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婚姻和大多数问题婚姻不一样,”普莉亚强调,“我和柯林关系融洽,孩子们优秀,经济上没压力。我们从事着各自喜爱的工作,还有一帮要好的朋友。他在工作上是把好手,人长得帅,殷勤体贴,对每个人都慷慨大方,包括我父母在内。我的生活就是这么美好。”
然而普莉亚有一段婚外情。“对方是那种我以前不会喜欢的人——以前不会。他是开卡车的,身上有文身。说句老掉牙的话,把这件事说出来让我感到很痛苦,它会毁掉我营造的一切。”
普莉亚说得对。在婚姻生活中,除了疾病和死亡,没有什么事情具有如此惊人的破坏力。多年来,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我接触了数百对因不忠而婚姻破裂的夫妻。这些出轨行为发生在飞机上、宴会中、会议上、美甲店里;出轨的对象有同事、有线电视安装工,当然也有社交媒体上的网友。
自有婚姻始,婚外情便相伴相随,然而人们对这种常见的极端行为知之甚少。放眼全球,当我提及伴侣的不忠行为时,人们对此反应不一,有人大加谴责,有人黯然接受,有人谨慎同情,还有人心向往之。在巴黎,这个话题让一场餐会的谈话气氛顿时变得活跃起来;在保加利亚,一群女性将其丈夫拈花惹草的行为视作自身不幸且不可避免;在墨西哥,有女性自豪地告诉我,她们将女性出轨的行为视作是对男权文化的一种反抗——长久以来,这种文化让男人可以同时拥有“两个家”,一个是与其家人组建,另一个是与情妇组建。
时至今日,伴侣的不忠行为不仅被看作是对信任的一种亵渎,还是对浪漫爱情所追求的宏伟目标的极大打击。这种打击让我们质疑自己的过去及未来,甚至我们的身份认同。的确,伴随着一段风流韵事而来的情感波涛一旦被释放,就具有势不可挡的力量。亲密爱人间的背叛伤人更深。如果普莉亚的丈夫柯林无意间看到暴露其妻子婚外情的一条短信、一张照片或一封邮件,他在情感上会垮掉的(我的所有客户及其家人均为化名,以保护他们的隐私)。
数个世纪以来,发生在男人身上的婚外情往往被默许,它造成的痛苦则会被忽视,因为这种痛苦一般由女人承受。值得称道的是,在同时代的文化中,被抛弃的一方往往受到更多同情。尽管这显得很奇怪,但婚外情能教给我们许多关于婚姻的知识——我们期待什么,我们认为自己需要什么,以及我們觉得自己有权利做什么,这些东西都揭示出我们对于爱情、肉欲及责任的态度。在过去100年间,这些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婚外情之所以物是人非,是因为婚姻也已经物是人非。在历史上的许多时期,以及今天全世界的许多地方,婚姻是确保经济稳定和社会融合的务实联盟。作为移民的后代,普莉亚的亲属当中无疑有人在选择婚姻对象时受限颇多。然而对于她和柯林,以及现代西方的大多数夫妇来说,婚姻不再出于经济目的,而是一种伙伴关系——两个个体之间自由选择后订立的契约,该契约建立在爱慕与情感而非责任与义务之上。
我们从未像现在这样对婚姻充满了各种期待。诸如安全、体面、财产及子女等传统家庭会提供的方方面面,依然是我们想要的,但除此之外,我们还希望另一半爱我们,对我们有欲望、有兴趣;希望我们与另一半是最好的朋友、推心置腹的知己、如胶似漆的伴侣。
戴上婚姻的紧箍咒是一件很让人矛盾的事情。我们总希望自己选中的这个人能让我们觉得踏实、安全、可信、可靠,然而又希望这个人能让我们心生敬畏,有神秘感,与其交往如同探险般紧张刺激。在这个权利的时代,我们相信个人满足感是天赋权利。在西方,性是与个人特征、自我实现,以及人身自由相关联的一种权利。以前的人们结婚后才开始有性生活,如今我们结婚后便不能再与除伴侣外的其他人发生性关系。这种有意识的选择是为了约束我们的性自由,它证明了我们的承诺的严肃性。通过拒绝来自第三者的爱,我们证实了“我家那位”的唯一性:“我已经找到了意中人,不会再到处留情了”。
婚礼上,对未来充满期待的新人总是会许下一堆誓言:这个说我发誓永远欣赏你,不离你左右,在你失意时给予你安慰;那个说我发誓忠贞于你,你胜我陪你君临天下,你败我陪你东山再起……如此神仙眷侣,为什么到了后来有人会有外遇呢?而且婚姻不幸者和婚姻美满者都会有外遇,甚至连那些保持着开放式关系、事先曾小心翼翼地探讨过婚外性行为的人也会有。也就是说,分手或离婚的自由并不能屏蔽婚外情。那么,人们为什么要有婚外情呢?为什么连婚姻幸福的人也会有婚外情呢?
无法解释这些的普莉亚,向我大谈特谈了其婚姻生活的闪光点,并说柯林具备她对于一名丈夫所期待的全部优点。表面上看,她的婚外情符合这样一个传统观点:出轨是由于婚姻中缺少某些东西。如果结婚时承诺的那些东西啥都不缺,你就没理由再去找别人。因此,不忠一定是夫妻关系出了岔子才会表现出的一种症状。
“症状论”存在如下两个问题:
第一,它强化了这样一个观点,即完美的婚姻一定会让我们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免疫力。然而造化弄人,恰恰是对完美家庭生活的期待,让人们有了出轨的可能。从前,人们有外遇是因为婚姻并不能保证提供爱情与激情;如今,人们出轨是因为婚姻提供的爱情与激情没有预想的那样好。这并非是我们的要求变了,而是我们觉得自己有权利(甚至有责任)去追求这些东西。
第二,不忠并不总是与问题婚姻相伴相随。是的,很多人是因为夫妻关系不佳而有外遇,但心理专家们每天也会碰到恰恰相反的情况,比如我遇到的“普莉亚们”,这类人会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我爱我的妻子/丈夫,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们在一起幸福无比”,接着却又说,“但我现在有婚外情”。这种话听得越多,越让人觉得说不通,越想找出另外一种解释来。
普莉亚半是陶醉半是慌张地向我透露了她与情人的那些刺激约会。“我们常常躲在他的卡车上,或者我的车上、电影院里、公园长椅上。这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女,正在与男友约会。”维持这种关系期间,他们只做了五六次爱——性感撩人要甚于体验性爱。她说,“这让我觉得自己活力依旧”。endprint
这句话说出了出轨者最为普遍的感受。
听普莉亚谈自己的事情时,我开始猜测,她出轨的原因与其丈夫,以及她们的夫妻关系无关。她的述说呼应了我在工作中多次提到的一个主题:婚外情是自我发现的一种形式,是对新的(或失去的)身份的一种追求。对于这些“追寻者”来说,与其说不忠是夫妻关系出了岔子后表现出的一种症状,倒不如说它更像是一段代价不菲的经历,其中涉及成长、探索及改造。
“代价不菲?!自我发现?!”有人或许对这些说法颇有微词,“出轨就是出轨,甭想给这类行为贴一些所谓的新时代标签。这类行为残忍而自私,虚伪且恶毒。”不错,对于出轨者来说,上述批判完全适用;然而,出轨者寻求的并非另一个爱人,而是另一个版本的自己。墨西哥散文家奥克塔维奥·帕斯将性欲形容为“对他者的渴望”,通常来说,婚外情中这个令人心醉的“他者”,并非一个新的伴侣,而是一个新的自己。
固执地寻找普莉亚婚姻中的瑕疵以理解其出轨行为,会让人想起“路灯效应”:一个醉汉丢了钥匙,但他不在丢钥匙的地方找,却在路灯下找。在寻求真相时,人们也往往如同这醉汉一样,从最容易的地方入手,而非从真相可能的藏身之处入手。或许这就能解释为何那么多人认同“症状论”了,将出轨归咎于一段失败的婚姻,要比解决我们自身的难题,应对我们胸中的渴望,消解我们内心的无聊要来得容易。可问题在于,醉汉在路灯下找钥匙肯定是徒劳无功,我们却总能找出婚姻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将它们作为出轨的借口。
“我觉得这跟你本人有关,而跟你的婚姻无关,”我向普莉亚建议,“所以跟我谈谈你的情况吧!”
“我一直表现出色,是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尽职尽责,成绩优异。”普莉亚说。她来自一个传统的中产家庭,从未举行过派对,从未醉酒,从未在外逗留至深夜,直到22岁时才第一次抽大麻。如同很多移民后代那样,大学毕业后,她嫁给了自己的意中人并与丈夫一起支撑着这个家。如今她常常被一个问题困扰:如果我不够完美,他们会照样喜欢我吗?她的脑海中也时常有个声音在发问:那些不那么“好”的人的人生是什么样子?他们更加孤独吗?更加自由吗?更加快乐吗?
普莉亚的婚外情既非(问题婚姻的)一种症状,也非一种病态。它是一种身份危机,是其人格的一种内部重排。看着十多岁的女儿享受着自己从未拥有过的自由,普莉亚虽然内心支持,但也有一丝嫉妒。于是在将近50岁时,她以出轨的方式体验了自己迟到的青春叛逆期。对于一些像她这样的人来说,这个世界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他们可以在虚拟现实里镜像自己、重塑自己。在乏味的人生中,这是一段诗意的插曲。通过与一个来自不同阶层,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生于不同年代的人卿卿我我,他们把各种可能之事玩弄于股掌之间。可在实际生活中,他们根本无意去触碰这些事情。
这种追寻自我的现象有很多变化形式。普莉亚的“平行宇宙”让她体验到了未曾有过的少女时代,还有人通过婚外情幻想自己把握住了当年错过的机会,得到了曾经抛弃自己的人,成为了以往可能成为的人……对此,波兰社会学家齐格蒙·鲍曼写道:在现代生活中,总有一种疑虑——认为人们生活在谎言或错误之中;认为有些至关重要的事情被忽略了、错过了、遗漏了,未被尝试,未被探索;认为真实的自我还未曾承担重大责任,或者说本有机会可以体验与日常快乐截然不同的快乐,但这些机会未被及时抓住,便注定永不再来。
鲍曼说出了我们对于未体验过的生活、未追求過的身份、未走过的道路的向往。孩提时代,我们有机会扮演其他角色;长大成人后,我们会发现自己局限于某个被指定或自己选择的角色中。婚后,我们过着一种模式固定的生活,却会永远好奇:如果我置身于另外的生活中会是怎样?婚外情便给我们提供了一窥别样生活的可能。
比如德怀恩,他一直珍藏着对大学女友凯莎的美好记忆。与她做爱让他感觉最愉快。在德怀恩幻想的生活中,凯莎仍然占据着显著地位。当年二人都觉得自己还没到承担责任的年龄,便任性地分手了。此后这些年,德怀恩经常问自己,如果当初他们不那么任性会怎样。
登录Facebook,你会发现这个“数字宇宙”为人们与久无音讯的人重建联系提供了空前的机会。“不知她结婚没有?”“他真的与现任女友关系不好吗?”“她还如同我记忆中那样可爱吗?”这些问题只需轻点几下鼠标便可得到答案。
这天,德怀恩在网上搜凯莎的资料,没想到,他们真在同一个城市。她离了婚,身材依然火辣;他则建立了幸福的家庭,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将凯莎加为好友,并很快将后者发展成秘密女友——在过去10年间,由于社交媒体的发展,与前任的婚外情现象激增。
普莉亚时常觉得自己是一个活的矛盾体,她既对其不计后果的行为感到心惊肉跳,也为自己胆大妄为的态度而沾沾自喜。虽然担心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但她仍停不下出轨的脚步,这让她饱受精神折磨。我们交谈之后,普莉亚理清了思路。让她欣慰的是,她不必与柯林分道扬镳,“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他受到伤害。”她说,并数次尝试着终止这段婚外情。她删除了情人的电话号码,开车送孩子到学校后走另外的路线回家,提醒自己这件事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然而此事毕竟勉强不得,于是3天之后,情人的联系方式又回到她的手机上。
“你以为是在与一名卡车司机有婚外情?其实是与自己来了一次亲密邂逅,只不过由他促成。”我对她说,“你通过婚外情,与活力十足的青春岁月重建联系。我并不要求你现在就认同我说的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发现自己追求的‘他者,其实就存在于你的内心。”
我常常同客户讲,如果他们在婚姻生活中展示出的勇敢、活泼及热情,赶得上在婚外情中展示出的十分之一,他们的家庭生活将截然不同。违反道德准则时,我们的创造性思维总比遵循道义时显得丰富。说这些时,我还想起了电影《月球漫步》中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情节:由黛安·琳恩饰演的女主角与一个服装贩子有了婚外情,她十多岁的女儿问,“你喜欢他要比喜欢我们多一些,是吗?”
“不是的,”女主角回答道,“不过有时候与不同的人在一起,会更容易让自己也与众不同。”
[译自美国《大西洋月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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