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脸”的廉价爱心?
家里决定养狗的时候我大概只有四岁。那是一个阴冷的周日下午:连绵细雨、草木葱茏、斯特灵郡乡下的泥泞小路、一间屋子、一丛篝火,以及两只陪着我慢慢长大的小狗。黑色的一只在我十几岁时去世了,另一只棕色的则在我毕业前不久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顺应二战后的宠物潮流买下了它们,这一潮流自维多利亚时代开始发展,并逐渐扩大形成当下的庞大宠物业。
究竟是什么驱使着人们选择养育一种特定的动物而不是另一种呢?许多研究就物种外观对其受欢迎度、商业潜力和保护状况进行了量化评估,结果是残酷的:“物种的吸引力极大地推动了人类对它们的保护力度。”另一项研究则表明:“一些具有独特魅力和可爱外貌的物种总能得到绝大部分资金和保护政策的支持。”这些大自然的造物被评头论足,“二十大美丽生物”“世界上最可爱的动物”之类的排名屡见不鲜。但是,“有魅力”“高辨识度”“可爱”……这些人为的标签在不可逆转的物种灭绝危机面前,真的可以成为我们爱心的衡量标准吗?
无脊椎动物根本不在我们的关爱范围里。生态位、营养级联、那些我们从其他物种身上所获得的不可见的收益……这一切都不在我们的考虑内。我们将无处不在的蚊子和冬蛾之流视为恶性物种,也不过是因为它们损害了人类的利益。有上百万种我们尚未认识的昆虫发挥着重要的生态作用,但我们对它们的意义一无所知。我们能容忍蚯蚓是因为我们知道它对种植业的好处,但也绝不会把它列入“有魅力”的物种之中。查尔斯·达尔文是个例外,他在专著《腐殖土的形成和蚯蚓的作用》中热切而详尽地描述了蚯蚓的好恶、智慧和出人意料的能力。世界上绝大部分物种(其中95%是无脊椎动物)无可比拟的价值都因为无法通过人类构建的评判标准进行衡量而被忽略掩盖。英国无脊椎动物保护基金会“虫虫生活”认为,无脊椎动物在可持续发展、维持地球健康方面扮演着比人类更重要的角色。
美国作家玛格丽特·伦基在《致不被爱的动物的颂歌》一文中,用机敏而不失温情的笔触,刻画了那些在生态系统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值得尊敬的动物,其中不乏秃鹰、负鼠、蜘蛛、蝙蝠和蛇等不受人喜爱的动物。她毫不吝惜辞藻,生动描绘着“有精巧双翼的红蝙蝠”和“闪耀着光辉的秃鹰”。她说这都是我们不曾放在心上的生物,然而它们的活动却是生态循环的关键一环。
阳光下的罪恶
如果说,外观优先的标准对所有物种都产生了破坏性的负面影响,它对作为宠物饲养的物种的伤害则更是残酷恶劣。过去人类以培养工作和狩猎能力为目的,不断提高犬种的速度和力量,经过几个世纪的“选择”,繁殖出了多个犬类品种。但近几年来,人们对动物的需求改变了,培育符合特定外观和行为标准的纯种犬随之成了主流。对包括狗在内的许多生物来说,外观已经成了决定其命运的关键因素。选择性育种会极大地增加生物的疾病发病率,人类的自私将许多动物推入了短命多病的痛苦深渊。
某次过马路等绿灯时,我注意到身边年轻人牵着的一条小狗。在过马路的前一刻,我听到那条乖巧的小狗从气管里发出的艰难喘息声。年轻人打扮时髦,小狗看起来也是被精心呵护着的,但再好的物质条件,也无法避免这类在斗牛犬或哈巴狗中普遍存在的呼吸困难问题。
绿灯亮了,年轻人牵着他的狗离开了我的视野。这只狗或许也难以逃离祖祖辈辈都不得不忍受的病痛:皮褶性脓皮病、使它睜不开眼的角膜溃疡、引发窒息的上呼吸道阻塞。我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促使这个年轻人和其他人高价追捧这些容易早夭、病痛缠身的小东西?
对短肢和长背的病态追求使腊肠犬、西施犬和巴吉度猎犬等犬种大多患有一种痛苦的骨骼疾病,即软骨营养不良症。巴吉度猎犬和沙皮狗皮肤的褶皱容易诱发各种皮肤病。骑士查理王猎犬、格里芬犬和吉娃娃则大概率患有脊髓空洞症,原因是头骨太小而难以容纳大脑。眼疾和耳聋屡见不鲜,血液、肾脏、胃肠道和神经系统疾病也很常见。近20年来,犬类患病率大幅提高,并愈演愈烈。猫也难逃厄运,纯种猫难产和幼猫夭折的比率很高。由于软骨组织畸形,苏格兰折耳猫容易得关节炎。暹罗猫身上常见的疾病包括糖尿病、哮喘、淋巴瘤、斜视、髋关节发育不良、小肠腺癌等。垂耳兔则因耳朵过长诱发健康问题。选择性培育的宠物鼠也存在许多健康隐患。
我偶遇的小狗不过是这些不幸的小生灵中的一个。纯种犬太受欢迎,以至于再怎么抵制,它们在宠物市场上仍然供不应求。这不仅造成了粗暴不负责的培育过程、压榨式的配种繁殖和大量的非法贸易,还大大提高了狂犬病流行的可能性。幼犬培育基地的惨状和皮草场不相上下,无声地控诉着人类的肮脏交易给动物们带来的痛苦。
为何宠物贸易如此盛行?一种解释认为,根据进化心理学的理论,哈巴狗和斗牛犬这类品种“幼儿化”的外观很容易吸引人类。人类容易对类似婴儿的可爱面孔产生积极的反应,这是一种确保后代生存率的进化方式。这种说法或许有道理,但不应阻碍我们在宠物贸易上作出符合道德准则的决定。
傲慢与偏见
如今,养动物不再是简单的个人决策。它所带来的影响远远超出了家庭隐私的范畴,关系到道德、经济和政治立场各方面的问题。在养宠物前,我们需要像养活一个人那样去思考:什么是我们经济上负担得起的?对于它们,我们又了解多少?
随着宠物的增多,我们在宠物上的消费也不断增加。浏览宠物产品网页仿佛踏入了消费主义的噩梦。床、玩具、服装、洗发水、指甲油等产品琳琅满目,各种治疗药物、气味芳香剂不一而足。过去照看宠物健康并不是一件麻烦事,但现在养宠物可能意味着无休止的关心和责任。首先是医疗。价格不菲的治疗方案和保险对无力支付医药费治疗宠物疾病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残酷的阶层划分。其次是绝育。对人来说,这的确是有效控制宠物繁衍的负责任行为,但对宠物本身而言,则会引发许多健康问题,例如肥胖、癌症和关节炎。
我们羞于提及宠物的性行为,这其实反映了一个我们不敢直面的真相:就我们的利益出发,绝育是一项明智的决策,但实际上,它是对另一种生物自然权利的否定。这不过是我们利用绝对力量干涉宠物生命的一个方面,正如约翰·厄普代克在其诗歌《另一只狗的死亡》中写道:“它被早早绝育,并不知晓非人类的爱为何物。”
我们如此贪心,给予宠物理解和信赖,渴望它们能回馈给我们同等的待遇,又希望它们像人一样不招惹麻烦。我们在外度假时,它们必须整日乖乖待在狭小的犬舍里。194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埃利亚斯·卡内蒂写道:“动物如此廉价并不是一件好事。”他的文章中经常会提及仓鼠、豚鼠和沙鼠等适合买给孩子喂养的宠物。其中一些被人精心照料,但有些会被逐渐遗忘忽略,甚至更惨。独居动物被强迫成对或集体饲养,群居动物被单独饲养,夜行动物被迫在白天活动,为儿童提供娱乐。学校要求养的小兔子被出门度假的父母忘在家里整整一个夏天,逃出笼子的仓鼠摔死、淹死、被压扁或烧死。这些事最后都变成了自嘲或者嘲笑他人的谈资。一只小土狗、小老鼠、沙鼠或仓鼠,它们的生命只值一杯咖啡的价格,它们生活的世界不过是一个小塑料盒。
我们对买来的宠物到底了解多少?我们都知道其他物种的快乐和痛苦是怎样的,因为它们和我们看起来如此相似。我们用人类的情感描述它们的行为,因为我们无法用别的方式解释。当强行对宠物的行为进行解释时,我们实际上是在将它们的想法歪曲成我们自己想要的答案。万物皆有灵,但我们常常妄想它们成为人类的镜子。评估人类自身的智力已经十分困难,更何况是了解其他物种的认知能力。
宠物的潜在危险也是很难预测的。我们经常听说有些狗主人在自家狗咬伤甚至咬死他人的时候愣怔着找借口:“我以為它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他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不应指望犬科动物不去伤害苍蝇,而应防止狗对别人造成伤害。乔纳森·萨弗兰·弗尔在《饮食动物》一书中提到他和家中狗的关系,以及狗的“外来性”。他谨慎而理智,不相信狗不会伤害他的孩子,这和网上那些“提高特定品种犬的素质就可以让它们和孩子独处”的意见完全不同。
我们在考虑动物的潜在危险时,它们的外观会影响我们的判断。通过特定的训练或药物干预,某些狗可能比其他品种更好战。但外行人难以分辨谁好谁坏,偏见就此产生——某些狗会受到歧视,这种歧视会影响我们的判断,狗的主人也会遭受无妄之灾。温顺的斯塔福郡斗牛犬就是一个常被误会成“凶悍”的典型,这和它拥有部分格斗犬的血统脱不了干系。
家养宠物完全依赖人类,法学伦理学教授加里·弗朗西恩认为,它们所处的世界极为“脆弱”。这种“脆弱”体现在人类和宠物关系的方方面面。大大小小的残忍事件让我们呼吁爱的声音在冰冷的统计数字面前显得那么空洞无力。在英国,每年有7.4万只动物被无情抛弃;在美国,每年约有150万被遗弃的宠物遭扑杀。这还仅仅是明面上的数据。那些暗地里被人类虐待伤害的动物更是数不胜数。弗朗西恩所提到的“脆弱性”超越了物种的界限——我们对动物的爱暴露出我们对它们的需要和依赖,也让权力滥用的罪名烙进人类的灵魂里。
[编译自英国《卫报周刊》]
编辑: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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