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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母书

时间:2023/11/9 作者: 星火·中短篇小说 热度: 16477
欧阳伟庆,江西彭泽县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九江市作协常务理事。已在《长江文艺》《长江文艺好小说》《创作评谭》《星火》《百花洲》《青岛文学》《青年作家》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著有长篇小说《兆吉沟》。有影视剧及话剧作品多部。话剧《蒋国珍》获第七届江西艺术节、第十一届江西玉茗花戏剧节“编剧奖”。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至暗的日子。我被肾结石折腾得够呛,三天两头复发。去医院检查,双肾长满了结石。那种痛是一种痛不欲生的疼痛,让人有一种想死的欲望。我几次拿头去撞床头的木板,均无济于事。靠吃止痛药是没用的,得去医院打止痛针。

  我打车去医院打了杜冷丁,回到借住的地方,一觉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我能听到自己打呼的声音,感觉到了另一个世界。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我妈的声音,她喊我的小名,说我的手机响,赶紧接电话。我无力地摸到手机接听,电话是我爱人打来的,她问我现在怎样,还痛不痛。我说人稀软,就是要睡。

  我真的非常要睡。爱人说你等会睡,跟你说件事。她停顿了一会说,你要有思想准备。我心里一惊,静等她说。爱人说这话时的语气,让我想起那年我爸生病时,我妈跟我说话时的语气。爱人的声音低沉,语气里满是无奈。爱人说,妈不行了。

  我猛地坐起来,一下子清醒。什么,妈不行了?我妈好好的,刚才叫我接电话。爱人说你在梦里吧。我打开床头灯,才发现这是在九江借住的房子里。

  爱人告诉我,我妈下午不小心在床头上碰了一下,伤了头,然后被送进了医院。在做了一系列检查后,医生连抢救一下都没做,直接说不行了。爱人告诉我,妈刚被“120”送回哥哥家去了,家里人都往马当那边赶。我哥哥的家住在马当。爱人担心我的身体,叫我别急,说妈还有一点气息,她能等到你回来。

  我顿时语塞。这才几天呀,我走时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半个月前,我去哥家看她,妈问我去哪,我说我去码字寻钱。妈说寻钱做么事。我说寻钱养我妈养妈的孙子,送妈的孙子出国留学。我知道这是我妈最爱听的话,她觉得这才是她的儿子该有的样子,儿子这样才有出息。

  其实,这一次我并非出门去写作换钱,而是朋友请我去他的公司搞办公室主任,我担心妈不同意我走,便以这样的借口哄她高兴,哄她放我走。那年北京的影视公司邀请我去黑龙江写电视剧,妈舍不得我走那么远,不放我走。我姐说,晓宁是写电视剧去,他现在辞掉了工作,你再不让他出去寻钱,他一家人就要饿死。我姐做了很长时间的工作,我妈这才同意放我走。

  当初我跟我妈说,我要辞职去办场养猪,我妈气得差点跳了楼,要不是我姐抱得快,我妈可能真的跳了。妈说她的儿子怎么混成了这个样子。我知道,我妈这一生之所以好强,她心里苦,她心里憋屈,她不服命,她在抗争。直到今天,我即将走向我妈这个年龄时,我理解了我妈我爸他们的感受。天下父母都希望儿女们活得比他们强,过得比他们好。

  那天,我还问我妈,记不记得我爸的名字,妈笑了,说要死,未必我连你爸的名字都不记得了。我叫她说出我爸的名字来,她说你爸叫欧阳光,小名叫木伢。我也笑,我妈笑得更灿烂,那口水都笑出来了。我给她擦。我说妈您是人精,记性好着,要活一百岁。妈说你就晓得哄我。后来我还问她,是否记得我和我爱人还有我儿子的手机号码。出乎我的意料,那么复杂的几组数字,她记得一字不差。我想,妈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自我妈患上小脑萎缩生活不能自理后,一直是我姐和我哥在尽心尽责地服侍。从生病之初,到我妈去世,她身上没有湿过一件衣服。就连我的三舅和小舅都说,我们几个外甥对得起他们的姐。其实,这不是对得起对不起的事,因为这是我们的妈。

  我努力寻找刚才的梦境,搜寻我妈叫我接电话的样子。除了她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起,她叫我接电话的样子却怎么都找不到了。我想,这世间的许多事,有些是真的无解,谁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不由得想起父亲去世后的某天,我和我哥在祖堂上陪已经入棺的父亲时发生的那件事。

  那晚,由于那段时间太过疲惫,我和我哥和衣躺在地上打盹。也是迷迷糊糊中听到我父亲叫我的小名,那个场景和今天我妈喊我时一模一样。我爸说你还在这里睡,家里都起火了!我猛然惊醒,没来得及叫醒我哥,一下子冲到家里。跑进厨房一看,傻了眼,煤气灶台上的火正旺,水壶被烧得通红。我知道,那是烧水的人因为太累忘了关煤气。如果不及时关掉煤气,等火烧着旁边的橱柜,那将是一场灾难。因为我家是老房子,楼上全是木板和干柴火。

  我想,此时的母亲一定和那时的父亲一样,舍不得她的儿女,牵挂着亲人们,她以另一种方式告诉儿女,她一直都在他们的身边。我感觉结石又在隐隐作痛。我看了一下时间,已是晚上十一时四十分。尽管这么晚了,但我必须回家,哪怕痛晕在路上,我都必须回到家。我要见妈最后一面,让她最后看一眼这个末头儿。

  已是深冬,天空星稀月朗。开车从浔阳市区进入高速公路入口,一路畅通无阻。当进入九景高速,我加快了马力,始终将时速保持在上限,恨不得早一分钟飞到我妈身边。那晚的高速公路出奇地安静,我一路上没有遇到一辆过往车辆,仿佛这路为我一人而建。

  尽管我时刻提醒自己,要全神贯注地开车,但脑海里全是那次与我妈分别时的场景。她专注地看着我,两行泪从眼角沁出,像两条向下慢慢爬行的蚯蚓,眼神里满是无奈和不舍。在母亲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她似乎将我当成了她的丈夫我的父亲。我姐说这是一种依恋。因为我的声音和我父亲的声音真的是太像了,像得有时连我姐在电话那头都听不出来。

  父亲去世后,我妈主动提出跟着我姐住,为不影响我姐的生活,她坚持一个人住在姐旁邊的旧房子里。那时,我妈的身体挺好,虽然有胃病、腰酸、偏头痛等一些老毛病,但在我爸去世后,这些老病居然好了很多,这是我们做子女的想不通的事。我和姐同住在一个小县城里,除了每天晚上去看妈陪妈说话,隔三差五我和我哥都会给我妈打打电话,扯七扯八,总之说些让她高兴的话。

  有一次,我给我妈打电话,当时我妈在炒菜,姐听到电话响,赶忙拿起电话来接。对着听筒我轻轻地啊了一声,就这一声,姐吓得将电话听筒“啪”地扔掉了。事后姐对我说,她以为那是爸打来的电话,说那声音实在太像了。那次以后,我经常以这样的方式捉弄我姐。每次电话里姐都骂我是个哈西(方言傻子)。我妈听到后,总是在旁边说我姐,么银说他哈(方言傻)哟,他跟你开玩笑的。姐当然知道我在捉弄她,说妈总是这样惯着我。

  也许是太过于紧张了,也许是开得太过于专注,我居然还是跑错了方向。本当过了湖口服务区往前五百米右拐进入彭湖高速,结果直线跑了十几公里才发现快到湖口均桥。无奈之下,只得从均桥下高速,再从均桥重新驶入高速往回开,再进入彭湖高速。

  驾车行驶在彭湖高速,我不由想起带我妈第一次走彭湖高速的情景。那一次,我妈说她想回湖口去看看,想去鄱阳湖边走走,想站在湖边的老屋门前看看鞋山。

  湖口是我妈的娘家,我妈出生在双钟镇一个叫上杨的村庄里。我妈的娘家是一个豪门家庭。湖口那边还有我的小舅和大舅妈,还有我的一大帮表兄表弟表姐和表妹们,他们是我妈最为牵挂的人。

  一九三九年,我外婆带着我妈随我外公去了赣州。那时,我外公调去赣州警察局工作,被任命为赣南警察局局长。

  我妈是见识过大世面的人,她年轻时在沈阳读过书,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独自一人三次去上海求医,三次胃手术,两次胃切除。我妈这一生中吃过太多的苦,以致在后来的日子里,她时而放声痛哭,时而又仰天狂笑。小时候,我不能理解我妈的这些举动,总是听人说我妈犯了精神病,从而也讨厌我妈。当我步入中年之后,对人生有了一定的阅历,我终于理解了我妈的难,我妈的苦,她的情绪需要释放,她的苦闷需要向人倾诉。而这一切,除了我的父亲能够包容,没有之外的任何人愿听她哭,听她倾诉,甚至没人愿与她走近。

  那次,看着眼前宽敞笔直的高速公路,我妈说乖乖,现在真是发达了,以前想都不敢想,还有高速走,还有自己家的小车坐。我问我妈,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你拿小竹棍赶我去湖口时的情景。我妈说哪能不记得,你总是淘气,没有你哥和你姐懂事,总是不愿意去。我说路太远,全程要起早走,清早从蒋家边走二十里路到彭泽县城,然后坐船到湖口县城,下午四点再从湖口下船,再起早走十里路才到外婆家。

  那时候的冬天特别冷,泥路上总是结满了冰,一化冻全是泥巴,泥巴粘在鞋底上甩都甩不掉。天不亮我妈就将我拉起床,然后拿一根小竹棍像赶牛一样赶我上路。我妈为了哄我去外婆家,总会拿出她亲自做的新鞋给我穿。那是一种蚌壳棉鞋,第一次穿总是穿不进去,我妈便让我坐在地上用劲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鞋拱上了,脚趾在里面曲得难受。那崭新的蚌壳棉鞋穿着又紧又硬,走在结冰路上,总是咯吱咯吱响。

  那次,我将车直接开到小舅家的门口,小舅早就在门口等候。饭后,小舅陪我和我妈在这个叫徐家岭的小村子里走了几圈。我妈显得特别兴奋,说村子变化太大了。是呀,变化大了。以前的老房子全都拆掉重建了,那些低洼处的人家都搬到高埂上来了,他们在政府的资助下,重建了新村。小舅家搬新家的那天,中央电视台还来采访了他,小舅还对着全国观众念了一首他做的诗。那天小舅还打电话叫我看电视,我说我和妈正坐在电视机前看呢。

  我妈走着说着,突然就抽泣起来。小舅跟我说她一定是想起了外婆,想起了过去的往事。在最为艰难的日子里,是外婆一个弱女子带着一家老小十余口人艰难度日,家里没有吃的,老人饿得啃棉絮。家里所有的亲戚像躲避瘟疫一样的躲避我的外婆。

  我赶到我哥家的时候,我哥我姐和我的几个堂哥都在我妈的床边守候。我妈就像睡着了一样,很安详地躺在床上,吊瓶里的盐水正缓缓地流入她的体内。我伏下身握着我妈的手,她的手暖暖的。我轻声唤了一声姆妈,那一刻,我看到我妈的嘴角微微地动了一下,然后有几滴泪流出。我用脸贴了一下我妈的额,她的额是湿润而有温度的。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心如止水,仿佛麻木了一样,没有一点想哭的意识。我问我哥,妈还有生命迹象,怎么搞回家了呢?一旁的姐夫告诉我,医生说没有抢救的价值了。然后,他们跟我说了所有的过程。我想,这两年也真是苦了我哥我姐,妈能活到现在,与他们的陪伴和服侍是分不开的。特别是我姐,有时候我若冲我妈一句,她总是在背后说我不该冲妈,说妈一生不易。这时,我妈的身体不足六十斤了,已是油尽灯枯。

  后来,蒋家边的许多族人,陆续地从十几里外的村庄赶了过来。他们听说我妈病危,都想连夜赶来见上一面,都想亲自送上一程。自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起,我妈由一个医生被下放到生产队后,一直在乡村做赤脚医生。我的这些族人中,有很多都曾经得到過我妈救治,有的还是我妈亲手接的生,有的则在经济上得到过我妈的接济。他们拉着我的手,一个个跟我诉说我妈的过往,诉说我妈和我爸对他们的恩情。每每当他们说到那些详细的例子,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样。那个曾经救苦救难救人于水火的人,如今谁也救不了她。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当着村人的面,放声痛哭起来,仿佛要替我妈把她一生所受的委屈全哭出来一样。我想,村里人这些发自肺腑的话,我妈是听得到的,她只是不能发声,不能与他们打声招呼。

  我妈身体好时,中气很足,说话从不避人。在阳光普照的天气,她喜欢叫我开车送她去她的蒋家边村,看一看那里的老屋,看一看村里的乡亲们。我妈在这里生活了五十七年,早已把这里当成了她的家乡,把我爸的族人当成了她的亲人。尽管那时我家的老屋已经卖给了我的族兄,族兄拆了一半建了新房,但另一半还在那里。我想,我妈能从那半边的旧屋里嗅出我爸的气息。

  我用轮椅推着我妈在村子里走动的时候,总有一些乡亲们陆续赶过来跟在她的左右,他们抢过我手中的轮椅争相推着,跟我妈分享村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我妈随着他们乐,随着他们笑。那时,我妈的笑声是爽朗的,就像那天上洒下的阳光一样,让人觉得灿烂又温暖。从她的身上,我能看到我爸的影子,仿佛我爸一直陪在我妈身边。

  我爸在一九四八年的秋被抽了壮丁,那年他二十岁。第二年五月,我爸在铅山县车盘镇被解放军俘虏,后来被留下来当了连队的文书。随后参加了解放广东、广西的战役,以及西南剿匪。一九五〇年十二月,他随第一批志愿军进入朝鲜,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直到一九五七年复员回国。

  一九五八年我妈二十岁。那年复天,我妈从徐家岭嫁到了蒋家边。那年我爸三十岁,比我妈大了整整十岁。那时,对于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来说,真的是老男人。要想说上一门亲事,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事。尽管我爸有复员军人、共产党员、国家干部这些光环加身,都改变不了他是一个老男人的事实。

  我妈和我爸的婚事,是我的二姨外婆促成的。我的二姨外婆在世时曾经跟我说,你妈如果不是嫁给了你爸,她早就死了,她那个大小姐的臭脾气,换谁都容忍不了。在我妈七十岁生日那天,她跟我说,如果不是你爸,我哪能活到今天,哪能看到你给我过生日。我知道,那是我爸有一个宽阔的胸怀,包容了我妈所有的缺点,接纳了我妈所有的不幸,承受了我妈所有的痛苦。我爸就像一棵大树一样,时时为他的亲人遮风挡雨。

  我妈过七十岁生日那天,我办了好几桌酒,特意把近亲都请了过来。那天,我妈特别高兴,说要是你爸在真好。我说人生哪有这样圆满,总有一个先你而去。至今,我还保存着我妈过生日的视频。

  我的二姨外婆是一个裁缝,住在我家隔壁的田村。二姨外公一直想有个儿子,二姨外婆就跟我外婆商量,希望能从她的几个儿子中过继一个到她名下。那时,我二舅因忍受不住饥饿离家出走,外婆正陷入巨大的悲伤之中。她想,与其一起饿死,不如送一个给自己的妹妹。就这样,我的三舅到了彭泽他的二姨娘我的二姨外婆家里。

  那时,二姨外婆家的条件也是相当不好,二姨外婆担心自己哪一天没了,三舅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于是产生了将她的小外甥女嫁到自己身边的念头,好和我三舅有个照应。

  那一年的端午节,我奶奶请二姨外婆来家里做衣服,闲谈时,奶奶请二姨外婆留点心,给她儿子说一门亲。我二姨外婆当时就想到了我妈。就这样,我妈从湖口嫁到了彭泽。当我爸从我外婆手中牵过我妈的手时,我外婆说:“女儿交给你了,以后她就是你的人。”从外婆的眼神中,我爸读懂了外婆要说的一切,他感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和义务。

  婚后的第三天,我妈就跟着我的叔叔伯伯们一起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那时我妈年轻身体好,性格也很开朗,总有说不完的话唱不完的歌,生产队里的人都说我妈是一只会唱歌的画眉鸟。我妈扎一对乌黑的大辫子,一双水灵的眼睛溜圆溜圆。她做事从不用心计,重活脏活抢着做,而且也很会做。社员们都说我妈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他们喜欢我妈不仅是因为她漂亮、会唱歌、会做事,更多的是爱听她说话。

  后来,县卫校招学生,毕业后充实到基层卫生院工作。我爸跟我妈说,你读过书,也去考吧,考取了你就不用在农村吃苦。我妈没想到我爸居然鼓励自己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妻子去读书。我妈说你就不怕我考上后跟着别人走了?我爸说走就走吧,只要你心里不委屈就行。那一刻,我妈彻底被感动了,她搂着我爸哭,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对于我妈去考试一事,我奶奶是不同意的。她要我爸想清楚了,说曾喜可是要比你小十岁。我爸说她是一个读过书的人,不能窝在村里与土地打一辈子交道,这样对她不公平。在我爸的坚持下,我妈参加了考试,结果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取了县卫校。两年后被分到基层卫生院当了一名妇幼保健医生。

  从我出生后,我妈便开始患病。村里的一些长辈都说我命里克母,说要是没有我,我妈就不会遭这么多的罪。我妈开始患的是胃溃疡,后来发展到胃出血胃穿孔。在我爸被管制期间,我妈只得独自三次前往上海求医。由于没人照顾,术后又患上了肠粘连。此后的日子里,我妈总是吃什么呕什么,每天只靠吃一个鸡蛋度日,最轻的时候只有六十来斤。

  长期的疾病缠身和精神折磨,我妈变得精神恍惚,时而仰天大笑,时而放声痛哭,时而自言自语,时而放声歌唱,时而裸胸狂奔,时而对我爸大喊大叫,有时甚至对儿女痛下重手。每当此时,我爸绝不阻拦,任其发泄。在我妈跑出家门时,他才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生怕她栽在水沟里或倒在水塘中。直到我妈将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不能再折腾时,我爸才将她抱回家,帮她脱下衣服,打来热水洗去身上的污泥,让她在床上静静地睡上一会。

  在我妈生命的最后几天里,我们村和邻村的乡亲们成群结队地来看我妈,他们在我妈的床前,一件又一件地数着我妈的好,夸我妈是一个活菩萨,说身边要不是出了这么一个好医生,他们和他们的孩子恐怕就没有今天。我妈是一个全科医生,不仅会为产妇接生,还能利用一把听诊器,一只体温表,准确地诊断出乡里人的病,她总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治好他们的病,不让他们多花一分冤枉钱。

  在生产队实行承包责任制后,我媽带着我姐开起了自己的小诊所,在我妈的小诊所里,每天来找她看病的人总是络绎不绝。不论有钱没钱,我妈都坚持先看病后交费的原则,大部分病人都是先记账,等到秋收后再统一结算。在我妈落实政策后,我曾有一段时间在家待业,那段时间,我曾多次帮我妈去收过账。对于一些困难家庭,我妈叫我能少收就少收,能欠着就欠着,实在没钱就把账销掉。

  乡亲们围着我妈,七嘴八舌如数家珍地数着我妈的过往。我怕吵着我妈,想请他们出去说,又不忍心伤着他们的热情。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他们所说的话是我妈最爱听的话,这是乡亲们对她一生的肯定。以前我爸和我妈争吵时,我爸说跟我妈说话要照着墨线走,不能歪了一根纱。要是不小心说错了一句什么话,我妈经常会闹得地动山摇。我爸要是与她分辩,我妈会一件件地打着比方,说谁谁都说杨医生好,除了你,没有一个人说过我难说话。

  隔壁村的一位产妇,一连生了三个女儿,盼望第四胎能生一个儿子。在第四胎临产前,我妈在她脚头睡了三天三夜。后来考虑是难产,我妈劝她转往县医院。但产妇家没钱去县医院,我妈就让她男人去找我爸。在我爸东挪西借筹到一点钱后,我妈陪着产妇家人将产妇送往二十里外的县医院。没想到在半路上那孩子生了下来,后来我妈给那男孩取名叫路生。那时,我妈刚从上海做第三次手术回来,人瘦得不足七十斤。

  直到我妈退休多年后,还有不少乡亲找我妈看病。我妈总是好言安慰他们,说自己退休不看病了,劝他们去县里的医院找更好的医生看。在乡亲们的赞美声中,我妈仿佛睡着了一样,她的面容是那样的安静和慈祥。我想,我妈这一生实在是太苦太累了,她该好好地休息了。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我家的马灯晚上从来就没有歇息过,哪怕睡下,我爸都会将灯芯调到最小。那是因为我妈的胃痛不知什么时候犯,痛来总是无法入睡。这时,我爸就得起来用汤匙蘸着香油在背上给她刮痧。无数的夜晚,我妈就这样在我爸的刮痧中度过,只要我爸稍一停息,我妈就会痛醒。有时一刮就是一个晚上。当我爸坚持不住的时候,我哥和我姐会起来替换我爸,让他稍微歇一歇,哪怕眯上一会。我稍微大一点后,也经常给我妈刮痧。

  就是在这样的一种身体状况之下,哪怕半夜三更,只要有人站在窗前喊一声杨医生,我妈准会即刻应声。这时候的我妈,会让我爸停下手中的汤匙,然后将灯芯调大,扶她起床。这时我姐会穿衣起来帮她整理药箱,陪她一起出诊。有时我们真想赶走来人,让他们等天亮后再来,或是把病人抬来。可是我妈却说,人家不是病得難过,谁忍心半夜叫你去出诊呢?

  在无数个雷雨交加或雪花纷飞的夜晚,我妈常常是一个人凭借一把雨伞,一把电筒,一只药箱行走于天地之间,穿行在乡间村野,用她手里的温度去温暖世间苍生。她的心里永远是病人第一。

  在没有完全懂事之前,我不能理解我妈为什么总是做出一些与众不同的事情来。不能理解她为何总是对我爸大喊大叫,为何总是将我们的书烧毁或对我们大打出手,为何总是在大冬天里拉着我们去湖口那个鸟不拉屎的徐家岭。我总是埋怨我妈的性格都是我爸惯出来的。直到我爸生命最后的那一刻,看到我妈那孤独无助的眼神,看到她背地里默默擦泪的神情,看到她悲痛欲绝地伏在我爸身上,轻声呼唤我爸名字时悲伤的样子,我猛然发现我爸在我妈心里的分量,发现我妈内心的坚忍。我妈和其他女性一样,她的身上也有柔情。

  有一年的年终,大队在给我爸算一年的工分时,将他按生产队最低的工分算。那时,我爸从生产队畜牧场调到小学当赤脚老师。回家我爸将这事告诉了我妈,我妈坚持要去找大队理论,说凭什么将你工资按最低工分算。我爸说算了,他们愿怎么算就怎么算去,只要不饿死就行。

  为这事,我妈在家把我爸大骂了一顿,骂我爸没用,自己应得的工分都不晓得去争取,只晓得埋头做事。我妈说这是欺负人,我们被下放不怪他们,但你的工分不能这样算,你每天起早摸黑辛辛苦苦教书,他们凭什么按最低工分给你算工资,这不是工分问题,这是污辱你,污辱你的尊严。

  后来,我妈跑到大队部去找大队支书理论,并在大队大闹了一场,说如果不按最高工分给欧阳光算工分,明天就不去诊所上班,也不让欧阳光去学校上课。在我妈的据理力争之下,大队最终同意按最高的工分给我爸算工资。

  我慢慢明白了一个事实,在我妈的眼里,她可以无休止地折腾我爸,而除她之外,任何人也不得伤害我爸,哪怕说一句重话也不行。有一次,为了我爸总是惯着我儿子一事,我和我爸发生了争吵,吵过后我和我爸没事了,结果我妈跟我闹了一个星期,说什么也要我正式向我爸道歉,并威胁我说如果我不道歉,她就和我爸搬回乡下去住。我妈说,你爸这一生受过太多的委屈,你们不能让他晚年再受委屈。那一刻,我泪奔了!我知书达理而又贤良的妈呀,我爸能娶到您,是他一生的福气。我真切地对爸说了一句:对不起!

  在每年朝鲜战争纪念日的前几天,我妈总是提醒我们,别忘了给你爸买点好吃的。到了那天早上,我姐总会去市场买来我爸喜欢吃的菜和酥糖。这一天中午,我们兄妹会聚在我爸妈租住的地方,陪他们吃饭,听我爸讲在朝鲜战场上的故事。在爸妈的晚年,我们不忍心让他们住在乡下,要他们跟我们一起住,可他们却说与我们住一起不习惯,坚持自己租住,而且还坚持帮我带儿子。

  如果说我爸是为人厚道,性格耿直,刚正不阿,而我妈则是豁达坚韧而无私。逆境中,她坚信有光明。我爸在多年坚持申诉要求恢复工作无望后,开始对我灌输读书无用论,要我一心一意在家务农。而我妈则完全不同意我爸的观点,认为我爸那是小农意识,没有远大的理想。她说我爸读了三年书,只能教三年级以下的学生,而她读了中专却可以当一个全科医生,可以救死扶伤。她坚信读书多和读书少是有很大区别的。在我十六岁时,我妈还要我回学校去读书,而我却坚称自己过了读书的年龄。后来,每当看到与我同龄的孩子考取中专或者大学,我妈总是一个人独自伤心流泪。我知道,她心里难过,她觉得是她害了我们。

  我家最困难的时候,也是我妈身体最差的时候。我爸要去喂猪,我妈在上海求医,我哥带着我姐和我跟着我奶奶在家。那时家里不仅吃饭成问题,就连做饭烧的柴火都难以为继。有一次,眼看着家里因缺柴而要断炊,无奈之下,我爸夜里去大队林场偷了一担知青的茅草。那一担茅草将我爸压得屙了血尿。第二天知识青年们顺着地上的茅草印迹,跟到了我家。他们同情我爸,没将这事往上面报。那以后,知青和我爸我妈成了好朋友。他们觉得我爸我妈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一有空就来我家玩,同我爸妈说着外面的事情。

  在我和我姐读书的年龄,我妈经常精神失常,犯起病来便将我和我姐的书烧掉,或扔进茅坑,不让我们去学校。等她意识恢复正常后,又将我们送去学校。可是,没过几天,她的毛病又犯了。如此反复,我便没心情读书,在同学面前自尊心严重受损。自我读三年级起,早上我就得在家做早饭,喂猪,并打扫家里的卫生。同时,我还得时时担心我妈犯病。她在犯病的时候,总会拿起身边的扫帚追着我姐满屋子打。那时,我真的憎恨我妈,为什么不能像别人的妈妈一样善待自己的孩子。

  在我的记忆里,我妈总是莫名其妙地吵闹。有时因一件小事,有时因我爸不经意的一句话,她就会吵得地动山摇。吵闹已成我妈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等到我爸去世,她一定是因为突然失去了一个发泄对象而不知所措。那时,每当我妈吵闹,我爸总是眉头紧锁,坐在灶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有时一抽就是一个夜晚。那种劣质烟呛得我爸不停地咳嗽。我爸说你们的妈心里苦,她需要发泄,否则她得崩溃。她失去了工作不说,加上时代的变迁,让她一个豪门家庭一下子落得一无所有,她心里的落差你们无法想象。

  儿子出生后,我将他送到我的爸妈身边。晚年的爸妈,一边享受含饴弄孙的快乐,一边回忆他们年轻时的生活。快乐的时候,他们一起轻声地哼唱《草原之夜》或《敖包相会》。那一刻,他们将一生中的磕磕碰碰,一生中的坎坎坷坷,一生中的风风雨雨,都演绎成人生中最美妙的音符。

  二〇〇二年春上,我爸起病的临床表现是头晕目眩,腰酸背痛,医生诊断为“美尼尔综合征”。在一连吃了几天药后不但没见好转,作呕和发晕的次数还日趋频繁。我妈私下对我说,你爸的病不会这么简单,美尼尔综合征不可能会引起背痛和腿痛,这段时间,你爸消瘦了许多,这是一种不明原因的消瘦,很危险,你要有思想准备。我妈说这话时,双眼满含泪水,显得很无奈,也很悲凉。那一刻,我妈仿佛苍老了许多,就像一只失去公雁的母雁,孤独而又凄凉。

  在我妈患上失忆症后,当我们问起过往的那些事时,她只是淡淡地笑着,然后轻轻地摇着头,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想,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她可以将她一生的痛苦彻底地忘掉,一身轻松地去见我爸和我的外公外婆。

  那晚,我开车从九江往回赶的路上,肾结石一直在隐隐作痛,我担心路上会复发。然而,见到我妈后,居然再也没有痛过。我爱人说是妈舍不得我痛。

  我妈在静静地躺了七天七夜后走了。走的时候没有痛苦,仿佛睡着了一样。这期间,她的孙子和外孙们陆续从外地赶了回来,他们来到她的床前呼喊她时,除了有泪水从她眼角沁出,她的嘴角总会微微地抖动,似乎想对他们说些什么,但总是说不出声来。

  二〇〇二年冬月十六,我爸死于肺癌,享年七十五岁。十二年之后的二〇一四年十月初四,我妈随我爸而去,享年七十六岁。我妈一直以为自己活不过四十岁,最终竟比我爸多活了一岁。我妈死于小脑萎缩引起的其他疾病。

  关于我妈,我家族谱这样记载:杨曾喜,字蕴智,湖口县人,本县卫校毕业,马当医院工作。系辛亥革命元老杨赓笙之曾孙女。生于民国戊寅年二月廿七日戊时,殁于公元二〇一四年十月初四未时。与夫合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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