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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色的旧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星火·中短篇小说 热度: 12229


  杜怀超,生于1978年。徐州市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获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等;出版长篇系列散文《一个人的农具》《苍耳:消失或重现》和长篇纪实散文《大地册页—一个农民父亲的生存档案》《大地无疆》等多部作品。

  我要坐火车离开这里。

  当我说出这句话时,那年八岁。其间一个少年寄居在舅舅家,正握着一把鸭嘴锄,躬身在夏日正午的田间。稚嫩而又膨胀的句子,从葳蕤的豆苗与沉闷的大地之间,水蒸气腾起的热浪中散发出来。滚烫。灼烧。煎熬。

  火车?是的,没错。这应该是沿河村年度最具爆炸性的头条新闻。

  因为话音刚落,从地面旋起一阵阵大豆爆裂的笑声,有人为之倾倒,有人笑岔了气。不用怀疑,显然那是舅舅与表哥、表姐她们的反应。这让我有点惊诧,不就是说出“火车”的字眼?一个少年想要坐火车这有什么问题?笑声里我捂紧两耳,惶恐不安,如一只木鸡,一毛没有,赤裸裸地杵在他们面前。心慌得厉害,伴随着接踵而至的窒息,我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肿胀与闷热漫漶过来,与天气无关。我有种迫切想要回家的念头,而且是立刻,马上,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闷热,多是与暴雨相关联的。在我的认知与经验里,每当暴雨来临,那种沉闷的气息就会在大地上蔓延开来。那时候我的天空里,铺天盖地的暴雨已经从远处奔来,我听到了雨水裹挟而至的惊雷声。

  我读懂了舅舅和表哥表姐们爆发的笑声。尖锐的笑声里,我知道其中并没有多少嘲笑的意味,只是觉得荒唐、可笑罢了。准确地说,他们是被火车这个陌生的事物所惊到。一个地图上名不见经传的沿河村,与传说中的火车怎么扯上关系的,完全匪夷所思。

  这确实有点荒诞。沿河村偏僻、闭塞,不敢说鸟不生蛋,至少鸟们想生蛋也会逃到别处的。沿河村与火车的距离,就是大地与月亮的距离。如果说应该有关系的话,那就是沿河村附近有一条高速公路,铁路与公路,他们之间是血脉相通的。是的,在城乡结合部,田畴与高楼之间,一条高速公路逶迤而来,伸向远方。沿河村的人不知它的起点,同样也不知它的终点。偶有零星的汽车,像一只只移动的甲壳虫,从沿河村人的眼前呈现、消失。我们所见的都是它们模糊的背影,和丢下的断断续续的鸣笛声。不是沿河村人不热心,而是当时的汽车、楼房以及高速公路,离他们很远很远,海市蜃楼般。

  那时的我,身陷于豆田深处,矮小的身影被蓬勃的豆叶所遮蔽、挤压,像是身陷于没有边际的、布满沼泽的湿地,动弹不得。即使我手中挥舞着锋利的锄头,也无法披荆与斩棘,从那片豆田突围出去。因为锄头和我一样,臣服于舅舅的指令,在豆苗之间与强势入侵的野草,展开生死存亡的搏斗。柔软而又坚韧的野草,百般呵护的豆苗,还有我以及一把闪耀着锋刃光芒的锄头,那场战斗简单而又粗暴。

  说起来我对那年的豆苗还是心生愧疚的。在豆苗与野草的生死抉擇上,我不由自主地选择了野草。很多正在快活生长的豆苗,在我的锄头之下,过早地结束了生命的周期。我要申辩的是,那绝非是我的本意,对豆苗我没有恶意,当然对杂草我也没有先天的仇恨。如果要归罪,只能归罪于那把不听使唤的锄头,它在执行我大脑命令时,总是发生误解与偏差。锄头不听话,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看着身边倒下的一堆堆豆苗,舅舅无奈地冲着我叹息,哎哟,你这真是锄草的哪!

  面对那些提醒,大多数时间里我选择沉默。不沉默还能怎样?难道我可以把罪过怪在锄头身上?现在回想起来,那年对豆苗灭绝人寰的暴行,或是我的一种无意识的反抗。那种反抗是复杂的,多元的,说不清道不明。你想,那样一份沉重的农活,要嫁接在一个八岁男孩的锄头上,遭到本能的排斥,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况且在豆苗与野草之间,你让一个八岁的孩子如何选择?两种植物,在孩子的眼睛里,都是生命。大地上的每一种植物,都有着某种神秘的对应。豆苗与杂草,我们可不可以认为,杂草前进一步,或许就是豆苗的样子?豆苗,不就是一种被人类驯化的杂草嘛!

  当然,一个八岁的孩童是没有如此认知的。有认知的是锄头,它知道在豆苗与杂草之间左右摇摆,知道如何拒绝和阻拦的指令。我是不敢忤逆的。在舅舅威严又严肃的目光里,唯有选择服从。

  我以一个外甥的身份,在舅舅家干农活。那个身份,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迫使我顺从地接过舅舅交给我的锄草任务,在火辣辣的夏季里劳作。我无法拒绝,虽然我对农活一窍不通,我能不能熟练地操作起农具,都是一个未知数。但是在舅舅的招呼下,我顺从地接受了。我以为吃舅舅的喝舅舅的,能劳作点什么,起码算作补偿,免得落个光吃不干活的罪名。那是我自幼内心的敏感使然,在屋檐下必须低头。那种对所谓自尊的维护,是造成我很少走亲戚的缘故之一。还有个因素是来自母亲日常对我的教育。她总是给我灌输一句咒语:外甥,是舅舅的看门狗。乡间的忠与孝,基本上就是吃喝,还有就是对其发出的号令要言听计从。

  少年的我丝毫没有反抗舅舅命令的意向。一切都是那么天经地义。八年的光阴,我也只是长得稍微高出豆苗一点点。在舅舅面前,我这可爱的顺从的看门狗,早就臣服于那句古老的咒语。在母亲一遍遍的暗示中,我乖乖地扛着笨拙的锄头,不声不响跟在看似威严冷峻的舅舅身后。

  夏日。骄阳似火,毫无节制地炙烤着旷野。

  那件事我后来也反刍过。我近似于认为自己内心是软弱的,逆来顺受的。我不敢在那时说出一个不字。直到成人后,在很多事情上对说出拒绝的胆怯与惶恐,使我养成一种磨磨唧唧、黏黏糊糊的拖延症。干脆利落的拒绝,我私自认为会对他者造成一种淋漓尽致的尴尬与伤害。欲言又止或难以启齿,成为我与人相处的显著标识。

  那次从舅舅家回来后,母亲看着我晒得蜕皮的肩膀、黝黑的脸庞,眼里有了几许抖颤。她伸出手,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头靠着我的头,轻轻地说,不碍事的,男子汉,过几天就好了。

  我对亲戚关系的认知,完全与那个夏天有关。在亲戚关系上,我总是过多地选择撤退与逃避。是冷漠、情商低,还是无情?我说不上来。当然,也不是说我天生讨厌劳动,其实,不管在学校还是工作单位,我总是热情地参与各种义务劳动。但那时的我,对锄草是束手无策的,可以说是无力与绝望的。我在写这段文字的时候,那些过去被我结束性命的豆苗们,想必应该能理解我那时金戈铁马的锄草生涯。

  我要坐火车离开这里。说那句话时,我已经勒令住手中的锄头。

  那是我当时一种渴望逃离的说辞。逃离旷野,逃离豆苗,逃离对野草的追杀,逃离当时锄草的劳作。

  有过类似经历的人一定会知道,乡间那种锄草的劳动,完全就是人与野草的对抗、折磨。要想除掉那些杂草,是要下一番工夫的。杂草生命力的顽强是人所共知的,否则就不会有那句妇孺皆知的诗句,春风吹又生。散落在大地上的杂草,就像是人间遗弃的孩子,失去庇佑,就要学会独立行走。

  对野草的锄杀,农人各种招数悉数登场。先机械锄杀,连根锄尽,然后置于火爆的正午,炙烤,这是除恶务尽的不二法门。杂草从泥土中斩断,一息尚存,只有再次曝晒,才不会重生。否则只要沾上一点雨露,即使断了根,它也能迅速从泥土中返魂、复活,继续和庄稼们争夺地盘、营养。这是人与野草的生存之争。当然最终的结果是,人以野草的消失,获得暂时的胜利。如果真有一天,野草绝迹,不知道人类如何存在呢?人,不就是一株会走动的野草?且命如蒿草。

  我知道当时没有人在意那句话,包括我自己。那是我久久沉浸在锄草这个机械劳作中的一种反应。其时火车对我来说,新鲜和陌生,对祖辈盘踞在大地上的庄稼人,她是我们的一种向往和远方。

  到了今天,我对当年为什么说出火车,依旧是恍惚的、茫然的。远离我那时生活现场十万八千里的词语,居然会在一瞬间走到嘴边。这是在暗示着什么,还是属于我宿命的字符?

  与火车搭上关系是在我而立之后。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现在以及将来就能说个清楚。有些往事就是个无解的谜。

  从那年到现在,时间的火车已经走了二十多年。天哪,二十多年的光阴,火车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从白天到黑夜,从沿河村到另一个村子,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她一路风尘,向着远方追赶。

  从舅舅家回来后,我继续着沿河村循规蹈矩、一成不变的日常。吃饭,上学,睡觉。这周而复始的生活,像两个铁轨,我始终没有迈出半步,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有踏上火车的可能。因为我对火车的认知还是停留在想象中,至于火车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怎么买火车票,火车要不要喝水吃饭,火车不肯停下来我怎么办等等问题,我都一无所知。父母也一无所知。火车那个怪物不在沿河村的烟火里。

  父亲、母亲对我的“火车梦”和舅舅们一样无动于衷,好在没有发出那种笑声。对他们来说,我这完全是做黄粱梦。他们对火车的认知,多是来自口头上的交流与传播,即很多个铁皮箱子组合一起,在一声明亮的鸣笛声中,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远去、渐渐远去、直至消失。火车对父亲来说,意味着一道分水岭,把生活分割成两个不同的世界。左岸是他们,右岸他们无从知晓。

  父亲的生活我可以想象出来,早上五点钟从睡梦中醒来,背着粪箕,沿着沿河村四通八达的阡陌,捡拾牲畜的粪便。早饭时分,父亲赶到家中,母亲早已把丰盛的早餐端到木桌子上。吃完饭,母亲在灶台上忙碌,照顾圈中的猪、鸡等;母亲的生活很简单,就是洗洗刷刷、缝缝补补。父亲则肩扛着犁铧,牵着耕牛,下湖犁地,接着播种、施肥……日子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与母亲,就像两列并行的火车,在时间这两根长长的铁轨上,不知疲倦地重复着,驰骋着。

  父亲以为这重复的日子,就是生活,就是我以后复制的样板。他认为在我们的世界里,有的都是农具、大地、炊烟和节气,而没有铁路、汽笛、火车和远方。这就是父亲的全部想象。仅此而已。如果说有意外的话,那就是我读书读出息了,会打破他的预设,路线图则改为上大学,然后工作、生活。父母不识字,也没有多少见识,他们的世界都在脚下这块土地上。一成不变,就是他们眼中生活的真相与全部意义。

  谁能想到,我与火车,一等就是三十年。

  火车给我最直接的形象,就像奔跑的黑洞,一个现实的驰骋者。

  这个比喻也许不太准确。对火车的形象来说,这是个减分的修辞,残酷而过分。他背负着无数沉重的肉身,在暗夜或者白天穿梭。钢轨与飞轮之间的碾压,风雨无阻的飞奔,这个裹挟沉重、暗夜、悲伤、忧愁、远方和无数肉身的家伙,他究竟是誰?我想我如是女性,肯定会把火车想象成理想中的男子,稳重、雄浑,阳刚且沉默少语,用坚硬冷酷的铁器迎接旅途上的凄风冷雨、漫漫长夜,还有清晰或者迷茫的旅程。这完全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所以四处奔走的旅客一踏上火车,就会把疲惫的身体摔倒在铺位上,卸下包裹在身上的铠甲、面具,然后沉沉睡去,等待他们的是黎明与晨曦。

  是的,黑洞。黑色的男子。当我走进火车,经过无数次的乘坐后,我对火车的认知,完全赞同黑洞与男人的形象比拟。我无法说清楚这两个镜像对火车的意义。火车在暗夜里穿行,在厚重的夜色里穿行,挤压黑夜,挤压厚重的黑;一个男人用强健的双臂,撕开粘稠浓密的渔网,扒开黎明,扒开欢乐。那海水般的夜晚,岂能善罢甘休?在火车这个男人的壮举中,海洋般的黑夜就在劈波与斩浪中,不断地被劈开波澜,随即周边的海水又汹涌过来;无休止的缠斗,直到天空露出鱼肚白。我不知道这种情景对于火车外的人来说,心里会有怎样的触动?我记得我曾在候车的空隙,面对着远方扑来的火车。风一样的男人一晃而过,黑色的钢铁怪物,瞬间带走眼前的黑夜,还有身体里的黑夜。因为每次火车从身边奔驰而过,前方的路便有了灵动、鲜活和澄明。

  二〇一三年春节之后,火车正式走进我的生活。世上很多事不是我们能改变的,唯一可以改变的是自己。从鲁院回来后,我有了一个很荒唐的决定,就是辞掉目前的教书工作,做一名“北漂”。那时我完全处于文学的狂热与晕头之中,找到领导,提出要是继续留下来,只愿意执教年级的文学写作课,其他的课务不想担任。这个异想天开般的想法,自然遭到了冷水打击和权威否定。副校级的领导都带主课,你一个普通教员有何资格?我知道那时我的幼稚与理想化,对世俗、权威完全是一种冒犯。我选择了辞职,辞掉为之奋斗了十八年的学校,一个人乘车北上,开始做一名“京漂”。

  不完全是心血来潮,辞职北上隐藏着我多年的文学梦想。我荒谬地认为,一个男人的成长,如果没有北漂的经历,至少是不曾历经沧桑的。从我过往的旷野、沿河村、学校以及楼宇等地理位置来看,生命基本上处于一种静止与休克的状态。这种死水般的日子,已经把我拖至温室般失重的伪生活。我就像工厂里的齿轮,站在生活的一个位置上,麻木而坚定地运转,等候老去。小桥流水与大漠孤烟,我还是愿意到巴丹吉林式的沙漠上行走一段,掏出我的灵与肉,甚至骨头,丢掉那种清汤寡水的日子,与生活摸爬滚打一番,从麻木、无望的岁月醒来,走一段噬心蚀骨般的日子。

  对于一个拖家带口的人来说,要辞掉为之付出十八年青春和热血的工作,不免有着忐忑和巨大的惶恐。这是不是一种自私与不负责任?我的想法居然得到了妻子的支持,这确实给我带来莫大的安慰,还有沉甸甸的内疚。

  妻子也是一名教育工作者,她是懂我的。她清楚我在工作上的固执与执拗。正是这种死板,造成我曾经直面领导,简单直接地拒绝了班主任的工作。这项工作不是单纯的育人琐事,包括应付上级检查,征订摊派杂志,还有一些难以言说的利益纠葛。一些暗藏污垢的活动,打着教育的幌子,侵蚀着校园净土。

  有次一位著名儿童文学作家配合文化公司到我校讲学,美其名曰“名家与孩子面对面”。华丽丽的外衣包裹着赤裸裸的图书销售。半小时讲座后,一个小时甚至更多的时间里,都是在签名售书。学校要求我们班主任在班级里多动员,还将对各班级购书情况开展考核、评选。

  我没有迎合上级的旨意,一丁点的动员造势都没有。结果是可以想象的,在大会小会上,我遭到了领导的责难与批评。难堪的事情还在后面。售书会结束后,领导根据各班购书情况,折合一定的比例,给每个班主任发提成,很多班主任都从会计处领到一叠或厚或薄的人民币,少则百元,多则两三千。当着大家的面,领导从牙缝一字一板地,挤出我的名字,还有后面的数字“0”。那时,我看到一个从牙缝里逐渐放大的狭窄而深邃的黑洞。

  那件事后,我向单位提出辞去班主任的工作,他们爽快地答应了。同事们都难以相信,这是破天荒的事情。我知道这与订书那件事有很大关系,领导也看出了我的迂腐与偏执。

  我对妻子说,趁还在而立之年,出去闯一闯吧。说这话时,我还有一点小兴奋,就是可以坐火车啦。一个人可以走很长的路,看很远的风景。少年时在沿河村豆田间爆发出的童言,竟然真的要落地化为现实。

  有过北漂经历的人知道,北漂,不是一个纸上的名词,而是一个苦涩与坚强、憧憬与失望互相砥砺的动词。他们像背着沉重之壳的蜗牛,贴地彳亍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

  此去经年,火车成为我人生路上不可或缺的部分。多少次我坐着火车抵达北京,抑或暗夜里一个人从北京南站或者北京站回到沿河村。

  坐火车,最好选择在夜晚,万物静寂。只有火车,像个不眠的猛士,穿行在无边的大地。窗外是厚重的夜色,窗内呢,是黯淡的日光灯,斑驳地照在旅客的脸上,若隐若现地拂过他们的梦乡。他们星辰般地簇拥在夜行的列车中,随着火车的奔驰,穿过黑夜,穿过山川河流,穿过人生中属于自己的一段黑暗之路。

  我的左边,坐着一位前去北京上班的理工男;右边是到青藏地区旅游的一对情侣。黑暗的夜晚。明亮的灯光,照在他们闪耀着幸福光泽的脸庞。这不是庞德的那些“湿漉漉的面孔”,他们在午夜里睁大双眼,好奇而又兴奋地盯着车窗外的世界,时而呓语,时而凝思。火车疾驰而过,我猜想他们留给站台上凝望他们的人的印象,一定是一条条游向世界的五彩斑斓的鱼。他们的眼睛里,是风景,也是辽阔。是的,没有什么比辽阔更重要了。这种辽阔,可以改变你曾经的逼仄,改变你对世界的认知,甚至在天涯浪迹中,找到自身的亮光。

  夜晚坐火车的精彩,在于下半夜。上半夜天南海北的,正襟危坐着。互相提防,彼此不信任,尤其是男女之间永远保持着那条线,就像两块相互排斥的冰块,保持着各自的温度,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而到了后半夜,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男的,女的,老的,小的,衣衫不整的,西装革履的,浓妆艳抹的,素面朝天的,各色人等,他们横七竖八地躺着、卧着、趴着。漫长的旅途,漫长的夜晚,还有漫长的人生,他们似乎在这一刻获得一种放松的欢乐。呼噜声、磨牙声、梦呓、小孩的惊叫,还有偶然传出的放屁声,混在一块。

  原先死守捍卫的规则,三八线、红妆或者素裹、男女有别等,在困意的攻夺下,完全打开紧闭的城门。有的抱着桌子,有的抱着包裹,有的趴在邻座陌生的肩膀,有的把脚搁在对面座位的身上,大家相安无事,那么自然而又合理。一个贪恋美食的旅客,在睡梦中抱紧他人的脚趾啃起来;一个女旅客在梦呓里张开双臂,抱着邻座的男人;还有人从沉睡中摇摇晃晃地起身,站在过道上,大声喊着:我要小便!一声犀利的喊叫,把刚睡着的旅客惊起,大家捂嘴偷笑,實在忍不住的,“噗嗤”一声笑开了。

  我后来沉湎于绿皮火车,对京沪高铁避而远之。原因之一就是太快了。我们这个时代,有很多东西不是太慢,而是太快了。快递、快餐等,快似乎与昙花一现、灵光乍现等相连,快意味着失去、疲于奔命。而缓慢的绿皮火车,似乎可以抵达人间的滋味,我迷恋这种慢的味道。

  火车把我送到北京一个叫五棵松的地方。单位门口的外面,是轰隆隆的高架和昼夜不息的车水马龙声。天桥下,挤满四面八方来的筑梦者,他们和我一样,把北京梦想成鸟巢。他们白天混迹于地铁、宾馆、酒吧等场所,寻找实现梦想的机会;晚上,就把自己丢给夜市或者夜宵店,不是在为生计忙碌,就是在午夜的餐桌上,裸呈一个人的孤独。

  时间久了,梦想之火渐渐熄灭,随之而来的,是茫然、不安。夜晚的乘客,不只是那位有抱负的理工男、享受爱恋的小情侣,还有深夜出逃丽江的女人、悲伤逃离的失意者、背负行囊的务工者,还有两手空空的归乡者、去城市寻亲的妇女和孩子……小小的车厢,就是一个微小的人间,上演着锅碗瓢盆,悲欢离合。我不知道这奔走的人群里,有没有我熟悉的沿河村人。

  我多次有过这样的想法:一个有梦想的人是可耻的。就像我现在这样,背井离乡,远离妻子和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北京。恐慌、恐惧、无力感瞬间涌上来,就像一个人走在铁轨上,左右摇摆。那狭窄的铁轨,分明是两块立体的锋利刀片,是两排岁月的牙齿,在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我、撕碎着我。我承认,我不是一个执著于梦想的人。我多次有了回家的念头。我要回家,沿着火车的方向,从北京回到沿河村。

  我隔着视频对妻子说,我想家了。孩子都好吧?父母呢?妻子在视频的一端,用轻松的微笑一一回答,安心工作,我们在家都挺好的。不用说,两头都是晴天,都是艳阳天,都是一个好消息接着好消息。而在我们转身的瞬间,则是滂沱的雨季。

  直到有一日,我突然从北京回到沿河村,妻子喜极而泣。

  米兰·昆达拉说,生活在别处。三十年前我是喊着要坐火车逃离沿河村;三十年之后,我是哭着从火车上回到沿河村。人生很多时候,就是一个圆,我们不清楚哪一种是离开,哪一种是抵达;哪一种是归去,哪一种是来兮?如果说火车的形象,隐喻的不是一种感叹,而是一个无解的转折,那么它的意义则不是机械与重复,而是无限与可能。

  我对曾经的火车往事不感到遗憾。她在黑夜里隐秘的奔跑,长长的缄默,一啸千里的嘶鸣,还有抵达的远方,都会凝结成我生命的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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