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亚欧非三大洲的轨道被黄沙掩埋。| 故事开幕 |
她离开了正在进行考古发掘的丈夫，将护照交给了身着制服的土耳其火车检票员，于汽笛声中登上了由努赛宾开往阿勒颇的特快列车。抵达目的地后，她选择入住当地唯一的一流酒店——男爵酒店，并在203号房间里开始创作这本有史以来或许最为著名的悬疑小说。
“叙利亚的冬天，清晨五点。在阿勒颇车站的月台旁停着一列火车，那就是火车旅行手册上大肆宣传的托罗斯列车。这列快车挂有一节带厨房的餐车车厢、一节卧铺车厢和两节普通车厢。”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东方快车”就此启程。她以自己横跨中东的归乡旅程为参考，构建出一个失落的世界：相连的客车车厢、制服齐整的列车员、刺绣手帕和穿正装出席晚餐的乘客。
死者是一个美国欺诈犯，在自己的卧铺隔间里被刺十几刀身亡。虽然这故事精彩绝伦，足以助阿加莎一举成为全世界最优秀的畅销小说作家，但相比于发生在她周边，那尚未暴露在阳光下的“罪恶”，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作为案发第一现场的庞大中东铁路网络，已被“凶手们”一步步肢解。
搭乘0500号列车的乘客可能来自巴格达，也可能来自亚历山大、耶路撒冷、大马士革或巴士拉。地图上标识的铁路轨道纵横交错，覆盖中东各大都市。身为“欧洲病夫”，奥斯曼帝国在其生命的最后几十年“回光返照”。1888年，苏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启动了帝国统治600多年以来最为野心勃勃的大工程——用铁路连接帝国四方。
哈米德的铁路建设以伊斯兰教圣地为起点。在基督徒和犹太实业家的资助下，奥斯曼帝国开辟了一条从地中海海岸横穿犹大地荒野，抵达耶路撒冷的线路。1892年，第一批通过该铁路线来到耶路撒冷的朝圣者顺利抵达阿克萨清真寺。八年后，哈米德又开始修建比耶路撒冷线长15倍的汉志铁路。该线路始于朝圣之旅的传统起点大马士革，终于先知穆罕默德的埋骨之地麦地那。1908年，铁路线竣工，原本需要骑着骆驼耗费40天横穿阿拉伯沙漠的危险朝圣之旅，变成了火车加三日骆驼骑行的短途旅程。汉志铁路大马士革站更名为“安拉之门”，其建筑是伊斯兰艺术和巴洛克艺术风格完美结合的典范。
这仅是中东庞大铁路计划的一条枝干。帝国余暮中，奥斯曼苏丹将的黎波里、贝鲁特和海法三个繁荣的港口，与大马士革、霍姆斯和阿勒颇等古代路上丝绸之路的沿线城市连接。一战前夕，苏丹与德意志第二帝国皇帝结盟，修建从巴格达到柏林的铁路线，以求避开英国控制的“航运咽喉”苏伊士运河。在战争的最后关头，德国工程师架起了跨越土耳其托罗斯山脉的铁路桥梁，然而为时已晚，铁路线已经无法支持前线对抗向北高歌猛进的英军。
接管中东的欧洲各帝国也接手了奥斯曼帝国遗留的铁路建设计划。到20世纪30年代，乘客只需要转乘三趟火车便可从英吉利海峡抵达埃及开罗。如果从海法出发，火车将于每日上午8点30分离开，一路向南，于午餐时分抵达地中海港口加沙，再向西穿越西奈半岛，于晚上10点30分到达开罗。14个小时的旅程，相当于当时工人两日的工作时长。
从开罗出发，旅客可以继续乘坐空调列车沿尼罗河前往卢克索帝王谷，再前往苏丹。“直达大马士革、贝鲁特、巴勒贝克和阿勒颇的最快线路。”海法火车站的宣传册上这样写道。巴勒斯坦历史学家萨米·舍哈赫补充道：“而从雅法出发，你可以穿过阿拉伯世界通勤。”
| 嫌犯陈述 |
自人类文明产生以来，中东便是语言、种族和宗教交流的中心。铁路将这些不同文化聚集在同一个车厢内，正如阿加莎笔下“东方快车”上的13名嫌疑人，“来自各个阶层和不同国家”。从巴勒斯坦图勒凯尔姆上车的穆斯林朝圣者，与从海法上车准备度假的犹太工人挤在同一车厢内，乘坐由锡安主义工会组织的列车前往大马士革。黎巴嫩当局通过印刷希伯来语广告，吸引以色列游客前往其滑雪胜地。马哈茂德·扎哈尔是巴勒斯坦哈马斯的领导人之一，他犹记得儿时从母亲故乡亚历山大坐火车前往加沙时，乘客们挤上车抢卧铺的情形。列车员也来自世界各地。犹太人、阿拉伯人与其他30个国家的人员一同在英国运营的巴勒斯坦铁路公司工作。阿加莎“东方快车”上的那位售票员就是法国人。
70年后，这些连接亚欧非三大洲的轨道被黄沙掩埋。再无火车鸣笛声响起于摩洛哥至伊拉克的铁路上。锈蚀的车厢和发动机残骸散落在大漠之中，香柏树在黎巴嫩的轨道中发芽生长，铁轨被熔炼成子弹，卧铺板材被拆下来加固战壕，车站和修理厂改建为营房和监狱。就像那场列车上的谋杀案一样，中东铁路网络被多名凶手“杀害”，而追责过程可以写就该地区最精彩的侦探小说。
第一位嫌疑人是男爵酒店的另一位旅客，住在阿加莎隔壁。一战期间，英国情报官员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在敌后煽动各部落破坏汉志铁路，骚扰奥斯曼帝国军队。他组建了一支贝都因人游击队，以圣战的名义鼓动他们向奥斯曼帝国宣战，炸毁了79座桥梁并致使数十辆火车脱轨。“阿拉伯的劳伦斯”荣归故里，他以恐怖分子战术所取得的功勋背后，是无数摔落峡谷伤亡的平民。“这种对土耳其人的屠戮是如此可怕。”劳伦斯在一封家書中写道。
就像那场列车上的谋杀案一样，中东铁路网络被多名凶手“杀害”，而追责过程可以写就该地区最精彩的侦探小说。
即便如此，英国人也拥有“不在场证明”。他们在奥斯曼帝国存续期间和一战后均参与了铁路建设。自19世纪50年代开始，蒸汽火车先驱、英国人罗伯特·斯蒂芬森致力于铺设埃及铁路。英军不断推进，铁路线也随之延长。
对劳伦斯的调查揭示了其他线索。他麾下许多贝都因新兵憎恶汉志铁路，因为该铁路打破了贝都因人运送朝圣者和粮食的垄断地位。他们将汉志铁路蔑称为“苏丹的驴”。伴随铁路线而来的还有异邦文化，这搅扰了悠久的传统规范。贝都因人不服沙特王朝的统治，破坏了从新国境到麦地那的铁轨。如今，约旦南线800公里只剩下光秃秃的轨枕，蜿蜒排列在锈色山脉上，偶尔可见车站和要塞的断壁残垣还在默默矗立，苦等着百年未曾经过的火车。
然而，沙特同样有“不在场证明”。沙特指出，贝都因人袭击铁路背后有其他势力得利。英法长期以来试图阻止穆斯林百姓涌入麦加，并限制民众接触反殖民的伊斯兰主义者。
犯罪现场还留下了锡安主义者的痕迹，激进分子甚至将铁路线视为“缠裹应许之地的钢铁蛛网”。锡安主义者在数十次袭击中杀死多人。在1945年11月1日的“火车之夜”，三个锡安主义民兵组织炸毁了铁路沿线150多个重要节点，并在耶路撒冷和卢德的火车站安放炸弹。在七个月后的“桥梁之夜”，他们又炸毁了巴勒斯坦通往阿拉伯世界的十座铁路桥梁。某个纪念锡安主义军事组织“伊尔贡”的网站，至今仍高度称赞其行动：“达成目标，使以色列和阿拉伯邻国彻底隔绝。”
1948年以色列建国后，铁路线的拆除工作持续进行。以色列炸毁了以黎边境的桥梁，切断了通往贝鲁特的交通，并堵住了黎巴嫩南部山区的铁路隧道，欧非铁路线就此断绝。以色列政府还解散了巴勒斯坦铁路公司，解雇了大量非犹太员工。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后，以色列废除了约旦河西岸的奥斯曼铁路线，封锁了亚非欧大陆的交通枢纽城市加沙，拆除了西奈半岛的铁轨用于加强其苏伊士运河沿线的巴列夫防御工事。
以色列亦拿出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在以色列人看来，如果不封锁，阿拉伯人就会偷运武器和军队来袭击他们。以色列人辩称，是阿拉伯人破坏了铁路。他们说，早在20世纪30年代，巴勒斯坦武装分子就开始袭击铁路设施，加沙最后的铁轨也被他们熔炼成火箭和导弹。
地区冲突和内战彻底“杀死”了本案的“受害者们”。法国人借助阿尔及尔为起点的铁路网，控制他们在北非的殖民地。该地区独立后，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在西撒哈拉地区爆发战争。1994年，马格里布线列车停在了距离突尼斯城1300公里的地方。由于战争，附近两座紧密相连的边境城镇——摩洛哥的乌季达和阿尔及利亚的马格尼亚，被军事路障无情分隔。曾经热闹的火车站不准平民进入，野孔雀在变为荒场的站台间捡食垃圾。
1975年，黎巴嫩内战爆发，贝鲁特火车站迎来了最后一班从的黎波里开来的列车。叙利亚部队将靠近其边境的大型交通枢纽改造成军事基地，并将附近的旅馆变为审讯室。1982年以色列结束对黎巴嫩的攻占时，贝鲁特铁路线已被摧毁殆尽。
多年来，只有阿加莎乘坐过的快车苟延残喘。20世纪80年代，前往巴格达的铁路线被切断，但从阿勒颇到土耳其的夜班列车还在坚持运行，直到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阿加莎“谋杀案”的起始地阿勒颇火车站在炮火中幸存，但向东通往伊拉克的铁轨在轰炸中被摧毁。一系列轰炸后，曾接待过阿加莎的男爵酒店也于2014年停止了运营。
以前，人们能如何坐火车穿越中东？这幅海报上写着“从伦敦到巴格达，乘坐辛普朗–东方快车/金牛座快车，七日抵达”。如“东方快车”上的12位凶手一样，该地区的每一方势力都有“作案动机”。列强瓜分了中东，军阀作为接替者，优先考虑的也是抢夺地盘，而非几千年发展起来的贸易市场与文化。统治者将世界主义和交通联结视作威胁。宗教失去了普世意义，沦为了捆绑土地的邪物。叙利亚驱逐了法国列车检查员，伊拉克铁路管理局解雇了犹太管理员。由于缺乏专业人員维护，铁路线年久失修。它们和古老的丝绸之路集市一样，被掩埋在大漠之中。
| 判决宣布 |
犯罪真相被揭开的那一刻，阿加莎的小说就结束了，但中东的故事永远不会终结。过去的财富积累依靠地区贸易，而非单一能源的售卖;过去的军事防御仰赖邻里团结，而非遥远的超级大国干涉。随着石油时代走向尾声，中东正在重新发掘旧时代的价值。许多国家计划开发贸易和旅游市场，实现经济多样化。统治者不再单纯依靠美国，而逐步转向地区外交。教派的血腥冲突让身分政治逐渐失去市场，政府开始审慎地考虑宗教多样性带来的好处。犹太社区正在中东各地生根发芽，以色列拥有了第一个包含穆斯林政党的联合政府。
与此同时，铁路支线继续向外扩张。2018年，摩洛哥开通了本国第一个高速铁路网，并计划在20年内将其扩展到西非其他地区。“贸易会随着准入和流通接踵而来，”摩洛哥铁路负责人穆罕默德·克利说，“这是发展的脊柱。”
抱着相似的愿望，以色列正在建造向东延伸的四条铁路线。为了争夺影响力，伊朗表示已同伊拉克达成协议，将沿着通往叙利亚的旧丝绸之路，填补32公里的铁路缺口。2021年10月，伊拉克重新开放通往摩苏尔的铁路，并宣布向土耳其推进的铁路建设计划。连接海湾沿线阿拉伯国家的铁路计划正在构思中。埃及也在寻求铁路扩张，其中包括单轨铁路建设，以及通往利比亚、苏丹和沙特的新线路建设方案。与阿加莎笔下的结局不同，“东方快车”很有可能再度承载着“黎凡特梦”，鸣笛启动，跨越中东。
[编译自英国《经济学人》]
编辑：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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