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国的黄昏 |
很多人,许是所有人,在自己的梦境或记忆深处存有某个地点、房屋、街道和建筑。它们藏着我们丰沛的情感,失落或恐惧,善意或珍重。我们其中更有甚者,在心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城市。它无须有实体,亦无须旁人知晓。只有城主可以在其中徜徉,熟稔到闭着眼都能走遍大街小巷。我们知道哪条路通往法院,哪条路通往教堂;我们清楚广场在哪儿,也能分辨何处是我们的私宅。然而,纵使我们是这一邦之主,也会在城中迷失方向。恐惧和孤独驻留于阴暗窄巷。岁月流逝,城中许多地方逐渐破败,最终走向沉寂。楼房坍圮,面目全非,位置更迭,直到最终化成一片废墟,被草木掩埋。
我的心里就有这样一座帝国或高城。它同我老去,到最后却连断壁残垣也无法留下。我曾在书中看到,罗马帝国那奇迹般的输水道在哥特战争中倒塌,台伯河沿岸百姓排列成行。我的帝国同样包含这般景象。我俯瞰沿河村庄炊烟袅袅,大广场杂草丛生,神庙破败仅余几根残柱,不谙世事的幼童笑闹着归家。
我下决定越来越慢,慢到我会不断怀疑自己的判断。
2016年7月,在经历了一系列心理评估测试后,我被确诊患有轻度认知障碍。此前,我的妻子已经发觉一些迹象:我在日常表达中开始出现用词错误和忘记某些常用名词的情况。渐渐地,我也会作出错误的理解或判断。小的失误无伤大雅,但有时确实会招致严重风险。我的妻子颇为困扰。我从未否认这些失误,我只是难以置信。每个人都有可能犯这样的错误,我看不出我这些错处之间有什么规律。与此同时,我也苦恼于老人的通病,这种毛病在年轻人看来会有些可笑——我忘记自己把车停哪儿了,我打开冰箱门却不记得自己要什么。我72岁了,到了需要他人帮助的时候。我的医生在听完我所描述的症状后,敏锐地觉察到这疑似神经心理方面的损伤。
第一次心理评估由一名神经心理学家负责。他面色红润、积极阳光,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白白的胡子。医生和我聊了许久各类话题,比如家庭、爱好、工作、记忆、药物和饮酒习惯等。随后,他为我安排了一系列测试和心理评估项目,这些测试和评估可以诊断我的认知是否受损以及受损程度,并对未来的病情加以预测。
测试内容几乎可以用“幼稚”来形容,虽然不一定真的简单。内容包括用铅笔在纸上画出我所看到的几何图形,将不同图案的卡片分类排列等等。我被要求在一分钟内说出尽可能多的相同字母开头的词汇,这是我赖以为生的领域,我表现得极好。测试人员给我看印有各种物品的卡片,随后问我看到了多少,具体有哪些。随着时间推移,我的表现不如一开始那么好了。到最后,我被问及测试最开始时讲到的小故事的细节,我不太记得了,这一环节我的答复甚至有些滑稽。
直到两次评估后,我才知道那些测试的具体名称和目的。其中许多测试用于评估“执行能力”,即识别目标、内心计划、行为组织和实现目标行动的复杂认知能力。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的一篇文章提到:“执行能力对老年人筛选和完成日常任务来说尤为重要。”
| 老天啊,那些“日常任务”…… |
医生花了几天时间对我的状态进行分析评估。在被告知评估结果以前,我得知我在执行能力方面确实有一些问题。好在总体而言,我的认知功能尚处于正常水平。除非我的家人和同事注意到我的认知水平有明显下滑,短期内我不需要再做这些测试。这一结果令人欣慰,但对我来说,其中也包含了一种隐秘弱点被他人知晓的淡淡伤感。我并没有从困境中脱身,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执行能力每况愈下,我妻子也察觉到了。我常用“写作和教學能力没有退步”来麻痹和安慰自己,但随着我越来越多地犯错,我的精神胜利法失效了。恐惧、羞耻、愧怍和尴尬——瓦解自我的“天启四骑士”成了我帝国的常客。我为此懊恼不已。
心脏疾病恶化对我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瓣膜功能退化使得血液无法有效抵达我的脑部为细胞供氧。医生给我做了瓣膜置换手术。此类手术需要对患者进行麻醉,这对术后大脑功能恢复不利。手术中也会出现各种突发状况,主刀医生就在手术台上发现我的心脏不仅存在瓣膜问题,连主动脉都有被撕裂的风险。幸好他经验丰富,当机立断为我修补了动脉损伤,将我从死神的镰刀下救了出来。
有意思的是,在术后恢复的几个月里,我的日常表达障碍竟然有所缓解,这大概是血液能够向大脑再次输送足够氧气的缘故。我已经忘记了许多事,却又开始学着用一种新方法去记住更多事。当我想起或是谈及某个名词、概念时,它们会触发一种瞬间的联想影像。这些影像很难理解,可能来自他人的反应或者某个在我大脑内闪现的场景,它们甚至和我所想的事物本身毫无关系。但我可以在影像于脑海中消失前分辨出这种“自创”的关联并作出反应,虽然更多情况下,这些一闪而过的影像如沙子般从我手中流逝,使我脑内空空,无从开口。
我们相信大脑的记忆储备银行有足够能力来处理每一天的事务。这些记忆储备我似乎还有,却很难调动它们去做些什么。我下决定越来越慢,慢到我会不断怀疑自己的判断。因为害怕自以为是,我更容易停下来,举棋不定,最终作出错误的回应。当这样的情况出现后,我因恐惧和羞耻而忍不住战栗。我的帝国衰亡了,熟悉的街道不断消失,高高的纪念碑化为乌有。
| 迷茫的前路 |
距离我第一次神经心理评估已经过去几年,我需要后续的诊断。原来的医生已经退休,我只得预约新的心理医生。新医生身形瘦削、面露狡黠,与原来那位开朗的医生形成了鲜明对比。但他同样温柔体贴,耐心询问了我对自身情况的看法,认真听取我的意见,即便他所掌握的情况比我自己要多得多。
我随后被安排进行评估测试。在用铅笔绘制几何图案时,我犯了错,只得再做一遍。和上次一样,我需要回忆起测试开始时听到的故事细节,我的答案其实是对的,但我对自己毫无自信,回答时忐忑不安。我在单词环节的表现仍旧突出,却再也没了最初的骄傲。测试结束后我满怀忧虑地回了家。
一周后,医生告知我和我的妻子,我仍然患有轻度认知障碍。他补充解释说,我目前的情况大概率不是阿尔茨海默病,因为我在短期记忆测试中的表现很好。我妻子追问他病情的预期情况如何。为了更好地说明,医生拿起笔在纸上画出一条向下的长波浪线:一条无法准确预知的路线。那意味着我或许很长时间都不会有大幅改变,又或许在某个节点断崖式恶化直到失智。
我的轻度认知障碍使我理解起来有些困难。医生的图画让我想起了卡通片里的掠食者。它们不顾一切地追逐猎物,直直跑出悬崖,茫然地在空中停住,往下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却为时已晚,随后像石头一样坠落。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妻子不断地询问疾病的细节:接下来会如何,又该怎样延缓病情的恶化。医生耐心地给出建议:锻炼和散步很好,酒精对认知不利。他的诊断并不意味着我就此告别写作和讲台。他推荐我做核磁共振检查以防万一。检查结果显示,我的大脑萎缩情况与我的年龄相符,也没有阿尔茨海默病的症状。但也仅此而已,我的认知障碍依旧存在。
如果我失去行动能力、听力或因其他疾病而被限制行动,我是否也会如现在这般,觉得自己迷失了方向?当肢体出现残疾,无论是突发意外还是长期疾病造成的,总有人可以通过意志力、信念以及他们已经学到的技能重新训练以弥补缺陷。那精神上的残疾呢?肢体损伤尚且可以通过精神弥补,但若是精神这个管理中枢损伤了,又该怎么办呢?
除了戒酒和坚持长距离散步,我还能做什么?各种宣传改善记忆力、延缓阿尔茨海默病的游戏对我来说收效甚微。所谓“有效”不过是反复练习的结果,这就好比人们在考试中表现得更好,是因为他们在不断练习如何应考。
我尝试着锻炼自己的大脑。在早上起床前,我试着花些时间尽可能详细地回顾前一天发生的事情。不是国际大事也不是我个人的观点,而是日常琐事。我不需要每日去办公室坐班,也鲜有重复性事务消磨时间,所以我的生活相当丰富多样:做家务、出门跑腿、工作和项目。当然,这个方法存在某种悖论:我可以相信我已经记住了昨天干过的所有事,但我无法确认自己是否真的没有漏下什么。此外,唯一可供参考的周围知情人也不会告诉我太多。
| 优雅的谢幕 |
后来,我又做了一次神经心理评估,流程和其他几次一样。我问医生,我的测试经验是否会影响本次评估结果,医生表示并无影响,测试内容的差别足够让结果可信。我进行了测试,也许是因为之前五花八门的精神训练有了功效,部分测试中我的结果竟然比几年前还高。医生有些惊讶,我如释重负,询问他能否收回之前的诊断。“等等吧,让我们再看看会如何发展。”医生说。我再度回到了那条未知的预测线上,不知何时就会从悬崖坠落。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可以向医生申请书面评估报告。报告原文是这么说的:“对于曾经的高执行能力男性而言,目前的测试结果仍然表明其认知能力相对下滑,因此轻度认知障碍的诊断依旧适用于该患者。同时,患者的认知能力在过去两年中似乎已经稳定下来,随着生活习惯的改善,其认知障碍状况可能已经到达某个平台期。”
我非常喜欢“平台期”这个词。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自己处于这个平台上。每天我都会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过去知道的某个名字或词汇,包括儿时学过的那些。而且,测试结果看不出来,但我确信我的时空方位感要比2016年那会儿更差。认知障碍的诊断如影随形,在周围世界不断向前进的时候,我无助地跌倒、后退,随后被羞耻、恐惧、愧疚和尴尬的情绪淹没,即便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每天,妻子都会发现我混淆了一天前甚至一个小时前就知道的事物或人名。我不再当场花费时间和精力去回想那些词,因为我相信我迟早会想起正确的名称。
现如今,我每天醒来时都会意识到有哪里不太对劲,或者有什么无故丢失了。对有这种体验的人来说,这叫“轻度认知障碍”,也是衰老的一种表现。但对大部分人而言,可能至死都不会有这种经历。我在写作、阅读、争辩和讨论时基本上还是敏锐警觉的,但在日常生活中,我可能时不时会闹个笑话。显然,我现在是那种记不住密码却能记得旧语法规则的人。我们这些人,在熟悉的路上开车仍不敢掉以轻心,坚持自己报税但需要与会计师核对,对转调元音烂熟于心却不记得那顶帽子是谁的,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却忘了自己把车停在哪里,记得住一首诗却忘了准备好的计划……我们明智地将惊奇和悲哀的情绪安放在失落之地,就像在罗马或者尼尼微古城遗迹里惊叹不已的旅人。他们站在祖先的安身之所,从废墟里望见那已经消逝不再的荣耀。
[編译自美国《哈泼斯杂志》]
编辑: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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