是一头黑猪,发现撒娇能吃到麸子或者豆饼,甚至尝试挑战我母亲的底线。它有一对掩映在浓密眼睫毛下玻璃球般的眼珠子,斜乜着我母亲的时候,两眼通红,四蹄乱舞,仿佛跳迪斯科。看能把我怎么样?我母亲不落忍,把盛着麸子的瓢倾斜一下。它得意地俯下硕大的头颅,嗒嗒嗒吞噬着野菜和潲水上面的麸子,然后瞪着眼珠子,继续和我母亲对抗。我父亲通常会从鼻孔喷出一两声嗤,那意思直截了当:看把它惯的。我母亲白我父亲一眼,把瓢又倾斜一下。每次都这样。最后,我母亲坚持不下去了,瓢磕着猪栏,爱吃不吃。它愈加放肆,前蹄摇撼着猪栏,大声哭叫,抗议。我父亲嫌烦,抄起棍子打過来,它在圈里兜圈子,得意地摇着尾巴。我母亲把瓢翻过来,底朝上,无可奈何地摇头,真是没法咋着你。
我父亲跟架子上的说了,我母亲不知道。架子上的是我们这儿的方言,指卖肉的屠夫。架子上的很快就来了,我母亲没转过弯,看着我父亲,咋不跟我说一声?我父亲为自己的武断找理由,它还没作够啊?我母亲很快接受了现实,但是有点伤感,走到猪栏前,凄迷地看着它,看你还作不?
我父亲要出门。架子上的问,你干啥去?找人抓猪。架子上的说,找一两个人就中。我母亲揽着我,无法自拔,揽得我很紧,我感觉到来自她身上的颤栗。架子上的拉来了板车,板车上有一个长长的带铁钩的柳木棍,架子上的把柳木棍拿在手里,像端着一把枪。我母亲把下巴搁在我头顶上,牙齿嘚嘚嘚敲鼓。我父亲和找来的两个人搓麻绳,他们不停往地上吐痰,声音越过墙头,一直传到街上。架子上的把柳木棍从左手放到右手,从右手放到左手,有点急不可待。谁也没有顾及我母亲的感受,一年了,一瓢一瓢的。我母亲差点流泪。我知道我母亲想告诉我,它来的时候,猫似的,一点点,一瓢一瓢端给它,就长大了,就出闺了。我母亲没等着把这些话说完,他们就开始抓猪了。
它上了贪吃的当,因我母亲平素的娇惯牺牲了自由和生命。我母亲并不想出现这种结果,但是又希望这样的结果早一天实现,这并不矛盾,前者因为感情,后者为了生活,甚至在见到它第一眼时就希望结果能早一天实现,一家人的生活和希望寄托在它身上。我母亲成功了,却高兴不起来。它终于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了,玻璃球似的眼珠子发红,仇视地瞪着那个拿着柳木棍的家伙。那个家伙一脸横肉,跃跃欲试地做了两个扩胸运动,一步步朝它走过来。它向我母亲发出求救信号,显得无助而可怜。我母亲只顾打摆子,显然救不了它。它不甘心,绕着自己的场地跑,它吃得太饱,跑了几圈,就气喘吁吁,这是架子上的要的结果。我父亲打开猪栏,它瞅空子跑了出来。架子上的伺机以待,挥起柳木棍,铁钩子一下子嵌入了它的臀部,几个人蜂拥而上,它一下子就被撂倒了。
这是我那时候作为一个小学三年级学生有关猪的琐碎记忆。母亲不同意我随他们去过磅,除了猪渐次消失的吼叫,记忆出现了短暂空白。简单而拮据的生活中,我没有添乱,令人鼓舞。我母亲不无自豪地抚摸着我平而宽的头顶,自豪感满满。我父亲非常满意我母亲那种状态,在我成长的事情上,他们终于达成共识。直到圈里又填了一只小猪,我母亲才恢复正常状态。我父亲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有时候嘴上答应我母亲的事,一转身,就忘了。我母亲常常感到愤慨,胸脯起伏着,一边喘粗气,一边缓解自己。
天黑黢黢的,家里来了一个人。他告诉我们一个秘密,猪长成后,可以杀掉,把肉背到县城,能卖个好价钱。这种做法他尝试过好多次。那个人说完这句话,把随身带的血肠一截一截掐断,丢在瓷碗里。卖了肉,还能吃到血肠。他不无得意,吸着自卷的喇叭烟,烟味很大,呛得我直咳嗽。我母亲只好把我挪到一个离他稍远的地方,墙边有一张油漆斑驳的八仙桌,我靠上去,一只老鼠溜着墙根窜过去。那个人把瓷碗端到我跟前,吃吧,语气柔软。那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血肠,糯,香,黏,不腻。他看着我吃血肠,脸上的纹路像秋日中的菊花。灌血肠要掌握要领,不得要领,浪费资源不说,也没了自信。除了肉,猪血是最好的滋补品,他像一个讲解员,盛猪血要用瓦盆,钢盆不行,陶瓷盆不行,铝盆铁盆也不行,就用土烧的那种瓦盆,隔热,入味。猪没断气的时候,肯定要挣扎,不停在案子上抽搐,莫慌,猪血凶着呢,一股子一股子往瓦盆里涌,你要准备好了盐,等猪血快放完了,抓一把盐,丢在瓦盆里,用擀面杖搅,别停,血沫子没有了,再丢把盐,继续搅,血打在瓦盆上没有哗哗声,就可以了。等猪血凉了,放五香粉、香油,能吃辣,胃口又好,就多放辣椒末、葱花。把灌好的血肠晾干,挂窗棂上,啥时候吃,就取一根。他终于闭上宽扁的嘴巴,眯起眼睛看着我们在灯光下享受血肠的样子。后来我再也没有吃到那么好的血肠,按照那个人的说法,尝试着做了数次,都没有成功。网购的血肠价格不菲,但脱离广告推广的承诺,跟记忆中的味道差了一大截。
我母亲不知道我父亲早已厌倦村里的生活,总想找机会出去看看。那个人带来了血肠,也给父亲的心注入一股清泉。我父亲对那个人的话深信不疑,尤其感激。后来我知道那个人跟我父亲的关系,他们是表兄弟,我应该称呼那个人表叔。那些年他偶尔到我们家来,炫耀自己的手段和技艺。除了猪血肠,他还擅长炸糖糕,捏面人,熬糖稀,串糖葫芦。因为条件限制,只能过过嘴瘾。那些东西,我当时一次也没有吃过。他嘴角凹陷,粘满唾沫星子,我一直看着他蠕动的嘴唇,白白的唾沫星子里仿佛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我父亲背着两扇猪肉,如愿以偿离开了村庄。进入了腊月,我父亲还没回来。每天傍晚,我母亲走出村庄,站在槐树下面眺望着黑黢黢的远方。腊八鸡叫,年下来到。我父亲终于回来了,两手空空,一脸沮丧。没等我母亲问,我父亲蹲在地上像孩子一样哭起来。我母亲急,跺脚,到底咋了?我父亲抽抽搭搭,老长的头发遮住了脸颊,好一会儿,才说出事情的原委。到了县城,天就黑了,他找了个小旅馆住下,小旅馆老板是个热心人,喊来街坊,两扇猪肉很快卖完了。我父亲揣着钱,很高兴,想在县城遛一遛。街上人来人往,铺面一家挨一家,卖什么的都有,我父亲买了糖葫芦、糖糕、瓜子。一边走,一边嗑瓜子,我父亲像神仙。他走进一家电影院,在乡下,曾经跑十几里地去看电影,还没在电影院看过电影。我父亲准备买电影票,一掏口袋,钱没有了。我父亲脑袋嗡一声,像被人抽了筋骨,瘫倒在墙根下。我父亲没脸回家,四处漂泊,入了冬,天一天比一天冷,也想我们,才硬着头皮回来了。我母亲抱住我父亲的头,摸着他脏乱的头发,安慰道,回来就好,以后,咱哪也不去了。
寒假,我父亲带着我去赶集,不买也不卖,闲逛。我父亲得到我母亲的同意,比我还高兴,扯着我的手,不让我离开寸步。我父亲吓唬我,集上有偷小孩的人贩子,两眼一蒙,挖心,掏肺,以后再也见不到家里人,我父亲这么说,不知道把我吓成啥样,掏肺挖心,眼前一片血淋淋。我害怕极了,紧紧攥着父亲的手,膏药一样贴着他的后背。
我们在街上遇到了表叔,表叔也来赶集,买了很多东西,吃的用的都有。他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让我们去他家玩。我父亲不愿意去,两手空空,他是不好意思。表叔清楚我父亲咋想的,说,咱谁跟谁。我父亲还是不愿意去,表叔就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愿不愿去表叔那儿?我点头,说,愿意。表叔很热情,要杀一头猪。反正要过年了,吃不了,腌起来,开春吃。
那头猪才三四个月大,没长成,猪尾巴像小姑娘的辫子,摇来摇去。
小猪贼精,知道要被杀了,撞开猪栏,跑了出去。表叔和我们去追。小猪跑得风快,我们根本追不上,后来小猪钻进一条死胡同。表叔说,看你往哪儿跑。表叔抓住了小猪的尾巴,小猪吱吱大叫,猛地往前一挣,跑了。表叔攥着几根猪毛,继续追。后来小猪跑出村子,跑到了大堤上。几个比我大的孩子帮助表叔抓猪,大伙四面包抄,最后把小猪堵在桥洞里。小猪看见这么多人,吓得直哆嗦,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四蹄一蹬,俯首就擒。
表叔灌好血肠,把开春吃的肉腌在一口面瓮里,封好口,埋在一堆雪中。气温零下十几度,雪早就冻实了,表叔用煮下水的开水烫,用灰烬烤,好不容易掏了个洞,把面瓮放进洞里,用雪填实。很快就冻实了。
我见证了表叔烀猪头的整个过程。我父亲给表叔打下手。他笨手笨脚,不得要领,表叔不断纠正。我父亲偶尔看我,觉得很没面子,给表叔使眼色。表叔故意不看他,该说的继续说。
表叔喋喋不休,嘴角堆满唾沫星子。他懂得的真多。我父亲说表叔没念过书,从小就很聪明,见过的东西,一学就会,村里红白喜事,灶上的活,都是他当家,还爱拽文,也不知道打哪儿学的。表叔继续说,猪头要好吃,心急可不成。肉可以煎炒烹炸,烩菜也行,可猪头是牲畜的命门,额、眼、耳、鼻、舌、唇、牙齿、口腔、头骨,都有灵性,组成一个庞大的生命体系。表叔顺着我们,变着法满足我们的口味。他用鑷子清理着猪头上的毛,已经在火炉上烤了一遍,但局部仍有。天有点暗,他戴着眼镜,俯下身子,细心地寻找。水开了,他检查了一遍下锅的佐料,发现少了一味桂皮,翻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有。他把灶火撤出来,说,我出去一下。拉开门,一股寒意涌进来,他走出去,反身关上了门。好久,他攥着几个楝子豆回来,棉裤撕了一个口子,像动物的嘴。这东西,在树上找了半天,才找到这几个,他一边往手上哈气,一边往锅里放佐料。茴香、花椒、桂皮、香叶、葱花、姜,缺一不可,少一味,就出不了味,缺了味,就失去了完美,完美是集大成者,是生命的精髓。他一边烧火,一边絮叨,烀猪头要掌握火候,火大,外熟里生,火小,浪费时间,该吃的时候,吃不上,你说扫兴不扫兴?水开后,锅沿冒气,要硬火小烧,闻到腥味,说明猪头入水了,要大火烧,把秽气全撵出来,闻到一丝丝香味,撤火,锅落滚后,再小火烧。烀猪头,急不得,如此反复,才能吃出好味道。
我到镇上念初中的第一年,家里的猪惹了祸。我父亲那时候学着做起了买卖,小本生意,早出晚归,很辛苦。我母亲每天下地干活,一干就是一晌。猪把外门挤破,跑到村主任家的白菜地,拱了几棵白菜。
村主任在大喇叭里召集村民围堵我家那头猪。大伙扛着铁锹,拿着棍子,从四面八方拥向白菜地。我家那头猪开春才劁过,性子刚烈,吃饱肚子往回返,看见那么多人冲过来,知道闯祸了,放开四蹄往家跑。
我母亲正在地里锄草,模模糊糊看见一头猪往村里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别是我家的猪。到了胡同口,看见一群人指着地上一头死猪议论纷纷,我母亲知道坏事了。
村主任看见我母亲走过来,声色俱厉地训斥我母亲,怎么搞的,把猪放出去,这是破坏生产,你说,这事怎么处理?
我母亲看着地上一摊血,浑身发抖,迎着村主任凛厉的眼光,丝毫没有退缩,一字一字地说,你们已经把它打死了,还要怎么样?
我父亲晚上回来,发现猪圈空空如也,拿着给猪割的一把草,问我母亲,猪呢?
我母亲指着村主任家,说,你闻闻。
我父亲努起鼻子,嗅到一股猪肉的香味。我母亲把前前后后的过程说了一遍,包括把死猪丢在村主任家院子里。我父亲什么也没说,我母亲知道我父亲饿了,就去厨房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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