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地下的方式
有两种。一种是罐笼,“井”字形的铁支架,陈年的锈迹斑斑,滴着四壁冰冷的水,“嗵”的一下,像坠入寒夜里的一个梦。对于初乘的人是噩梦,来不及撤回的两分半钟,心还在井口,人已跌入深渊。一种是特供吉普,同样“井”字形的简单方正,却能牢牢框住人的不安,缓慢地沿蛇形的路蜿蜒下行,一点一点那样地缓慢,把明亮从身后剪断,遁入黑暗的盘枝错节。
是沉睡十七亿年的龙首山寂寞衣袍下的垂直600米乃至1000米,被1958年秋日一个牧羊人低垂的眼翻动,照亮了紧随其后的寻矿人疲惫的脸,从此释放出它全部岁月里的光,镍、金、银、铜、铂、钴、钯、锇、铱、钌、铑……人们开始了地下的行走,戈壁开始生长出街道、工厂、商店、呼吸。
起初还只在地上,在西北强劲的风中,人们手持单调纤细的钢钎,试图在牧羊人翻起的那块“孔雀石”脚下凿出一条通往富庶的路,却发觉现实远比想象中艰难。固执的龙首山一边用那块耀眼的石头诱惑人们,一边又紧守着心底的秘密,不愿让任何人碰触。
没有谁能够抗拒这样的诱惑,自亚当夏娃开始学会用树皮裹身,到现在连低一等的动物都开始施用华丽的饰品,已充分表明人们接受诱惑的能力是所有生物里最强悍也是最顽固的。这无可厚非,如果没有对诱惑毫无保留的接受,人又怎么可能由从前的单纯的人变成现在的繁复的人,世界又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摇曳多姿。
人们用威力十足的钢炮在那里轰出一个大坑,像战争时期用力所能及的最大攻势收复一块领土,且不用向任何人表示歉意。人们在那个被破碎的大坑里用欣喜若狂的钢钎翻到更多的孔雀石,并一块一块细细地整理它羽毛上所有的光亮和色彩,用以装点大地之上这个光色泛滥亦行将枯索的世界。
这沉默了十七亿年的龙首山想要说出的话啊,当终于找到一个出口,便再也不用矜持不用忍耐,而是滔滔如洪水一般涌向一个不再黑暗不再拥挤不再闭塞的广阔空间,并长长地在大地上舒了一口气。那孔雀石扎根的地方,经人们数十年的艰难行走,已扩至长1300米、宽700米、深310米,成为中国最大的人造露天矿坑,并在1964年国家最需有色金属时,使中国彻底摘掉“贫镍国”的帽子,持续完成了26年的开采任务,共采矿2903万吨,像上苍赐福于西北大地上的一颗珠宝,熠熠发光。
…………
2021年初冬的一个上午,我独自来到龙首山露天矿坑的观瞻台。经过57年的岁月侵蚀,它已作为一种遗址而存在,除了那些深情岁月里的怀旧者,极少有人光顾。
西北的冬天带着它惯有的萧瑟的灰。挂在树枝上不多的几片枯叶的褐灰,刻在观瞻台石碑上的几行楷书的浅灰,被阳光画在石阶上的影子的黑灰,自上盘旋而下的矿坑道路上尘土的苍灰,它们深深浅浅相互浸融,在幽蓝的天色下显得沉静而深远,好像一枚被岁月封塑的旧书签,搁浅在时间的博物馆里再难翻起。
只是,当你站在坑顶向深处探看,你会发现在它的坑底侧身处,有一个从高处需睁大眼睛才能看得清的很小的洞口。人类的欲望从来没有尽头,露天矿坑想用它侧身处这个针尖一样大小的洞,把人引入欲望的更深处。它想看人们在地下究竟能走多远,那些泥土以及石头的阻力远大于地面上已经建起的高楼。并且,地下空氣稀薄,会让人迈不动脚。
事实证明,没有什么能阻止人们前行的脚步。经由这个小小的针尖一样的洞口,人们在地下修建了房子,虽然不似地上的那样华丽,像原始人避寒的山洞;人们精心地打磨好桌椅,将它们摆放在那山洞一样的房子里,虽然仅够不多几人走累了歇息;人们在房子的顶端悬挂起或明或暗的灯光,借以在地下进行生命的光合作用,好有充裕的力量去抵抗黑暗。然后,人们在这些房子、桌椅、灯光之间铺设了无数条经纬相通的路,让地下的行走不再冷清,不再孤单。
人们知道,无论罐笼的方式还是吉普车,地下的路都很长,要走很久。
鸟叔和他的巷道
不顾我的建议,他们坚决为我们选择了吉普。
“你是外来人,我们得尽可能保证你的安全!”他们用强硬的口气说。
他们甚至有些生气。
罐笼拒绝陌生的气息。
只有日复一日下井的矿工才可以乘罐笼。他们早已熟悉了由此而生的恐惧。或者说,恐惧已经长成他们身体的一部分,被每天下井前必备的安全宣誓蔑视,再也不敢抬头。
“罐笼也安全,绝对的安全。”他们接着又说。
但保不住不安全。谁知道呢,这世上的事。一个开心的人笑着笑着就哭了,一段平常的路走着走着就断了。一句庄重的誓言,喊着喊着,就会被沉重的现实击得支离破碎。
唯有缓慢可以让陌生渐渐地不那么陌生,像一种颜色洇入另一种颜色,像一个声音汇入一大堆声音。是吉普的灯晕染出的巷道的黑,由浅缓缓地洇入深,浅是因为地上的光尚能够攀壁而入,深是光的耐力不足以抵抗更深的地下的黑,只能陷得更深、更黑。是无数条巷道经无数次曲折环绕发出的啸叫声,像网一样纵横交错在地的最深处,连技术最熟练情感最细腻的蜘蛛都找不到它的方向。
司机却一脸的白,且泛着油光,像心上缀着纷扬的喜事。我感觉我认识他。我想了好几分钟。我还假装不经意地多看了他几眼。我问:“你是不是那个叫鸟叔的网红,就是抖音上跳广场舞那个。”
他一下子笑了,扬起眉大声说:“是啊,我是鸟叔。”
没错,那个网名叫鸟叔的热衷于广场舞的中年男子。
他在瞬息万变的抖音上跳,在广场庸杂的人群中跳,在居室幽滑的地板上跳,在喜洋洋挂着红色横幅的商铺的促销活动上跳,在翠色如滴的公园的柳树底下跳。他还穿了唐三藏红黄的袈裟,在一个自助洗车店的门口一起一落地跳。
他跳的时候眉毛是弯的,眼睛是弯的,嘴巴也是弯的,这使他略有些肥胖的身体更显得圆,像好几个圆括号叠加在一起。但他跳得很灵活,很轻盈,像一根粗壮却柔韧的柳枝摆动着在风中舞蹈。正是他一身弯弯的喜气,使这越来越黑越来越绕的巷道不再那么单调阴郁,也不像最初预想的那样令人恐惧。
但巷道仍会在行走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光亮,像被尘封在一片漆黑里。也许,这世上有些地方根本就不需要光,像一个内心平静的人,从不需要额外的笑来装扮。何况,吉普车有它自己的光,如一支蛇形的剑,一路刺破前方的黑,并在对面来车传出天空般巨大的轰鸣声时,远远地在黑暗中找一处侧凹的会车点停下来,安静地等对方驶过。有时等很久了,却眼睁睁看它岔入另一个弯道。
但也得等,等是巷道战胜黑暗的唯一法宝。包括熟知这巷道每一道路口每一次呼吸每一个标点符号的鸟叔,他在地下已等了足足二十年,从起初的焦躁不甘开始,把清瘦的身子等成了圆括号,把青涩的黑发等成了两鬓斑白,把眼中的清澈等成了龙首山暮色下端严的深静。他知道,这同城市一般大小的地下宫殿,如果没有进就不可能有出,进的永远都比出的紧要。他亦知道,人这一辈子既然没办法大富大贵,那就安静地等时间慢慢经过,并在等待中慢慢咀嚼生活苦涩又甘甜的滋味。等吧,这世上没有比“等”更安稳的字了。
无聊的等待中,我看到鸟叔同旁侧弯道开车过来的一个司机做了一个鬼脸,他原想快速躲到旁边凹进去的会车点,没想到被拐弯的这辆车抢了先。我笑着建议他下去和那司机打一架。我说,等你们热气腾腾地打完一架,路就通了。这充溢着原始气味的巷道太适宜男人打架了,那将是多沸腾多彪悍的一个场面,振奋人心。
当然不会打起来。愚蠢的人才会以武力解决心底的愤懑。聪明的人往往都喜欢一派和气,无论真的还是假的。聪明的人现在越来越多了。
及至午饭时间,聪明的鸟叔说,我吃过了,在外面等你们。我有些疑惑,一直随他的车,怎么没看到他吃午饭。但他说他吃过了,并在我们再一次喊他一起吃饭时朝井下食堂的门口长长地看了一眼,然后离开我们走向他的吉普车。
鸟叔熄了车灯在黑暗的巷道里睡着了,且睡得很深,以至于我们敲了几次窗玻璃才醒。
鸟叔说,人在巷道里一般睡得都比地上踏实,因为没有网络没有人声没有任何多余的干扰。
鸟叔说,只有在巷道里,人才会觉得自己是睡在真正的黑夜里。
真正的黑夜纯粹,没有一丝光,连梦都挤不进去。
又是劳模的一天
饭后一转身,同伴不见了,一旁的劳模豹子一样飞出硐室。
“这地下巷道就像迷宫,你要独自乱走,会迷路,会走到废路上去的。”
“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地方安全,这里随时都有冒顶的危险,你会被砸着的。”
“给你配的手电筒也不拿,台车那么高,司机看不清巷道里的人,就只能靠手电筒晃动的光来识别对方,你以为它是摆设吗?它是用来说话的!”
“再别乱跑了,我得保证你的安全。”
劳模今年37岁,十分地健谈。在井下遇到这样一个健谈的人很幸运,你可以知道关于井下的很多事。
你会知道巷道顶部隔段出现的那铁丝网罩着的朝上的深洞,既是一个通风口,又是充填材料的下行通道,还是工人最紧急的逃生之路。之前一次火灾,几个矿工差点就出不去了,最后是顺这个洞口爬到安全地带。
你会知道在狭窄的巷道内,当身后来车,得趕紧贴墙站着等车过去。如果对面来了车,它就会专门停下来等你过去。人动车不动,车动人不动,如果违反这条秩序,你会被车挤成肉饼,那可是几百万的特供车,结实得很。
你还知道巷道粗糙的墙壁隔段出现的两个并排的铁皮盒子样的东西,一个是水一个是氧气,巷道一旦出现危险,你得靠它们来拯救自己,拯救你在地上拥有的一切。
你还知道一个洞口从顶部突兀垂下来两根细长的棉线,是为了对焦找到掌子面的中心位置,避免矿脉偏离你的视线和你的挖掘方向,否则你几十年在地下的活就白干了。
你要知道,这里一切的一切都得给安全让路,哪怕不出矿,哪怕不挣钱,你每天都得好好地完整地从这里走出去。
……很高兴劳模是这样爱说话的一个人。
他还很英俊,那种眼睛毛毛的、脸盘方方的、线条像雕刻出来一样的英俊,让人看一眼由不得心上欢喜。
他几乎没有什么娱乐。上班,下班,接孩子,吃饭,刷抖音,计划明天的工作,夜色浓黑时上床睡觉。
他看起来那么年轻却在井下待了十七年,且从没想过要调离工作岗位。
“这里也挺好的!我们班上还有一个25岁的男孩,家里给他买房买了三十万的车,他仍愿意在井下工作。现在的工作不好找,既然找到了,那这里也就挺好的。”他淡淡地说,虽然敞开的工作服下,灰色T恤的下摆破了一个三角的口。要是到地下更深更热的地方,就只能全身只一条短裤,汗珠嘀哩嘟噜往地上滚。
“我第一次下井,看到那么大的工作室,想着人竟可以把这么大的房子建在地下,简直太神奇太伟大了。”他很开心的样子。
几个工人经过,笑呵呵地对他说:“又是劳模的一天。”
他也坦然地笑,“嗯,又是劳模的一天。”
他笑得亦好看,睫毛长长地遮着眼睛,有一种雾蒙蒙的清澈。
他是这个班的班长,还是井下最前线最危险的掌子面钻眼取矿的台车司机,每天的取矿量在全工区第一。
他见过一个矿工因疏忽大意被晃动的钢丝绳砸死,听过一个矿工被突然爆裂的轮胎强大的气压打到墙壁上把脑袋打碎从此成为植物人,他还知道一个矿工被一台铲车挤在墙角再也无法呼吸。
而他,这个爱说话的英俊能干的劳模,将在这样的地深处一直干下去。
也许,会干到年老力衰再也干不动。
化了妆的厨娘
地下也要吃饭。
地下的饭和地上的饭没任何区别。
有时候,厨娘会在厨台常备着的几个小罐里分别装一些饭菜然后送到地上,告诉地上的人们,地下的饭同地上一样营养丰富,且各方面都达标。
土豆牛肉、鱼香茄子、素炒西兰花、米饭、花卷,或手指轻轻一按就会陷进去一个大坑的暄馒头。
一人一大盘,山一样堆着,吃得完吃不完地堆着。
剩下也无妨,有老鼠在墙角等。是偷偷跟着人跟着车进入地下的老鼠,它们的牙齿不够锋利,没能力开凿地下的路。它们兼任地下的警报员,巷道一有危险,它们往哪儿跑,人就往哪儿跑。
在这里人们从不伤害老鼠。连虫子也不伤害。生命有轮回也有因果。况且,地下那么寡淡,需要点生的气息。
“下一次是清汤羊肉,你们来吃。”午饭还没开始,厨娘已为我们预订了丰盛的下一次。她化了妆,不算浓也不算淡,也不算不浓不淡,就是化了妆。她的口红是暗红色,有些深,有些艳,还隐隐地有些凶。她给人一种硬朗的男人的感觉,但她精心地化了妆。
我们聊天那会儿,她一边做煎饼一边看我们,然后很正式地给我们端了一盘过来。我觉得她是自作主张给我们端来的,她理应经过什么人同意才端来,但她直接做好端过来放在我们面前,并且什么也没说。
整点开饭时矿工的餐桌上并没出现这样的煎饼。
一般情况下,井下没有女矿工。井下的工作女人干不了。舊时,女人不下井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不吉利。还有其他忌讳,比如男女间不正常的事(之前就出过一回)。井下虽阴暗,却是个讲究干净的地方。
只有做饭是女人在地上地下都能干的事。男人成堆的地下世界,若灶台上再出现一个穿着围裙的男人,整个画面就会有那么一点失衡。
自来水是600米之上的地面顺地脉引下来的。液化气、菜蔬、米面则是吉普车经曲折的巷道专运过来。最开始那会儿,菜蔬米面甚至锅碗瓢盆都由厨娘坐罐笼从地面直接背下来,每天山一样重的大编织袋,将厨娘压成了弓背的虾。后来,有人提出这样不人道,便换了吉普车运送,厨娘单独乘罐笼下井。
两个厨娘,我只记住了那个化着不浓不淡妆却让人觉得她化了很浓的妆的女人。我们刚进硐室她便无事找事似地大声嚷:“这边桌子我还没擦呢,你们先坐那边。”其实那会儿我们并没有要坐下的意思。
她大概早就注意到我们,并且在打量和猜测我们。我觉得她是想引起我们的注意,她的每个动作幅度都很大,也很有力量。
“她精心化了妆。”我忍不住对同伴又说了一遍。
“女人嘛!何况,井下这么多男人。”同伴的回复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似乎又觉得没错。
桌子的确没擦,落着水渍,落着只有手电筒光照射巷道时才会出现的颗粒状灰尘。一个特大号的塑料水杯,特写镜头般独立在桌面上,瓶身沾满灰尘,手柄一层厚厚的污渍。立式热水器下端的接水盘已经锈成黄褐色,残留的废茶叶盖住了渗水孔。一台很久未见过的旧式座机电话,蓝蓝的在墙的一角显得孤独。
事实上,如果没有手电筒那样仿佛能穿透一切的光,地下巷道几乎是看不到灰尘的。即便一辆挤满巷道的大台车汹汹涌涌经过,它所扬起的灰尘也会在昏暗的灯光下以薄雾的方式,呈现出一种渺渺的、不合时宜的美。
巷道的黑竭尽全力想要把所有的灰尘藏起来不让人觉察。它知道,那些灰尘会让人得矽肺病,会缩短人生命的历程。作为被告,它不好意思表现得那么明目张胆。
来硐室吃午饭的矿工们身上也全是污渍,同陈旧的巷道一样斑驳的灰色,像一张张铅色素描。倘不是那厨娘嘴上涂着的浓而烈的口红,整个画面就会让人觉出苍白乏力。对此,当为厨娘颁奖。
看我持手机抓拍同伴吃饭的样子,厨娘追过身来看。我说好看吧?厨娘的声音在我耳边风扇一样地响:“这照片很性感。”
我抬起头注意看她,见她眼神里聚着一种很亮的光。还有她周身那种强悍的气息,压得我微微有些窒息,直不起身来。
“你是不是惦记上人家了?”一个吃完饭打算离开的矿工,枯白着脸坏笑。那厨娘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却将眼睛瞟向对面另一个埋头吃饭的矮胖男人,大声说了一句:“我惦记的是他。”
硐室里一片哄笑,包括那个正在吃饭的没时间抬头的矮胖男人。
厨娘也跟着笑,肆无忌惮地。
笑完,吃完,矿工们走了,工作间又剩下那两个厨娘,她们开始收拾残局,叮铃咣啷的厨具的碰撞声让硐室显得格外安静。
另一个厨娘自始至终都很安静,没听她说过一句话,像不存在似的。
化妆厨娘关于性感的那句话,我却一直记到出了井,记到这会儿我写下这句话,也许很多年以后还会记得。
矿工走路的样子
巷道里矿工走路的样子完全可以用“飒”这个字来形容,仿佛自带一种铿锵有力的节奏。
“嚓……嚓……嚓……嚓……”几人一排稳健地大步流星,身体同样角度地略向前倾,排山倒海一般,在巷道蒙着尘雾的灯光里由远及近,很有一种视觉上的冲击力。
大概他们身上统一的工作服与安全帽,还有整齐划一的黑色长筒靴,给了人凌厉的英武气派。这样的气势似乎生来就可用来打破阴暗巷道里的局促与沉默,否则人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地下的行走将是多么地令人绝望。
事实上,无论矿工在巷道的哪个位置—休息硐室、台车驾驶室、掌子面、废料堆积点、维修现场—以什么样的姿态甚至随便往哪里斜身一靠,呈现在人视线里的整个场景必然是狂放的油画的颗粒质感。粗糙的水泥的灰色,泼洒在巷道每一面斑驳的墙壁上,每一个倏忽而现的拐角,将无论是走着的坐着的,还是笑着的沉默着的矿工脸上或曲或直的线条,浸染得形同雕塑一般的凝重和深邃,男性的力量在地下六百米深处也可以彰显得如此生动如此淋漓尽致。
知道同伴在笑我什么。因为每见一位矿工我都要忍不住脱口而出一个“帅”字,连自己都不明白何以巷道里的矿工会如此俊美,无论老的还是少的。一个眼睛毛茸茸的二十多岁的男孩,站在陈旧的灰泥墙那里很安静地看我们,让我无端想起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小区待建新楼的临时工棚内传出的一个年轻的青海花儿的唱声。那是一种清澈而忧伤的声音,在夜晚深静的灰色天幕下让人想起故乡,想起恋人,想起儿时赤脚趟过的路,像一个久不愿醒来的梦。
劳模也在一旁看着我笑,“井下人少,环境又单调,只要看到一个活脱的人,便会觉得很特别。等他们下班回到地面,混在人群里,你会发现他们其实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更不要说帅了。人在特定的环境下是很容易产生错觉的,那不过是你心里期待或想象的结果。”
我有些吃惊地看了一眼劳模,他的解释很意外也很精准。记得很多年前,我曾狂热地欣赏过一位颇有建树的作家,我欣赏他的文字,欣赏他的安静,欣赏他每说一句话都是哲理,每一个动作都暗含艺术的隐喻。然而后来的某一天,当我在形形色色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再一次看到他,竟发觉他不过是大街上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苍老了的人,所有之前他留给我的印象都只是我因文学而强加在他身上的一种光环,既不真实又不可靠,完全是一种假象。
人们总愿意用期望的梦来蛊惑自己,现实却从不会因此而改变。现实是,在这样的地下巷道,除了隔世的孤独,阴郁的灰暗,你看不到阳光,见不到绿色,更谈不上什么活色生香的娱乐。在这里待久了的人会脸色苍白如揉皱了的毛边纸,像被福尔马林的药水浸泡过。这是地下水泥的灰和阴暗强加给人的一种“福利”,愿不愿意都得接受。
当然,在地下行走的人无需过多的声色,他们只为单纯地掘取,为地面之上欲望的满足。从这里生长出的生活,就像暗夜楼道里的声控灯,只要不发出声响,随时都会被人遗忘。就像这地下曾开掘出的很多路,自失去价值的那一天开始即成了废路,无任何余地。
地下的路阻力重重,人没有转身的力气。
人脸上的血色正一点一点遗落在昨天的路上。
掌子面
“掌子面”,好像一巴掌拍下去一个印,手有些生疼。其實是专业术语,“(采煤、采矿或隧道工程中)开挖坑道不断向前推进的工作面”。
掌子面随矿脉向前或者转弯。矿脉在600米乃至1000米以上的地表测出来,用细细的笔绘成图,由施工人员垂直找到它地下的坐标,开始挖。
不能成片地挖,要隔道挖,否则会坍塌。几条并列的线,这一条线挖差不多了,用铁丝铆钉框住,水泥沙子石头填充凝固,回过头再从旁边这条线挖。
填充体得比例规范,铆钉得一遍一遍加固,还是为防坍塌。地下最要紧的便是把往前的路用最坚硬的东西撑住,人随时随地能跑出来。一般情况是,把需要的路留下来,不需要的路填结实。
水泥花钱买来,石头沙子戈壁滩挖来,从地上轰隆隆运到地下,轰隆隆倒入挖空的那些线上,气势很大,成本不小。
总不能把山挖空就不管了,拿了人家的东西总得还回去。虽然有偷梁换柱的意思,但只要山自己没异议就行。
山能有什么异议?你爱怎么就怎么吧,哪怕你把我挖空了撂那儿我也是山,也许万年以后再变成水,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没有人想过要把山挖空了。
也没有人去想地表以下600米乃至1000米挖空了会是什么结果—也许生态主义者会想,但那是另外一个范畴。挖矿的工人更不会去想,他们是按每天的工作量计工资的,挖得越多工资越高,日子越来越亮。至于山的空与不空,与他们无关。
甚至,在地上行走的人,也从来没想过还有一些人正沿着地下的路在挖上面的山,一边挖一边填,一边填一边挖,直到把这座山曲曲绕绕地挖完。
“这座山什么时候能挖完?”
“应该还可以挖三十多年吧。”
“那三十多年以后呢?”
“三十多年以后再往别处挖呗。”
“就像我们的包工队,这地方的活干完再到别处干,总不能饿死在这里。”
掌子面是人在地下将山挖下去的全部理由。它把一部分矿露出来,另一部分藏在身后,一步一步来诱惑人。
没有人能抗拒这样的诱惑。这坚硬的岩石的矿,黑乌乌的像发着铅色的光,把人的眼睛都晃花了。它还夹着暗红色的纹理,像宣纸上打了底尚未被墨压住的红色,似乎没这红色来做底,后面画上去的墨色就要跌下去似的。
摄影师让两个矿工在暂停施工的掌子面的矿石上摆出掘矿的动作。他一路的沉默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他和他的助手早已手持照明灯将掌子面布置得像幽暗深洞里透出的一片光。
过几日便是矿工所在单位的劳模表彰会,掌子面这样重要的场景怎么能落下呢。人们会为这里的每一个画面热烈地鼓掌,甚而为某一个感同身受的镜头热泪盈眶,这是一个优秀的摄影师最想得到的结果。
是一名敬业的摄影师,下矿井拍摄已有无数次了,但每次来还是第一次的感觉。他蹲在凌乱的矿石上,甚而跪倒在矿石面,将照相机镜头调得很低,好把矿工的形象拍得高大伟岸一些,虽然这亦是他的一厢情愿。
一个成天在黑暗巷道里跟矿石尘土打交道、全身沾满污渍的人,形象能伟岸到哪里去呢?他们不过是短暂地配合摄像师摆出他想要的姿势。等摄像机镜头咔咔咔闪完,他们还是那个满身污渍灰头土脸整日不见阳光的普通矿工,生活也依旧是一天一天的开心或不开心,顺意或不顺意。
但他们在掌子面配合得很认真,双腿一前一后摆出的弓步如剑的出鞘,脸部肌肉像铜塑一样拧得很紧。就连坐在矿石堆摆出闲聊的样子时,亦严肃地曲膝支肘显出一种有力的端庄。
在摄像师镜头前前后后高高低低不停的角度变换中,整个掌子面的拍摄效果更像旧时乡村幕布上一部经典的黑白老电影,漫漫地有一种旧情绪在那里漾。
更多的人只在回忆往事时才会想起这样的镜头。若干年后的今天,黑白换成了彩色,这陈旧的黑白电影便只能托付给尚不能完全掌控地下道路的人来放,地下的崎岖允许它的慢。
他们放得谨慎且认真,像在重过一次旧日的生活。等这些生活都放完了,再由他们自己遗忘。
掌子面的路每时每刻都在成为过去的路,不会有人再回头。
回到地上
我的路在地上,矿井只是我偶尔的一次深呼吸。若不是第一次的好奇心支撑,我在井下一刻都不愿意多待,那里没有能照亮我的光。
矿工们把自己的灯架在了井下,那是他们冗长岁月里的光。他们知道,已经选择了的路就得走下去,已经迈出的脚退不回去。他们早已同黑暗达成了协议,让与生俱来的恐惧只在远处安静地注视,不去伤害任何一个恪守规则的人。他们在那里笑,飒飒地走,低头劳作,默默地爱。他们把心留在那里,让它像矿石一样坚硬,像矿石一样有红色的纹理做底饰。
这是他们自己的路,别人替代不了。
也因此,当我们又经十几分钟巷道的曲折迴绕到达出口,看到地面的光毫无阻隔地扑来,竟似久居樊笼的人终于见到光明,说不出的心情大好。
天是那样蓝,喜鹊叫得那样欢,两辆相向而行的车竟还停在那里不管不顾地聊。短短八个小时的井下,好像这地面所有的一切都换了新模样,所有的生命都长出了新枝叶。
一切都是新的。人们脸上的笑,入口处闪烁的红绿灯,一侧山坡上的荒草,山顶高立的办公楼。就连那楼前的宣传牌上,也是一行行红彤彤的好消息。
我回到了地上,在一束崭新的阳光下站着。
我想起罗伯特·勃莱写下的那首诗:
从床上起来,我做过梦
梦见驰过古堡和火热的煤堆
太阳高兴地躺在我的膝上
我忍受着黑夜,活下来了
在黑暗的水中漂洗过,像任一片草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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