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机缘终于降临到我石头身上了。
石头？对，我就叫石头。我喜欢石头这名字，它犹如我这个机械厂的工人一样厚实。平时我一直谨小慎微，少说话多做事，真正像石头那样，沉默着为人处世。尽管我不奢望什么，福报依然回馈给我了。
说来这事就像大荒山无稽崖上的顽石成为宝玉那样神奇。
昨天因为一点小事，我一改多年来的隐忍，跟老婆大吵一架。老婆的伎俩还是老一套，指着我的鼻子指点着。身高可比大郎，相貌就像夜叉，房子不如火柴盒，兜里比脸还干净，就你这德性，当初我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你了。我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指着她的鼻子回怼一句，你现在滚蛋也不迟。想想还是忍住了，她真的滚蛋了，我就有可能永远是孤家寡人了。尽管我没敢回怼老婆，老婆大人还是在我惶恐的注视下，离家出走了。
老婆一走，家里就空荡起来。我在屋里转了一圈，找到半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悄悄塞到床下的白酒，仰起脖子灌了几口。酒精的灼烧加剧了我心中熊熊燃烧的烈火。我把酒瓶摔在地上，破碎的玻璃片像世界末日来临般四处逃逸。接着，那台老式的电视机又被我用力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哼。那声音，就像我内心无力的抗争。能摔的我都摔了，屋子里一片狼藉，像世界大战后的废墟。
折腾累了，窝在沙发里睡了一觉，等到醒来再去摸酒瓶，才想起酒瓶也已经被我砸了。
门外传来狂风呼啸的声音，像一头头出笼的猛兽在咆哮着。我想起电视里预报过了，这一次的台风要刮一个月。我还是爬起来，出门买酒去。
强劲的风，把我吹得像个不倒翁。门外，飞沙走石，垃圾塑料袋满天飞舞，招牌广告牌纷纷砸在地上，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一般。紧接着，我听到一系列啪啪啪啪的声音响起。我跑到门口一看，马路旁边一整排自行车，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辆压着一辆全都倒在地上。
马路上都是匆忙行走的人们，他们对于倒伏在地上的自行车，视而不见。或许，他们根本就没发现这些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刚过去那个女孩子，双手紧紧按着被大风掀起的红裙子，紧张兮兮地往前跑着。而后面那个男人，大风吹跑了他的假发，他紧跑着在疾速翻滚前进的假发后面追赶。顺风骑车的小心翼翼地捏闸前行，逆风行驶的都下车费力地推车前行。
似乎世界真的只有我闲着了。不幸倒地的自行车，像我一样成了无人问津的倒霉蛋。我叹息着。我平时并不是一个热心的人，但鬼使神差，共同的命运让我居然伸出了手，把压在最上面的自行车扶了起来。接着，就是第二辆，第三辆。
2
干啥呢？风中一个粗鲁的声音清晰地从背后响起。我一个哆嗦，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胖墩墩的男人，满脸横肉，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不是我，是风，风，风把自行车刮倒了。我紧张地解释，结巴着说明了情况。
我看就是你踹翻的吧？哼，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稍微有点不顺心，就怨天尤人。胖子仍旧粗鲁并阴阳怪气地说。
你，你瞎说！我紧张了起来，找不到准确语言来表达。
那你倒是扶啊？把所有的自行车都扶起来。
我，我正准备扶呢。我紧张地解释，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才能相信我。
在胖子注视下，我战战兢兢开始扶自行车。我的动作十分机械，总觉得有千万根芒刺在背上扎。行动中，我紧绷着神经，身体僵硬，背上渐渐渗出一层又一层汗珠。汗珠顺着脊背流淌，痒得很。
虽然我没有往后瞟，但我能感觉到胖子的眼睛如一条蛇一直盯着我，压根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只有硬着头皮，浑身僵硬地把自行车一辆接著一辆扶了起来。整个过程，就像在家里被老婆逼着做家务，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我只顾着扶车，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围了一群人。我成了他们的聚焦点，他们的眼神和手势，一直黏在我身上。
还有人拿着手机蹲下身子给我拍视频。他们的头发帽子衣服在风中以不同的姿势狂舞，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作为看客的兴趣。他们眼里只有我，似乎这狂风跟他们没半毛钱关系。
这人弄啥呢？
没看出来呀，人家这叫新时代的活雷锋。
这年头，啥人没有，装呗。
你听说了吗？天气预报说要刮一个月的大风。我就想知道，他能不能扶一个月的自行车。
听着这些闲言碎语，我内心抓狂起来。谁他妈愿意扶一个月自行车谁扶去，老子还不伺候了。心里咒骂自己太蠢了，这不是自讨苦吃吗。表面我还得装得若无其事，尽量让扶自行车的动作，变得优雅一些。
3
在他们的注视下，我将整条街的自行车都扶了起来。等到扶完，我腰酸背痛腿抽筋，站都站不稳。回到家里，我把自己扔进沙发里，捶着腿，揉着胳膊，又咒骂了一会儿，眼皮渐渐关上了门。
我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窗外，艳阳高照，不时有一阵风，发出狼嚎般的叫声。时间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手机显示是陌生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接通了电话。打电话的人自称是S市晚报的记者，说在网上看到我扶自行车的视频，想要采访我。我十分惊讶，果断掐断电话，赶紧上网搜索。刚点开网页，热点新闻直接弹出无名人士扶自行车的新闻。我的天，虽然我知道那些人拍的视频会发抖音，但我没想到，一晚上的时间，点击量超过了几十万。
这时候，手机又响了，还是记者。刚挂电话，手机又不停地响起，报纸，电视台，网站，自媒体。他们不知道从哪个渠道得知我的电话号码，全打进来了。微信通讯录里有许多要通过的好友。我有些懵圈，电话不敢接，微信也不敢回。
恍惚间我问自己，这是怎么了？
4
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我意识到，我出名了。
于我而言，似乎是件好事。但我突然想起《西游记》里，几个神仙为了测试唐僧师徒四人，假扮凡人戏弄他们的事。我担心的是，别像猪八戒那样中了别人的圈套。古语有句话说得很正确，福兮祸所伏。谁知道看似风光的背后，隐藏着什么祸端。我狠狠掐着自己的大腿，疼痛可以让我头脑清晰起来。
这时，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来电显示是公司领导，一把手。我紧张起来。这么多年来，手机通讯录里始终存着领导的电话，却从来没有响过一次。每年我给他发拜年短信，也从来没有收到过回复。这回他的来电，到底是吉是凶？
总算联系上你了。你现在在哪里？一按下接听键，领导劈头就问。
我，我在家里。我回答得十分忐忑。
什么？你怎么能在家呢？你知不知道，今天的风比昨天还要恐怖？我到处找不到你，现在好些媒体都堵在公司门口，问你在哪里扶自行车呢。
领导接着说，你现在是我们公司，不，是我们全市市民的榜样。我跟你说，你不是你了，你是公司的形象。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从今天起，只要刮风，你就不用来上班了。你的工作，就是去街上扶自行车。
我傻眼了，这叫什么事。别人我可以不搭理，我可以待在犄角旮旯默默地不出声。可领导的话，我不能不听。我能想象出，此刻领导一手叉腰，一手跟我通话的样子。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叽里呱啦的语言就流淌出来。叉腰的手不时抬起来做指点江山状。
内心的不满让我垂头丧气，我不得不又一次人模狗样地走上大街扶自行车去。大街上依旧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女人的头发像要摆脱束缚拼命地挣扎，男人的领带飞扬成一个个惊叹号。
来到自行车前，我扶了一辆又一辆。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我发现我的皮肤黑了，并散发出那种健康小麦的味道。虽说扶自行车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可那也是力气活。最关键的是，媒体对我的评价越来越高。说难能可贵的是，我坚持不懈地扶自行车，号召全市人民向我学习。公司也被评为优秀企业。公司还多给我发了奖金。老婆听说后很快回来了，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我狠狠地啃了一通。她可从来没有这么热情主动对待过我。
我有点飘飘然。
风整整刮了一个月，我扶了一个月的自行车。
5
这段时间，我在家里的地位也得到了提升，我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一回到家，老婆就说，累了吧？赶紧休息去。
不瞒你说，在没有扶自行车之前，我不过就是一个机械制造厂的普通工人。每天风里来雨里去，跟机械齿轮油污打交道。除了家里的电灯泡能看见我的真面目，其他时候，我就只能做一颗裹在油污里的珍珠。即便是抬头看到大雨滂沱后的绚丽彩虹，也只是感叹一句好美，继续低下头趟过满地泥泞。一切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只在我洗过澡窝在沙发里吐着烟圈，或者做梦的时候才敢有。
扶自行车被曝光后，领导亲自帮我穿上一套崭新的工装。湛蓝的工装如同天空的颜色，我看起来精神十足。领导看着我满意地点点头，拍着我的肩膀说，加油吧，年轻人，我看好你。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去扶自行车。市里还专门为我举行了表彰大会。
市长在台上为我颁发了奖状，接着说，现在请石头同志讲一讲当时扶自行车的想法。说着，市长带头鼓起了掌。
天知道我怎么想的。我只记得在那个胖得跟头猪似的男人的目光下，我像有一根鞭子在我屁股上抽一样将整条街的车一辆辆扶起来。看来，我得感谢那个胖子，要不是他，我怎么可能成为S市小有名气的人。虽然名气不能跟那些个大明星相提并论，好歹也让我过了一番明星瘾。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我的嘴唇颤抖着，结结巴巴搜肠刮肚将一些个英雄人物小时候的故事改头换面放到自己身上，在众人面前复述了一遍。说不清是故事感动了我，还是我自己感动了自己，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讲了很多遍后，这些事迹融入了我的血脉，显得那么真实可信，连我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6
但好日子是多么短暂，台风才过去一个月不到，人们就好像将我忘记了。这一个来月时间里，又发生了好几件值得人们关注的事，每发生一件，我的热度就低一点，现在网上再也没人说起我了。公司领导和同事对我也恢复了原来的态度。我心里空落落的，不是个滋味。
那天，我走在路上，碰见一对小情侣迎面走来。他们手牵着手，一脸甜蜜的笑容。是个好机会呀。我心情愉悦地凑到他们跟前，在他们旁边转来转去，指望他们认出我。小年轻停住脚步，上下打量着我，你谁呀，没毛病吧？
切，就是一个傻逼。女孩正眼都不看我一下，拉着男孩走了。
这才过去多久，我曾经的辉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甘心，朝一个中年女子迎面走去。
可能我的样子有点猥琐，中年女子老远地就绕开了我。
狗眼看人低。我抬脚朝路边的站台踢过去。站台毫不客气地狠狠回击，我疼得龇牙咧嘴。
我一瘸一拐回到家里，老婆的脸色不阴不阳。她本以为能从那场虚幻的热闹中得到什么好处，但除了一堆很难变现的虚荣，当热闹过去，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很快又被打回原形。所以她的想法又回到了过去，觉得嫁给我真是瞎了眼，动不动就骂骂咧咧收拾东西说要回娘家。
如果一直都是从前那样，我其实早就习惯了，可是在尝过甜头后，我怎么受得了这种落差？
有时候，我不免想，如果再来一场台风……
这个念头一出现，我知道我完了，它在我脑子里立马生了根，不要说把它从我的脑子里去掉，就是往下摁一摁都难。
所以很快我又得寸进尺地想，也不是不可能……
从这天起，我每天上网查看天气预报，期待有奇迹出现。但半个月过去，有时晴空万里，有时细雨绵绵，有时是满天的云彩优哉游哉地路过。风倒是也有，但连一片树叶都吹不起，更别说把自行车吹倒。
怎樣才能不自己动手，自行车就自行倒地呢？我苦思冥想没有结果后，又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我找到了头绪。不久，我发明了一种微型的能使自行车受到倾斜力的仪器，只需趁别人不注意，将仪器吸附在自行车上面，按下手中的遥控按钮，一整排自行车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啪啪啪啪倒下。
我已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试过多次，可以说百试百中，非常好使。可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扶自行车有什么用呢？最好是，自行车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倒下去，然后我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把它们一辆辆扶起来。
我似乎看到我又一次成为了焦点。
有一天晚上，我甚至梦到S城著名的自行车厂请我做了形象代言人，年薪一百万。城里各个标志性建筑物的电子屏上都有我帅帅的酷酷的身影。当我把辞职报告啪地摔在公司领导面前时，领导那张目瞪口呆的脸让我觉得可笑。房子？换！车子？换！当我看见老婆那张因为兴奋而变形的脸时，一个报复性的念头在我的大脑里旋转，换！
7
没有想到，当我把使自行车倾倒的仪器吸附在自行车上时，我被抓了个现行。
你在干吗？！
一声怒喝。我吓得一阵哆嗦，回头看到的又是那个胖墩墩的家伙，满脸横肉，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没，没干吗。我的声音本能地颤抖。
狡辩吧你就，自行车是你故意弄倒吧？我早就说你有问题，他们偏不信。这回，争辩不了了吧？你这种人，我早就看透了。
我承认他现在说的没错，我现在确实是他说的这种人，可是我是怎么变成这种人的呢？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