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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9 作者: 星火·中短篇小说 热度: 12266


  漆宇勤,1981年生,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结业。在《诗刊》《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人民日報》《人民文学》《散文百家》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1300余篇次。出版散文和诗歌作品集《抵达》《青草深处》《另起一行》《无法拒绝》等13部。

  寒风中抱紧霜红的脸/这位母亲对孩子的爱/仅能如此/未来薄如蝉翼/没有许诺/甚至哪怕微型车上的一个梦/补漏,从云南,或贵州/来到这个空气潮湿的小城/车厢上架起锅/夜色中铺开一米宽的双人床/铺开一家人的生活/补一切平房、楼房的漏/掰开那些裂缝,填入沥青/填平一户人家水渍的烦恼/可是你自己生活中巨大的空洞/该怎么去补。

  —《将生活掰开,修补》

  这群特殊的人来自他乡,在车厢里生活,在都市里游牧。一辆微型面包车就是一个家庭,靠着一辆车游走于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他们来自安徽,也可能来自贵州或者四川,他们自称补漏人。

  他们补一切的漏。平房、瓦房,私宅、办公楼,厨房、卫生间,只要是漏水的问题,他们都可以来处理。

  他们无处不在。桥洞下、工地边、荒郊外、货场旁,只要可以停下三五辆面包车的地方,他们都可以停驻,起居生活。

  将车辆后座拆除,改成双层,上面一层用来睡觉,下面一层放置液化气瓶、炊具、沥青和打孔补漏的用具——“变形”目的是为了发挥车辆最大的利用空间。这改装后的车辆就是他们流动的家,也是一个活动的广告。车顶挂着招牌:“防水补漏”“专修楼房漏水”;车里住着家人:一个男子,一名妇女,两个或者三个小孩。

  吃喝拉撒睡基本上都要在狭小的车上车下空间里解决,很显然,这样的生活怎么样也无法称得上舒适。但补漏的一家人似乎并不抗拒这种近似于露宿街头的生活。下雨的时候就全家缩在车内捱时光,天晴的时候就夫妻搭档去干活。如果没有找到补漏的业务,妇女们就在“驻地”的路边上干一些家务活,打来浑浊的河水洗洗东西,把衣服晾晒在车上或挂在路旁的行道树上。当一个好奇者试图和他们接近,却发现他们与你有着天然的隔阂。他们并不愿过多说话,只告诉你,这就是他们的生活,这就是他们通过自己的劳动努力改变现状的过程。

  几番交谈后,我依旧没有弄明白,这城市到处可见补漏人和补漏车队,但这小小的城市真的有那么多的漏要补、有那么多的水要防?

  更奇怪的是,这有限的补漏市场竟然还在接纳越来越庞大的补漏群体。据说,这个群体一小半是因为躲避计划生育,更多的则是怀揣创造未来的梦想。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生生不息。出门时带出来的五六岁的孩子渐渐长大已能帮父母干活,新生的生命依旧在陆续萌发。小区附近的空地上,一个补漏车队只停驻一年多,春天到冬天,寒风中生火做饭的女人们怀里竟然又多出了两个婴儿。

  自从离开丛林或者说自从开始了搭建房屋而居的生活后,几乎没有人可以忍受漏雨的烦恼。面对仅能容身且破败漏雨的茅屋,杜甫也不能不哀叹一声“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当然了,诗圣在哀叹之后想得更多一些,希望“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而我们普通人,想到的没有那么高远,只是“天晴后赶紧找人来补补漏”。

  毕竟,在一个漏雨的空间里,做什么都不舒服不方便,让处在其间的人很难不感到不安。可能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几乎所有关于漏水的空间的表述都指向贫困或者肮脏、杂乱、局促、简陋。过去杜甫时代住的是茅草屋,漏雨是常事,自然,漏雨后屋子里面泥巴地面连带着湿淋淋的床铺桌椅,是更让人坐卧不宁了。现在当然是砖瓦房屋、水泥建筑,但一旦漏水,场面恐怕也照样美好不了。所以这个世界已经无法离开补漏的人。

  住人的茅草屋我没见过,我看得最多的是瓦房。

  在我长久居住的乡村,大多数房子屋顶是靠瓦片遮盖的。那屋顶斜坡上一长溜的瓦片一排反一排正对着屋脊铺叠过去,冲屋檐看去,整齐的瓦楞颇有几分古典江南的美感。但是,这样的房顶有个问题,风吹,猫踩,甚至大雨冲刷,都有可能让一片一片团结有序挽手遮蔽出一片天空的瓦片出现松懈和破绽,雨水将会乘虚而入。这个时候就必须要去检修,去重新布置瓦片的阵容,“拾漏补缺”。

  所以,在瓦房里居住,讲究一点的人家每年都要上房“检漏”,其他人家也是过两三年总要检一次的。检漏的时间大多是在初冬,一是为了在春雨连绵中不至于遭漏雨之罪,二是这是农民最清闲的时候。大多数人家检漏就是由家里的男人选个晴天爬到屋顶上去整饬一下。也有一些人家或是觉得工程稍有点浩大,或是家里的男人没有时间,就会请专门的泥瓦匠来整修。印象中有一年下了冰雹,过后村庄里几乎每户人家都要补漏,泥瓦匠一时忙不过来。

  瓦房都不高,从高处搭架楼梯就爬屋顶上了。检漏的活虽说很多都是由家里的主劳力自己就做了,但是严格说这并不是一个十分简单的工作。铺瓦的房梁架是用杉木条搭成的木板网格,上房检漏既不能踩空在杉木条的空隙里,也不能踩碎了铺设在木条上的瓦片,一定要小心踏在这些木条架上才行。但木条梁骨年月久了或者是因长期漏水腐朽,不一定安全。也有在检漏时不小心一脚踩空或一脚踏断梁骨摔下楼的。这样的情况并不鲜见,我小时候就听闻过多起。检漏时从屋顶上摔下来,如果不死不残的话,休养一段时间,下次还得爬屋顶上做检漏的工作。

  检漏也分小检和大检,小检的话就只挑有漏的地方替换或加密补充一些瓦片,大检的话就得将房顶上的瓦片全部掀开,然后从屋檐开始朝屋脊的方向逐次重新铺设瓦片。

  关于漏雨,我有着自己深刻而独特的记忆。

  从小到大,家里住的房子一直都是瓦房。父亲死后,检漏的事情一是没有劳力,二是没有钱,就这样耽搁了几年。屋顶上的瓦片于是越发凌乱不堪。每到春天,除了浇筑了混凝土楼面的那小半厢,家里总是被滴答的漏雨弄得到处湿漉漉。偏偏这个季节晚上在房顶上跑窜打闹的猫特别多,搅得瓦片哗啦啦地响。这个时候,母亲总是一边心疼打碎了瓦片,一边念叨着下雨天恐怕漏雨会更厉害了。

  我记得几间屋子中,厨房漏雨最多。春雨连绵的时节,有时候一边炒菜做饭一边就漏雨,瓦顶上污浊的锈水甚至直接漏到锅里。没办法,要赶紧拿盆去接。多的时候,甚至是用上了家里所有的容器。桶、盆,甚至碗都被用于放到地面和灶台上接漏。

  至于不常去人的偏房,漏雨那是顾不上了。但茅房除外。有几年家里茅厕屋顶漏雨很厲害,为了防止雨水漏下来溅起脏水,我们得一边蹲在那里上厕所,一边两手拿个容器接漏水。春夜里,昏黄的灯光下,上厕所时乒乒乓乓很是热闹。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呢?在父亲早逝后持续了两年,或者四年,或者更久?即使现在,我似乎也不想确切地回忆起来,回忆起来就是心酸。

  别人都说屋顶漏水一般是小雨才漏,下大雨一般是不漏的。因为小雨水流缓慢,长时间渗下瓦片之间的缝孔;而大雨倾泻而过,水流一般不会渗到瓦片间隙和缺漏中。但我家是小雨大雨都漏的,因为屋顶上的瓦片实在被弄乱或打碎得太多了,漏洞无处不在,已经无法防卫雨水对房屋内的一次次侵袭。后来继父进门,在漏雨的房子里住了好多年后,终于有一天下定决心买来瓦片将屋顶彻底检修了一次,漏雨的状况才有了好转。

  此后又过了一些年,疏于检漏的屋顶又开始漏雨了。原先还只是那一半瓦片屋顶漏水,到后来,连混凝土浇筑的那半厢,因为年岁已久,加之当时建造时舍不得花钱买更多更好的水泥材料,渐渐也开始漏水了。混凝土屋面漏水并非我们家独有,村子里很多房子都这样。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父母请人在混凝土屋面上又整体补铺了一层水泥面层,这次没敢再省钱,连细沙都掺杂得少,几乎是用纯水泥浆铺抹上去的。但毕竟是“再婚”,面层跟十多年前浇筑的混凝土楼面怎么也黏合不好。过了一两年后,又开始漏了。再整体补铺了一层水泥石碴浆,做成水磨石楼面(我们这里称之为“磨光”楼面)。这次消停了两三年,再次漏。

  到了2005年,我算是进了城,安顿好了自己的一个小窝,但父母依旧在老房子里遭受漏雨之苦,遭受漏雨给居住之所带来的肮脏、杂乱、局促、坐立不安。三年前,我终于下定决心对屋顶彻底改造,将二层楼面甚至一半的墙体全部扒掉,重新砌墙、浇筑水泥屋顶,总算解决了这个问题。

  现在,我们来到了21世纪,雨水侵袭的能力没能跟上房子遮风避雨功能的提升步伐。当大多数人住上钢筋混凝土的建筑后,城市的房子很少存在屋顶漏水的问题了。偶尔有,那是遇见了不良建筑商,开裂。但漏水带来的困扰并没有完全消失。更多的,是卫生间厨房间因为防水做得不够好,漏水。这种时候影响的往往是楼下的住户,纠纷经常不可避免。行走于城市里的补漏人解决的,主要就是这种漏水问题。

  厨房卫生间的补漏是个大工程,先要将地面光滑亮洁的地板砖给砸开(有一次抡锤子砸向售价300元一平方米的崭新地板砖时,补漏的中年人迟疑了一下),然后刨开下面垫着的沙石层,像一只啄木鸟寻找树干上的虫洞,像一个医生寻找病人的病灶,找到漏水的地方。哦,在这里,对,就是管道的边缘,严防死守的水泥有了疏漏,防线一旦洞开局面就无法收拾。现在轮到他来修补了。

  看得见的缝隙和看不见的罅隙在坚硬的水泥或砖头间不动声色地制造着麻烦,制造着一个家庭主妇喋喋不休的念叨和一个不事稼穑的男人束手无策的无奈。来自安徽来自四川,来自一切贫困农村的补漏人蹲下身子。曾经无限团结的水泥砂石现在有了裂缝,一丁点的裂缝就让它们的一个部分与另外一个部分、局部与整体格格不入。补漏的人刨开表面的水泥层,让裂痕大白于天下。然后,用沥青做道具,将分裂或破裂的水泥世界弥合起来。对于那些看不见的沙眼,看不见的细微内伤,则整体用防水剂混合着水泥浆缓慢浇渗、灌注,一点一点阻塞漏水时水流所经过的毛细血管。

  一切完成,天色尚早。固若金汤的屏障再次防护着水泥丛林里的每一户人家。与漏水有关的一切烦恼,不告而别。

  直起身子,补漏者照例以浓郁的方言向主家抱怨工程超过了开始约定的程度,然后在主家猜疑、不信任的目光和追问中保证这次补漏质量绝对没问题。双方交锋下来,工钱数额依旧是一开始时所约定的没有增减。补漏人转身发动自己破旧的面包车,离开。

  几乎每次都如此。一个抱怨工程超出预期,一个质疑质量是否有保障,然后在完成对漏点的修补后双方没有客气话甚至也没有表情地告别。很显然,这外来的客人,补漏者,与这座小小城市里的居民之间,除了非常小概率地因为漏水的烦恼而有了一次可能永不再会的交集外,并不会有其他感情和热情。这一心理,对城市的主人如此,对城市的外来客也如此。

  从关注城市里流浪的补漏人群体出发,有时候我会突然觉得奇怪,屋子漏水了,人们很快就会重视和关注,首先想到的就是找人来修补。但是一旦婚姻家庭有了裂缝,人们却总是第一时间想着要换掉这婚姻这家庭的组合体。修补当然是一件麻烦事,需要让裂开的两部分相互融合,并且需要一个中间物如沥青或铁水来作为粘合剂。但是,我们对一些破漏了的东西(包括物品、情感、社会)放弃修补,真的仅仅是因为怕麻烦吗?

  自然的,又想到了过去乡下补铁锅的风景。走村入户吆喝着的补锅者,将漏了的铁锅对着光亮找准漏点,索性敲出一个破洞,然后用现场熔化的金属(铁水)滴补上去,弥合漏洞。从此,这铁锅便有了一个凸起的小小疤痕,但炒菜时却再不会漏水漏油了。那个时候,这种对有了缺漏的物体的各种修补再平常不过,甚至对一些并不怎么值钱的物品如漏水的布伞、漏水的木桶,也都是想方设法去补漏。

  或许,我早应该意识到,修补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金钱上的节约,更在于对物的珍惜珍重,在于对生活的“在乎感”,在于每个人对稳当生活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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