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雅丝拉·马迪尼有幸从战火纷飞的叙利亚逃离,却又险些葬身于广袤无垠的地中海。多亏有高超的游泳技能傍身,她才得以幸存下来——而仅仅一年之后,她便在里约奥运会崭露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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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每天早上,这个面带迷人微笑的叙利亚女孩都会深吸一口气,然后纵身跃入柏林市郊的奥林匹克游泳池。她泳姿优美,完美的蝶泳动作似是经过了一生的打磨。在飞溅的水花中畅游时,她总是会记起2015年的那一天,她在逃离叙利亚途经地中海时的险恶经历。
他们那艘严重超载的船突然在土耳其海岸抛锚,雅丝拉和姐姐不得不忍着寒冷,在波浪翻滚的大海中连续漂游3个多小时,为他们的船保驾护航,使之驶向希腊群岛。她们不仅因此幸免于难,更是挽救了其他18名难民的生命。
“要是我当初在海里淹死了,那可真是太让人遗憾了,”雅丝拉淡淡地说,“因为我是一名游泳选手啊!”
没错,她是一名游泳选手。当她再一次潜入水中时,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隐藏到了泳镜的后面,齐肩的深棕色长发包裹在一顶白色的泳帽之中,雅丝拉带着历经磨难的记忆,把血腥战乱中遭受的苦难转化成实现梦想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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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欧洲才不过短短两年半的时间,雅丝拉就已经现身于2016年里约奥运会。她见过教皇和美国前总统奥巴马,还在联合国及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发表过演说。甚至,她还被任命为联合国难民事务高级专员公署(简称“联合国难民署”)的亲善大使。她撰写的自传《蝴蝶》已经出版,一部以她的故事为主题的好莱坞电影也正在拍摄当中。
“没错,我们是难民,但我们跟你们一样,也是普通人,”刚满20岁的雅丝拉告诉我说,她希望人们能理解这一点。“我们并不完美,可我们也不坏,在了解我们之前,人们不应该对我们抱有偏见。”
“我们会憧憬未来,也会关心爱护我们的孩子。我们中有医生、工程师,也有老师。我们都是受过教育的人。只不过因为遭遇可怕的战争,我们才无法继续正常的生活而已。”
自从逃离叙利亚之后,不管她取得了怎样的成就,现在的雅丝拉只专注于自己的游泳事业。她知道,要想在2020年东京奥运会上占有一席之地,她就必须尽力提高自己的游泳速度。“如果能挤进世界前20或40名,我就非常满意了。”雅丝拉说,“不过,我不会把这个当作最终目标。现在我只想全力以赴,向着下一届奥运会冲刺。”
雅丝拉出生在一个游泳世家。她的父亲伊萨特曾在大马士革(叙利亚奥委会所在地)西南部的一家体育馆任职游泳教练。雅丝拉4岁的时候,伊萨特就把她扔进了游泳池。
“我的记忆里满满都是泳池的味道。”雅丝拉告诉我。
伊萨特对两个女儿雅丝拉和莎拉要求非常严格,莎拉是姐姐,只比雅丝拉大3岁。没过多久,两个孩子就开始了每周3次的训练,并开始参加各种比赛。雅丝拉最早的童年记忆之一便是被爸爸带到电视机前,观看迈克尔·菲尔普斯在2004年雅典奥运会100米蝶泳比赛中夺冠的场面。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刚满5岁的雅丝拉就决定,将来她也要成为一名奥运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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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段日子里,马迪尼一家在叙利亚的生活无疑是美好的。他们并不富有,但雅丝拉的妈妈莫维特也做着一份理疗师的工作,所以生活并不拮据。他们一家人住在大马士革西南部一个名为达拉雅的小镇上。
2011年3月,内战爆发了。“有时候,我不得不藏在桌子底下,或跟全家人挤在一张床上,”雅丝拉说,“我们能听到劈啪的枪声和坦克驶过的声音,有时我也想出去看看朋友,可妈妈不同意,我就说:‘妈妈,我知道这么说很抱歉,可是我有几个朋友都死在自己家里了,所以我想,如果免不了一死,死在哪里还不都是一样嘛!”
战争愈演愈烈。2012年8月,达拉雅也被战火点燃了,大规模的轰炸此起彼伏,3天内有将近1000人失去了宝贵的生命。枪声、炮声、爆炸声不绝于耳。家庭分崩离析,不断有人失踪。40个人在雅丝拉妈妈工作单位附近引爆炸弹自杀。儿时好友一个接一个死去。各种不堪设想的事情成了每日的家常便饭。一天,雅丝拉正和家人驾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一辆坦克突然瞄准了他们的车,一名士兵对他们射击,子弹在车前的路面上飞炸四散。
雅丝拉跟随叙利亚国家队前往俄罗斯参加游泳比赛期间,马迪尼一家不得不逃离自己的房子。“当时我的全部家当只有去俄罗斯携带的行李箱,”雅丝拉回忆说,“真希望我留有几张小时候的照片,还有游泳比赛得的奖牌。对我来说,它们都非常珍贵。”
从俄罗斯返回叙利亚之后,雅丝拉和莎拉、小妹妹沙赫德以及她们的妈妈不得不去投奔外婆,一起挤在外婆家的客厅里。伊萨特则千方百计躲开那些检查点,睡在他们自己的房子里,防止有人入室偷窃。然而没过多久,伊萨特失踪了。“事实是,伊萨特被某个非法军事组织抓走了,他们把他倒吊起来打,但最后才发现,伊萨特根本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回到家里时,他整个后背都被打烂了,”雅丝拉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抓走他的人究竟是谁。”
他们的房子没有了,一家人不得不每几个月就搬一次家。为了多赚钱贴补家用,伊萨特在约旦找到了一份游泳教练的工作。游泳暂时缓解了她们对艰难生活的不安与恐惧,但雅丝拉的训练时常被打断,她渐渐脱离了往日的训练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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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丝拉记不起自己到底有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一天傍晚,参加完训练,雅丝拉和姐姐莎拉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颗炮弹突然呼啸而至,落在了她们的正前方,把游泳选手和运动员常待的那家旅馆炸得面目全非。“要是再晚一分钟出来,变成碎片的就是我们了。”最惊险的一次遭遇發生在游泳池内。当时,雅丝拉正在游泳,一枚一英尺长的火箭助推榴弹穿过屋顶,直直地落进了水里。所幸的是,榴弹没有炸响。
要想不被雅丝拉·马迪尼打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风趣、漂亮,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花季女孩特有的漫不经心。也许是因为她经历了战争恐惧的洗礼,也许是因为她由衷地热爱自己的游泳事业,她才会显得如此冷静自持,而又顽强向上。
随着战火不断升温,她意识到要想继续参加游泳比赛,就必须离开叙利亚,前往欧洲,可雅丝拉的妈妈死活不同意。“不行。要走的话,我们全家必须一起走。”她说。但是,当雅丝拉和莎拉得知爸爸的一位亲友正计划前往德国的时候,她们终于说服了父母同她们一同前去。
2015年8月12号,雅丝拉和莎拉在大马士革机场告别了妈妈、妹妹和外公外婆,登上了一架经由贝鲁特飞往伊斯坦布尔的飞机。
2015年的移民危机可谓险象环生。据国际移民组织统计,仅仅一年之内,就有100多万名难民穿越地中海逃到了欧洲。叙利亚难民数量高居榜首,总共有21万多人。当年葬身于地中海的人数接近4000人。按叙利亚战前人口2100万计算,其中550万人成了难民,1200多万人无家可归。一场内战夺走了46.5万人的生命。
联系上伊斯坦布尔的一名蛇头之后,雅丝拉、莎拉、她们的亲友以及其他一些难民被赶到土耳其西部沿海城市伊兹密尔附近的一个森林里。几百名难民都在夏季的酷热中煎熬等待着,周围还有持枪的蛇头把守。他们等了整整4天,4天里几乎没有进食,也没有多少水可以喝,到了晚上,还有可怕的警察直升机在头顶盘旋。
终于登上船时,他们又一次惊呆:那是一艘6人乘的充气船,只装有一个小型舷外马达,可是乘客足有20人。因为严重超载,充气船没入水下很深,海水随着浪头涌进船舱。开船15分钟后,马达失灵了。眼看着船就要被海浪掀翻过去。他们用手机向希腊和土耳其的海岸警卫队呼救,但没有人愿意帮他们。人们开始祈祷。
一个男人跳进水里,希望让船可以稍微浮起一点,雅丝拉和莎拉也跳了下去。几个小时过后,天渐渐黑了,获救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雅丝拉已经做好了葬身大海的准备。“我当时在想,‘这下完了,”她说,“不过我想的更多的是船上的孩子。我很难过那么多人要遭遇这种不幸。我们的经历虽然艰难,但跟其他人比起来,大概要好得多。有些人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家人,逃生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3个小时后,雅丝拉和莎拉彻底筋疲力尽。她们只好爬回到船上。当她们躺在甲板上等体力恢复的时候,奇迹发生了:马达居然发动了起来!充气船载着他们飞速驶往莱斯波斯岛,并于20分钟后在那里登陆。
然而,接下来穿越欧洲大陆的25天行程更加不堪忍受。“莱斯波斯岛上的饭馆根本不肯给我们任何吃的,”雅丝拉说,“我们给他们500块钱,只为了买一点点水或果汁,可饭馆的人说他们不能卖东西给我们。”
欧洲当局被涌入的成千上万名难民压得不堪重负。为了一张暂住许可证,雅丝拉和莎拉排了整整两天的队。有了这张证书,她们才能购买去往欧洲大陆的渡轮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们有时步行,有时花几百欧元搭乘蛇头提供的大巴车,这样一步步穿越了马其顿、塞尔维亚,进入布达佩斯。可是,当她们乘火车前往匈牙利边境的时候,警察毫不留情地把她们赶了下去。
“你觉得自己不再是人,”雅丝拉回忆说,“你觉得自己穷困潦倒,没有国家,什么都不是。”终于,她们到达了奥地利,在那里受到了志愿者团队的友好接待,还有专列带她们前往柏林。9月7号,她们终于抵达了柏林西部的一个大型难民营,与成千上万名难民汇集到一起。
柏林的冬天漫长而寒冷,可怜的雅丝拉和莎拉以及无数名难民不得不在排队等候中捱过整个冬季,只为了办理德国繁杂的官方手续。有时候,即便是夜里,也有足足1.5万名难民排队等候。
如果坚韧和幸运一直陪伴了雅丝拉这么久的话,那就注定她会继续幸运下去。难民营里一个志愿者告诉她,附近一家名为斯潘道游泳俱乐部的地方正在进行一个非常有名的游泳项目。俱乐部同意让雅丝拉和莎拉去那里试试。“从游泳技巧上讲,她们姐妹俩都很出色,”俱乐部教练斯文·史班纳克布斯说,“但是,雅丝拉的有氧运动水平很差,她失去了在水下的那种感觉。”俱乐部同意让两姐妹参与训练,并给她们安排了住处,让她们得以从难民营里搬出来。
雅丝拉和莎拉的心理状态比史班纳克布斯教练预料的要好很多。“她们真的非常坚强,而且常常互相打趣,”他回忆道,“不过有时候,她们也会因为叙利亚传来的消息而变得情绪低落,但更多情况下,雅丝拉都很开朗,她很高兴自己还能继续游泳。”而莎拉则由于长期以来的肩膀问题,渐渐从全职训练中退出。
刚开始,跟一群比她小得多的队员一同训练让雅丝拉觉得难以接受,不过,她很快调整了过来。“她的进步很惊人,”史班纳克布斯说。在雅丝拉心里,教练就像他的大哥,不仅负责她的训练,还监管着她的日常生活。“她的进步比任何脱离训练那么久的人都要迅速。”最初始的计划是要让雅丝拉向着2020年东京奥运会冲刺,但有消息传出说,国际奥委会打算组建一支难民队,去参加2016年的里约奥运会。尽管雅丝拉一直梦想着能在奥运会上一展身手,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心被撕裂了。
“我当时想:‘要是我去了难民队,人们一定会怀着同情的心情看待我,”她说,“‘不过很快我就转过弯来,为什么不让大家都知道我也能参加大型游泳比赛呢?我可是自打出生就一直在游泳啊!更何况,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这么好的机会呢!”雅丝拉并没有幻想自己一定会赢得一枚奖牌,而事实也正如她所料,第二轮比赛中她就被淘汰出局。但是,对雅丝拉来说,在奥运会上的经历“实在棒极了!能代表所有难民,代表我自己参赛,我感到非常开心和骄傲。”她甚至见到了自己的童年偶像迈克尔·菲尔普斯,虽然没能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将来会有那么一天的。”她说。
作为奥运会难民队的招牌选手,仅仅逃离叙利亚一年之后,雅丝拉就成了国际上的名人。她单纯、风趣、真诚,身上还承载着一个传奇故事。她就像一块磁铁,紧紧吸引着国际媒体的注意力。
众多的关注常常让雅丝拉不知所措,但丝毫没有影响她前进的步伐,尤其是,如今她的家人都搬到了柏林与她团聚,她身后更是有一个得力的管理团队时刻给她提供支持。雅丝拉已经能熟练驾驭与世界领导人,比如“很酷”的奥巴马和“非常平和”的教皇等会面的场合。能成为联合国难民署最年轻的亲善大使让她非常自豪。在诸如“达沃斯论坛”等大型会议上发表演讲时,她甚至可以不用底稿。“雅丝拉成功的秘诀在于她非常真实,”她的经理马克·黑恩克雷恩说,“当然了,有时候她也会因为叙利亚传来的消息感到伤心,甚至流泪,但她是一个心态非常积极的人,身上充满了能量,而且意志坚定。”
应好莱坞之邀,黑恩克雷恩与他们达成了把雅丝拉亲身经历拍成电影的协议。电影将由《舞动人生》和《岁月如歌》的奥斯卡获奖导演史蒂芬·多尔执导。除此以外,黑恩克雷恩还帮雅丝拉与安德玛服装公司签订了为期4年的合同,由她担当安德玛的品牌代言人。但是,她生活的重心依然以游泳训练为主——每周至少30个小时的培训时间。雅丝拉在东京奥运会上究竟会代表哪个国家参赛目前还不能确定,因为她尚未拿到德国国籍,要进入竞争激烈的德国队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我不在乎自己会代表哪个国家,我只想参加奥运会,”雅丝拉说,“在我的内心深处、脑海里、灵魂里,我仍是一名叙利亚人,但我现在生活在德国,我尊重这个事实。上一次奥运会我有幸代表难民队参賽,对我来说,那次经历非常珍贵。不管站在哪国的国旗下,我知道我代表的是世界各地的千千万万人,这就够了。”
[译自英国《泰晤士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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