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曹的计划是这样的:六点,妞妞下课以后,先悄悄地跟着她,等她离开人民路,拐进通往下村的那条僻静小街,他就可以动手了,那时最多六点十分。在事先准备好的毛巾上洒好乙醚,用毛巾从后面把她的嘴那么一捂,再用另一只手把她抱起来往胳膊底下那么一夹——走人喽!妞妞肯定不会乖乖地等着被抱走,一定会乱动,又踢又踹,没准还会咬他。如果她咬他,他一定要忍住,一定要忍住!万一松了手,她可就跑了,再捉回来可就难了。所以,一定要坚持住!最多三分钟,她就晕了,他就可以回到宿舍,一手交人,一手收钱喽。坚持就是胜利!坚持住呀,哥们儿!……那时候是几点?反正不会超过瘸表哥说的“最后期限”——七点。人交到他们手上,就跟他没关系了,他就可以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边刷微信边等妹妹了。妹妹的火车晚上九点到槐七市,他有充足的时间谋划带妹妹去哪儿吃夜宵。当然,他们也不能玩得太晚,明天妹妹还得去学校报名注册。明天可是报名的最后一天,真正的“最后期限”!
但是,啥叫“功亏一篑”你懂不?你懂不!靠,没文化真可怕!刚才妈打电话来问妹妹到了没,说妹妹嫌坐火车贵,坐长途汽车来的,这会儿应该已经下车了。小曹的脑袋嗡地大了一下,立马给妹妹打电话,可电话就是打不通。妹妹知道小曹的宿舍地址,她该不会下了车就直接去那了?小曹的脑袋更大了。同事的瘸表哥和他带的族人就等在宿舍,那个瘸子早就看上妹妹了,巴不得把妹妹带走才好呢!现在妹妹这么跑过去,不是羊入虎口么!但是,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刚才他把手机放回口袋时才发现,他……他居然没带毛巾!没带那条捂住妞妞嘴的毛巾!这还绑架个屁呀!
小曹的脑袋一阵接一阵地嗡着,浑身上下泛起一层冷汗,一直冷到骨头里,只有耳朵是滚烫的,烧心的烫。眼眶越来越酸,越来越胀,一股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苦味钻进鼻腔,冲到眼眶……这是要哭的节奏啊!奇怪的是,眼泪却流不出来。
教室里的妞妞正在弹电子琴,小曹就守在窗边,刚才还听得出她弹得有进步,至少不像上周那么磕磕巴巴的了,现在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只觉得脑袋嗡嗡地响着,身体簌簌地抖着,耳朵灼灼地烧着。妞妞在弹琴,妞妞在弹琴。马尾辫上那个夸张的大蝴蝶结,无声地一会儿划到左边,一会儿划到右边。它就像一对小翅膀,正拽着妞妞的小身体,虽然有些摇摇晃晃却坚定不移地起飞了,飞呀,飞呀,飞到小曹再也够不着的地方……小曹的视线变得模糊了。
现在是腊月二十二傍晚五点五十五分,妞妞在槐七市的最后一节课还有五分钟就结束了,错过了今天,他——小曹,就再也没有什么“以后”了!
深冬腊月里的槐七市,天黑得特别早,小曹有把握在实施计划时不会被别人看到。反正整个槐七市,除了装饰城所在的人民路,就没有哪条路是不僻静的。这个城市就这德行,所有好东西都放在领导看得见的人民路上,其他地方连盏路灯都舍不得装。就拿这个装饰城来说吧,快过年了,商户都关门回家过年去了,等妞妞他们这些小孩上完今天这节电子琴课,连他和同事这两个最后留守的保安都放假了,装饰城就彻底没人了——空楼!可因为市领导每天下班会经过这里,装饰城外面的超豪华彩灯就得照亮不误。电表咻咻咻地转着,把王秃子转得心肝脾肺肾都疼,一看见电费单就喊女秘书去给他按摩脑袋。如果把那些灯都关了,王秃子就不用脑袋疼,小曹跟着妞妞的时候,不就更安心了么!唉,算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好在只要拐进那条小街,再走两个路口,就能看到顶天立地矗立着的水泥围挡,上面绘满了各种充满正能量的公益广告。而被这一片浩浩荡荡的水泥围挡包裹着的,就是槐七市最著名的外来务工人员聚居地——城中村——下村。小曹对这里实在太了解了!
下村因其低廉的房租享誉整个槐七市的打工界,几乎是每个初到这里找工作的人的第一站。当然,与之匹配的,必须是肮脏混乱的居住环境、乌烟瘴气的人文气息、得天独厚的犯罪摇篮。救护车、消防车,永远别想开进来。警车一响,倒是能有不少矫健的身影破窗而出。平日里,二十四小时的人声鼎沸,各种方言中的国骂部分,分别在早晚黄金时段齐聚一堂,但只要临近年关,这里就会静谧得如同坟场,萧索破败中隐匿着令人胆寒的欲望,正是小曹动手的好时机!
新市长刚上任时,曾想对下村进行改造——下村就像长在鼻子上的痔疮——最起码要消除那些安全隐患。然而经过一轮科学严谨的调研后,水泥围挡立起来了;又经过一轮科学严谨的调研,水泥围挡被加高了;再经过一轮科学严谨的调研,水泥围挡冲外的墙面上,被绘满了各种充满正能量的公益广告。如果再来一轮新的调研,下村上空恐怕就会被加上一个盖子,彻底与槐七市隔绝起来。槐七市市民自觉地对下村敬而远之,坐出租车时宁肯多付车钱也要绕路。居住在下村的人更是本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朝着把下村打造成“不是人住的地方”而努力。可是,它便宜呀!对打工者来说,还有什么比省钱更重要的呢?所以下村还在,依旧生机勃勃!何况这里距离槐七市的心脏咫尺之遥,还能和市长呼吸着没有时差的空气,却只要付出那么低廉的代价……地狱的房租如果也这么便宜,那它就是屌丝的天堂!
当初刚到槐七市,小曹就直奔下村而来,下定决心,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可一看到实物,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理准备做得不够充分。他和二十三个人住在一间二十多平米的平房内,白天还好,呈现在眼前的只是单纯的脏、乱、差,可一到晚上,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就以各种跨越人类想像极限的造型鱼贯而入,并在半小时内迅速将鼾声连成一片。槐七市有一个全国著名的影视拍摄基地,云集着好多剧组,聚集了大量怀揣明星梦的群众演员——这也是小曹来这里找工作的原因,人多机会才多嘛。可他真的没想到,自己一到槐七市就进了“娱乐圈”!后来他才知道,这些准千里马之所以聚集于此,只是因为他们付不起“基地”周边的房租,才只好舍近求远。
在这个二十多平米的“娱乐圈”里,小曹想做一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具体表现为,他在自己的床架上搭了两条毛巾,一条擦脸,一条擦脚——他依旧要保持良好的卫生习惯!结果可以想象,一转身的工夫,擦脚的毛巾就不见了,擦脸的毛巾成了上铺那位擦脚的家伙什……如果没有那些绚丽的梦想支撑,这地方真是黑得没有了颜色!小曹决定搬家。
搬家对于当时身上只有五百元的小曹来说,真的太奢侈了。但幸运的是,当初险些被室友拿去垫床脚的高中毕业证还在小曹身上,小曹靠它找到了装饰城保安的工作。十七岁半的小曹,拥有了一个不错的起点,管吃管住,工资虽然不高,但是职业前景好啊,表现得好是有可能调到办公楼工作的,那可就是白领了!最关键的是那身漂亮的制服,由于颜色款式和警察制服十分接近,乡下的亲戚还以为他当了公务员,村支书都托人来给妹妹提亲。当然,提亲的事最后不了了之。一是小曹坚决反对,因为妹妹太小,他还想供妹妹到城里读幼师呢。二是同样也在外面打工的三猴子认出了那是保安制服,这个美丽误会就没办法再继续进行下去了。
离开了下村的小曹,搬进了装饰城提供的职工宿舍,八人间,实行军事化管理,当过汽车兵有部队情结的王秃子偶尔还会来检查内务……这一切实在太适合有洁癖的处女座小曹了!小曹决定好好表现,争取早日成为白领,并且,为了庆祝新生,他决定出去买一条新毛巾。
心怀甜蜜梦想的小曹在槐七市著名的人民路上走着,刚走到王秃子的另一家产业——人民路上的洗浴中心,他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从里面出来的男人,把洗浴中心送的雪白的毛巾丢进了垃圾筒。小曹下意识地走过去,从垃圾筒里把毛巾掏了出来。那毛巾薄得能透亮,是别人用过的,还和垃圾混在一起,可是……还是那句话,百年大计,省钱为本。小曹的梦想是——攒钱,让妹妹到城里来读私立幼师!学费、住宿费、吃饭、零花,不是本地户口还得交“赞助费”,加在一起要五万块呢!于是,隔三差五地,小曹就要来洗浴中心门口的垃圾筒掏毛巾。凭借持之以恒的毅力,外加心灵手巧的智慧,小曹把捡来的毛巾拼接成了夏天盖的毛巾被、春秋盖的毯子,他甚至给自己缝了一件浴袍,只是从来没穿过。如果不是妞妞爸横刀夺爱——他是洗浴中心的保安,同样热衷于捡毛巾带回去让妞妞妈加工——小曹极有可能成为槐七市的垃圾王子,手工达人!不过小曹不介意,因为那个男人是妞妞爸嘛!
那时还是夏天,小曹例行公事巡视完装饰城,到房荫下抽烟休息,一边用毛巾擦汗扇风,一边空落落地看着停车场上的车。不远处,一个小女孩正踮着脚趴在小库房的窗沿儿上向里面张望,一只小手还在墙上和着房间里传出的音乐敲着节拍——那是王秃子的准女婿开的“爱心班”,在免费教“外来务工子弟”弹琴呢。这个教室以前是个小库房,堆满了各种没用的破烂,王秃子大概是磨不过他女儿,才肯拿出来给准女婿上课用吧,每个礼拜二的下午四点到六点都这样。
凛冽的阳光劈头盖脸地砸到妞妞身上,小曹有点担心火热的日头会不会把她烤化了。看衣服就知道她不是城里人的孩子。是装饰城里小老板的孩子?也不像。她爸没准和他一样,也是个保安。这么一想,小曹的心里就有点热乎乎的,甚至还想起了一个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多像啊!她看着里面,他看着她。小曹笑了,想着一定要把这事告诉妹妹,妹妹一定会觉得他很幽默。
突然,音乐停了,小女孩转身就跑,准女婿从窗子里探出身,冲着小女孩喊:“你是妞妞吧?妞妞!妞妞,别跑!妞妞!”原来她叫妞妞!小女孩停了下来,艰难地转回身,低着头。准女婿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妞妞,你好!你喜欢弹电子琴吗?”小女孩绞着一双手,好半天才抬起头,肯定地点了点,又迅速地低了下去。
“那就进来上课吧!”准女婿热情地邀请着。
“我……我没有琴……”
小曹无法描述他听到妞妞回答的那一刻的感觉,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心颤了一下。不,不是颤,是哆嗦,是抖,是快碎了。
妹妹也是在妞妞那么大的时候,对爸妈说:“我不上学了,让哥上吧,哥将来要念大学,当大学生,娶城里的嫂子……”
那天小曹远远地跟着妞妞回了家,她家住的地方证实了他的猜测——下村,她爸在王秃子的洗浴中心当保安,她妈在王秃子的超市做保洁员。这一家人一定刚到槐七市不久,手里还没什么钱,才不得不选择住在下村……小曹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甚至还有一点敬意——他们没有把孩子扔在家里当新闻里说的“留守儿童”,他们给了她一个完整的家!他也要向他们学习,把妹妹接过来!
一回到宿舍,小曹就毫不犹豫地斥资四百八十元巨款,在淘宝上买了一架电子琴。虽然是二手的,却是雅马哈的,名牌!电子琴寄到的那天,小曹激动得一夜没睡好,不停幻想着把琴送出时的各种场面。可等到礼拜二他带着电子琴在窗前等妞妞时,却发现她已经坐在教室里弹上《生日快乐》了,可能是准女婿送的吧。城里的年轻人就是不一样,说话一套一套的,听都听不懂——
“这些‘流动儿童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外来打工者,他们每天忙于生计,根本没有时间照顾孩子,我发起这个公益项目,目的是希望帮孩子的父母解决‘放学后到下班前这段时间的照看问题,更重要的是,这是对孩子心灵的陪伴,可以帮助他们更快地适应、融入城市生活……”反正报纸上采访准女婿的文章是这么说的。当然,那篇报道主要是写王秃子的。王秃子凭借那间免费提供的小小的放满杂物的库房,俨然成了一位爱心企业家。王秃子的女儿到底看上准女婿什么了?因为他是个会弹钢琴的艺术家?长得很帅?心地特别好?总之,小曹每个礼拜二都能看到王秃子的女儿开着红色小跑车来接准女婿下课,俩人腻乎得要命。
就这样,小曹的电子琴没有送出去,他想妹妹来报名考幼师时,把电子琴送给妹妹也不错。妹妹今年都十八岁了,才刚念完初中,她做梦都想当个幼儿园老师。小曹在爸妈面前拍着胸脯保证过,他有钱给妹妹交学费,春节前一定要让妹妹来报名,不要那么着急给她找婆家。如今妹妹真的来了,却没想到……
他妈的,小曹不是没怀疑过!他虽然只是个保安的,可他是有高中毕业证的保安,他也会用手机上网,他了解国家大事!一个月,四万块变五万块,比银行利息高那么多,不是高利贷是什么!放高利贷是犯法的!可那个王八羔子——他妈的,那个王八羔子还是他的老乡呢——当时特别不屑地用鼻孔看着小曹说:“亏你还是个高中生!余额宝知道不?比银行给的利息高不高?马云是放高利贷的吗?我这叫服务小微企业,懂不懂!不存别在这碍事,我忙着呢!”小曹立刻不敢再言语,赶紧跑到银行取出了自己的全部存款,一毛不剩地交给了那个王八羔子。一个月,四万变五万,刚好在报名开始前凑够妹妹的学费,还不用找别人借钱背债,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馅饼还拐了个弯直接钻进他的嘴里呀!小曹给妹妹打电话,让她赶紧来槐七市报名,千万不能错过腊月二十三的截止日期。然后小曹就一遍又一遍地和妹妹商量着她来槐七市的时间,最终确定在腊月二十二——他知道妹妹是想给他省点住宿费,报完名和他一起回家过年。然后,没过几天,整个装饰城都知道了两件事:王秃子的女儿和准女婿过完小年就要一起出国留学了,以及小曹的妹妹腊月二十二到槐七市。然后小曹就开始幸福地憧憬“还款日”的到来……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没几天,同事们就都知道小曹被骗了。他的脸上写着呢!同事有意无意地向小曹透露,他表哥因为腿有点毛病,快三十了,还没娶上媳妇,眼看过年了,表哥准备了五万块钱,到处托人说媳妇呢。
“你妹不是快来了么?她多大了?”作为结束语,同事这样问。
“你妹!”小曹不客气地回敬,一瞬间,妞妞的脸却闪了出来,“你表哥真的只是腿有毛病?”
“真的。”
“他瘸到啥程度?瘫在炕上?”
“啥!就拄个拐,头两年还骑自行车满处转呢,现在开上三轮摩托就不骑了。”
“他家穷不?”
“富着咧!”
“富还娶不上媳妇?”
“他不是挑嘛!”
“瘸子还挑啥?肯定是脾气大,没人愿意跟他。”
“他的脾气好着咧!”
“他爱喝酒不?喝醉了打人不?”
“我表哥从小一闻酒味就晕,滴酒不沾!你问这么多干啥?想给我表哥当大舅子?”
“想得美!我妹是老师,能看上他?我是想给他说个媳妇,什么都好,还会弹钢琴,就是岁数小了点。”
“多大了?”
“过年就十六了,可就是看着有点显小,像十二、三的。”小曹咬了咬牙说。
“像十二、三?就是十二、三吧!那可不成,未成年,犯法。”
“你表哥花钱买媳妇不犯法?娶个小的,先处着,培养培养感情,等岁数够了,一登记,多好!岁数大的心眼多,成天想着跑,岁数小的听话……”
…………
妞妞的未来就这么敲定了,同事的瘸表哥还交了五千块“定金”,约好腊月二十二,一手交人,一手交钱。如果晚上七点交不出人,就领走他妹,反正他妹腊月二十二就到,全装饰城都知道这事——托他的福,每个人都从他手机上看到过他妹的俊模样。
还想领走我妹?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小曹是绝对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的。所以,拿到定金后,他立刻买了一条新毛巾,上面还有可爱的小熊,他自己的那条,他怕妞妞觉得臭,压根就没考虑。
好了,现在问题来了。就算小曹能够保证自己不松手,可他怎么保证一条毛巾就能把妞妞捂晕了呢?万一再把妞妞闷死……曹操在长坂坡曰过:我要活赵云,不要死子龙!小曹是上过学、看过电视剧、平时经常上网的人,于是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名叫“乙醚”。
趁宿舍没人时,小曹在自己身上做了试验。他把饱含乙醚的旧毛巾捂在自己的鼻子上,深情地呼吸着,对比着现实与想像之间的差距。那味道甜得有点怪,像毒药,又像钞票。可惜,他还没坚持半分钟就本能地松开了手,奔到厕所里干呕起来。到底是毛巾上的汗味令人作呕,还是乙醚呢?小曹坚信是后者。这东西真厉害!谁说淘宝是假货的天下?他买的乙醚就是真的!
小曹想着,六点下课,天全黑了,妞妞又住在那么一个僻静的地方,她爸妈在上班也不会来接她,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等她拐进通往下村的那条僻静小街,他就动手!用事先洒满乙醚的毛巾捂住她的嘴,抱起来就走。最多几分钟,她就晕了,他就可以去交货了,钱就到手了!那些混蛋收了人立刻就会滚蛋,根本见不着妹妹。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去火车站接妹妹,带妹妹找家干净漂亮的馆子吃夜宵。可是……他妈的!他没带毛巾!他忘带了!现在无论是去买一条新的,还是回宿舍去拿,都来不及了!已经五点五十五分了!再过五分钟就要下课了!今天是最后一节课!妞妞会顶着那个硕大的蝴蝶结跟小鸟似地飞走,飞到下村那个最黑暗的角落,她的爸妈会带着她回老家过年,过完年,他们就不会再回来了。就算她还会回来也没用,王秃子的女儿和准女婿过完小年就一起去国外留学,这个狗屁爱心班就要关门了!王秃子已经把这个库房租给一个卖红木家具的人了!就算他们不去留学,这个狗屁爱心班不关门,那也没有用!瘸表哥带着好几个族人在宿舍里等他回去交人,如果他交不出妞妞,他就得交出妹妹,妹妹提前到槐七市了!今天是妞妞这辈子最后一节课!再过五分钟就要下课了!王秃子的女儿就要开着那辆红色的小跑车来接她爱得死去活来的准女婿了!妞妞就要从他的嘴里飞走了!妹妹就要……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功亏一篑!小曹眼泪汪汪地把头转向教室,望着妞妞,她头上的蝴蝶结飞舞着,画出灰蒙蒙的弧线,像一堆钞票一张张地在他眼前灰飞烟灭……那是在剜他的心啊!
突然——小曹差点没高兴得跳起来,妞妞头上的那个蝴蝶结不就是用丝巾扎的么!丝巾完全可以替代毛巾呀!不就是多了一道工序么!
蝴蝶结随着《月亮河》悠扬的旋律飞舞着,飞到河边,飞过小桥,飞入花丛,华丽至极,绚目无比。那个蝴蝶结多像安徒生童话里的海公主啊,那个用歌喉换双腿的小傻瓜,用滴血的心舞着前世今生的寂寞和期盼。
我是坏人!小曹对自己说,我就是坏人!他表哥有钱,到了他家,不会吃苦……我就是坏人!女孩早晚是要嫁人的,早点晚点没区别……我就是个大坏蛋!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妞妞,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的命!怪你为什么不投胎到一户好人家,怪你为什么住在下村,怪你爸你妈为什么不能来接你放学,怪……必须在今天动手,必须在今天!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今天是最后一课!
小曹把手伸进了外套口袋,用力握着装乙醚的玻璃瓶。这瓶子给他力量,是支撑他待在这里的理由。他仿佛再次闻到了乙醚的香味,那是钞票的味道。再过几分钟就要下课了……
小曹跟在妞妞身后,手里攥紧了那瓶乙醚。当年妹妹送他离开时,他就是这样跟在妹妹身后,从家一直走到村口。到了村口,妹妹停了下来,抬起头问他:“哥,你真的会接我去城里上学吗?”
只要拐进那条小马路,他就可以动手了。先扯下她的蝴蝶结,再把乙醚倒上去,要快!小曹把乙醚瓶攥得更紧了。月光照着蝴蝶结,妞妞哼着她刚刚弹奏过的曲子,那首小曹叫不上名字的《月亮河》。
小曹的手机响了,惊扰了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妞妞。作为一个以内向著称的孩子,正在过马路的妞妞听到手机铃声后,不但在马路中间停了下来,还破例回过头对着身后的小曹粲然一笑,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放学后要立刻回家,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是妈妈和老师反复叮咛过她的话。
小曹愣在原地,下意识地接通了电话,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辆车,正朝着妞妞飞去……“妞妞,危险!让开!”这话哽在小曹的喉咙里一直没有被说出来,他好像觉得自己的腿比嘴要快似的,于是……他松开了乙醚瓶,把妞妞推向一边。
妞妞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自己的蝴蝶结还在不在,根本没注意到她的红色防寒服被小曹的血染得更红了。蝴蝶结是她偷拿妈妈的丝巾扎的,那条丝巾可是妈妈过年时才会戴的,她得趁妈妈下班前赶紧把丝巾放回原处。妞妞妈跟同事换了班提前回家,开门后看到打包好的行李被翻得乱七八糟,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藏在箱子底的钱。看到钱还在,她才踏实,才意识到家里不是遭了贼而是闺女找东西来着,才想到闺女去上课了,才发现只是丝巾不见了。闺女喜欢那个老师,肯定是她戴着丝巾臭美去了。她还没敢告诉闺女,老师要出国了,今天是最后一课。王秃子的准女婿坐在空空的教室里,回味着自己的最后一课。这一课如果没有妞妞头上的蝴蝶结,如果没有那个不合时宜夸张的大蝴蝶结,简直就苍白得没有一点亮色了。就这样结束了啊,他甚至没有勇气亲口告诉孩子们,他要出国了,今天是他们的最后一课。王秃子的女儿坐在车里,大脑一片空白,她要在五分钟之后才会想起来给准女婿打电话,告诉他,她刚刚撞倒了一个人,那个人流了好多血,她正在等救护车,她爸的钱极有可能比救护车先到。
一米之外小曹的手机里,妹妹兴高采烈地高声说着:“哥,你猜我在哪儿?……哥,我快到你的宿舍了!……哥,你说话呀……”
寂静的夜晚,手机里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妞妞犹豫了一下,最终爬了过去,捡起手机:
“喂……我摔倒了,他也摔倒了……那你等一下,我把电话给他。”
妞妞再次爬到小曹身边,把手机放到他耳边。
“找你的。”妞妞说。
小曹望着妞妞,笑了。
“妞妞,谢谢。”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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