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湖北宜昌人。出版散文集《山野虚构》《涉江》《循环之水》,小说集《遁走曲》《鱼尾裙》。有文字翻译成英语和西班牙语。获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第六届《芳草》文学女评委奖和湖北文学奖。
联系上周先海,我在微信朋友圈里搜索,很快,找到了那个众筹捐助,这是2017年4月的事情。
发起人名叫青峰山。那篇众筹标题比较煽情:我想活下去,请伸手给我。
众筹文章介绍了两岁半的女孩小豆豆。小豆豆刚出生不久,就被父母遗弃。湖北枝江市孤岛镇青峰山村的黄大国,两年前在南河河边捡到,随后收养,并给她取名豆豆。黄大国年过半百,妻子曹彩云做饭时因液化气爆炸,右臂和右小腿截肢,行动不便,无劳动能力。家庭被列入低保户。小豆豆虽然有了临时的家,但先天营养不足,患有多种并发症,瘦弱若小猫的她活在人世,气息奄奄。“但她还是一个生命啊,她想活下去。如果好心的您看见,请伸手给她。”
网络力量大,一个月左右,收到了30万元的捐款。周先海感慨,情况从这时改变,始料未及。
他低估了网络。周先海满脸沮丧,上身弓成一只虾。不堪重负速朽速垮的中老年之境,他轻易抵达。同为中年的我不忍直视,别过脸庞。他以为我反感,便喃喃自语地解释,我在犹豫,是从这里说起,还是从黄大国弑母说起?
我点头,叹息一声。随便您了,我大致知道一些。
周先海也点头。这样,周先海讲述,我记了下来。
他这个扶贫干部,讲述的是对接对象黄大国的家事,说到底,却是他一家人的命运。周先海连续说了三遍“命运”,我理解,命运和贫困,在当下精准扶贫的农村就是对等的词语。
黄大国命运的转折点要从他25岁时说起,具体点,是1994年春天的一个中午。
中饭后,黄大国去村里的铺子赌博打花牌。花牌是孤岛盛行的消遣方式,普及到每个家庭。黄大国自然不会免俗。
黄大国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选择在家种田。父亲已过世,妹妹远嫁到一个偏远的山区,家里只剩下他与母亲。农田活,黄大国全包揽,没有太多怨言。只不过,他痴迷花牌,越来越缺乏管束。花牌是流行荆楚一带的纸牌,以“孔乙己化三千”开端的娱乐形式,再加上带彩的赌博,里面的套路博大精深。几年下来,黄大国输掉不少钱。
母亲见黄大国陷进去太深,又拦不住,便收走黄大国身上的现钱,并将存折本掌在自己手里。这下,黄大国捉襟见肘。
那天中午,他一上桌子就欠下三家的钱,被赌友赶下了桌子。黄大国回家找母親要钱。母亲正在剁猪草,坚决不给,还大声训斥。训斥充满了悲怨和恨铁不成钢的绝望感。
黄大国上前几步,伸出双手,去掏母亲的荷包。
母亲被激怒,站起来,一脚踢翻了剁猪草的盆子,口不择言地怒骂,还挥舞菜刀,准备吓跑拽着她衣服的黄大国。黄大国左躲右闪,双手却紧抓母亲的衣服不放。你今天不给钱我,我就不放手。母亲彻底被激怒,挥舞手中的菜刀砍向黄大国。到底是儿子,她的菜刀不过虚拟砍人的架势而已,否则,黄大国躲不了。黄大国不仅没放手,反而拽得更紧了,母亲的虚张声势虚浮得很,一眼见底。母亲自知露底,却毫无勇气加大手里的力量。她被拽得左右踉跄,菜刀掉下,砍在她的左脚背上,鲜血顿时奔涌。母亲生怕黄大国夺走菜刀,忍住痛勾起左脚,菜刀在左脚的弹力下跳起来。接着,母亲整个人扑倒,压在菜刀上。
我答应你,但你先出去下。母亲哭了。自从父亲走后,母亲还没哭过。母亲的眼泪凝胶一般凝住黄大国的思维。他犹豫下,走出去。你说好的啊,马上给钱我,我把本赶回来,就带你去医院。
黄大国一颗心全在牌桌上,盘算如何赖掉欠下的赌账,再来翻盘。此时,一个牌友哒哒地走来了,人还在屋后面的路上,就粗着喉咙在喊,黄大国,你要到钱没有啊,我们都在等你……你不要搞这么缺德的事情哈……
妈,你快给钱啊。黄大国慌了,赶紧跑进房屋,顿时傻眼。母亲拿菜刀砍向脖子,喷涌的血失却管控,在地上铺出黏稠的红油漆。腥甜味热辣辣的,熏得人心发慌犯堵。慌乱失措中,黄大国稳住身体,跑去关紧了堂屋大门。
牌友敲大门吆喝,然后骂骂咧咧地离开了。黄大国突然清醒过来,这是自己的亲娘,一口气悬在嘴边。他抱起老娘,跳到屋外,扯起嗓门哭喊:救命,快来人啊……
黄大国的母亲住进镇医院,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据说死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医生怎么也合不拢眼皮,便叫黄大国伸手。黄大国瑟瑟发抖,双手刚挨上他母亲眼睛就移开。黄大国母亲却合上了双眼,在场人都惊呆了。
1994年至2013年,黄大国在监狱里,以弑母罪名服刑19年。这是沉默的19年,黄大国没跟任何人讲起。沉默构成了他的生活,也沉淀出血液基因。据说,定罪前,他说过一句话:“我妈是我杀的,请判我的罪。”事实上,公安局鉴定的结果更倾向于自杀。但他一口咬定他是凶手。法院判定,死刑缓期执行。
沉默的监狱生活,黄大国表现不错,再加上读过高中,懂一些物理学知识,换灯泡或者改装线路什么的,很在行。2013年,黄大国被提前释放。
家就是一个老房子,人就是他一个,外加三亩田地。这就是黄大国的全部家当。此时,他已经45岁。从莽撞的青春一下跨入沉默的中年。
牌是心伤,看也不看了,别说伸手摸下。
2014年,经由黄大国远嫁的妹妹介绍,曹彩云带着13岁的女儿曹玲玲嫁过来,组成一家人。曹彩云是付家渡村的,因为丈夫在外打工有了外遇,两人离婚,她独自带着女儿生活。曹彩云接触黄大国几次,感觉不错。除了人哑巴一样沉默,为人却憨厚老实心地善良,加上家庭环境单纯,只有他一人,以后三口之家好相处。黄大国也觉得,余生能有个三口之家,也不错。
看看,两口子年纪相当,正值盛年,伺候农活绰绰有余。农闲时,曹彩云就去船上帮厨,能挣下基本生活费。而女儿曹玲玲在镇上读初中,住宿,周末回家。一家人算得上其乐融融。
仅仅一年的顺当。
2015年春上,曹彩云娘家来人,她做饭,拧开许久都没用的液化气。中午炒菜好好的,傍晚炒菜时,液化气发生了爆炸。曹彩云当场昏厥,被喷出的大火炸到半边身子。命是保住了,但右小腿和右臂被截肢,右脸庞烧成树疙瘩。
回家躺了半年,基本控制了病情。所幸,这年8月,村委会将他们家纳入了低保。曹彩云安心与黄大国守着那三亩田过日子。
还有一件事情……放在后面说吧。
黄大国的家,开始是市公安局某个干部帮扶的。后帮扶干部调换成周先海。那一年,市公安局帮他家申请到部分危房改造资金,公安局再出了一部分,建起了一座砖瓦结构的新房子,还购置了家具电器。黄大国一家焕然一新。
脱贫嘛,吃穿住行,无非一件件落到实处。摆在眼前的问题倒棘手,早产儿黄小豆多病,营养不良,曹彩云几同废人,日常生活都由黄大国照顾,小豆豆的看管怎么办?周先海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对策。
曹彩云着急了。周先海一到黄大国的家,曹彩云就拿这事炒现饭,好像周先海不是不能办,而是不愿意。曹彩云哭嚎着哀求:请周领导想想办法,看看小豆子,猫都不如,你不觉得怪可怜?小豆子是我们捡来的,从小就被父母抛弃,我们家境贫寒,没能力养好她,但也不至于丢下她不管;再说,我和大国没法再生孩子了,豆豆就是我们的亲生女儿。
当亲生女儿养——这番心思倒让人怜惜。周先海信了,丝毫没看出曹彩云在撒谎。
我失声叫道:曹彩云撒谎——莫非那小豆豆不是捡来的?
周先海点燃一支烟,笑道,耐心点听呗,你以为曹彩云真想撒谎?唉。
小豆豆快两岁才学会走路,却长得皮包骨头,走几步就摔倒。豆豆坐在地上,看见旁边一坨鸡屎,抓起来就送嘴巴里。周先海拦住,嚷道,不能吃,这是鸡屎,好臭好臭的。说着,他还皱起鼻子,故意嗅嗅。周先海声情并茂地阻拦,恰如逗弄。小豆豆笑了,几颗稀疏牙齿白瓷般晃眼。
豆豆这是感冒了,不能再坐地上。说完,周先海心中就叹息。曹彩云这样子,哪能照看小豆豆?黄大国整天忙农活,陀螺一般不停,豆豆只要没坐进水塘火盆里,已经阿弥陀佛了。可怜我们的小豆子啊……曹彩云哭着叹息。
周先海劝曹彩云不要着急,他慢慢想办法。
周先海不是虚与委蛇,而是实话。周先海找村委会沟通协调,如果有时间,就派人去黄大国家里看看小豆豆。回到城里,周先海找相关人士询问,得到一些有用的答复。像黄大国这样的家庭,典型的因病致贫,而且曹彩云和豆豆属于弱势群体,妇联和残联可以救助扶持。于是,填表格完成申请手续。资金批下来需要时间,可小豆豆的情况着急……
曹彩云性子急,抓住周先海不放。周领导你答应帮我们的呢?不见丁点爪爪,豆豆已经发高烧好几天了,今天黄大国去镇上医院,说烧成肺炎了。
2016年过去,那救助资金暂时还没下来。曹彩云的电话天天不断,周先海哎哎着保证,保证去催去另想办法。
周先海横心了。因为一个念头闪现在脑海里,小豆豆这情况适合众筹捐款,多少会有收获的,众人拾柴火焰高,也来得快。正如所料,捐款雪球似的滚来,二十来天已经达到30万元。
曹彩云第一次喜笑颜开。嚯嚯哈哈的笑声,潮水般澎湃在耳际。黄大国还是沉默,一张脸却豁开了,看上去年轻许多。
5月,黄大国的家发生了重大转折。
曹彩云拿出部分众筹的钱,做了两件事情,一是请周先海带小豆豆去医院看病,二是请来她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专门照看小豆豆和自己。为了方便,也购置了日常生活设备,比如冰箱、微波炉和空调。
5月中下旬开始,黄大国家来了一拨拨人。询问家庭情况的,拍照摄影的,还有吵闹的。更有甚者,两三个男女找曹彩云索要捐的款,并说,“青峰山”撒谎,欺骗大家搞众筹,他们将要曝光。曹彩云仰起一张恐怖的树疙瘩脸,坦然地说,欢迎曝光,我家的情况你们都看见了,看看我这张脸——还叫人脸吗?巴不得你们多多宣传我这个弱者。
那些人才不管曹彩云说的,他们只信自己眼睛看见的——新房子、城市居民才有的生活设备、照顾老小生活起居的保姆……哪里穷困,分明就是富庶人家的做派嘛。于是,質疑不断。
周先海碰到过一两次,解释没效果,就以警察的身份赶走那些拍照摄影的。他心中有底,那众筹文字没有半点谎话。心中无诈,怕啥。
但,一些照片和视频在网上抖露出来。那新房子新陈设新电器,还有照看小豆豆的保姆,都在不由分说地表明:黄大国的家并不贫穷,众筹捐款另有目的。
质疑和索要捐款的跟帖评论和公号文章接二连三地出现了。网络其实是筛子,筛掉了黄大国的亲戚乡邻,还筛掉了曹玲玲的娘家人,留下唯一的硕果——黄大国的脱贫帮扶干部周先海。网络上,起底周先海的文章出来了,一再被转载。好歹,周先海就是公安局一名中层干部,从事业务工作,没啥毛病。经由网络这过滤机的过滤,周先海只被过滤出他是黄大国家的扶贫帮扶人的身份。仅此身份,也被无情地滤出目的,周先海邀功过急,严重歪曲事实,蒙骗了真诚的捐助人,玩弄了大众的善心。
周先海懵了。严重歪曲事实?什么意思?
不等心情平复,一些照片和言论揭底了他的“歪曲和蒙骗”事实。看看他们摆出的事实根据,竟然是在孤岛镇医院找到的小豆豆出生的病历,小豆豆是早产儿不假,但虚假的是,黄大国曹彩云两口子根本不是小豆豆的养父母,而是外公外婆,他们的女儿14岁的曹玲玲才是小豆豆的母亲。
这披露不亚于炸弹爆炸。
曹玲玲?小豆豆出生时,她还是一名初中生啊。可是,那来自镇医院的出生病历和手术记录,怎么会有假?周先海彻底懵了,满头大汗。
讲述至此,周先海不再直线式前进,而是拐弯,回到了2015年9月。
2015年是黄大国家的霉运年。除了老婆曹彩云重度残疾,女儿曹玲玲也遭遇了不幸。
几天后,曹彩云死了……简直死于心碎。
周先海告诉我,曹彩云多次提起她的猜测。那沸沸扬扬的流言,她轻易就信了。她按照时间估算,应该是2015年春节前后,曹玲玲被黄大国强奸怀上了黄小豆。她甚至想起,正月初五初六两天,她在娘家打牌,家里只有黄大国和曹玲玲两人……
7月,曹玲玲放假回到家。曹彩云心血来潮,说出猜测。那天,周先海在他们家,曹玲玲有些感冒,吃了药昏头昏脑地,把房门关得紧紧的,似乎在睡觉。曹彩云抓住机会询问黄大国。沉默的黄大国,只是抬起脑袋看了下曹彩云,嘴巴微微张了张,接着就闭上,垂下了脑袋。
黄大国抱着脑袋坐了一会儿,站起来,看看曹彩云,又看看曹玲玲的房门,眼睛里带着哀求。他的意思明显,别让曹玲玲听见。但曹彩云还读出另一个意思,黄大国那么在乎曹玲玲的反应,是害怕了,害怕曹玲玲出来对质。于是,她高声叫道,曹玲玲,你出来,我们娘俩讲清楚,豆豆到底是黄大国的什么人。
一直沉默的黄大国瞪大了眼睛,突然说话了:胡说。说完就跑出了房屋,一个人蹲到池塘边去抽烟,接着走远了。
周先海劝曹彩云冷静些,苦口婆心地劝告请求,只差跪下。气急败坏的曹彩云,哪能冷静?一下子见黄大国说话了,却是指责自己的话,怒火烧到了头发根子上,不管不顾地叫骂,一边骂着,还一边摔着东西。
小豆豆在堂屋里,被吓着,扯起嗓门哭嚎。周先海只好抱起小豆豆逗哄。
那时的曹玲玲,满心都是碎片。在学校里抬不起脑袋不说,还时不时被欺负羞辱。回到了家,情况并未好一些。母亲曹彩云的辱骂,犹如一只脚踩在她碎裂的心脏上,令她感到痛且羞辱。曹玲玲听不下去了,横起通红的脸庞,说你不要再骂了,也别猜来猜去,你说的都是对的,感觉如何?
没错,那是自己的猜测,然而……曹彩云顿时惊呆了。周先海在后面直跺脚,失声喊道,玲玲你瞎说……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要疯啦。曹玲玲转身跑进她自己的房间。
周先海接了电话,是单位打来的,要他马上赶回单位去。他哄好了豆豆,劝了劝曹彩云,离开了。
第二天,他接到曹彩云的电话,得知曹玲玲在他离开后跑掉了。他在城区的职高找了一通,又在城区溜了一遍,没结果。第三天,曹彩云再次给周先海电话,请周先海去曹玲玲的生父那里找找。曹玲玲的生父多年前在东莞一个鞋厂做工,周先海请亲戚去那家鞋厂找,无果。
曹玲玲跑掉一个礼拜后,7月30日,黄大国带着豆豆出门去找养女。
你就是个哑巴,怎么去找?曹彩云说的是实话,她极力阻拦,一是认为黄大国根本就没能力去找,二是担心黄大国把豆豆怎样——对那件事情的猜测还在,她心里再也不相信黄大国的为人了。
黄大国将豆豆丢给了曹彩云,只身一人出门了。曹彩云拦不住,给周先海打电话,要周先海马上赶到家里来。他开车到曹彩云的家门前,刚出车门,就看见池塘边曹彩云的尸体。
曹彩云爬进了家门前的池塘,溺水死了。
四口之家,只剩下黄大国和黄小豆了。
黄小豆九月开始上幼儿园。黄大国每天的事情就是,早晚接送豆豆,其余时间忙农活。至于曹玲玲,黄大国也没寻找的计划了。豆豆在身边,他也脱不了身。
那段被围困的日子,曹玲玲是如何度过的?
我找到她所在职高的班主任。班主任是位男性,直摇脑袋,表示许多事情他只是听说,并不清楚。
九月中旬,我去曹玲玲毕业的中学,找到她读初二和初三时的班主任,是同一个人,姓吴。这是个中年妇女,先发制人,问我为何对曹玲玲感兴趣。
我想了想,如实告诉她,因为在写孤岛精准扶贫的文字,采访到曹玲玲家的情况,很多疑问。她当时才十四五岁吧,一辈子就——吴老师挥手打断我的话,这个我真不记得了。
我头皮发麻,接着说,2017年7月,玲玲失踪了,一个17岁的女孩子失踪,意味着什么?您也是母亲,应该想得到。说到这里,我递出已泛出泪液的目光,遗憾的是,目光落空了。
你想了解她什么?吴老师总算松口,但说话谨慎,问一句答一句。关于曹玲玲,她总体概括,表现一般般,印象不深,关于她生孩子的事情,她听说过,但事情囫囵,具体情况她不了解。
一点儿细节您都不知道?
我那么多学生,哪能……
我失望极了,空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时,吴老师突然说道,我是2015年春上接手他们那个班的,以前的班主任……是个男的,那年放寒假后,玲玲不是一直在补课吗?
这是什么意思?我愣住,等反应过来,正欲张嘴时,她跟我告辞,又补充,曹玲玲那事,我真不知道。
走出校门,我打电话给周先海,说出我的怀疑。他一点也没惊讶,甚至肯定了我的怀疑,他在我之前已经如我私下打听到部分情况。他说了一句:又如何?我是公安局的,不比你清楚啊。
这态度。
我冷冷地呲声,或许激怒了他,他说,那行,你有公义,就继续查吧,重要的是证据,其它方面我没什么可说的。我继续打电话,查到了曹玲玲2014年的班主任,姓赫。当年52岁的男人,现在56岁了,一直是学校的优秀工作者。然后,我再继续打电话,给教育系统公安系统我认识的熟人,包括这系统有權力的领导。
证据呢?没有证据,最好别乱说,否则就是污蔑造谣,现在可是法治社会。
我捏着手机,右手发抖,却无所作为。能做什么?我彻底地理解了黄大国和周先海。沉默有时候,不,绝大多数时候,是我们共同的命运。
下旬,我跟着周先海去黄大国的家。这天是周末,豆豆坐在铺有橡胶板的地上搭积木,那是黄大国新买的。我一眼瞥见了堂屋春台上的小蛋糕,今天是豆豆生日。自从曹玲玲的事情被抖露后,黄大国在周先海的帮助下,更改了黄小豆的身份,由养女改成了孙女。
我喊豆豆。豆豆仰起脑袋,水汪汪的大眼睛扫过我,咧开嘴巴笑笑,又去搭积木了。周先海见状,拍双手,喊道,小豆子,今天还没喊我呢。
爷爷。小豆子奶声奶气的叫喊,使空气一下盈满了甜蜜。
你喜欢周爷爷,还是你的黄爷爷?周先海问道。
黄爷爷。小豆豆侧过脸,去找黄大国。沉默的黄大国正在给我们倒茶水,微微侧过脸,朝小豆豆笑了。
我问黄大国,我的职业就是写字,正在写一些纪实类的东西,想写写你的故事,你介意吗?
黄大国拿眼看周先海。
周先海点头,你的事情,我都介绍了。周先海指指我。黄大国垂下眼睑,沉默的面容,雾一样深远,但是背后的海洋却在波涌啸声和浪潮。那些混杂的声响,粗鲁却单一,它们告诫那些靠近的生命,安静下来,你将会听见大海的内心,你将会看见那些声响下被遮蔽的灵魂。你去看见,不是为了别人,而是自己,因为被遮蔽的灵魂总是那么相似,因为只有心灵才会发现心灵。
我继续问,你还想曹玲玲回家吗?
黄大国脱口而出,想。
周先海激动地伸出右手,拍黄大国的肩膀。老弟,你要开口说话……你在等曹玲玲回来,回来亲口对你说,伤害她的不是你。
黄大国蹲下来,双手抱住了脑袋。
沉默这片海洋顿时漫来,汹涌澎湃,海水上升,席卷我们,将我们飘浮在水面,我们身不由己。
许久许久,小豆豆跑过来,爬到黄大国的腿上,双手抱住黄大国的脑袋,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海洋一般盛满了我们沉默的面容。
我知道,你母亲不是你杀的,你却承认,因为你心里后悔愧疚。曹玲玲是被他人欺负的,你不知道坏人是谁不能保护玲玲,你为此内疚。小豆豆不是你的孙女却比亲孙女还亲。你习惯了沉默,用沉默去表达……我近乎喃喃自语的概括,是为了要黄大国知道,一个叙述者,她所做的就是尽量去懂得,只有懂得,才会盡可能地还原人性人心。
黄大国抬起脑袋,抱紧了小豆子,朝我点头。
请你开口说话。
好。
补记:
在完成这篇非虚构作品的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周先海的电话。他声音很大,炸在我耳际,我眼前闪现他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那个姓郝的老师—你还记得吗?就是曹玲玲以前的班主任,嗨,想起来没有?
我站起来。你快说,有好消息吗?
算好消息,那家伙在城区宾馆开房那个被抓了。
那个—哪个……随即我明白了“那个”的意思。
我有些泄气,但是—能怎样呢?这仍旧不失为好消息。
我突然想起什么,失口叫道,一定是被人举报的—那家伙,肯定还会被惩罚的。
举报—你听说了什么?周先海的舌头好似被捆绑,撸不直。
没有,我希望这样。
哦,周先海的语调拖出八个节拍。他接着说,我可以告诉你这样一个事实,当年,黄大国弑母案是我办理的……
沉默在此横亘。我脑袋发昏,心中却满是激动,举着手机在原地打转,聆听那沉默的风,任凭它满盈我身体。这沉默的风,风中包裹的海洋,以不可表达的力量去贯通那些未知的记忆,周先海的,我的,黄大国的,曹彩云的,曹玲玲的,还有小豆豆的。
我几乎是颤抖着声音说道,我猜想一个事情,对口帮扶黄大国一家,开始并不是你,后来调换成你—实际是你自己要求的。
沉默。
但很短暂,沉默变成了死寂。周先海挂断了通话,我却不知道。
请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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