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从办公大楼走出来,天色微暗。半边月亮挂在天边,被薄雾样的乌云轻笼着。林荫道旁的梧桐树上零星地支起几片依偎着的绿叶,在秋风中簌簌作响。下班的人们从楼里鱼贯而出汇入人潮中,向地道口走去。不群叹了一口气:一日的天光很快就过去了,我们都是城市中的夜行者,神态自若地走进白炽灯交汇的明亮和清冷之中。
列车摇晃着一路向前,当它钻出地面驶向高架桥,从几楼高的住户窗外滑过,不群想起,早晨刷牙时从窗户望出去,一只肥胖的鸽子落在对面的窗台上。那个房间里似乎住着一个年轻男人,常常只开着一盏暖光灯,伏案疾书,一摞书堆在桌前。透过两扇对开的窗,像是在看一出独幕剧。
出了地道口,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不群走上天桥过到马路对面去,脚下是不疾不徐的车流。两面笔直的高楼将迎风的街区改造成呼啸着穿堂风的路段,不群双手拢紧了外套,快速走过。在街边的熟食店她慢下脚步,又转过一个街区,在外地人开的夜菜市场买了几样小菜,拎着几个透明塑料袋和住在附近的邻居顺路一起回家。
她租住的房间在顶层,一口气爬上五楼把门打开,漆黑一片。她摸着墙上的开关按下,灯管无精打采地亮着,古旧的家具泛着一层幽暗的光。她将买来的菜顺手放在厨房,再往房间走去,看见隔壁房间:电视是开着的,随着画面切换,白色的墙壁上映照出不断流逝变换的光影。她溜进自己的房间,开顶灯,拧开台灯,一屁股坐下,深陷在沙发里,好像被一团棉絮包裹着。她盯着墙上贴着的信纸上写着的那首诗,是王维的《山居秋暝》,看得出神。
和王新雨对坐在路边摊吃宵夜的那个夏日晚上,雨后刮着清新的风,不时有道闪电划过天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味。起初,他们随意地聊着天,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压低了嗓音说:“还是叫我不群吧,别叫大哥了,难为情。”他不禁笑道:“大哥的名字一听就很有江湖气息啊,大哥也喜欢看武侠小说吧?我记得上次一块儿吃小龙虾,冷不防听你说了句‘有点意思,我坐在你对面笑了好久,大哥果然快人快语;后来又在篮球场上见你三分球投篮也很厉害,我更是刮目相看……还有几回见你独来独往,有时走神有时抿嘴笑,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头。我想,叫你大哥你总不会不理我吧!”她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你少拿我开玩笑了。我压根不想提这个名字,不群?听起来是希望不合群吧?更别提武侠小说了,谁不知道有个岳不群—是个鼎鼎有名的伪君子呢,让人讨厌,谁想要和他同名!”他眉头一挑,“大哥,别生气,生气上火,先喝口凉茶。其实我倒觉得刘不群这个名字很好!响亮又独特,听起来倒像个女侠客的名!哪像我的名字让人容易混淆!我有回走在大街上听见背后有人喊:王新雨,王欣雨,王星宇—仿佛有人叫我,一回头看见一个大人正對着一个扎着哪吒头的小妹妹招手呢。”她扑哧一笑,“哪有,我看你的名字多好,我总想到王维的诗,他的诗里常出现新雨两个字,像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还有‘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这不很有诗意吗?”“大哥这样想也很有趣,那咱们互相欣赏,哈哈!”他们对视一笑。他突然问:“大哥,你喜欢钓鱼吗?”“还好,不喜欢也不讨厌,以前我舅带我去玩过一次。”“真的?你不觉得闷吧?前阵子我回老家,和朋友去河边钓鱼,整个人都放空了好多,现在越来越喜欢去钓鱼了。”“嗯?这种娱乐活动不是到了一定年纪,成了家,游手好闲的人才会喜欢吗?你才二十出头就……”她半开玩笑地说,见他脸色略沉重讪笑着,又打住。他迟疑一会,说:“刚毕业那会儿,我是想在这奋斗,扎根,没想悠闲地混日子,后来遇上越来越多的事儿,有些事,算是命运的安排吧…… 现在我想安定,至于在哪里已经不重要了。你说得对,可能是我骨子里就是游手好闲吧。”他自嘲道。“你是有啥心事吗?现在没事吧?”他沉默着,将一张票根从钱包里取出来,眼里泛光。“我和前女友约好分手那天,去了一次星空博物馆,这张票根我带在身边作纪念。大概,一些回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阵子心情崩溃,我妈知道这件事后,几乎每天晚上都打电话给我,没想到我们有那么多话可以聊。”“行啊,看不出来,平时你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心思却细着呢,还装着不少秘密!”她一惊一乍地说。“大哥,你别故作轻松,你才让人猜不透呢。”
两个月前的那些未竟的话仍在心底盘旋,明天和王新雨见面时好好聊聊吧。她想着。心中暗自雀跃,却听见肚子又开始叫了。她站起身,提着一个装着厨具、碗具和佐料的水桶向厨房走去,打开水龙头,一边洗菜一边切菜。一阵沉闷的咳嗽声传来。老太还没睡,她放轻手脚。这些天老太不大高兴,时不时埋怨:地板总是湿的;地上有鞋印;锅碗都放在台面,放不下的;垃圾袋怎么不随手带下楼……并且最终总要提起小丽—上一个租客,共住了五年,待她像亲人一样。不群不解老人的态度为何转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已经高寿八十九岁的老奶奶,坐在矮凳上,笑容满面,旁边站着给她把关的外孙女说话也很和气。中介在两头搭话打消顾虑,最后几乎没有犹豫,她就签订了合同。搬家那天,老太还给她留了稀饭,她很感激,拿了些水果给她。日子一长,老太似乎渐渐为她听不懂上海话而着急跺脚,闷声叹气,念叨小丽。起初,不群听她说话一知半解,后来耐心揣摩也能听懂,但终归话越来越少。夜深时她躺在床上想,整个房间属于她的东西,也只有随时可以打包走的行囊、书本,还有最贵重的那把琴—攒了两个月工资买的。在天台上练琴的时间,躲进音乐里,能把自己藏得最好了。在那片小天地,没有老人长年摩擦家具而留下的纹理和气息,没有缺了提把儿的锡水壶,没有那张油亮的小矮凳……
塑胶拖鞋的踢踏声从她背后传来,套着玫红色秋衣秋裤的粗短身躯出现在她眼前。
“小刘啊,侬介夜末契夜饭(你这么晚还没吃晚饭)?”
“奶奶,还没吃呢。就炒两个菜,马上弄好。”
“哦。侬记得契完饭,挠台面揩清爽(把台面擦干净),好伐(好吗)?”她微眯着眼说。
“晓得啦!”
“喏,侬看,地浪(地上),有水,覅来噻(不行),要打跌噶(会摔跤的)。”她紧着眉头,摆摆手说道。22BBF396-1566-4503-9A5B-3FF1D0675920
“我等会儿来擦干。”
“卡(客)厅侬(你)勿(不)在,电灯,覅(不)要开,烧钱(浪费)呀。”
“好—”
“小刘,吾问侬,冰箱里格则(这个)侬契了?”她从冰箱里端出一碗油豆腐包肉。
她低头不语,脸颊发热。
“碗里原是五个,吾给则卡宁(客人)做的,早几天吾端出来,葛末(那么),只四个,吾想不对头啊。”
“是我吃了一个,对不住。”她难堪地赔罪道。
“覅要紧,侬要契先同吾刚(讲),奶奶肯定勿会勿给侬,侬勿要不作声。葛末侬在家里,想契萨(啥)也要先同妈妈刚一声,对伐?”
“那天下班回来得晚,太晚了我就没跟你讲,对不住。”
“覅要紧,葛末(那么)第二天同我刚也好。”
“嗯嗯。”
“小刘啊,今朝吾额(今天早上我的)外孙女好生气得来,伊(她)刚,阳台上的花剪掉了几枝,格则介花贵得来(那些花都好贵的),伊问是萨宁剪的(她问我是谁剪的),吾么刚(我没跟她讲),明朝侬告伊(明天你去跟她说),讲讲清爽(清楚)。”
“不是我,我没动那些花。不是您蹲在那剪的吗?”
“侬勿要瞎刚,侬做的事体吾刚拨(给)伊听了,伊觉则(觉得)是侬。”
“真的不是我,你们不相信就算了。”
“介好,吾去睏觉了,侬早点歇。”
第二天,天气极好。初秋的共青公园,笔直而高耸的柏树仍绿得深邃,阳光斜斜地照进林中,在树影里留下根根金黄的光柱,一条小径从中穿过蜿蜒至湖边。湖面倒映着垂柳和白色的拱桥,几顶圆圆的帐篷支在岸边。不群和新雨走在南面平缓的小山坡上,鸟声疏落,白桦的落叶踏上去脆响,一株槭树的红叶飘坠一地。新雨弯腰拾起一片槭叶在指间摩挲;不群捡了一枚槭树的种子,捏着那对小小翅膀,扔在空中,看它旋转着下坠。一对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夫妻从他们身边走过,坐在长椅上画画的一对父女离他们越来越远了,而在身后低声交谈的情侣离他们越来越近。他们走进一个凉亭,在亭子里站了一会儿,几个歪歪扭扭的名字刻在淡红的亭柱上,略看了几眼,又向路标上标识着湖心草地的箭头方向走去。
十来只雪白的鸟,夹杂着几只深灰色的,在草地上踱着步,晃着小脑袋,有几只忽然展开洁白的翅膀飞上枝头。“大哥,我们过去坐一下吧,那边好像有人在喂鸽子。”“好啊。”他们一齐蹲在人行道方砖旁边,往鸽群凑近。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吐司面包,撕开包装袋,用手指捻成细小的碎屑,攒在手掌里面。“大哥,试试喂鸽子吗?”她点头。“那这些就交给你了!”他把手掌翻了个面,面包屑散在她的手里。她往前挪了两步,伸出那只手。周围的几只鸽子踩着小碎步赶过来,憨态可掬,小脑袋一上一下地在她手心里啄食,感觉痒痒的。她微微笑,感到一阵轻松。
她轻声说:“新雨,你上次为什么说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是不是在调侃我?”他想了想,又望望天,苦笑一下,说道:“大哥,我是觉得你还有理想啊,像是心里还有一团未熄灭的火焰,或许那是一颗童心,或许是一种精神指引。要知道守护这样一颗火种,不去理会外界的喧嚣有多难。”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大哥,你看眼前的鸽子和天上的鸿雁有什么不同?”“鸽子多半是家禽,鸿雁却是野生的。鸽子飞不了鸿雁那么远,古诗里有说‘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所以它肯定能飞很远。”“嗯,就像你说的,鸽子可能只熟悉它周围六公里的一切,饿了渴了就飞回自己的笼子里;鸿雁却跋山涉水,辗转迁徙,独自觅食。我觉得在这方面,人也有这种差异。”“鸟类怎么好跟人类相比呢?”“我是想说,有满足于生活在自己熟悉的一方天地的人,他既不探索也不寻找什么;也有对更广阔的世界保持着好奇心的人,像探险家、登山者、诗人……以前不提了,现在我属于前者,大哥,你更像后者。” 她不响。
两只黑褐色的野鳧一会儿钻入水中,一会儿又在远处浮出水面。一缕缕透明的肥皂泡飘出游船外,在阳光的照耀下如梦似幻,它们只飞出去一小段距离便消失于无形。她看看在湖面上泛舟嬉笑的人们,以及更远处划着铁皮船靠岸的情侣。她鼓起勇气,像是对新雨说又像对自己说:“我小时常梦想自己长大后成为一个舞蹈家。我想这个念头或许跟常常浮现在脑海的那个画面有关:家门前的两棵树那年春天开着极茂盛的花,一棵李树,一棵桃树,几乎并排着站在路口。我们每次出门都喜欢从两棵树下穿过。那天,我一个人在树下玩,花儿在褐色的泥地上撒了一地,圆圆点点。微微昂起头。忽然,一阵强风吹过,树上的花瓣雨点样打落下来,地上的花也被卷起腾在空中,白的、粉的夹杂在一起,我也被风吹着飘来飘去,变成一片桃花,一个粉点。在茫茫的空中,无关流动,无关时间,只是一个轻盈、纯粹、完整的姿态。我想到任何大于我的存在,宇宙万物,我渴望融进万物,无我,但被拒绝。它狠狠地刺伤了我,我感到渺小,然后是深深的孤独。我只能奔跑,跳跃,企图离开地面,在这沉重的肉身之中。那以后,在夏夜的旷地上,在整个世界都躲进夜幕里的时候,月凉如水,一颗颗青荧荧、忽隐忽现的小光点在草丛里荡来荡去,像一艘艘夜巡的小船。我踩着轻快的步伐跟随它们夜巡的航线,不自觉地手舞足蹈,我陶醉于这种沉默的交流的无限充盈中,幸福得掉眼泪。”她激动得颤抖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兀自地走了起来,蹲在湖边。倒影中,她看见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眼神空洞。她捡起一块小石子,扔向水面,继续说:“现在的我恨不得把自己藏得越深越好,不对人讲起自己。别人不问我也不答,我想不到准确的回答,又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我一向只说别人想听到的答案。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即便这样,有些时候我还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因为我感到对方也不清楚自己想问些什么!就说我的房东吧,我承认我偷吃了她一块油豆腐包肉是错了,我也向她道歉请求原谅了。可在她看来,这不仅仅是个污点,它还可以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大到我透不过气来,似乎认定我就是个贼,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而且难道这可以成为她心安理得地说谎,拿我当替罪羊的把柄吗?她知道她那样做会伤害我吗?如果知道又为什么要那么残忍?我不知道,大概以后也不会知道,我决定搬走了。”她的语气逐渐淡漠。新雨的眼神里写着惊恐和哀伤。他向她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臂,看着她说:“大哥,我特别懂你的心情,如果我们能早点认识就好了!”他的声音有点哽咽,眼里闪着泪光。“其实,我之前做错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是我心里永远擦不掉的污点。这件事情我没告诉任何朋友,我本想让它永远烂在心里。”他的双肩微微发抖起来,不群轻轻拍他的背。“你记得我跟你提过我和前女友分手的事吧?”“嗯,当时你就好像有难言之隐,我也没敢多问。”“我知道你是故意岔开话头,免得窘迫。但你刚刚对我讲那些话是信任我,我也信任你。所以,抛开任何面子问题,大哥,无论你怎么看我,我都理解。其实,我们是因为后来觉得并不合适分的手,有些观念和想法有分歧,很难再走下去。一些美好的回忆各自放在心里,我们都决定了要开始新的生活。但分手后一个月,她告诉我她怀孕了,我知道的那一刻,感觉像心脏都停跳了一样,像是被蛇咬了一口,大脑一片空白,心慌啊。她说她爸妈已经知道了这个事情,要求赶紧结婚,她不同意也不想要这种奉子成婚的婚姻。这事要是传出去,在她家那边的小县城还怎样抬头做人……我很内疚也很挣扎,无论怎样做对她都是亏欠。后来我跟爸妈商量了,他们反问我怎么能不负责任呢,别让人家闺女受委屈。可谁来在乎我的感受呢?”不群一面听着,一面攥紧了拳头,她感到心都揪在一起了,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仿佛他隔着她好远。一阵沉默后,他们向公园出口走去,不群的神情变得柔和,她缓缓说:“新雨,你是因为这件事才对未来的计划和生活态度发生转变?才用鸽子和鸿雁来比喻我们是两条路上的人?但我们没有这样的分别,就像你说的只是我心里还一片模糊,彷徨无依,还在寻找罢了。而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就照着去做吧。我都支持你。”“大哥,你只要保持头脑清醒,别犯糊涂,一定能看清自己的路的,或许还能找回曾经的快乐和充盈。快乐很重要。”“哈哈,你又总结出什么人生哲理,或许我也该叫你一声大哥!”他们会心一笑。
在公交站台,他们站在一块儿等车,“咱们以后还能见面吗?”她问。他低头不语。“大哥,以后,你记得不群的寓意是‘夫唯大雅,卓尔不群,那是你给我的印象,别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她默默点头。车来了,他微笑,轻轻地搭住她的手,郑重地道别:“大哥,鸽子要飞回老家了。你祝福我吧!”他上车去,车子缓缓发动,她几乎喊起来:“王新雨—祝你幸福!”22BBF396-1566-4503-9A5B-3FF1D0675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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