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大利坎帕尼亚地区,许多人都知道黑手党。与他们打交道常令人不寒而栗,但又有利可图。曾长期为黑手党头目理发的剃头匠向我们讲述了他与克莫拉的故事。
最后一次见到斯基亚沃内先生是在2015年。我到医院去看望他,警卫们皱着眉头站在他周围。尽管刚经历过一台脊柱大手术,这位71岁的老人看上去仍精力充沛。但没人料想到,几天后斯基亚沃内突发心脏病逝世,周围人悄悄议论那是否是一场谋杀。我一进病房,老板立刻认出了我,热情地问候了我的家人——家庭对意大利人来说是最神圣的,这也许就是黑手党习惯将自己的帮派称为“家族”的原因。
“好吧,你请客”
我是波兰人,出生在克拉科夫,但长期生活在意大利。1997年,23岁的我学会了意大利语,便带着妻子搬到了意大利坎帕尼亚的卡萨尔迪普林奇佩镇。我在当地的一家理发店找到了工作,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客户群。有一天,来了一名男子,他绕过4个排队等候的客人,径直走到我身边。他头发灰白,但样貌看上去并不老,穿着白色衬衫和朴素的牛仔裤。他坐在我身前的椅子上,挥了挥手说道:“剪吧!”我对他不排队的粗鲁行为感到不满,没有理睬他,断然走开,望向排着的队伍。但是队伍一动不动,没有人走上前来。十几秒后,我的领导飞奔了过来……
原来,这个“厚颜无耻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卡尔米内·斯基亚沃内,卡萨雷希家族的头目,卡萨雷希家族是克莫拉组织中最有影响力的家族之一。他的家族掌管的生意不仅遍及坎帕尼亚大区,还延伸到了拉齐奥大区、阿普利亚大区和艾米利亚-罗马涅大区。知道这些后,我两腿发软,急忙向斯基亚沃内先生道歉,并提出自费招待他。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爽快地说:“好吧,你请客。”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我们现今常说的“黑手党”一词源于意大利语,原意是“我们的事”。 黑手党起源于意大利,最初只是指意大利的西西里岛及法国科西嘉岛的犯罪组织。起初他们只是为了保护家人免受骚扰而崛起,但逐渐演变为复仇而徇私的犯罪组织。为逃避制裁,他们开始移居海外,遍及世界各地,移民至美国的居多。现如今,“黑手党”一词已经成为所有组织犯罪的代名词,也在诸多影视作品中留给人神秘的印象。
克莫拉是意大利最大的犯罪组织之一,最血腥的黑手党之一,19世纪崛起于那不勒斯。与其他黑手党不同,他们的结构化并不明显,由单独的家族组成,家族间独立运行,经常互相争夺领土。据说,克莫拉控制了整个欧洲的毒品贸易。在意大利,该组织参与了大部分金融、卖淫、非法武器和走私贸易,并操控了一些地区。警方曾多次抓捕该犯罪团伙的成员,但由于克莫拉组织的水平结构,控制一两个家族影响不到整个组织的正常运转。据跨国犯罪研究中心的统计数据,意大利黑手党年均收入257亿欧元,其中克莫拉占最大份额(35%)。
后来,斯基亚沃内来店里时经常让我为他理发,再后来,他邀请我做他的私人理发师。“我喜欢你剪的发型,很轻快,每根头发都像有生命一样。”斯基亚沃内对理发师的要求很高,不但要专业,还要懂礼貌,不能问太多问题,能“间歇性失聪”。我确实符合这些要求。这位卡萨雷希家族的头目有一个妻子、两个儿子、4个情妇和几名亲信,他们也会时不时地来我这里理发。
“和家里人说”
在与克莫拉打交道之前,我的收入勉强够一家人的基本开销。我有两个孩子,我们租公寓住。我和妻子没有意大利公民身份,只有居住许可证,因此无法贷款买房。有一次,我在为斯基亚沃内理发时无意间聊到了自己的烦恼。当时,他听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我没想到没过多久,他就派人送来了已經办妥了的买房贷款手续。我非常意外,因为他们甚至都没需要我出示收入证明。克莫拉组织在当地到处都有“自己人”,他们可以将你多年都无法解决的困扰,在几天内迅速解决,我的老板常称之为“和家里人说”。不久后,我和妻子的意大利公民身份也在短短3个月内办妥了,而要是按照常规手续,我们报备两年后才能有一点音讯。
如果你生活在卡萨尔迪普林奇佩镇,那么在你的兄弟姐妹或干亲里,总有一个人会或多或少地与克莫拉有关联,在一个人口不到2万的城市里,有如此多的人都在为黑暗势力“卖命”。并非所有人都会做违法乱纪的事,他们中有的只负责将家族的消息迅速传播开。在正式成为卡萨雷希家族的专职理发师后,我发现,突然间,酒馆的老板开始向我彬彬有礼地问好,仿佛在与警察打招呼。我再也不害怕走在巷子里时被抢劫。
坎帕尼亚地区的犯罪率很高。在这里,聪明人都会随身带两个钱包。当白天在拥挤的街道上一辆摩托车开过来,车上的人用枪威胁你掏出所有钱财时,想要保住小命,你最好赶快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钱少的那个钱包。但有一类人是当地暴徒绝对不敢触及的,例如像我这样为克莫拉工作的人。
普通流氓强盗对克莫拉组织十分敬畏,克莫拉的名称足以让其成员“横行霸道”,但事实上,克莫拉成员平时都非常低调。即便家族冲突爆发时,他们也不会殃及普通百姓。为克莫拉工作的家仆、裁缝、厨师和家族常光顾的餐厅的老板等,只要他们没有参与本职工作外的事情,就不会被警察盯上,也不会因与克莫拉的关联让自己身陷囹圄,因为这些小人物对克莫拉没有价值:敌对家族不会拿他们做威胁,更不会绑架他们勒索赎金。正是这种“特殊”的工作关系,可以让他们安静地生活、赚钱。作为小人物最重要的是,知道谁是操控这条大船的人,然后学会装聋作哑。
斯基亚沃内将自己最亲的手下称作“兄弟”。像他这样的大人物不需要认识家族中每个成员,只有比他低一级的成员能与他直接联系,如果其他更低级别的成员在没有事先申报的情况下,直接与他联系则将被杀死。因为克莫拉家族的规矩是:不服从比背叛更可恨。endprint
事实上,现如今的克莫拉已不再像从前那么嗜血。他们结冤也越来越少,现在杀人只是他们偶尔的交易行为。我的老板曾说,在70-80年代每天都有五六人被克莫拉杀害,他曾为保命亲手枪杀近70人,下令杀害超过500人。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现今“嗜血”和“死亡”这类词都是用来形容其他地下犯罪团伙的了。如果有人不幸惹恼了克莫拉,他们会先找他聊天,然后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处置”,但通常聊天就足以解决问题了。
然而,仍有一些问题必须枪战解决。但他们也会以尽量文明的方式进行:在枪战开始前,克莫拉的成员会将消息散布,让当地居民事先知道枪战将发生在哪一带,还会分派宪兵在“战场”周围把守,以防伤及无辜。枪战结束后,参与者会自行清理现场,拆除警戒线。枪战极为罕见,通常他们用金钱就能解决问题。
在意大利南部,警察分为侦探和宪兵。侦探是真正实施会治罪黑手党的警察,而宪兵只负责在监察和看守被软禁的嫌疑人。我的老板斯基亚沃内曾在自家服刑,宪兵还来他家吃比萨,老板还可以在家接见家族里的其他成员。当时我每周都去看他,宪兵甚至都没搜我的身。
斯基亚沃内被逮捕过两次,因逃税和非法持械。这些原因很可笑,因为当地每家都藏武器,更何况是克莫拉的成员。警方以任何名义逮捕黑手党成员,都只是为了表明对家族的一些行为不满,并不会真的指控他们,释放后一切如常。
劳动报酬
我曾为克莫拉工作超过15年,但关于他们的事我仍不清楚。不乱问、不多嘴是我们这些小人物在黑手党身边基本的生存法则。如果能遵守好这些法则,就能平安愉快地生活在“大人物”的家庭里,他们都把你当家人一样:对你彬彬有礼,关心你的健康和家人,对你的辛勤劳动报以万分感谢。斯基亚沃内先生曾赠我一瓶好酒,我曾看到他和朋友共进午餐时喝过这种酒,后来我在商店里看到了同款,价格高达7000欧元。
说实话,我甚至都没仔细想过自己究竟是在为什么样的人工作,我对他们的“生意”一无所知,我只负责理好他们的头发。他们看起来和普通的意大利人无异:简单、谨慎,信仰宗教,和大多数当地人一样——每周末都去教堂。只是,他们的收入来自拉丁美洲、尼日利亚、阿尔巴尼亚和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毒品交易,还有卖淫交易,但最主要的来源是金融诈骗。
他们制造过的最大骗局就是垃圾回收案。克莫拉家族靠处理意大利北部(那里有许多工业企业)的有毒废料获利。处理后的垃圾必须经生态学家鉴定后安全排放,但专家是他们买通的,鉴定书也是伪造的,最后不符合排放标准的垃圾被埋入了地下,其中包括从德国、瑞士和奥地利运来的核废料。随后他们又以优惠价格拿到了政府的招标项目,用廉价建材在填埋垃圾的地方建起了学校、操场和医院。
我知道他们弄垃圾的事,但垃圾有辐射,我也是后来从报纸上才得知的。整件事都是在一些政府官员的包庇下进行的。克莫拉买通了腐败的政府官员——他们希望当选,需要金钱、赞助和支持。我曾在电视上看到这些官员谈论公平选举、与黑手党斗争,也看到他们的汽车停在老板的别墅前,在老板的办公室里谈论“补偿金”。克莫拉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作为回报,他们会包庇黑手党做的那些事。律师也掺杂其中,他们善于游走在黑手党与政府之间,并获得很高的薪酬。我在克莫拉工作这些年认识了3位律师,他们在伦敦的身价都不菲。
克莫拉对优秀人才毫不吝啬,会非常慷慨地回报对他们有价值的人。克莫拉有自己的银行,会不时地更换名称。“你知道我们每个月开销是多少吗?”斯基亚沃内说道,“大约200万欧元。光贿赂政府就需要40万,为游说其他家族让我们在他们的领地上谋利,需每月给他们1-1.2万。但我们开销的大头主要在商业上,其余的日常消费主要为家庭和情人,很多人都向往这种生活。”
我做夢也想不到,加入克莫拉并不难,只要知道该和谁联系便可。但是,一旦加入,就很难退出。与赚工资的保姆和厨师不同,克莫拉成员不是为孩子做早饭或为情妇打扫花园的,他们进入克莫拉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染黑”:收下克莫拉的好处费,去恐吓债务人,成为组织的催款武器。
初入组织的成员被“染黑”后,就可以分配到更有难度的任务。随着任务难度的提升,在组织内的地位也逐渐提升,但会越来越危险:对组织的事了解得越多,就越离不开它。
有一次,老板在随意聊天时问我,是否愿意为他做一些小事。我说愿意,因为我非常敬重他,又补充说,只是我天资愚笨,怕给他误事。老板笑了,说恰恰相反,我是太聪明了。
情义
黑手党非常重情义,他们有时确实像电影《教父》中描述的那样忠义,也像一些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受人尊重。尽管现如今的黑手党不再是一个封闭的地下社会,但成为家族的正式成员仍要进行一次秘密的加入仪式。
有一次,斯基亚沃内在理发时接见了一名部下,当时理发店门口没有守卫,斯基亚沃内也没有避讳我,详细讲了加入组织仪式的细节。申请人事先要进入一个特殊的房间,“教父”用黄金针刺破他的手指,将血滴在他们信奉的圣像上,然后办理录入手续,申请人宣誓:“我将忠于组织,如有背叛,我将被焚烧。”加入这个圈子,意味着再没有其他出路。但我“加入”得就容易多了,因为我不是正式成员,只是作为一名普通私人理发师,但只要他们选择了我,我就无法拒绝,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2011年,我的妻子骑摩托车出了车祸,颅骨外伤入院,对方的车被撞坏。我赶往警察局后,才得知原来对方是一个敌对家族头目的情妇。最后,双方协定“公事公办”:我不得不为他们修理汽车,需要一大笔钱,否则我的妻儿可能受到更大伤害。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式向斯基亚沃内求助,他得知后答应和对方头目聊聊。不久后,斯基亚沃内来找我说:“治好自己的妻子,他们会自己修车。”他眉头紧锁,我明白了,事情一定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我的妻子出院后,斯基亚沃内说医生建议我们换个城市生活,因为她的病情需要换种气候……我们把房子卖了,筹钱买了一家意大利北部小城的理发店——敌对家族在那里的势力很小。斯基亚沃内请我们全家吃饭,我们好好地道了别。
去医院看望斯基亚沃内时,我看出他近些年生活得并不顺利。其他家族在驱逐他们,通过自己的“警力”清理他的队伍,这些都是我后来在报纸上读到的。斯基亚沃内从证人保护程序出来后,立即去医院做了脊柱手术,但没人预料到他会死于心脏病发作。
我的到来让斯基亚沃内十分欣喜,我们聊了很多,从物价到家庭、孩子和生财之道。告别时,斯基亚沃内先生扯了几下自己略显杂乱的银发,表示克莫拉好久没雇佣理发师了,他边咳嗽边为自己的幽默感发笑。
我至今非常感谢斯基亚沃内对我的帮助,没有从黑手党赚来的钱,我买不了理发店,住不上自己的房子,更不能送孩子去好学校读书。我很高兴能有机会亲口感谢他,因为在意大利,无论是谁,只要对方帮助了你,都应该得到最真挚的感激。
[译自俄罗斯《环球》]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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