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江西瑞金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在《散文》《美文》《芒种》《青年文学》《百花洲》《散文选刊》等刊发表作品百万余字,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获《民族文学》年度奖、三毛散文奖、井冈山文学奖、香港青年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
要在死亡中看到梦境,在日落中
看到痛苦的黄金
—博尔赫斯
一
“患儿、鉴定、死亡、赔偿……”摆在我眼前的,是一份法院判决书。一些坚硬、生冷的词语密集地呈现出来。它白纸黑字,盖有庄重的大红印章,将原告和被告的责任与义务划分得清清楚楚。如果没有置身过这起案件的陪审现场,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一个母亲最深刻的悲伤,这些不带感情色彩的文字以及几组枯燥的数字,也许不会在我的内心掀起波澜。然而此刻,我读到它们,无法不去回想那些牵涉其中的人,那些激烈争辩的场景;那失控的哭泣和嘶喊,那无奈的眼神和诉说……每一次庭审都像上演一场人间大戏,有人真情流露,有人演技高超。只不过,他们正在演出的戏份,正是自己所亲历的,无人能够替代或增删的。演过之后,每一个人都不能像真正的演员那样从角色中抽身而出。
其实,早在事件并未水落石出之前,我便预估到了这样的判决结果。医患纠纷出现,患者方诉至法院,又有确凿证据推论院方负有一定的过错,几乎都要判决医院承担赔偿责任,其区分不过是赔偿比例和赔偿金额的问题。
此后,医院仍将正常运转,像从来没有遭遇过官司经历过挫折那样,继续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四小时敞开大门迎接纷至沓来渴望获得疗治的病人。即便他们常常要面对这样那样的纠纷,即便他们几乎每一天都像一只只陀螺那样不停地旋转,旋转。
那个失去了幼女的家庭呢,是否将从悲痛中走出,重拾信心,继续行走在通往生育的道路上?那么,他们迟早还是要走进医院,将结局未卜的希望寄托在医生身上。以后,当他们的目光与医生对视,当他们将自己的肉身袒陈于医生面前,又会是怎样复杂的心情?
案情落幕,金钱成为心理代偿的唯一安抚。只是,那个已经死亡并被埋葬的七个半月的女婴,会不会成为一对父母永远的梦魇和伤痛?
同为母亲,我完全能够想象,她给哺育她的母亲带来了多少疼痛和辛劳,又给一个家庭带来了多少欢乐和希望。她闭着眼睛吧嗒吧嗒地吃奶,然后小嘴巴从母亲的乳头上滑落,安然睡去。她哭,她笑,她穿上漂亮的小衣服,她挥动着肉嘟嘟的小手,她咕哝着回应大人不厌其烦的对话,她摇动小小的铃铛,清脆的响声回荡在温馨的屋宇间……每一个孩子降临人间,都像一个挥动着翅膀的小天使,牵动着大人柔软的心肠。她被亲人爱着,宠着,呵护着,如果没有恶疾,没有意外,她将长成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在房前屋后嬉戏,在校园内外奔跑。
依依,多么好听的名字啊,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小猫投进依偎的怀抱。然而在七个月零十五天后,那个名叫依依的女婴停止了她的喜怒哀乐,从此,一切归零。
摇头、叹息,纷乱的脚步,因无可挽回而被推出ICU的婴儿。在抢救室外焦灼等待的親人没有盼来希望的好消息,一张“二十四小时入出院死亡记录”宣告了抢救的终结。当我在庭审现场手持该记录的复印件,仍禁不住胸口发紧,四肢发凉。“死亡”这样的字眼太过惨烈,太过触目惊心。何况,它对应的是如此娇嫩的一个小生命。
“主要死因:神经源性肺水肿;直接死因:多脏器功能衰竭;辅助死因:肠道病毒感染……”专业术语寒冷晦涩,普通人很难真正读懂。事实上,当绝望覆顶而至,我相信婴儿的亲人根本不忍也不会立即去触碰那些可怖的文字。
二
医患之间的相互理解,有时隔着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一边是看惯生老病死处变不惊的医生,一边是病痛揪心焦急如焚的患者及家属,知识和信息的不对等,经济社会价值观念的巨大改变,加之每天发生和传播的各种负面消息,都影响着人们对医院和医生的信任,也加剧了医患矛盾的愈演愈烈。
如果回到问题的最初,我们会发现,其实医生和病人的共同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疾病。对于一些小病小患,大多数时候医生诊断用药,病人谨遵医嘱,他们互为同盟,联手对抗疾病,最后药到病除,皆大欢喜。
但美好永远不会是这个世界的全部。很多时候,疾病像一只威力无穷的魔兽,吞噬生命,摧毁了医患共同合作的统一战线。愤怒和悲伤像洪水决堤一般汹涌而至,冲垮了人与人之间最初的交付与信任,也冲垮了最后的克制和隐忍。于是,比肩作战的战友,将互为对手和敌人。就像现在,承受着丧女之痛的婴儿父母,和当地最大的一家公立医院法定代理人先后走进法院,对簿公堂。
坐在原告席上的女人丽,是亡故婴儿的母亲。她的五官堪称秀丽,长发盘在脑后,穿一条简洁的素色连衣裙,干净清爽。但她实在是太瘦了,像一株随时要被风吹倒的玉米秆,每一个举手投足都让人觉出她的柔弱来。旁听席上,坐着原告的母亲,她穿着红衣黑裤,精神抖擞,嗓音高亮,像一只随时都能扑腾着翅膀庇护孩子的老母鸡。作为患儿的外婆,她全程参与了婴儿从生病就医到抢救无效的过程。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深情热爱着子孙,为了保护亲人可以将战斗力发挥到极致的老人。
旁听席的另一头,坐着医院的一名副院长和一名科室负责人。他们沉默地抿着嘴唇,不悲不怒,静若止水,面色里也没有原告那边的慌乱和激动。想必,这样的场面,他们经见的远不止一次两次。就像,一个经常拿着手术刀的医生,对于淋漓的鲜血和溃败的肉体,早已见惯不惊,直到感官麻木。医院方委托的一名律师端坐在被告席上,面前摆放着一大摞资料。原告律师同样在翻动着厚厚的打印材料,他们都做足了必要的准备。显然,今天的庭审辩论,主要是双方律师的角力和交锋。
起诉书所述事实简洁明了,患儿5月29日13时被收入医院小儿科住院,5月30日13时被宣布抢救无效死亡。可以想见,一天,二十四小时,一个尚不谙人事的婴儿迈过了生死之门,一个母亲以及她的母亲则经历了黑色困厄的一千四百四十分钟。
此时,离婴儿死亡已经六个月了。丽在律师依照程序宣读那些字句时,依然显现出无法承受的悲痛之色。她慢慢闭上了眼睛,昂着的脑袋越来越低,以至于大半个身子都俯在桌面上,仿佛无力支撑自己已然轻飘飘的体重。从起诉书可知,就在事故刚刚发生的那几天,他们与医院曾经有过一次很认真的交涉,只是协商未果,只好诉至法院。
是的,当悲剧无可阻挡地来临,大部分人在回顾过程,寻找问题源头的时候,都会自然而然地将过错落实到他者的头上。此时,任何的指责谩骂哭求和解释洗脱逃避都于事无益,只能由一个代表公平正义的中间方来进行裁定。
争议的焦点,就集中在医院对患儿的诊疗行为是否存在过错,与患儿的死亡是否有直接因果关系上。
为此,原告还申请了法医鉴定,并出具了鉴定报告。报告认定医院在查找病因和对症治疗方面并未违反诊疗规范。但由于医院急诊化验未及时出报告,导致不能根据辅助检查结果及时调整治疗方案,存在醫疗过错,过错的参与度为百分之十。这份报告,成为原告方在整个诉讼过程中至关重要的证据。
而被告方的辩论意见,则直指患儿所患疾病进程的不可逆性。在检查报告单里,赫然写着“肠道病毒EV71型阳性”。我悄悄地百度了一下这种病毒,原来它的俗名就是人们常说的手足口病。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疾病,它就像一条恶龙,来势凶猛,专门缠住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嫩婴幼儿。而EV71型肠道病毒感染,恰恰是造成大多数手足口病重症病例的元凶,一旦罹患,病情凶险,病死率极高。
只是,这份至关重要的报告单来迟了。5月30日14时35分,即患儿死亡后的一个半小时,结果方才出来。它的意义对于患儿来说已经消失,唯一的用处,是作为筹码,直接关系着这起诉讼中医院的赔偿金额。
三
双方陈述事实和理由,出示证据,相互质证,庭审流程一路有序进行。然而,患儿的外婆却坐不住了,每当听到被告方律师表达出她不愿接受的观点,她总是忍不住气愤地插嘴。也许,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坐进法院审判庭,所有的规矩,她一概不知。更也许,一切的争辩皆出自于一个年老的母亲护犊心切之本能。她的胸腔里仿佛装满了愤懑,每一句指责和申辩,都携带着浓浓的火药味:
“我们反复找医生,说孩子不对劲,那个医生还说:‘阿姨,你妹子得的是感冒,我们这样用药没有错。要是没有错,孩子怎么就这样没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普通家庭主妇,她的发言不会遵循法庭所要求的客观和逻辑,更多是一种主观情感的发泄和申诉,但从某种意义上,她还原了当时的场景和事实。
的确,孩子入院时体征表现为高热、惊跳,且神志清楚,只是精神稍差,所有的症状都对应为感冒。最要命的是,孩子丝毫没有出现手足口病患儿最常见的皮疹。那么,在拿到检查结果之前,医生根据经验诊断为感冒发热并依症用药,似乎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并且,在给予控制惊跳、降颅压、应用甲强龙、抗病毒、抗感染、退热等治疗措施两小时后,患儿体温下降至三十七度五左右,病情趋向平稳。这时候,相信包括患儿的亲人,也会悄悄地松一口气。
治疗初见成效,医院开具了长期医嘱单,嘱二级护理。正是“二级护理”这四个字,又一次成为原被告双方争议的焦点,也将更多的细节牵扯出来。根据卫生部印发的分级护理要点规定,二级护理应该每隔一到两小时巡视一次病人。原告指出,从5月29日19时起,患儿病情出现严重恶化,直至5月30日早上,医生和护士并没有按要求巡视患儿,也未对患儿进行任何诊视,更未见巡视记录。
这时候,坐在旁听席上的院方代表忍不住发言了:“医生和护士每天都在超负荷运转,夜晚没有紧急情况,适当休息一下也是人之常情。”院方的委屈还包括,他们不仅要面对病人,还要填写一大堆的表册和记录。他们呼吁把时间还给病人,但是各种死板的规定不会变少,只会越来越多。它们像一根根绳索,缚紧了医护人员的身心,让他们在应对工作时更加疲于奔命。
回到医院的工作日常,夜晚是医院唯一安静的时段,日班医生和护士已经下班。除了值班的医护人员处理急诊病人,其余的医生和住院病人,应该都处在安睡状态。我们知道,没有任何一个行业,能保证所有的从业人员都技术精湛、品德高尚、敬业奉献,工作规程完全符合制度和范例。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不会去在意或根本不了解那些专业管理制度。或者即使略知一二,在不发生意外的情况下,也都会理解和默许医生在夜晚有所松懈。
去年冬天,我曾经有过一次在该院住院的经历。按照严格规定,夜晚我必须老老实实地待在病房里,但是我与医生护士商量后,他们允许我回家了。家庭的舒适自在,会让我拥有更好的睡眠和更充沛的体力以对抗疾病。当然,这只是站在自身的角度思考问题。如果院方管理制度极其严格,这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我清楚记得,半夜急诊入院后,我的病床床头挂了一张病号牌,医嘱为二级护理。
通常,在相互理解和对病情发展乐观估计的基础上,医患双方会建立起人们习以为常的通融和彼此体恤,没有任何一方会想要追究彼此的责任。可是,一旦意外发生,那些条分缕析的规章制度会重新以强硬而不可撼动的姿态站立起来,成为衡量当事者是否逾矩的标尺。
在法规和制度面前,任何的解释与委屈都显得苍白无力。医院未及时出检查报告单需承担百分之十的责任,未按二级护理制度对患儿进行护理承担百分之五的责任,二者相加,决定了判决结果中百分之十五的赔偿责任。
四
窗外开始雨声淅沥,我下意识地看表,发现这场庭审已经持续两个多小时了。婴儿的母亲丽正在说话,安静讲述的语音慢慢加入哭腔,最后是抽抽搭搭的哭泣。仿佛一场雨的到来,是专为应和一个母亲的悲伤似的。
我领会更多细腻丰富的情感,是从做了母亲才真正开始的。自从经历过完整的生育哺乳期,整个身心投入于呵护女儿成长这件事之后,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种进了悲悯、体恤、热爱、隐忍等等从前并未用心体会过的情绪。那之后,作为教师的我对娇气、迟钝、任性的学生有了更多的耐心与关爱,作为女儿的我对急躁、偏执、迂腐的父母有了更多的理解和包容,于人,于事,于世,我更多时候选择了握手言和,而不是意气用事。
或许,成为母亲,是一个女人真正长大的时刻。正如此刻,我理解丽的悲伤,就像雨点落在屋瓦上那样自然而然。
丽正在哭诉:“那天晚上十一点多,宝宝出大汗,全身都湿透了,还多次拉稀便,我抱着宝宝找医生看,医生还说观察观察,明天再开药。宝宝发高烧,精神越来越不好,我反复过去找医生和护士,但他们一直让我再观察、物理降温,直到第二天早上儿科主任来发现宝宝情况不好,才进行抢救……”说到这里,她已经大放悲声,无法再说下去了。
“一个多好看的孩子,就这样被老鹰抓走一样没了。我女儿原来多好的身体,现在变得风都会吹走了。”患儿的外婆接过女儿的诉说,甚至开始了恶毒的咒骂,“那个医生真是个短命种,不知道他家有没有孩子,怎么会这样对待人家的孩子?”
这时候,法官竟没有像往常那样狠狠地敲击法槌,以制止旁听人不合法庭纪律的发言。这来自于底层民间的生动譬喻和将心比心的类比,有着结结实实的冲击人心的力量。她应该没有读过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有人說,每一个老年妇女都相当于一个哲学家。对于生活,对于世道人心,她们是最伟大的实践者,她们有着自己最朴素的道德准则。
丽收拾了心情,将刻录的视频交给书记员播放。视频是没有声音的,只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孩子反复地出现在护士站,说过几句话后,又返回病房。一次,两次,三次……丽在旁边指点着解说画面,每一次是发生在几时几分,她是怎样哀求医生看看她的孩子的,医生又是怎样无视她的请求的。说着说着,她又一次泣不成声。
可以想见,一整个晚上,她都抱着情况越来越坏的孩子,试图求助。她连一个瞌睡都不敢打,一遍一遍地为孩子更换着汗湿的小衣服;她一边抚慰着病重的孩子,一边祈祷着上苍的恩泽;她在病房和护士站之间不断地徘徊,不停地诉说,无助地哭泣。但是医生和护士认为当天的药已经用完,需要等到明天才能再用上药。而且,他们认定孩子的症状是感冒发热,无须做更进一步的处理。最重要的,直到进入抢救室,孩子身上仍未见手足口病易发的疱疹。
而医学的道路上荆棘密布,迷雾重重,经验又一次欺骗了笃信它的人。
的确,医院自有他们的难处,也许那个收治婴儿的主治医生当天只值白班,他也是人,他也需要休息,那个夜晚本该属于睡眠,他才能在第二天应对高强度的劳动。也许当晚的值班医生在查看婴儿的病历以及症状后,深信接诊医生的诊断和治疗措施并无不妥,他当然不想别生枝节。孩子的拉稀、出汗、发热,对于一个儿科住院部的医生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他们没有预估到EV71型肠道病毒此刻已发展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碾压过孩子最后一线生存的希望。
从丽的讲述中可知,此时播放的这段视频来得并不容易。患儿死亡之后,她反复要求,才被允许看到医院的视频,但是院方并没有同意她当场全部拷贝。这些画面,是她用手机翻拍到的,因为手机内存有限,只择取了她抱着孩子出现在护士站的部分内容。她被告知,需要的时候可以再来,设备能够将视频保存三个月。但是一个半月后,当丽提起上诉,法院要求调取相关详细视频时,医院称已经没有了。被告方律师的辩护意见是,设备保存的视频每七至十天就会被全部覆盖。闻言,丽情绪一度失控,她愤怒地反问道:“如果视频内容对医院有利,还会丢失吗?”
目前,我国对于监控视频资料的分级和保存时间,尚没有统一的明文规定。处于被动局面的患者方,其取证难度无疑更大。每一个前往医院的病人,都像一个懵懂的孩子。那些艰深的医学知识,那些规范的操作流程,他们多数一知半解。他们想的是尽快解除疾患,对于医院,除了信任和交付,他们别无选择。
自然,世界上总有一些病症,是穷尽所有药物和医疗手段都无法解决的。俗话说,医生治得了病,但治不了命。很多时候,面对一个病人的离去,即使集全球最精英的人才和最尖端的技术,局势也无可扭转。但是,置身其中的人,总是渴望了解得更多,渴望能够完整地行使自己的知情权。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医院里与亲人散失。无论结果如何,人们都希望看到施救者像挽救自己的亲人那样竭尽全力。即使他们从抢救室出来后,只是垂着手,低低地说一句:“我们已经尽力了。”
五
前段时间,我一直在观看大型纪录片《人间世》。朋友推荐我看时说,你要有一定的心理承受力。是的,夜深人静,一个人半靠在床上,透过手机屏幕,我的目光与鲜血、手术刀、死亡这样寒光闪闪的画面近距离接触。没有一个人的生死不牵扯着我的心,没有一个人的悲欢离合不让我为之落泪。我常常想,人,只有经历过生离死别,方才真正懂得珍惜,懂得敬畏。
更多的时候,我看到的是医生最动人的耐心、细致和奉献。他们有的在手术台前一站就是几十个小时,直到站成静脉曲张;有的为找到打通堵塞血管的通道试遍了所有的路径,直到双手抽筋;有的徒手为心跳骤停的病人做心肺复苏,直到累瘫……从医,考验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医学水平和医术医德,还考验着他们的耐力体力,以及直到最后一刻仍不放弃的坚持精神。可以说,一个从医几十年的医生,面对日复一日的病患要做到不麻木不消极真的很难。每一个在岗位上始终葆有着激情的医生,都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我依然记得自己初登讲台时的青春热情,满脑子都是拯救人类拯救社会的伟大抱负。我像捉虫一样细心地捉出孩子们每一个字句每一个标点的错误,试图把他们一下子全举到知识的光亮处。只是渐渐的,疲惫有之,挫折有之,伤害有之,我的从教哲学渐渐从豪情万丈过渡到相安无事。没错,我是一个教育界的逃兵,至今仍时常做着上公开课突然脑子一片空白的恶梦。如果人生有让人再次做出选择的机会,我真的没有勇气回到那种打仗式的工作模式中。事实上,医生们何尝不是在一场又一场的硬仗中紧张度日?
作为一个医生,当他应对疾病,即使再苦再累都可以是快乐的,但是当他应对官司,应对粗暴的怨怼,应对超负荷运转后仍不被理解的无奈和困惑,他一定是无比痛苦的。有人在治疗失败后直接迁怒于医生,或拉横幅闹事,或辱骂殴打。他们把绝望的后果归咎于医生的错误和纰漏,毫无顾忌地袭击医生护士以泄愤。据统计,我国每所医院平均每年发生的暴力伤医事件高达二十七起。当然,这仅仅是人群中的一小部分,但足以让从医者越来越感到心寒。更可悲的是,由于医患纠纷产生的利益空间,竟然催生了职业医闹,他们像一群寄生虫,游走在事故的边缘;甚至有组织、有规模,方式手段层出不穷,严重干扰了正常的医疗秩序。这样的一类人,和碰瓷者、拐卖者多么相似,他们像存在于肌体中的恶性肿瘤,毁灭了普通人对人世美好的最后向往。
若从这个角度上看,本案的原告不吵,不闹,不报复,即使有天大的问题,先冷静协商,实在不行再诉诸法律途径解决,比之医闹,这至少代表了一种文明,代表了公民法律意识的进步。
从什么时候开始,医院到处安装了监控设备,需要用高科技手段来保护医护人员的安全,同时也随时准备用于发生纠纷时的取证。当一个病人入院,医生往往会开出各种检查单,让仪器代替经验的诊断,尤其是西医。我们发现,中国医学中传统的望闻问切已经被彻底边缘化了。人们常常抱怨检查做得太多,白花许多冤枉钱。可是,一旦发生医疗诉讼,这些检查单便是医生用以自保的最有力的证据。你能说这是一种科技的进步还是现世的悲哀呢?我仍然记得小时候,每当发烧咳嗽,父母会将我带到一个小诊所里,那里的医生慈眉善目,贴在额头上的手掌温暖厚实,哄人打针时的语调亲切温柔。为了让我停止哭泣,医生偶尔还会送我一个难得拥有的小纸盒。那样的场景,一去不复返了。
当人口基数越来越大,病患越来越多,而医疗资源越来越难以跟上时代需求的步伐,医患间的冰冷对峙就潜滋暗长了。从同一高校医学专业录取分数线普遍低于热门专业亦可知,学医,远不是大多数人的理想。五年,甚至更长时间的专业培训之后,很多人最后却选择了抛弃专业,从事其他职业。如今的大医院里,举目可见排成长龙的队伍,病人等待良久之后,一二分钟便被迅速决断。你还想问点什么,医生已喊下一个号了。除非熟人,否则很难从医生的脸上看到微笑。是的,他们真的很累,身心俱疲。
在世人的眼里,医生是一种怎样的群体呢?高收入、乱开药、乱检查,眼睛里只认得金钱,用瑞金方言讲就是两个字——“蛮恶”。一个朋友曾亲口告诉我,她的堂哥,在医院上了两年班,还清了家里所有的债,买了房,买了车,娶了老婆。人们难免会心生狐疑,他这么有钱,想必不是正常工资收入可以达到。的确,我也有过多次这样的经历,某医生开给处方,嘱到外面的药店购药,寻遍全城都没有那一种,直到在该医生的指点下,才在一家药店购得,而且当天所有药品都有折扣,唯独这一种没有。药店的服务员很骄傲地说:“这种药,就我们这有。”然后,她公然詢问开药医生的名字,并记在本子里。其中的原委,不言自明。
但是,我仍然愿意相信,这只是奔腾的大河中极细的一股支流。因为更多时候,我遇到的是令我由衷信服的好医生。比如将听诊器放在怀里捂热再伸进孩子的前胸和后背,比如在我惊慌失措时主动递过来一张名片,比如愿意在忙碌之余耐心接听我的电话并答疑解惑,比如在休息时间经我的请求仍然回到办公室,为我的孩子诊治,比如开出的药物总是最经济实惠而又有效……那个医生,我与他素不相识。
那样的人文关怀,正代表着无论世风如何改变,依然存在于医生胸腔里的职业操守和信仰。只要这份信仰仍在,世人渴望的关爱就不至于全线溃退缺失。
六
看样子,这一天的雨是不会停了。在庭审这个场域里,气氛若非剑拔弩张,就是阴郁在空气中缓缓飘荡。一边是极力主张、寸步不让的权利,一边是千方百计要逃脱的义务,就像一场难以分出胜负的拔河比赛,没有一方愿意轻易松开手中的绳索。
整整一个上午的唇枪舌剑,律师终于收拢了手头上厚厚的资料。为了当事人的权益,他们总是会尽力去寻找有利的法律依据,把相关的条款效用发挥到极致。有时候,他们甚至不惜强硬地否认一些东西以赢得于己方有利的辩护。比如当对方出示了重要的证据,律师在质证时,如果不能对证据的合法性、真实性提出异议,总要从关联性上提出异议,认为这组证据与本案无关,不能证明对方想要证明的事实。
比如今天的被告方律师,无论对方陈述何种事实,她始终冷静淡定地表明一个观点:医院不存在未积极诊治的情况,也没有违反诊疗规范,患儿的死亡皆由疾病不可逆因素导致。言下之意,患儿不管怎样治,其结果都将走向死亡。闻之令人心寒。这是律师强大的一面,也是他们冷血的一面。或者,一个不冷血的律师,根本无法成就职业生涯中一个又一个胜诉的案例。十多年前,我曾经自学过法学的本科教程,有意朝着律师这个职业靠近,后来这个想法在现实里折戟。如今再想,或者我根本不具备一个律师需要的强大内心,如果是我,会怜悯,会愧怍,会狠不下心来强硬。
依照惯例,审判长询问当事人双方是否同意调解。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开始进行耐心的劝说。调解,是双方利益达到最优化的唯一途径,相比判决的坚硬冰冷,它显得柔软而温情。一场调解的成功意味着双方沟通协商有效,达成了一致,也回归了人与人之间的和谐本质。因此,任何一个负责任的法官,都会尽力从中斡旋,以期达成调解的结果。
只是现在,虽然双方都表示愿意调解,却依然无法从赔偿金额上达成共识。医院觉得原告要得太多,从内心里,他们始终不认可己方存在有过错;而原告则无法接受这种超出心理预期的妥协,于是,调解无可避免地失败了。
丽甚至在激动中喊出失去理智的话:“我宁愿不要这些钱,我只要我的宝宝能活过来。或者让他的孩子去死,我可以一分钱都不要。你们说啊,用多少钱可以换回我的宝宝?”话未说完,她已情绪失控,眼泪哗地一下夺眶而出。
患儿的外婆看到女儿如此悲伤,更加激愤难抑:“可怜我的女儿,生两个孩子都是从肚子里剖出来的,生完这个又给结扎了,要再生只能重新接输卵管,还得做试管婴儿,她这是遭的什么罪啊?”
听闻这些,我难过了,不由地想到自己曾经承当过的生育之痛。现在,我已经没有勇气再痛一次了。但是丽,她也许只有选择继续与疼痛相伴,直到另一个新生婴儿来到人间,用天真的笑脸慢慢抚慰她的伤痛。
在法官的劝说下,当事双方没有转入激烈的争吵,各自黯然离开。
一方面,人们希望每个医生都医德高尚、医术精湛,来到医院就能获得最好的治疗与呵护;另一方面,人们又对医生充满了怀疑,一旦不满,就让医生尝尽世道凉薄。的确,每个行业的从业人员素质都良莠不齐,但如何从文明理性出发,科学地维护医者的尊严、患者的权利,依然有很长的路要走。
有人提出,应尽快建立医疗事故责任强制保险制度,即所谓“医强险”,像机动车交通事故责任强制保险那样,由第三方来分担社会风险、缓解医患矛盾。这种提法自然有其意义和科学性,然而在我心里,更期待的仍是医学的温度。
关于医疗,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事实上,预防永远是减少事故发生和将矛盾成本降至最低的方法。披着细雨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里一直徘徊着一种湿漉漉的情绪。多么希望,和谐的沟通、充满温情的人文关爱,像这润物无声的雨丝一样,细密而持久地沁入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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