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晚上。一天中我最爱的时刻。此时此刻,一切喧嚣都安静下来,所有浮尘都沉淀下去。海底深处的暗蓝色的光,确切地说它更像是一团能照亮的朦胧的雾,随着海流发出声声叹息,一波一波,一环一环,无声地扩散。此时此刻,夜晚降临,白天温柔撩人的湛蓝海面也露出了她幽暗的另一面,变得越来越像我们生活的地方了。
和往常一样,她拖着圆鼓鼓的身体和一条小得可怜的鱼尾从一丛像火焰一样燃烧着的水草后面游了过来,尖细的脸上尽是掩不住的得意。我知道她是来找我的。我迫切地想要离开,可还没等我转过身逃走她就透过重重叠叠的鱼群准确发现了我。她的这项技能类似千里眼,总是让我非常佩服,只可惜她永远把它用在错误的道路上。她大声喊我的名字,我只好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努力装作惊讶喜悦的样子。我并不想和她说话。
其实有一段时间我是非常喜欢,甚至是爱慕她的。这也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因为那时候几乎人人都爱慕她。那时她还不像现在这样,那时的她还有着正常的体态,有一双善睐的眼睛和一条健美的、华丽的鱼尾。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她现在仍旧会非常美丽,我总是这样想。
她游近了,她脸上的表情更清楚了。天呐,那是怎样的愚蠢!她已经无药可救了,她脸上的愚蠢好像已经深入骨髓。我记得上一次见她,大概是前天,她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可笑。她满心的焦虑像一把火,突然一下就蹿了起来,伸出火舌,将她本算正常的心智遮蔽得严严实实。
“嘿!你知道吗?”这是她的口头禅,通常她说完这句话后就要开始炫耀她一天的成果了。“我觉得我找到了通往那里的正确路线!”果然,她开始了。“这次肯定没错,我觉得我离我的目标越来越近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里射出的极度渴望的光芒,倒是和她的尖利的嗓音相得益彰,而她丑陋畸形的尾巴也正和得意的面容遥相呼应着。我看着她的尾巴,有些难过地想她以前有怎样绚丽的鱼尾啊!她以前的尾巴总会在夜里发出淡蓝色的磷光,朦朦胧胧,说不出的神秘。仔细看你还会发现不止是蓝色,在蓝色光芒的笼罩下隐约还有玫粉色的图案闪闪发光。等你想仔细看清楚是什么图案时,颜色又突然变了,变成了墨绿,墨绿中又闪着金黄的光泽,各种光怪陆离又不可思议的奇妙在她尾巴上交相辉映。不久,墨绿和金黄又回归到了通体的莹莹蓝色,仿佛之前看到的奇幻的美丽都是你的幻觉。各种华丽璀璨在她美人鱼一样的尾巴上和谐共生,共同装点她的美丽。她的尾巴不知吸引了多少王公贵族前来示爱,有的鱼自知不配,千里迢迢游来只为亲眼目睹这口口相传的上帝的杰作。她对这一切却总是显得颇为冷淡,在众人膜拜爱慕的眼光中依旧保持着孤傲。她毫不介意地在众人面前自由游动,一条蓝尾在身后无忧无虑地摆动,时而缓慢,观众便如饥似渴地痴痴看着;时而迅疾,水草也向着她离去的方向奔跑,所过之处,星光熠熠。她特立独行,悠然自得,热烈的、狂乱的、饥慕的眼光丝毫不能影响她。似乎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永远这样下去,旁若无人地,又倾尽全力地游着。我以为,她对自己美丽的不自知也是她最大的魅力所在。她不是在向我们这群蠢鱼炫耀她的美丽,她是在和赋予她生命力的神灵对话,以一种美得出奇的方式。我很好奇,如果她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了这样一条不再美丽,甚至丑陋的鱼,她还会那样义无反顾吗?
看着她满心期待,我不忍告诉她真相。我不忍心告诉她,你所谓的目标、梦想其实都是幻觉。当然,就算我告诉了她,她也不会相信,甚至还很有可能拉着别的鱼来嘲笑我讽刺我一番。这就是我现在不喜欢她的原因。好像自从那件事以后,她不仅外貌变了,连原本轻灵的性格都难逃厄运。
眉飞色舞地说了几句后,她又拖着她肿胀的身体游走了。她说虽然她不累,但还是要休息一下,积累一下力量明天才有更好的状态去继续追逐梦想。追逐梦想,她是这么说的。
我真怀念那些过去的日子。那时,大家都很正常,偶尔有一条鱼疯疯癫癫地说些胡话的时候大家都能分辨出来,大家都会笑他,没有一条鱼会相信他。但现在不一样了,在这里,我似乎成了唯一一个不相信胡话的异类。但我知道,不正常的是他们。因为我能看见,现在只有我还保留着一条健康的尾巴,我的尾巴远远没有她的漂亮,但这是我们作为鱼的标志和信仰,我还能留着它我就很高兴。而其他鱼似乎都失去了这种信仰。
整个海底,就只有我了。
我向上游了一会,在高一点的地方悲哀地俯瞰着我生活的海底。一丛一丛的水草肆意生长着,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植物,有高高细细的种类,也有低矮肥大的种类。它的叶片有两种颜色,正面是火一样的红色,背面是略深的褐咖色。你从不同的角度看到不同的颜色还会以为是两种不同的植物。它们霸道地生长着,几乎占据了这里全部的地盘。大部分时间它们都是正面朝上,远远看去像是大自然开了一个玩笑,海洋居然也能着火。每当洋流改向的时候它们就像触了电一样地向着一个方向急剧抖动,这个时候它们露出背面,褐色一片,像是一地落叶。其中当然也有别的植物,它们在红色的底布上悠然作画,于是在一片刺目的红中会忽然这里出来一点白,那里又有一片绿。在我眼中,这更加深了它的丑陋恐怖,像一个别有用意的陷阱。有体型稍小的鱼在其中穿梭,乍一眼看上去它们五光十色,身姿矫健很是美丽。但你若仔细一点就会发现,他们的尾巴全部都是畸形的,要么太大,要么太小,要么奇形怪状。
一群黄蓝色的游鱼突然飞进了这片海域。他们抱团行动,像一只飞碟那样,侧着身子快速移动。他们体型中等,跟我差不多,鱼鳍和上部是黄色,眼睛以下是蓝色,色彩的分界就在眼睛一线。不过它们的眼神呆板,所以我不能看清楚他们眼睛的颜色是否也正好是上黄下蓝。也许他们现在丑陋的尾巴过去也是半蓝半黄的杰作,不过我是永远无法证实这个猜想了。它们是过客,只在这里绕了一圈,用死气沉沉的眼睛大致打量几下后就匆匆地离开了。
如你所见,我们这里弥漫着一种癔症。刚开始它让你的尾巴畸形,渐渐地你的游速变慢,长期以往你就会完全丧失游行的能力。没有一条鱼能说清它从何而来,或者谁是第一条罹患的鱼。我所知道的就是一夜之间所有的鱼都染上了这种癔症。或者用他们的话说,只有我是一个异类了。我总是觉得这种癔症和那些妖艳的水草不无关系。那些水草实在是太耀眼了,有时候看久了我会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所以我总是告诫自己不要靠近它们,就算不得已一定要从有它生长的地方经过,我也会尽量目视前方不去看它们。
我正这样想着,一条鱼的惊呼猛地让我脱离了沉思。我循声望去,一条巨大的银灰色的鲸鱼正快速地向这里涌动,刚才的叫声正是由他发出来的。其他的鱼感到好奇都不由自主地向他游去,大大小小的鱼杂乱地从四面八方向他聚拢。看得出他很兴奋,还没等两方碰头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说了起来。我和他们隔得远,听不清他具体说了什么,只隐约听见他说“找到了”,然后周围一阵欢呼,一阵叽叽喳喳的兴奋的交谈。接着他大概说的是“我带你们去”之类的话。因为他话音刚落,围在他身边的鱼群就马上动了起来,他们四处呼朋引伴,邀请他们共襄盛事。他们快速的游动引起水草阵阵颤动,一丛传给一丛,一片带动另外一片,很快整个海底的火焰都燃烧了起来。
消息传播的速度让人吃惊,很快几乎所有的鱼都到齐了,它们按种类大小排好队。最前面的是一排威武的鲸鱼,他们尖利的牙齿暴露在外。接着是鲸鱼家族,各种各样的鲸鱼整整齐齐地排列。然后是乳白色的圆圆的胖鱼、有四只爪子两个头的兄弟龟、蜥蜴一样脸长刺的刺鱼、像马一样但后面长了一对玫瑰色翅膀的蝶鱼、生着长长的像人类头发一样的黑须的发鱼、总是吐泡泡的非常美丽的梦鱼......各式各样,大大小小,全部到齐。他们像一支有着残疾的精锐部队,心中充斥着无处发泄的激情。他们仿佛随时都准备好了出生入死,就等着首长一声令下。尽管我知道他们绝不是要去打仗。
在浩浩荡荡的鱼群中,我看到了她。可怜她刚刚打算休息,马上又被叫醒,现在她正摆着她可怜的小尾巴迷迷糊糊晕头转向地被鱼群拖着向前走。尽管这样,她下意识地还是想往队伍前面挤。她也要和他们一起去实现目标了。
目标,我又是觉得悲哀又是觉得怜悯。在他们眼中,那是闪着圣光,可以让他们废寝忘食不知疲倦、可以终生为之奋斗的终极意义。可其实,那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它在某处不怀好意地张着嘴,等着鲜活的生命自投罗网。我总记得他们用充满渴望的语气万分向往地说,他们觉得海洋太大,没有安全感。那个笼子里,虽然没有自由,但是他们觉得很安全,很幸福。
我站在那里,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平静地看着他们浩浩荡荡的队伍头也不回地离去。过了一会,我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游去。我没有癔症。
再次见到他们已经是很久以后了。他们走后,我一个人游了好久,没有了他们后这里变得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片燃烧着的火红。于是无论我怎么避免,那些水草总是能招摇着从四面八方向我扑过来。我越来越觉得也许这里的水草就是致病的原因。他们走后水草像是有了更大的空间变得更加猖獗了,它们越来越高大,繁殖也越来越快。我日日都像在火红中艰难行走,已经要看不见海水了。我害怕了,决定趁自己清醒的时候离开这片火海。我决定向北走。可还没走多远我就惊讶地发现,原来我曾经梦寐以求的地方隔我这么近。那里的水草没有妖艳的红,它们多半颜色素雅,生长缓慢悠闲,这正是我一直向往的。更重要的是那里的鱼没有癔症。他们的尾巴很健康,多数都是蓝色的,他们在色彩清丽的植物间游动,就像摇曳的水草在一瞬间抽出一条蓝色的惊艳。在高处看像是花开遍地,灵光乍现。可惜曾经沧海难为水,任何鱼的尾巴在我眼里都比不上她以前的样子。
我打算游遍海底,去看看散落在这片魅力深蓝各处的好地方。在我继续向东游行的旅途中我又经过了一片红色的海域。不过那里的水草不是火红,而是一种颓废的暗红,不像火焰,像是血腥。海域中间有一个笼子,或者说这片海域本身就是巨大的笼子。我就在这里看到了他们。虽说笼子够大,但对于那么多大大小小的鱼来说绝不宽裕,能让他们活动的只有极小的一点地方。不过这也没什么,因为他们现在都已经忘记怎么游泳了,甚至他们中的一部分已经进化成了没有尾巴的鱼。他们多半停在空中,像是漂浮,像在沉睡,更像死亡。他们目光呆滞,只有偶尔瞥到海底暗红的水草才会有类似清澈的目光闪现。
我试图在里面搜寻她的影子,但笼子太大,我没有她的千里眼,找来找去始终没有看见。我问了里面一条一直用没有焦点的目光笼罩我的鱼她在哪,他说不知道。我又问了好几条鱼,他们都说不知道。我不死心地问了好久,可没人知道她现在在哪,或者她是谁了。她放弃了蓝尾,以为自己仅仅是少了美丽,或者是自由,却不知她失去的是自己。从此以后将再也没人认识她,再也没人知道她是谁了。
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她那条曾经名动海底的泛着柔和的蓝光的鱼尾。她们当时是多么美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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