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塞尔多夫机场的旅客
汉莎航空(从法兰克福到巴塞罗那)的客舱广播通知:
“如您所知,目前形势紧张,我们必须等人搬运行李,因此飞机还将延迟起飞。”
丁克尔斯比尔镇野营地餐馆的公告:
“餐厅开放时间为周五和周六17点起。由于人手短缺,我们无法营业更久。”
派廷镇2022年的公告:
“亲爱的访客朋友们,很遗憾,今年夏季,我们备受欢迎的游泳馆不得不继续停业。”
柏林“太阳山”托儿所给家长的邮件:
“我们非常遗憾地告知您,由于始料未及的人员流失,现在我们无法再提供之前曾口头承诺的学位。”
德国联邦劳动局的数据显示,2022年夏,德国急缺劳动力的行业达148个,另有122个行业有短缺风险,而且情况仍在不断加剧。养老院招到一名护理人员平均需要约八个月,工厂找到一名新的空调技术员需要约七个月,而要雇到一名土木工程师需要超过六个月,航空工程师需要超过五个月。
德国曾经因为生产效率高而备受赞誉,现在却一切都乱了套。由于没有能够维持运转的人力,德国很多地方都已停摆,岗位空缺之多前所未有,官方的数据是174万,实际数据可能还会更高。
这里不仅急需信息技术架构师、工程师等高水平人才,还缺画家、烘焙师、包装工等等。而这还只是一个开端,如果几年后越来越多的老人退休,婴儿潮一代逐步退出职场生活,能填补空缺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情况还会更加糟糕。专家估计,到2035年,德国劳动力市场上至少要比今天少约700万人。
多年以来,很多人都认为,“劳动力短缺局面即将到来”的警告只是工业社会的无病呻吟,毕竟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从未感受到这一点。而现在,大家都很困惑:各行各业急需的劳动力究竟在哪里?疫情暴发前在机场搬行李或在餐馆做服务员的那些人,现在都在哪里挣钱呢?2022年7月,德国机场有7200个职位空缺。来源:德国经济研究所。工会委员会代表拉斯洛浦“我的很多同事都觉得自己像奴隶。”
| 劳动力市场的高压 |
汉堡机场,1号航站楼。安检处排着长队,旅客们的愤怒不断升级。一个腋下显现出大片汗迹的男人正朝一名女性工作人员咆哮,“不像话”“胡扯”这样的话响彻候机大厅——去往他度假目的地的航班被取消了。
往下一层,可以看到,行李终于抵达。他们的主人几个小时前就落地了,然而行李现在才搭载着另一架飞机姗姗来迟,而它们到达旅客手中,还需要几天甚至几周的时间。不管是社交网络还是街头小报上,都满是怒火。“你们毁了我们的假期!”《图片报》就发出了这样的呼声。
2022年夏季希望乘坐飞机出行的人,需要强大的神经和良好的身体条件,愿意排数小时的长队,能够忍受航班被取消。由于空勤和地勤人员大量短缺,汉莎航空取消了数千次航班,而旅行旺季才刚刚开始。
多年来,德国人习惯了顺利抵达全世界几乎每个岛屿和国家。如果提早预订,在巴塞罗那度个短假的开支,几乎不会高于从柏林坐火车去往巴伐利亚的费用。旅游似乎既便宜,又省心省力,当然前提是你得搭上飞机。而为此作出贡献的,是像保罗·拉斯洛浦这样的人。
57岁的拉斯洛浦是个经验丰富的厨师,在法兰克福机场工作了近40年。1982年,他开始为当时汉莎航空的餐饮子公司工作。他和同事们被称为“小面包工”,这也说明他们所处的社会阶层很低,但以前他们至少挣得还行,足够拉斯洛浦在陶努斯山区购买一套带花园的房子。
那時,机场还不是“盈利机器”,而如今的机场经营者总在竭尽全力压低员工工资。航空公司要挣钱,就必须让飞机尽可能频繁地在天上飞,它停在地上的每一分钟都是在烧钱,一些航空公司因此安排刚落地25分钟的飞机运送新乘客。拉斯洛浦和同事在将食物送到飞机上时,必须争分夺秒。飞机门一打开,司机的手机上就会亮起信号。“很多司机飞快开过停机坪,以便能及时完成任务。”拉斯洛浦说。但是,按照规定,时速不能超过30公里,因为开得太快而被抓的司机会被削减补贴。以前,机场的工作令人向往,而如今,这里只是个充满煤油味的工作地狱。拉斯洛浦说:“我的很多同事都觉得自己像奴隶。”
根据德国经济研究所的一项分析,2022年夏,德国航空业缺乏7200名从业人员,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越来越少的人愿意忍受越来越差的工作条件和由此带来的可怕压力。此前,新冠疫情加剧了人员削减,法兰克福机场裁员4000人,员工的轮班补助也没有了。拉斯洛浦和同事在正常工作之余不得不做些兼职贴补家用,比如整理货架、开载重汽车或送快递,很多人则干脆换了工作。
航空业并不是唯一一个以牺牲员工利益来使利润最大化的行业,护理、运输等行业也遵循着同样的逻辑。一些雇员无法承受压力,选择辞职,留下职位空缺,其他雇员的压力因此变得更大,如此循环。
| 失宠的双轨制职业教育 |
马提亚斯·肖恩想改造自家老房子,他计划依次安装外墙隔热保温层、热泵和屋顶太阳能设备。“我们希望半年后实现电力和热水自给自足。”2022年3月,肖恩说。他希望能在当年冬天完工,然而实际上到了7月都还没开工,因为能用的工匠太少了。
当时,附近一家小公司表示,大概到夏末可以帮他用一种特殊的技术改善外墙的隔热保温性能,但为此需要一个搭脚手架的专业工人,而这个工人和涂装工一样没法及时找到。能帮忙安装热泵的供暖公司更是完全约不上。“有些公司连电话都不接了。”肖恩说。
恰恰是在需要快速发展来应对未来挑战的领域,比如能源转型、数字化和住房建造,德国陷入了停滞。能源转型成为一个需要耐心等待才能实现的目标,因為电工、机械设备工、能源顾问和涂装工全部紧俏,光伏设备、通风系统和暗线箱专业人员也都十分紧缺。
德国政府表示,到2030年,将有600万个热泵投入使用。对于这种大话,建筑专家们简直要笑掉大牙了。德国卫浴、供热与空调中心协会估计,要达成这个目标,还缺约6万名装配工。德国政府表示,会资助相关人员接受培训,但这一举措完全不切实际:由于订单量太大,相关公司根本不会让员工花时间去参加研讨会。
据统计,德国手工业存在25万劳动力缺口,且从业人员年龄超出平均。2020年,在所有建筑技术相关从业人员中,比如水管、卫浴和供暖工,超过44%的员工都在50岁以上,在高层和地下建筑技术从业人员中,这一比例甚至超过47%。
而这种短缺还将进一步加剧,因为选择接受双轨制职业教育的中学毕业生越来越少了,而这本是德国引以为豪的制度。“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决定去上大学。”卫浴、供热与空调中心协会总负责人赫尔穆特·布拉曼说。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德国政界一直在宣扬,每个孩子都有机会参加高中毕业考试,上大学能确保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所有在手工业大会会场看到停车场上豪车密度的人,都不会这么说。”柏林一名涂装工程师戏谑道。2030年,联邦、州和乡镇将缺乏100万专业技术人才。来源:普华永道会计师事务所。镇长皮特·奥斯滕里德尔“工业企业挖走了所有劳动力。人们不需要接受培训,只需在机器边轮班工作就收入颇丰。”
德国双轨制职业教育在国外被认为是值得学习的典范,在国内却不再享有良好的声誉。近年来,选择接受职业教育的中学生比例下降了。德国手工业协会主席汉斯·武尔塞夫曾说,总体来说,比起上大学,接受职业教育更少赢得社会尊重,选择手艺培训可能遭到嘲笑。
| 被工业界挖走的人才 |
派廷镇位于慕尼黑西南70公里处进阿尔卑斯山的途中。镇上的社区室外游泳池安安静静,没有客人。这里已经停业数周,原因只有一个:缺乏游泳教练和救生员。实际上,不只这里,德国很多乡镇的公共服务部门都缺人才。
2022年6月,派廷的失业率为2.5%,也就是说接近全部就业。“我们当地的工业企业挖走了所有劳动力。”自2020年以来成为镇长的皮特·奥斯滕里德尔说,“人们不需要接受培训,只需在机器边轮班工作就收入颇丰。”比起一位市长能够为公共服务支出的钱,汽车配件供应商和包装公司明显给得更多,阿尔卑斯山前的私人豪华温泉浴场也给得更多。
派廷镇不仅在找游泳救生员,还在找教育工作者、儿童护理员、行政助理等等。在德国,有500万人在公共服务部门工作,近年来,托儿所保育、防疫等方面的需求都有所上升。目前,德国的公共服务部门缺乏45万名专业技术人员,因为国家不如经济界的雇主有支付能力。据估计,到2030年,公共服务部门可能缺乏100万名专业技术人才,比很多行业都要多。公共服务部门将来还能否完成自己的核心任务,也会是个问题。比如,卫生部门缺乏医生,斯图加特、柏林等大城市的家长们绝望地寻找能接收孩子的托儿所。德国服务行业工会提供的数据显示,2021年,全德国缺乏约17.3万名教育工作者。由于人员紧缺,柏林的一些托儿所甚至裁减了原先定好的幼儿名额。
| 疫情造成的不安感 |
在巴伐利亚州丁克尔斯比尔镇经营露营地的奥特马尔·迪拉马尔和本杰明·阿恩特正为自己新开张的餐馆发愁,它本该成为吸引露营者和短期游客的一块“磁石”,但前提是,他们能找到服务员。
餐馆开门第一天,顾客爆满,服务员却只有两个临时工。“我到凌晨三点半还在做肉卷。”电子工程师兼烹饪爱好者阿恩特说。这里至今没有一个全职服务员。迪拉马尔说,理论上,餐馆可以提供十个全职岗位,问题是他们需要季节工,这些员工到了冬天就会失业,这份工作的吸引力因此大打折扣。临时工也能帮上忙,但现在就连临时工也很难找到了,因为没有人知道新一轮的新冠疫情会不会又让餐馆关门歇业。几乎没有哪个行业像餐饮业那样给人如此强的不安感。2021年,餐饮业一关门就是数月,很多人丢了工作,尤其是临时工。
一些人将这次危机视为转行的契机。对餐饮业来说,人员流失率高本就是传统。比如,在柏林,餐饮业有三成员工在一年内转行就业,短期工甚至达到一半。而且,正常来说,这都不是问题,因为很快就会有新人填补空缺。
但是,在疫情中,超市和快递服务的用人需求比以往更高,零售业挖走了大量餐厅服务员,造成了4.5万个岗位空缺。市场的反应也很典型:几乎到处的服务员工资都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德国旅馆和饭店协会称,涨幅为两位数。在一些地区,服务员的工资攀升了30%,但总体仍然维持在较低水平。几年后,在人口危机的冲击下,招人会变得更加困难。和工业、银行业不同,服务员很难被机器人取代,数字化几乎对此毫无影响。有些餐馆采用了机器人服务员,但大多数客人还是希望对着他们微笑服务的是有血有肉的人。
目前,拯救迪拉马尔和阿恩特的是那些长期露营者。他们无法忍受餐馆再度关门,有些会帮忙收拾桌子、洗碗、端啤酒或炸薯条。现在,至少周五和周六,餐馆总是开着的。迪拉马尔和阿恩特仍在寻找人手,试图让他们的餐馆生存下来。
61.4%的餐饮公司急缺劳动力。来源:德国联邦酒店餐饮业协会。野营地经营者迪拉马尔和阿恩特“地狱降临。”
| 难以吸引移民 |
所有专家一致认为,德国劳动力市场上的状况很快就会急剧恶化。据估计,自2025年起,每年从劳动力市场上消失的婴儿潮一代要比能填补就业空缺的年轻人多40万到50万。互联网世代(1995年至2009年出生的一代人)不再愿意拼命工作,而是追求工作和生活的健康平衡。
要缩小这一劳动力缺口,除非更多的失业者能够接受再教育,重返工作岗位;老年人能延迟退休,至少在他们觉得自己足够健康的情况下,可以多工作几年;父母有放心的儿童托管渠道,可以延长工作时间;更多的企业管理层愿意推行弹性工作制和居家办公模式。
如果中年女性、老人和在德外国人的就业率持续上升,意味着到2035年能增加约270万劳动力,但即使这样,也还会有超过400万岗位空缺。因此,德国必须接纳新移民。专家估计,每年得有至少40万人来到德国,才能平衡劳动力的缩减。然而,迄今为止,德国很难吸引并留住外来劳动力。欧债危机时,成群的年轻西班牙人和希腊人来德国找工作,但他们中只有少数选择长期留下来,其余大部分几个月后就又回去了,因为语言太难,德国的天气似乎太冷,人情也太淡薄。到今天,外国人对德国的兴趣也很有限。根据德国联邦劳动局的官方数据,2021年,德国只吸引了3200名外国专业人士。
他们大部分都来自护理行业,比如贝阿特利茨·克鲁茨。2020年10月一个寒冷的晚上,在乘坐了18个小时飞机后,克鲁茨和其他来自萨尔瓦多共和国的年轻人一起抵达了柏林。接下来,他们将在萨安州东南部的维滕贝格县参加培训,成为专业护理人员。他们的雇主——多家养老院、医院和护理服务机构——租了一辆公交车,从机场接回这些远道而来的旅客。维滕贝格县居民的平均年龄之高居于德国第十位,为49.8岁,正因如此,这里急需克鲁茨这样的护理人员。21.8万护理人员没有德国国籍。来源:德国联邦劳动局。护理业学徒克鲁茨
目前,100个有劳动能力的德国居民需要养活44个67岁以上的老人,预计到2025年就得养活超过70个。萨安州南部的劳动力市场空空如也,尤其是护理领域,成年子女无法为他们需要照顾的父母找到护理人员,常常不得不放弃工作,这加剧了很多行业的人员短缺状况。
对于克鲁茨来说,维滕贝格的新生活十分孤独:先是要被隔离14天,当他们终于能离开自己的住处后,德国又开始了长达数月的封城阶段,咖啡馆和运动馆都关门了,欢迎庆典也取消了,社会融合毫无机会。至今,他们仍然和维滕贝格当地人没有什么接触,发音“硬邦邦”的德语也被他们视为障碍。
而他们仍然留在莱尔新贝格老年人护理中心工作,甚至还设想过在这里的未来,这要归功于社会教育工作者西尔瓦娜·舒伯特–胡特。“有时候,我感觉对于一些人来说,我充当了妈妈或姐姐的角色。”40岁的舒伯特–胡特说。
舒伯特–胡特的工作基于联邦劳动局从过去的错误中得出的教训:光是从国外引入专业技术人员还不够,那之后还要帮助他们融入德国社会,而不是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舒伯特–胡特负责为这些远方来客回答一切疑问,比如:可以在哪儿买火车票?如果有医疗保险,就医时真的就不需要给现金吗?“对于我们来说,这些问题都很简单,但对于萨尔瓦多人来说,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说。
然而,这些年轻人真的能留下来吗?也许很快就会出现另一个更吸引他们的国家。國际人才竞争十分激烈。克鲁茨想去大学学医,还有人想回萨尔瓦多。
莱尔新贝格老年人护理中心的一个领导说:“如果我们不想在五年内启用护理机器人,那么光靠国内的劳动力,根本无法满足需求。”而如何在国际市场上争取劳动力,仍是一个难题。
[编译自德国《明镜周刊》]
编辑:周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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