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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稻田的一次深度阅读

时间:2023/11/9 作者: 星火·中短篇小说 热度: 16695
夏海琴,江西省作协会员,星火武宁驿火炬手。

  《星火》词典里这样解释稻田写诗:用秧苗在水田里写诗的农耕体验活动,诗写得好不好,秋天之后才知道,审稿由镰刀完成,发表版面为星火文学年餐桌。

  这绝不是作秀式的关心粮食和蔬菜,遵循节气,种好我们的“一亩三分地”要和在纸上耕耘一样倾注心血。

  五月的稻田里,早稻秧苗已在不断否定自己中拔节增高,中稻正在孕育。布谷鸟和蛙鸣催促我们,农时耽误不得。

  今年受疫情影响,第四届稻田写诗农耕体验活动迟迟不能落实,驿友们焦急地等待能够挥洒汗水进行创作。如果不能及时播种,秋天必然没有收成,文学年的餐桌上将有一个遗憾的留白。

  星火驿站总在艰难的时刻,坚持做一些美好的事情。疫情的反复无常,让我们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想做的事情必须马上去做,不能拖延。为了把稻田写诗这个项目延续下去,疫情缓解后的第一时间,尽管不是插秧的最佳时节,我仍接到通知,第四届稻田写诗农耕体验活动将在山水武宁举办。放下电话的那一刻,喜悦和激动只持续了几秒钟,剩下的都是压力和紧张感。

  今年以来,全省多地爆发了疫情,南昌才刚恢复正常生活秩序,省内还有许多地区仍是中风险。

  武宁素来被称为现代版桃花源,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风云变幻,我们这里总能保持岁月静好。这是一块福地,两山夹一水的地理环境让大部分武宁人都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给自足的生活使我们没有太多的焦虑,与世无争、小富即安是本地人的基因密码。

  但特殊时期承办活动,疫情防控依然是我们的首要压力,行程安排的每个地方都要做好疫情报备,且尽量安排在户外。星火团队在选拔劳动力时也同样备感艰难,许多种田好手因本人所在地防疫政策不能出行,名单一直在动态调整。

  我几乎每天都向疫情防控指挥部了解最新的疫情防控政策。根据县里的防控要求,有两人最后只能建议其不参加活动,其中包括承办了前一届稻田写诗活动的奉新驿驿长熊敏剑。奉新驿在活动方面的组织能力一直是许多驿站的标尺,他的缺席,让我们失去了一次现场取经的机会。

  五月中旬是个插秧的尴尬期,早稻已经种完,中稻才开始孕育,秧苗的来源成了头等难题。星火武宁驿驿长瘦梦明知道这次活动不仅有疫情防控的责任风险,同时还要解决秧苗青黄不接的问题,但他依然不假思索地承接了本次活动。此时大多数的中稻秧苗才生出一寸长,我们兵分两路,他在全县范围内寻找“早熟”的中稻秧苗,我作为火炬手,也四处搜集还能派上用场的早稻秧苗,并向农业部门的专家请教水稻直播的相关知识和操作要点,并准备了几斤种子作为备选方案。如果没有秧苗可供使用,我们将尝试直播的种田方式。

  我们选定在被庐山西海环绕成半岛的北湾村进行农耕体验。北湾村如今被浙江富春江移民饶群芳等人打造成了一个产业兴旺、生态宜居的农旅结合地。饶群芳半个世纪前随祖辈移居到江西武宁,成年后回到祖籍浙江,在外拼得一番成就后为反哺武宁的养育之恩,回到了北湾投身农业開发和乡村振兴。

  在武宁生活,湖景是标配。武宁给人美丽和静谧的印象,大部分来自庐山西海。而说起庐山西海,又总绕不开移民这个话题。

  武宁是移民大县,有将近五万人因修建新安江水库而从浙江迁徙至此,这些移民中又有一部分人因修建柘林水库二次移民。

  现在的庐山西海水域下面沉睡着我们的老县城、故园和祖坟,还有祖辈的记忆。移民迁徙时的苦难化成了庐山西海的碧波和绿岛,老一辈的移民,他们比我们更加理解什么叫沧海桑田。

  移民身上勤劳坚忍的精神总让我肃然起敬,我们难以办成的事情,他们总能克服一切困难去完成。秧苗最后在饶群芳的支持下得到落实,他想出办法,在中稻秧苗里挑出长势良好的,一块块田去选拔,最后凑出的秧苗已经超出我们所需。这些细节让我更直观地理解了为何他们不管迁徙何方,都能快速在新地方扎根。

  北湾的稻田与修河仅数百米之隔,青山绵延到天边,河流奔淌不息,田地平整,水渠通畅。薄薄的云雾盖在田埂上,起风时,碎碎的蓝天晃在头顶。这些景象告诉我们:这是块旱涝保收的好地。大家脱掉鞋子走在田埂上,已然像一首《垄上行》的韵脚。从未对稻田进行过“深度阅读”的人情绪亢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经历过农忙双抢的人却有一种忆苦思甜的感慨。

  当地村民小组的组长知道我们当中绝大部分是第一次插秧,便亲自下田示范,插好首行秧苗。驿友们跟在后面,纷纷弯出腰部的弧度,各自沿着他的开头续写诗行。

  远处的水田里有一群白鹭鸶,步态优雅从容。我们统一穿着白色星火文化衫,星星点点地散布在田间,侧身望去,多么像另一群白鹭。

  我和另外两名女驿友并排插秧,原本说好了每人以五株为一组,但是毫无经验的我们最后混沌成了一片。左边的这组变成七株,右边那组变成了六株,中间驿友的领地不知不觉间被两边的人侵占,她手持秧苗不知该把秧插在何方。

  武宁驿友夏纯第一次下田插秧,一脚深一脚浅,不慌不忙在泥泞里一排排地“书写”,待我们都快完成任务,她还在半途中艰难前行。已经洗脚上岸的天岩和王继亮两人又返回田里帮工,三个人有说有笑,一并把劳动时的心情也种了下去。

  我也是第一次下田插秧,年少时经历过很多个双抢季,但繁重的农活都被父母扛下,我被安排在家里洗衣做饭,翻晒谷子,打草喂猪。尽管如此,双抢仍是我童年时的噩梦。父母脚肚子上总是牢牢地吸附着蚂蟥,鲜血从它吸过的伤口流成一条红线以昭示罪行。我熟练地脱下鞋子对着父母的小腿一顿乱拍,蚂蟥掉在地上仍不停翻滚蠕动,它们不怕踩不怕暴晒,必须夹到灶膛里去烧才能处死。对于这种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恐怖分子,我有一种必除之而后快的报复感。撒上一撮盐,它顷刻虚脱失形,最后融化成水样。

  说我害怕蚂蟥,不如说我害怕双抢。父母在那一段时间里变得狠心可怖,繁重的家务远远超过我那个年龄段的承受极限,十多天的双抢似乎长得没完没了,变着法子偷懒后被父母责骂是每天都上演的剧情,我瘦小的身体里隐藏着巨大的反抗力量,在蚂蟥身上恶作剧是我用来发泄不满的方式之一。

  这次农耕体验后,指导我们的组长告诉我,以前家里按人口算每个人要种两亩田,在收成正常的情况下,才能保证一年的口粮充足。双抢季节每天要完成一亩田的收割和另一季稻的插秧任务,一般上午收割,打谷,随即平整稻田,下午接着就插晚稻的秧苗。我脑补了一下劳动强度后,后悔以前有多么不懂事,没能多为母亲分担一些家务。

  大地最能描出母亲的形象,脚踏土地时,便也最能与母亲重新相认。当天晚上,我梦见不久前去世的母亲,分不清她的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我伸手想为她揩去,想走向前拥抱她,她却瞬间不见。我在梦里听见自己的恸哭。她把我留在这珍贵的人间,泥土高溅,扑打面颊。

  在大家的通力合作下,我们很快便完成既定的农耕任务。站在田埂,腿部肌肉微微酸胀抖动,我想起祖辈的告诫:不能浪费粮食,会没饭吃!这是他们朴素的认知:对土地的慷慨保持敬畏。

  也许吃饭并不是最重要的事,可大多数人要为了吃饭而承受各种辛苦。用驿友江锦灵的话来说:“相比之下,干农活的累是绿色的累,是自然而然的肌肉运动,具有原创性。”

  种田当日天公作美,上午是不晒不寒的迷人小阴天,当大家抵达罗坪镇悦山居举办文艺沙龙时,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驿友们在山间凉亭里朗读、座谈,凉亭被缭绕的云雾环抱,这一幕在摄影师的镜头里美至虚幻。面对此情此景,星火柴桑驿驿长、陶渊明纪念馆馆长帅美华动情地说:“上午脚踏土地劳作,晚上在云雾缥缈的山间读诗,这一天兼具了天上与人间的双重体验。”

  文艺沙龙和“把《星火》读给你听”,是《星火》各种笔会活动的保留节目。大家聚在一起探讨疫情防控常态化背景下各驿站如何开展活动。

  省文联主席叶青从线上捎来问候:“希望大家继续恪守星火驿站工作理念,把这项既有利于《星火》发展也有利于广大文艺青年成长的工作模式坚持下去。”

  星火驿站的确让许多人获得了成长。我的笔记本里记录了每一次参加星火笔会的收获,其中有作家林那北的:“我们生活在生活中,不要亏待生活,写作的人,没有一种生活是浪费的。”有驿站写作训练营开班式上的摘录:“用作品转换文艺精神,留下标本用以抵抗时间的有限性带来的恐惧。”还有叶青主席高站位的讲话:“责任意识是每个作家在个人才华体现以外应有的个人素质。”“文艺事业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以精品奉献人民、与时代同步伐。”这些零碎记录,拼凑成我完整的精神世界。

  一向低调寡言的武宁驿火炬手幽篁深情坦言:“每次参加《星火》活动,都是抱着最后一次参加的心情去,这样能让自己更加珍惜。在朋友圈转发《星火》的视频和照片,没觉得是在宣传《星火》,而是借着《星火》在宣传自己,觉得自己很高调,可能会一直高调下去。”她是最称职的火炬手之一,爱摄影,出门必带星火包及《星火》杂志,拍摄了许多打卡照。为了参加《星火》举办的小视频征集活动,第一次尝试剪辑视频就荣获二等奖,从此狂热地爱上了视频制作,这两年来,拍摄水平越来越专业。

  不断寻找无限的少数人,已经成为驿站发展的关键。只有培养后备力量,才能让团队呈现良好的梯次结构。新驿友李芳在武宁最偏远的乡镇工作,是我在人潮中发现的少数人之一。她用毛线编成文创产品,看余秀华的诗,像一朵向日葵,浑身散发着一种向上的生命力。她说感谢我带她加入这么美好的团队。我说那是因为你自己本来就很美好。她说相信吸引力法则,我也相信许多美好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十多年前,武宁县作协副主席、星火武宁驿驿友钟新强老师也是这样发现了我。彼时我同样在武宁的偏远乡镇工作,他约我在县城见面。那天是盛夏,他骑一辆自行车,在梧桐树荫下,把几本杂志送给我,嘱咐我好好写,并且让我关注本省作家范晓波的博客。时间过去了這么多年,那一刻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是一幅泛黄而没有褪色的画。发现新驿友的过程,突然觉得也是一种传承。

  第一次来武宁的人,总是被惊艳得诗兴大发。中国作协会员彭文斌老师以《武宁,我来晚了》为题,写了一组诗用以记录对武宁的阅读印象。王继亮和天岩已经来过武宁数次,但依然热情不减,驱车从赣南穿越到赣北来写诗。天岩说来过武宁很多次,这次是第一次深入武宁的土地,发现它那么柔软。在“把《星火》读给你听”这个环节,武宁驿驿友李芳和张雯哲不约而同都选择了天岩的诗,李芳听说天岩老师就在现场时激动不已,于是作者和读者一起朗诵。

  《星火》团队总在特别的节点把举办活动的任务交给武宁,这体现了大家对武宁的信任和厚爱。两年前的谷雨时节,新冠疫情首次爆发,疫情对正常生活的影响至今尚未完全消除,星火团队选择在武宁搭建防疫时期采风活动样板房。在严格做好疫情防控措施的前提下,星火驿站的十余名作家来到武宁九岭山龙王岩采摘野生茶,跟着制茶师傅学做茶,跟武宁本地驿友在茶园里学唱山歌。整个活动期间,我们严格遵守防控要求,各自带着盒饭,在野外与小溪、香樟或者岩石聚餐。大家全程戴着口罩,却从眼睛里看到彼此的笑意。在山谷里分头摘茶时,驿友们纷纷摘下了口罩,大口呼吸着春天的味道。特殊时期在武宁举办的两次活动,都让大家看到了美好重新回归生活。

  每次活动结束,我都会带回一些小玩意当做纪念品。从奉新折下几枝莲蓬制成干花,也许它们和几百年前八大山人在奉新时见到的莲蓬并无二致;在资溪带回一段竹子做成茶则,喝茶时想起和驿友们在竹林下淘米做竹筒饭的情景;拍摄星火短视频的时候从溪边捡一块长条形鹅卵石放在书桌上做镇纸,每次翻开《星火》的时候刚好用上……北湾的田埂上开满了一垄垄黄色的小野花,我采来一把养在家中的陶罐里,还挖了两棵金鸡菊和毛地黄种在阳台上。今后的日子,将有花在心,怒放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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