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海洋环境来说，塑料垃圾问题日益严重。然而，随着研究进一步揭示塑料垃圾的来源和宿命，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严峻的问题：海洋清理是否行不通？| 五花八门的海洋塑料清理项目 |
一辆垃圾车渐行渐远，伴随着引擎轰鸣，发出隆隆巨响，留下阵阵腐臭。车辆停止，紧接着开始倒车，“嘟嘟”声响彻海道。待到海水拍打到后轮胎，垃圾车停住，它打开后挡板，将满载的塑料杯子、吸管、瓶子、购物袋、浮标和渔网一卸而下。一分钟后，这些塑料垃圾将顺流而去，踏上污染海洋、毒化食物链之路。就这样，这辆垃圾车开走，那一辆再开过来……垃圾车源源不断，排着队倾倒各自负载的塑料垃圾。
这样的画面激励着世界各地的慈善家、高校学生、青年企业家、企业、政府、受灾社区和非营利组织采取行动：韩国的一个项目雇用渔民在海上打捞塑料;在美国马里兰州巴尔的摩，设计成卡通形象的垃圾拦截装置“垃圾轮先生”每天从该市海港清理掉多达17吨垃圾;新加坡“无人机方案”公司从鲸鲨过滤浮游生物的方式中得到启发，开发了一种可以收集海上塑料漂浮物的自动装置——“垃圾鲨鱼”;中国和澳大利亚的研究人员正在探索利用纳米技术将塑料微粒从废水处理系统中分离的可能性。此外，还有在港口收集旧渔网，将塑料折合成货币以鼓励民众收集，支付数百万美元鼓励民众打捞海上塑料垃圾，招募志愿者潜入海底清理塑料垃圾等各种尝试。毫无疑问，这些努力的出发点都是好的，但效果却有待观察。
对所有关心日益严重的海洋塑料污染的人来说，问题非常棘手：海洋中绝大多数塑料不是太微小，就是太遥不可及，难以清理。它们或悬浮水中，或沉降海底，或降解成微小颗粒，连检测都十分困难，更不用说收集了。与此同时，各种可能的解决方案层出不穷，彼此间争夺着有限的资金、资源和公共支持，因此，找到最可能取得成功的方法是当务之急。
| 雄心勃勃的“海洋清理行动”|
在众多方案中，“海洋清理行动”是最受人瞩目、资金最雄厚的尝试之一。它不仅帮助人们更深入地认识到海洋塑料污染的严重性，也让人们意识到清理海洋塑料面临的重重挑战。
这个非营利组织于2013年由时年18岁的博扬·斯莱特创立，已筹集超过3500万美元的资金，用于清理塑料垃圾最集中的五大环流汇合海域。斯莱特的首个目标就是臭名昭著的北太平洋垃圾带。
斯莱特的计划是利用洋流和风力将较大的塑料漂浮物聚集到一个半环形浮臂中。借助海风，塑料垃圾会被吹入浮臂中，而浮臂下方的开放式裙型滤网可以将其拦住，随后船只会把这些垃圾拖到岸边。虽然听起来简单，但最初的两次实验都未能成功，致使项目落后计划数年。2019年，随着第三次测试的成功，该组织表示，会按原定计划于未来十年内在全球海洋中安装60个浮臂，预计到2023年能清理掉海洋中50%的塑料。这个雄心勃勃的目标引发了不少质疑，原因之一是直到2021年，还没有一个浮臂正式开始运作。不过，斯莱特称，他已经雇佣了100多名员工和专家来帮助开发这一项目的关键浮臂，并多次强调，解决重大問题往往需要引入外部视角，采取风险投资人的态度。
2019年，在接受《数字趋势》媒体采访时，斯莱特说：“与其做很多小事，寄希望于一点点积累，不如投身于更高效的高风险、高回报项目，只要其中一个奏效，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至少是大部分问题。”
| 质疑重重，问题重重 |
通过运行测试，“海洋清理行动”提高了人们对塑料污染问题的认识，但从项目伊始，科学家的批评质疑就从未间断。不少人对浮臂可能给海洋生物带来的意外伤害表示担忧，争论热点之一是浮臂对海洋漂浮生物的影响。这类生物群体生活在海洋环流中，包括随风和水漂流的动植物和微生物，如海蜗牛等。漂浮生物和塑料碎片漂浮的驱动力相同，又存在于相同区域，这就意味着收集塑料的同时也难免会误杀漂浮生物，进而给海洋食物链带来难以估量的影响。
然而，对“海洋清理行动”更直接的疑虑，在于从广阔海面上打捞塑料所面临的巨大困难。尽管北太平洋环流表面漂浮着大量塑料，但大部分都遥不可及，而且它们悬浮于水体之上并分解成细小颗粒，很容易从浮臂滑出。
“海洋清理行动”项目已经多次进行了用浮臂拦截塑料的测试，尽管该项目在收集塑料垃圾方面取得了一些成就，但仍然存在缺陷。桑克·霍恩是德国莱布尼茨海洋科学研究所专门从事数学建模的生物学家，也是“海洋清理行动”的众多质疑者之一。去年，霍恩与英国和德国的研究人员合作发表了一篇文章，分析了“海洋清理行动”打捞五大环流中塑料漂浮物的可行性。霍恩和同事们用目前海洋中的塑料量加上每年的增量，与该项目测试中成功收集到的塑料量进行比较。霍恩的数学模型表明，在该项目的20年计划时间中，其海洋清理成果不会对海洋中的塑料量产生明显改变。海洋清理装置即使不间断运行至2150年，也只能清理掉塑料垃圾总量的1%。哪怕霍恩在计算时将浮臂数量人为增加至200个，该项目仍然只能收集5%的塑料漂浮物。“这还是乐观估计。”霍恩说。
除此之外，霍恩还担心“海洋清理行动”可能造成的影响。他说，尽管该项目只是看上去有用，但会让很多人觉得可以坐享其成了。“媒体和公众都喜欢这样一个青年拯救海洋的故事。”霍恩说，“我们容易这样想：他把问题解决了，我们就不用作出任何改变了。但实际上，我们无法依靠技术清理海洋。”
和海洋塑料研究领域的诸多专家一样，霍恩认为，清理海洋的基本原理是具有误导性的。
2020年7月，皮尤慈善信托基金会发布了一份题为《截断塑料流》的报告。项目负责人世然将清理海洋塑料与收拾被水淹掉的房屋进行了类比。“首先需要关掉水龙头，然后再擦地板。”世然说，“我非常担心清理项目会分散注意力，阻碍人们看到问题的根本——截断来源。”研究发现，防止塑料进入环境才是最经济有效的手段。
海洋漂浮生物可能会被“海洋清理行动”的浮臂误捕。美国“绿色和平”环保组织海洋项目负责人约翰·霍席瓦说，目前的海洋清理是无用功，他认为，全球每一美元专项资金都应该花在切断塑料来源上。“目前塑料增加的速度远远超出我们清理的速度，这只会让情况越来越糟。”他说，“我们需要尽快控制源头，然后才能信心满满地开展清理工作。”
| 截断塑料垃圾来源？|
然而，控制塑料垃圾来源是一项更加艰巨的任务。在富裕国家，阻断塑料流入海洋需要改变政策，优化垃圾管理方式，发展循环塑料产业，禁止使用一次性塑料，并鼓励重复利用。在贫困地区，除上述措施外，还需要覆盖面更广的垃圾管理制度。
低收入国家人均产生的塑料垃圾通常较少，但皮尤研究中心发现，现有20亿人生活在没有垃圾回收渠道的地区。世然说，由于无处安放垃圾，这些地区的人常常将垃圾倒在街上，雨水和大风将垃圾带入河流，最终流入海洋。到底有多少塑料垃圾是随河流入海的，目前尚无定论。“海洋清理行动”资助的一项研究表明，这一数量为每年80万至270万吨，而德国亥姆霍兹环境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员则认为应在每年40万至400万吨之间。该中心还发现，多达95%的垃圾仅源自十条河流。随着人口增长，到2040年，没有垃圾回收渠道的人数将翻一番，环境问题更加严峻。世然说，实现垃圾回收服务全覆盖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至少在目前，切断塑料垃圾来源难以实现，这一认识为海洋清理项目提供了背书。
“我们肯定不能说，油漏得太多了，没法清理，就不必再尝试了。”非营利组织“湛蓝海洋”的执行董事兼联合创始人苏珊·贝尔说，该组织致力于发展远洋清理船队。“海洋中的大量塑料對人类和海洋健康都有害，海洋动物会误食塑料。”贝尔说。
“清理工作是解决海洋塑料污染问题的重要一步，还要继续进行。”加拿大非营利组织海洋遗产基金会的联合创始人克洛伊·迪布瓦补充道，该基金会组织海滩清理和海洋垃圾回收等活动。“我们会在塑料垃圾分解成微小颗粒前将其清除。清理工作有助于强化宣传效果，改变公众行为，推动政策变化。”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在众多相互竞争的清理项目中，哪些值得我们资助、支持和关注？
目睹了“海洋清理行动”作出的努力后，人们认识到海洋中的大多数塑料因过于微小或沉没水底而几乎不可能被打捞上来的事实，它使我们得出了与许多专家一致的结论：清理海洋的最佳方法是放弃尝试。
| 海洋塑料何去何从 |
2015年，在明确塑料的来源河流后，“海洋清理行动”组织逐步研究多元化清理方式，开始研发拦截器——一种将垃圾收集到回收船上的河流水栅系统，并已在三条河流中安装了拦截器：马来西亚的巴生河、多米尼加共和国的奥萨马河和印度尼西亚的曾卡伦河。第四个位于湄公河的拦截器还在建设中。该组织计划于2025年前在1000条污染最严重的河流中都装上拦截器。
然而，河流是交通要道，为避免影响船只通行，拦截器仅覆盖河流部分区域，大量垃圾因此逃脱拦截，汇聚在港口。专家认为，这些地方是布局针对性解决方案的理想地点，就像英国的“海上女巫”项目。
20世纪60年代，弗朗西斯·卡迪克开发了一艘专门用于清理利物浦码头周围水域的船只。50多年来，随着海洋垃圾的变化，这一家族企业也不断作出改变。“创业初期，我们的船只主要用于清理枯枝落叶。”公司负责人杰基·卡迪克说，“现在我们清理的90%垃圾是塑料，我们已经对船只做出了相应改进。”
该公司最大的船只每三分钟就可以清理1吨垃圾，每天收集100多吨垃圾。“海上女巫”船只已在全球200个地区的港口、码头和度假区投入使用。
塑料垃圾往往在几个关键地点积聚，如港口和海滩。
“海洋清理行动”的拦截器项目明确了大多数海洋塑料垃圾的来源河流，试图在更靠近源头的地方进行拦截。另一个容易积聚塑料垃圾的地方就是海滩了。海洋遗产基金会的迪布瓦和环境研究组织“五大环流研究所”的首席科学家马库斯·埃里克森等专家表示，清理海滩是解决塑料污染的另一种有效方式。清理海岸线听起来似乎不够炫酷，也不怎么吸引人，但它却能防止被冲上岸的塑料返回海洋，沉入海底，或在日照下分解成无法清理的微粒。
这个不起眼的海滩清理工作取得了不小的成就。过去27年里，加拿大志愿者清理了近4.5万公里境内水道，是“加拿大海岸线大清理”行动的重要组成部分。2019年，该项目清除了160吨垃圾。在阿拉斯加湾北部，“阿拉斯加湾守护者”组织运营着一个类似项目，自2006年来，已清理2400多公里海岸线，收集了1300多吨塑料垃圾，而这只是为数不多的工作人员在夏季工作取得的成果。倘若把“海洋清理行动”的3500万美元投资花在这上面，其效果可想而知。“绿色和平”组织的霍席瓦也认为，志愿者海滩清理工作应该继续开展，因为它提升了公众在解决塑料污染问题上的参与度。
埃里克森说，塑料垃圾的另一集中来源是每年丢弃在海上的50万到100万吨商业渔具。“海洋清理行动”的一项研究表明，若按重量计算，它们在阿拉斯加海滩清理的垃圾中能占到70%，在大型海洋塑料漂浮物中占到46%以上。它们破坏力极强，不仅污染海洋，还会导致海洋生物死亡。
类似“海上女巫”的港口和海滩清洁项目，在收集塑料垃圾方面可能比海洋清洁项目更有效。
研究表明，大多數塑料漂浮物在几年内都会被冲上海滩，在那里收集，可以防止塑料分解或重新进入海洋。不过，好消息是，与其他塑料垃圾相比，渔具更易收集，不易遗漏。一些项目在码头设立了废物箱，以便渔民更经济安全地处理旧渔具。总部位于加利福尼亚的布雷奥公司从南美渔民手中收购旧渔网，将其制成滑板和太阳镜。由欧洲预防污染和海洋健康非政府组织“奇摩国际”运营的“渔具垃圾”项目满足了渔民回收利用的需求。自2004年起，该项目鼓励渔民收集海上的废弃渔具及其他垃圾，并将其投入该组织在欧洲各地港口设立的废物箱中。2016至2017年间，近1000艘船只自发收集了470吨海洋塑料及其他垃圾。“我们旨在实现长期改变，让渔民成为解决海洋垃圾问题的重要力量。”该组织的执行秘书阿拉贝尔·本特利说，“对渔民来讲，这也会让他们感觉良好。”
然而，遗憾的是，我们仍未认识到海洋清理的关键。能解决这一问题的人并非是创意十足的企业家，解决方案也不需要多吸引眼球。如果想作出更多贡献，不妨帮助清理河流、港口和海滩。当务之急，是减缓垃圾车的倾倒速度，而现在，它们仍在不断加速，我们每年使用的塑料也在不断增加。如今，垃圾车每分钟卸载一次，预计到2050年，可能达到15秒一次。如此下去，用不了多久，海洋中的塑料垃圾就会比鱼还多。
[编译自加拿大《哈凯杂志》]
编辑：侯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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