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被音频行业界称为“爆发年”的2020年以来,中文播客迎来了爆发式的增长。根据全球播客搜索引擎Listen Notes数据显示,2020年4月我国大陆播客的数量刚刚突破1万大关,而到了2021年9月便猛增到3.6万档。国内播客听众群体约有8600万人之众。由于入门的资本与技术门槛较低,听众黏性强等特点,播客已经成为当前音频行业最新的增长点。与播客行业的飞速发展相比,有关播客的相关研究却呈现滞后的状态。目前关于中文播客的文章,多为媒体或播客行业者撰文,为我们提供了播客行业的一线观察资料。但究竟什么是播客?播客与传统的电台节目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在读图时代,播客为何能以“落后”的音频形式独树一帜?围绕着播客的诸多问题,仍有待后续研究厘清。
作为一种数字媒体,播客(podcast)指的是基于互联网,利用RSS(Really Simple Syndication)等技术发布、可供下载的聚合音频文件。播客定义强烈的技术主义倾向,使得播客似乎无所不包,可以囊括有声书、广播等原有的声音表演形式。根据播客从业者“北海怪兽”主播肉饼的统计,小宇宙上100个热门播客,“单人主播最多,占比超过40%,但大多数为访谈或聊天节目,纯单人讲述的播客只有五档:《梁文道·八分》《不在场》《翻转电台》《温柔人类》《姜思达》,以及由线下演讲live衍生出来的《一席》”。另外,双人主播的播客则占比超过30%。可见在目前中文播客中,以单人或双人主播为核心的独白与对话仍是播客的主流形式。
无论是独白抑或对话,播客制作始终是以声音作为载体的叙述行为,都属于叙事学的研究视域。近10年来,中国叙事界以王敦、傅修延为代表的学者,主张叙事学的“听觉转向”,并提出“音景”“聆察”等概念,修正传统叙事学以“视点”“聚焦”等视觉概念为核心带来的“盲视”与“失聪”。本文拟以听觉叙事学为理论方法,将《梁文道·八分》《故事FM》《声东击西》《过刊》《PAGE SEVEN纪录片》《北海怪兽》等在叙事形式上具有代表性的播客作为研究文本,对目前中文播客的叙事形式做初步的探究。
声音形式:信号与呈现
声音与语言是播客最主要的两种叙事形式。其中,语言占据主导地位,是最主要的叙事形式。绝大多数中文播客,无论对谈或独白,语言都是其最主要的叙事形式。但不可忽略的是声音对于播客叙事的重要性。声音在播客中的重要性,又受播客的主题定位、叙述类型等要素影响。其中最为典型的是音乐播客。一般来说,如果是以音乐为主题的播客,或以播客剧为叙事类型的播客,音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即使对于谈话型播客,音乐的重要性也不容小觑。以目前中文播客最主要的平台小宇宙为例,一个播客节目由shownotes(内容梗概及信息梳理)与音频两部分构成。shownotes是观众进入播客第一眼看见的内容。通过阅读shownotes,听众能够快速了解节目的内容及大致走向。因而shownotes的优劣,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观众是否愿意打开播客收听。音频文件则是播客节目的内容核心。一个完整的播客节目,往往由开场音乐、叙述主体与结束音乐构成。无论是叙述声音,抑或是开场与结束音乐,都是由声音构成,三者共同构成“音景”。
声学意义上的“音景”包括三个层次:一是“定调音”。它确定整幅“音景”的调性,形象地说它支撑起或勾勒出整个音响背景的基本轮廓。 二是“信号音”。就像“背景”之上还有“前景”一样,有些声音在“音景”中因个性鲜明而特别容易引起注意,如口哨、铃声和钟声等就属于此类。三是“标志音”。 这个概念由“地标” 一词演绎而来,是构成“音景”特征的标志性声音。一些影响力较大的播客如《梁文道·八分》《声东击西》等,都有自己播客固定的开场音效与开场白。这些声音共同构成了节目音景的“定调音”与“标志音”。开场音效的选择与开场白的拟定,为播客的主题与风格定调的同时,也使得自己的播客在“声音地图”中独树一帜,具有身份表示的作用。
开场音效与开场白一成不变,除了可能造成听觉疲劳之外,往往也可能与当期播客主题不相匹配。因而,另外一些播客则选取了个性多变的开场白与音效。以《北海怪兽》为例。《北海怪兽》没有固定的音效与开场白,开场音乐与结束音乐往往是同一首乐曲的不同部分,采取淡入淡出的剪辑方式,配以主播与嘉宾叙述内容,造成音乐与叙述交融的节目效果。其节目叙事的形式整体性,也依靠开场音乐与结束音乐之间的同一。在这种情况下,虽然音乐只是“配乐”,但对于播客叙事的结构完整性,却起着相当重要的形式作用。
在播客《PAGE SEVEN纪录片》的《成都·慵懒城市闹钟》中,主播剪裁了八个声音片段,表现成都作为“慵懒城市”如何“起床”。无疑,这八个声音片段就是成都的“闹钟”。虽然主播在节目中也有出声,但显然这些成都市井之中的声音才是播客节目真正的主角。卧铺的鼾声歌声,市井老汉早晨带着西南官话口音的聊天等等八个声音片段,共同织造了成都早晨的音景。“与其他表述相比,包裹和沉浸这两个动词能更直观地传达出人在听觉空间中的感受”,也即是通常所说的“氛围感”,因而声音更能迅速地为一个空间“定调”。“‘听’在古代汉语中往往指包括各种感觉在内的全身心反应,具体来说就是像胎儿一样用整个肉身去感应体外的动静。西方声学家也有异曲同工的言说:克特·布劳考普夫说人不是听到而是像闻香一样被声音包裹……”对于《成都·慵懒城市闹钟》的听众而言,主播只是起着声音导览的作用,城市之中各种各样的声音才是真正的主角。凭借这些成都声音的自我呈现,听众宛若来到成都的早晨,拥有非凡的沉浸感体验。因而,播客借由声音作为叙事形式,可以便捷高效地生产出不同类型的空间,获得与语言叙事相异的效果。
语言形式:独白与对话
语言形式是目前播客叙事最主要的形式。就类型而言,播客的语言叙事形式可分为独白与对话两类。独白播客指的是,播客里的叙述者只有主播单人,其话语的受众即是播客的听众。对话播客可以大致分为双人对话与多人对话两种形式,分类依据近似于相声中的“对口”与“群口”。但无论是双人抑或多人,对话播客的叙事始终是在对话之中产生的。对话的双方,互为话语的发出者与接受者。叙事的内容在对话双方的承接与辩驳之中得以传达。先说独白播客。根据前文提及的《北海怪兽》主播若冰的统计,目前独白播客的数量较少,仅有《梁文道·八分》《不在场》《翻转电台》《温柔人类》《姜思达》五档播客。不难发现,独白播客的主播们如梁文道、姜思达等等,都在“前播客时代”的大众媒介领域,完成了文化资本的最初积累。这意味着,播客并非他们的初次创业。相反,进军播客只是他们利用已有的文化资本,紧跟媒介方式变化的兑换行为。以梁文道的《梁文道·八分》为例。作为电视节目《开卷八分钟》的延续,《八分》几乎可以视为《开卷八分钟》的音频版。梁文道在对诸多公共文化议题评论时,其叙事口吻、方式都带着浓浓的电视人口吻。这与播客时代听众追求“声音的破绽”与“一刀不剪”无疑相反。可以说,目前独白播客的叙事形式,仍然受到由20世纪90年代以来引入中国的“talk show”叙事形式的影响,并未完全接受自媒体时代以破绽为美的叙事审美。
声音叙事学学者梅尔巴·卡迪-基恩曾辨析过听者与声源之间的两种关系:“声音发自许多声源……但却通过一个固定的观者而被听诊。在另一种模式中……声源是单一的、固定的,而听诊器是众多的、多样的。”当听众在收听对话播客时,就属于第一种情况。作为大多数播客采用的叙事形式,对话叙事相较于独白叙事更加自由和灵活。一个播客可以设置好几位固定主播,围绕着一个主题进行交流;也可以根据主题,邀请相关领域的嘉宾进行对话,为播客的叙事风格揉进新的可能性。
巴赫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敏锐地捕捉到陀氏小说“复调”的特点。“复调”的基础,正是对话。也只有在对话中,“可是,一切矛盾和双重性,并没有形成为辩证发展的过程,没有连缀为时间的运动,也不是一个形成的过程,却全在同一个平面上展开,或是相伴平行,或是相互对峙;或者是虽然和谐但互不融合,或者竟是矛盾到底;或者是由互不融合的声音组成的永恒的和谐体,或者是相互之间永无休止、永无结果的争论”。这也是播客对话叙事魅力的真正所在。在播客对话中,一切都是未完成的,因而也是充满了矛盾与双重性的。很多时候,就连播客主播自己也不能控制整个对话的走向。一个对话的双方,究竟是相伴而行还是相互对峙,往往都取决于不能为人力完全控制的偶然。而播客自身的特点,又要求它将这种原汁原味的现场感奉献给听众,而不是通过后期精心的剪辑,把标志着现场感的破绽全部消除。
听觉美学与叙事空间
只要是基于互联网,利用RSS(Really Simple Syndication,简易信息聚合)等技术发布、可供下载的聚合音频文件,都可以称之为播客。作为一种音频媒介产品,播客的定义充满了技术主义的影子。我们定义播客的方式由本体论式“是什么”,走向了它“以何为是”。这样的定义方式,为播客叙事形式的发展留下了后续的广阔空间。正如梅尔巴·卡迪-基恩所说:“城市的声音与技术的声音,虽然在音质上与自然的声音不同,但作为听觉感知却没有什么不同。人的声音、周围的噪音以及环境的声音构成了复杂的多元文本的声音网络。”换句话说,声音的内容是自然界、城市的声音,抑或是人类的语言的声音,作为听觉感知是一致的。一个只懂得汉语的听众,面对播客中传来的英语,无法听出其语义,英语也不过是一种“声音”罢了。播客概念对内容层面的开放性,为播客打开了广阔的叙事空间。随着录音设备的普及,录音环境也由录音室走向了户外,走向生活的日常。录音室除了专业的声音设备之外,最重要的便是为录音过程制造没有噪音的录音环境,保证录音产品具有一种纯净与专业的品质。但在当前的播客录音中,这一规范已经被打破。许多播客听众以“氛围感”“原汁原味”等正面评价形容以往被视为杂音、噪音的声音。这意味着听觉美学范围的扩大,这些声音也被纳入审美的范畴。播客的听众并不追求一种绝对纯粹的声音。相反,声音的破绽让播客更加日常,从而满足了播客听众对陪伴感的需求。听觉美学范围的扩大,是文化生产者与接受者之间日益平等化的文化状况造成的。
对话的“众声喧哗”以及日常录音中的不可控性,都让播客叙事变得更加丰富与立体。从叙事发生机制的角度,叙事的随机与即兴因素不断上升,以往叙事作品中的“结构”在播客这样的纯听觉产品中,面临着新的重构。受限于我们的听觉与听觉记忆,一个播客产品究竟要如何展现自己的“文体”与“结构”,成为新的文体。或许在一种新的听觉叙事学中,叙事行为变得更加“当下”与“瞬间”,听故事在回到最初的形式时,也遁入最原始的时间流之中,不再以文本的形式被视觉检阅。那么,也许更重要的是叙述的口吻、音色以及语速。在对话叙事中,更重要的是叙事与对叙事即兴的评论之间形成的巧妙的合谋。相比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播客叙事的复调是多层面的:它既是“声音”与“人声”的形式复调,又是叙述与评论之间的复调。叙述者的数量为二甚至更多,而不是由一个作家分饰两角。
总而言之,目前中文播客在叙事形式上,仍然以对话与独白的语言形式为主。但作为一种声音媒介产品,非人声的声音在播客叙事中的呈现作用也不可小觑,一些小众的播客的叙事已经具备声音艺术的基本特征。相较于美国相对完善成熟的播客产业带来的形态多样性,中文播客目前仍处于小众文化产品的地位,其叙事形式的丰富性,有待后续的创作实践进行探索。
[1] 若冰:《单口vs多口,中文播客还有哪些创新可能?》,“三明治”公众号,2021年2月16日。
[2] 朱玥影:《中文播客的使用动机与收听行为研究》,浙江大学城市学院2021年硕士论文,第35页。
[3] 傅修延:《听觉叙事初探》,《江西社会科学》2013年第2期。
[4] 傅修延:《叙事与听觉空间的生产》,《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 年第4期。
[5] 傅修延:《叙事与听觉空间的生产》,《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
[6] [美] 詹姆斯·费伦、彼得·J.拉比诺维茨主编:《当代叙事理论指南》,申丹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47页。
[7] [俄]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复调小说理论》,白春仁、顾亚铃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第62—63页。
[8] [美] 詹姆斯·费伦、彼得·J.拉比诺维茨:《当代叙事理论指南》,申丹等译,第4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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