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流行语自诞生之日起,就天然带有一种公共属性。这种公共属性与其“流行”的特性息息相关,即被大众广泛接受、传播和使用。不是所有的网络用语都能够成为流行语,在社交媒体极度发达、话语权被全面下放、每个互联网用户都可以成为内容创作者的今天,每天都有无数文本和图像被创造和观看,用户们满目琳琅,或自愿或被迫地淹没在声色之海中。网络流行语就好比从这片海中打捞出的一点物什,未必有太多实际价值,却多少也有点“脱颖而出”的意思,能够被更多人看见,也拥有相对较长的生命力。
如果对当下的网络流行语进行审视,很容易会联想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典故。在梳理出近年来网络流行语的流变,分析其生成、发展、传播和使用情况之后,这种联想会变得更加强烈。那些脱胎于热门视频和事件的热梗,以及在此基础上传播开来的网络流行语,其间关系像极了典源、典故和典面。当然,如此类比并不是为了在网络流行语和典故之间画上等号。恰恰相反,典故在这里所承担的是一个参照物的角色,通过进一步对二者特性进行比对,可以得出它们之间的本质性差别。以近似于典故的面貌被生产和传播的网络流行语,是否具有充分的资格被视作当下时代的新典故;当其被纳入大众日常的话语体系,并夺得越来越多的份额时,大众话语是在焕发活力还是在陷入危机,这是本文要着重讨论的问题。
一
网络流行语的“典故化”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这一过程的推进与互联网信息载体的嬗变有关。当互联网的信息载体从以文字为主升级到以图片和视频(特别是短视频)为主时,网络热梗的生产来源也就变得五花八门,数量也呈几何级数增长、一次打字时的手误、一张图片、一段视频、一个热点事件,都可以成为梗的来源,并最终以网络流行语的形式呈现。
一开始的情形并非如此。1994年,中国正式接入国际互联网,这一重大事件不仅极大改变了中国人未来的生活轨迹,也深刻影响了中国人的话语方式,这种影响具体表现为网民的汉语表达开始变得不规范。尽管在汉语输入法的历史中,仓颉、五笔等以部首笔画为基础的输入法诞生得更早,重码率也更低,但对于从小接触拼音、对字音而非字形的掌握更为熟练的国人而言,后出现的拼音输入法显然门槛更低,不需要熟记字根就可以轻松使用,因此流传也更广泛。问题在于汉语中的同音字过多,使用拼音输入很容易出错,由此也诞生了中国最早一批网络热词。“海龟”“东东”“河蟹”“杯具”“斑竹”“大虾”等词的出现,多少都与此有关。输入更为方便的数字和字母也造就了一批热词,如“886”“7456”“GG”“MM”等。这种流行语的生成方式直到今天也还在被广泛使用,比如“蚌埠住了”“芜湖”等原属于错别字的谐音词汇,以及“yyds”“awsl”“tql”等拼音首字母缩写。还有一些流行语的生成是依托于互联网特有的交际方式(早期的论坛、贴吧),如“潜水”“灌水”“顶”“踩”等(“点赞”也属于此类)。
无论是因为输入失误还是网络交际,彼时的网络流行语大多并没有清晰的“典源”,和典故尚无太多相同之处。随着电脑和互联网的进一步普及和发展,影视音像作品在网络上的传播度和讨论度迅速上升,同时也催生出若干流行语,如“翠花,上酸菜”(《东北人都是活雷锋》,2001年)、“忽悠,接着忽悠”(《卖车》,2002年)、“做人要厚道”(《手机》,2003年)、“××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天下无贼》,2004年)、“额滴神啊”(《武林外传》,2006年)、“你太有才了”(《策划》,2007年)、“××style”(《江南style》,2012年)、“凉凉”(《凉凉》,2017年)等,综艺节目对此亦有贡献,如“hold住”“真香”“skr”“c位出道”“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等。近几年短视频和直播的兴起更是加剧了网络流行语的生成和迭代,一些流行语被火速传播又被迅速抛弃,如“蓝瘦香菇”“耗子尾汁”“盘他”“退退退”“拴Q”“人类高质量男性”“针不戳”“啊对对对”等。除此之外,新闻事件、网络热点也是流行语的一项来源,从“贾君鹏,你妈喊你回家吃饭”“神马都是浮云”“我爸是李刚”,到“且行且珍惜”“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惊呆了”,可谓层出不穷。甚至于连表情包都可以被转化为文本化的流行语,如“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地铁老人手机”等。
以上所列举的种种流行语,无疑只是冰山一角,但也足以说明当下网络流行语的生成机制与典故越来越像,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有文章总结了典故的特点,认为典故及其使用需要符合几个要求:一是典故的形成必须要有来历出处,所使用的语词需在前代典籍中出现过;二是典故要被后代作品引用,且在使用时要能对典源含义有所引申,让典故获得新的内涵。[1]将这些要求套用在当下的网络流行语上,会发现它们同样是成立的:以视频音像为主要生产源的流行语,一般都有较清晰的来历出处,并被网民在不同场景中广泛使用。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似乎可以说,网络流行语已然成了互联网时代的新型典故。
二
但也只是“似乎”而已。
数量庞大的网络流行语在各类社交媒体上横冲直撞,每天都有新鲜语汇诞生和传播,让人不免有些无所适从。于是出现了“梗百科”“小雞词典”一类的APP和自媒体,它们的作用就是“科普”,告诉那些一头雾水的网友,某句流行语是何种含义,又应该如何使用。所谓“百科”“词典”,本来是为学习严肃学科而设置的,如今被用于“学习”网络流行语,多少有些幽默。另一个有趣的情况是,对于不同年代的流行语,网友们的态度也有所差别,颇有“厚古薄今”之感。对于当下的大量新兴流行语,部分网友并不认可,他们更倾向于怀念那些承载了自己冲浪记忆的、几乎已经丧失生命力的“过气”流行语,这一点在B站的鬼畜区尤为明显。当鬼畜视频的制作者重新使用诸如“蓝蓝路”“金坷垃”“Are you ok”“面筋哥”“波澜哥”“duang”一类的老梗时,弹幕中通常会出现“文艺复兴”“今夕是何年”等书面语汇,以示自己的怀旧之情。这与对“百科”“词典”等词的使用一样,都会让旁观者产生不小的反差感。
不论是对新流行语的学习,还是对旧流行语的怀念,背后都隐含着一个趋势—一方面,网络流行语在融入日常生活时越来越自然,大众对网络流行语的接受程度和依赖程度在不断加深,网络流行语的合法性得以被树立;另一方面,尽管网络流行语的地位得到了一定提升,但当原本专业严肃的行为和词汇与其发生碰撞时,多少还是有些“违和”,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场面。表面上看,是主流话语体系对网络流行语进行了收编,将其吸纳成为自身的组成部分;但实际上,作为泛娱乐化的产物,网络流行语无时无刻不在对传统规范的话语体系进行侵蚀,贬损主流话语的价值。
对此更具说服力的,是“典”字本身所经历的贬值过程。大约从2021年开始,在以B站、微博为代表的社交媒体上,大量出现了“典”“典中典”“太典了”等评论词汇(其具体出处已不可考),主要是用于对一些人事进行(或娱乐性的、善意的,或攻击性的、恶意的)嘲讽。这里的“典”,更适合作“经典”解,其用法与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对“经典”一词的用法有着根本区别。它的使用语境是:在某些视频或事件中,人物的言行举止往往令人觉得搞笑、无语或反感,并且在日常生活当中较为常见,之前已有先例。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傻事(比如错把洗面奶当牙膏用)可以被称为“典”,一些“双标”行为(比如追星时捧一踩一)可以被称为“典”,一些明显错误却依旧被说出的话、做出的事也可以被称为“典”。“典”的程度不够,还可以使用“典中典”“典中典中典”来加强感情色彩,这种叠加没有尽头。此时的“典”已失去其本义,使用语境完全发生倒转,成了自己的反义词,并由此进一步升级为网友“对线”的利器。当与他人在网上发生争执时,只需要回复他一个“典”字,就足以气到对方跳脚。“典”字的嘲讽色彩在此发挥得淋漓尽致:你的发言是烂俗的、错误的、无意义的,不值得我去认真对待。类似用法的还有“孝”“急”“乐”“蚌”“麻”等字,与“典”一起被网友戏称为“君子六艺”“六字真言”。
另一种对“经典”进行消解的常见行为,是对书名号的滥用。书名号原用于标明书名、篇名、歌曲名、图画名、影视名等,本身是非常严肃规范的标点符号。但在近两年的社交平台中,书名号被大范围滥用,其作用与“典”大同小异,即作嘲笑或嘲讽用。当某人所说话语与他的行为不符时,他所说的话就会被加上书名号。举个例子:某人在说自己很善良的同时,做了一件坏事,那么网友在对其进行评论时,就会将“善良”一词改造为“《善良》”或“《善? 良》”—空格符号的增加,造成了视觉和语气上的停顿,更显得意味深长。
以上种种,都证明了将网络流行语视作主流话语体系的一部分来进行对待是有问题的,其本身固有的娱乐消遣特性并不允许如此做法,遑论它在今天又平添了无逻辑的攻击性。
三
接下来要讨论的,是网络流行语这种所谓的“新型典故”和传统典故之间究竟有何种本质区别。
我们不妨再引入“meme”这一概念作为对比,来进一步探究网络流行语的特征。英国学者理查德·道金斯在其著作《自私的基因》中,提出了“觅母(meme,也译作迷因、模因)”这一概念:“曲调、概念、妙句、时装、制锅或建造拱廊的方式等都是觅母。……当你把一个有生命力的觅母移植到我的心田上时,事实上你把我的大脑变成了这个觅母的宿主,使之成为传播这个觅母的工具。”[2]道金斯提出这套文化传播理论是在1976年,当时的他当然不会想到,在若干年后的今天,meme会成为网络用语,并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梗图”的同义词。对于meme的传播,道金斯指出:“觅母通过模仿的方式得以进行自我复制。但正如能够自我复制的基因也并不是都善于自我复制一样,觅母库里有些觅母比另外一些觅母能够取得较大的成功……我已具体列举过一些有助于提高觅母生存价值的各种特性……长寿、生殖力和精确的复制能力。”[3]也就是说,meme的传播是通过大量复制进行的,尽管在复制过程中,其形式或话语表述可能会发生变化,但其核心内涵(或者以当下用法论,即梗的笑点)却是相对固定的,类比到典故上就是:尽管典故的典面并不固定,甚至于会在流传过程中产生各种引申义,但其最初的典义却是确定不变的。
因此,meme也好,典故也好,都是同时具有稳定性和灵活性的文化概念,并且其灵活性以稳定性作为基本支撑。网络流行语所欠缺的,正是这种稳定性。典故的产生,往往经过了长年累月的积累,经过漫长时间的淘洗才得以流传,这个过程可能需要数百年。而在今天,互联网用户身陷于各种信息声势浩大的围攻之中,其中绝大多数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不经咀嚼便被抛诸脑后,鮮少有人、事、物能够被长久地留存在记忆之中。在这种网络信息飞速迭代的情形下,哪个人的哪句话可能会成为网络流行语,它会在何时爆火、又会在何时消亡,都是未解之谜,毫无规律和标准可言。至于那些已经爆火的流行语,如果追问它们得以流行的原因,除了“好笑”以外,似乎也再难拿出其他合理有效的解释。诚然,网络流行语和典故一样,确实满足了“有出处”和“被使用”的要求,但这种使用很难说有什么深刻意义,更多情况下只是一种应景式的“抖机灵”。其使用目的也更为情绪化,或是为取乐,或是为宣泄。无论是其内涵还是生命力,网络流行语都无法与传统典故相提并论。所以,将使用网络流行语看作是“用典”,完全是个伪命题。网络流行语不过是这个时代的“伪典”而已,并且正在对真正典正规范的大众语言体系产生一定损害。
除了对meme进行概念性的阐释,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中还写道:“如果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中某一小节具有与众不同的特色,使人听后难以忘怀,因此值得把它从整个交响乐中抽出,作为某个令人厌烦的欧洲广播电台的呼号,那么……这个呼号已大大削弱了我对原来这部交响乐的欣赏能力。”[4]同理,不论网络流行语在其诞生之初多么有趣、贴切甚至深刻,当它脱离了原本属于它的语境,被无节制、无意义地复制和滥用时,也就彻底失去了魅力,只不过是无聊的废话狂欢。
注释:
[1] 陈燕:《〈现代汉语词典〉典故词语通用度研究》,中国海洋大学研究生论文,2013年,第7页。
[2] [英]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卢允中、张岱云、陈复加、罗小舟译,中信出版社,2012年,第218页。
[3]? [英]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卢允中、张岱云、陈复加、罗小舟译,第220页。
[4]? [英]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卢允中、张岱云、陈复加、罗小舟译,第221页。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文艺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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