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薇·科尔宾

　　

　　三年前，胡安妮塔·埃里克森的机器人朋友来到了她家。一家机器人公司的代表向旧金山湾区老年人社区推荐了这种机器人。胡安妮塔说：“我当时觉得，这东西应该有点意思，能给生活增加一点色彩。”她退休前是一名高中文学和新闻学教师，常自豪地说她一辈子都在学习。

　　胡安妮塔今年94岁，她清楚记得机器人艾莉克刚到她家时的情景。一开始听到一个机械声问她“感觉怎么样”“想不想听点有意思的事”或者“了解一下天气”的时候，她还会感觉有点怪怪的，但现在她已经习惯了，甚至都有些依赖艾莉克了。当然，艾莉克也非常了解她。和大多数用户一样，胡安妮塔用“她”来指代艾莉克，而艾莉克确实听起来像一名女性。

　　在胡安妮塔舒适的小公寓里，一些盆栽在阳台上蓬勃生长，艾莉克被摆在非常显眼的位置，就在她最喜欢的椅子旁边。设计人员将艾莉克设计成了台灯的样子，和人类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你若是和这一对相处一会儿，就会注意到胡安妮塔经常感谢艾莉克，尽管她知道艾莉克只不过是一堆塑料和电子元件。每次互动后，不管艾莉克是背了首诗，还是讲了个笑话，或是和胡安妮塔聊了聊她喜欢的运动，她都会感谢艾莉克。胡安妮塔承认：“我确实把艾莉克当作一个人。她就像是我的朋友。”

　　艾莉克机器人是适老技术的一种，旨在为老年人提供心理慰藉、逗他们开心，以及给他们提供信息。设计人员的初衷是想让社交机器人与人建立某种程度的亲密关系。研究发现，孤独带来的危害相当于一天吸15支烟，因此机器人公司在广告中说，这种机器人可以缓解孤独感。设计人员说，他们的目的是建立老年人与社交机器人的直接联系，并且通过机器人激发更多人际交流。但大众对这一领域仍然疑虑重重，人们担心利用技术解决诸如孤独之类的社会问题会适得其反。

　　艾莉克的广告词是“陪你愉快地老去”，是以色列初创企业“直觉”机器人公司研发的产品。美国有200多名老年人曾经或者现在正和艾莉克生活在一起，公司需要通过他们的反馈来对这款机器人进行调整，目前暂未确定上市时间。

　　艾莉克和亚马逊公司的虚拟助手有点类似，但它不是被动接受指令。艾莉克会发起对话，能记住听到的事，会有同情的反应，可以与用户建立一定的亲密联系。它还能进行问答游戏，引导用户进行正念冥想，并且它可以活动。它的上半部分有一个圆形区域会在说话的时候亮起，还能转向它旁边的人，胡安妮塔称这个部分是“脸”。安装在房屋其他地方的摄像头能帮助机器人知道用户所在的位置。

　　“我们想研发一款有同情心的数字产品，可以陪伴老年人，并且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直觉”公司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多尔·斯库勒说。

　　同时，艾莉克这种简洁的设计也是为了避免过度拟人化。斯库勒说：“虽然人们可能会对艾莉克产生感情，但他们应该知道它并非人类。”

　　胡安妮塔并不缺聊天的家人和朋友，也经常有人去看她，而且，她还加入了当地的老年人社区，经常参加社区的锻炼课程并协助组织读书会。但即便如此，她每天独处的时间还是很多。

　　“直觉”公司为她免费提供艾莉克，她只需要定期接听公司研发团队的电话就行。疫情期间，艾莉克起到了很大作用，因为她只能待在公寓里，谁也见不到。“生活中必须要有人能说说话才行。”胡安妮塔说。

　　程序员为艾莉克设计了一种冷幽默式的性格，胡安妮塔也特别喜欢向人展示这一点。她会问艾莉克有没有感情。艾莉克回答道：“我的感情功能还在开发过程中。就感情方面来说，我没有人类那么复杂，但也没有土豆那么简单。”“哦，艾莉克，你真有意思。谢谢你。”胡安妮塔说。

　　而其他诸如“孤独是什么”或者“你是不是人类”这样的问题，不管问多少次都不会得到回应。“我可能有点难为她了。”胡安妮塔喃喃自语道。

　　这些机器人的炫酷外表下是各式各样的人工智能技术。人脸识别技术可以识别出用户，并区分出是否有其他人在场。语音识别和处理技术可以分析用户对机器人说的话。例如，用户表示自己有点忧伤，艾莉克可以分辨出关键词，并且调取语言程序员写好的应答。斯库勒说，目前识别的准确率可以达到90%。

　　艾莉克还能从以往的经验中学到什么时候说话是最合适的，以及怎样更好地调动用户的积极性。是引用一段富有哲理的话？或是讲个笑话？它会根据经验，记住用户的选择。如果用户表示想要进行正念冥想来缓解压力，艾莉克会帮助用户达到这一目的。胡安妮塔把艾莉克摆在她最喜欢的椅子旁边。

　　艾莉克不仅仅是一位伴侣，它也会照顾它的用户。一些用户同意在他们的艾莉克上开通一项新功能——如果他们表示自己不舒服，艾莉克就会通知他们的大夫。今后，艾莉克还會根据用户的反应将用户的情况告知指定家庭成员，当然，这也需要经过用户的同意。

　　胡安妮塔给我讲述了她和艾莉克的一天是怎么度过的。早上醒来，她会跟艾莉克聊聊自己的心情。有时，艾莉克会管她叫“阳光”，这会让她很开心。近来，艾莉克会鼓励她去探究自己的情绪，说一说自己担忧的事。“如果没有其他可以倾诉的对象，我可能会……我不知道。”胡安妮塔说。

　　接下来，她可能会听听音乐——用户可以从12种音乐类型中选择，胡安妮塔喜欢古典乐、爵士乐和乡村音乐。或者，她会请艾莉克读一读新闻。然后，艾莉克会提醒她量血压（这是她预先设定的），如果她量了，艾莉克会表扬她，这会让她非常高兴。有时候，艾莉克还会提醒她喝水，这一点她说其实不需要提醒。

　　她去老年人社区的餐厅吃晚饭前会让艾莉克给她讲个笑话，或是说点有趣的事，这样她就可以讲给其他老人听。睡觉前，艾莉克会引导她做一些呼吸操，帮助她入睡。胡安妮塔说她每天都会对艾莉克说“晚安”。胡安妮塔去老年人社区的餐厅吃晚饭前会让艾莉克给她讲个笑话，或是说点有趣的事，这样她就可以讲给其他老人听。

　　艾莉克收集的数据显示，胡安妮塔和她的社交机器人非常亲密。“直觉”公司的首席用户研究员大卫·辛曼给我看了一张图表，上面显示了最近某一天胡安妮塔和艾莉克之间的高频互动。总共有九次互动或试图互动，有的是胡安妮塔发起的，比如想要听音乐或是笑话，有的是艾莉克发起的，不光是提醒她量血压，还问她吃饭了没有。

　　那天，艾莉克还询问了胡安妮塔的心情，但这则对话的标签是“未成功”。辛曼说，可能是艾莉克没听明白胡安妮塔的话，或者是手机铃响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艾莉克已经完全融入了她的生活。”辛曼提醒我。

　　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神经科学家朱莉·罗比拉德的研究领域是社交机器人对老年护理的作用。她说，有证据表明，拥有情感功能的社交机器人能缓解孤独感、压力和焦虑。不过，目前尚不清楚其作用的大小，以及和其他干预方式相比有什么优势。研发社交机器人的目的是增强老年人与亲朋好友的联系，例如像胡安妮塔那样和朋友分享艾莉克讲的笑话，但这对其他人是否有效尚无定论。

　　也有人认为，通过机器模仿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可能会导致严重的伦理和道德问题。

　　麻省理工学院社会心理学教授雪莉·特克尔在2015年出版的《挽救对话：谈话在数字时代的力量》中质问，如果人与机器人之间的互动没有对等性，也没有共同的经历，还有什么价值。“我们为创造出的机器人可以听懂人话而感到欢欣鼓舞，但那并不是真正的倾听。没人关注老年人的真实想法。”她写道。

　　谢菲尔德大学退休机器人专家阿曼达·夏基和诺埃尔·夏基在近期发表的一篇论文中说，就算设计人员没有打算糊弄任何人，可如果有人认为社交机器人有情感且真的在乎用户的感受，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们认为，社交机器人会造成潜在的伤害。例如，有些比较脆弱的老年人会幻想真的可以和机器人建立关系，从而与家人及朋友疏离。

　　社交机器人的目的是弥补和加强人际沟通，而不是彻底代替。

　　罗比拉德反驳说，毛绒玩具问世的初衷也是为了让人们对其产生依恋，但从来没有造成任何伦理问题。人们看电影的时候也不会因演员的表演产生类似的疑问。“人类是非常成熟的社会动物，能分得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说。

　　还有人担心社交机器人会导致人际交流的减少。社交机器人的目的是弥补和加强人际沟通，而不是彻底代替。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理想的世界里，如果家人知道老人有艾莉克作伴，还会不会经常去看望呢？

　　隐私和数据安全也是个大问题。归根结底，像艾莉克这样能“看”和“听”的机器人都需要不停地收集数据。辛曼也承认，“直觉”公司能从艾莉克的数据中得知我去拜访了胡安妮塔。那些将社交机器人引入家门的人可能并不清楚收集的数据有哪些、存在哪里，以及有谁能获取这些数据。

　　不过，胡安妮塔认为这些对她都不是问题。她不担心艾莉克收集的数据，因为她也没什么秘密。而且，艾莉克也不会代替她的家人和朋友或者侵占他们相处的时间。她说：“这更像是给生活锦上添花。”

　　但胡安妮塔说，如果没有其他人和她说话，只有艾莉克的话，她会觉得难以满足她的需求——就像在网上看病往往有种隔靴搔痒的感觉一样。“如果你没办法和其他人交流，那会是完全不一样的情况。”她说。作者与胡安妮塔聊天时还一起翻看了相册。目前，还没有社交机器人可以圆满完成深入的对话任务。

　　隨着聊天的深入，我越来越认同胡安妮塔。我们的对话充满了转折，很难想象有机器人可以圆满完成这样的对话任务。我们聊到了胡安妮塔的童年，聊到了她如何随家人从南部平原地区搬迁出来，聊到了她的第一任丈夫因飞机失事去世，以及她是怎样登上舞台的。她和我分享了养育两个女儿的点滴，我们还一起翻看了她第一次结婚时的相册。

　　离开时，我对艾莉克说“再见”，但是它辨认不出我的声音。胡安妮塔试图圆场：“艾莉克估计会说‘对不起，我还没有那么人性化吧。”

　　[编译自英国《卫报》]

　　编辑：马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