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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实验、造梗狂欢与重塑青年主体性

时间:2023/11/9 作者: 创作评谭 热度: 15585
康春华

  对于主流文学领域而言,“破圈”是近几年被频繁提及的高频词汇。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张宏森日前在《人民日报》撰文表示,中国文学要敢于“破圈”“跨界”,勇于突破旧的样式、旧的内容,广泛吸纳新的技术,辩证看待新的观念,大胆扩展文学边界,创新文学样态,在广纳博取中别开生面,在创新创造中熔铸精品。[1]推动文学“破圈”“跨界”,让文学与更广泛的人民群众及其日常生活相联系,让文学在新时代的土壤上扎根向上,拥有更广大的受众群体,是其要义。

  然而与此同时,“平行世界”的互联网社交媒体刮起一股“野生文学”之风,从“emo文学”“凡尔赛文学”到“废话文学”“发疯文学”“丫头文学”“鬼打墙文学”“阴阳怪气文学”等等,派别众多,令人目眩。对于年轻人而言,在“5G冲浪”时代,这些“××文学”梗是新的社交“黑话”,是互联网社交的“万金油”,它们适配于不同社交场景、不同适用对象,表达不同的情绪感受和社交意图。如果从2020年“凡尔赛文学”走红开始算起,这股互联网野生文学浪潮热度持续三年不减,甚至自我增殖出十余种细分门类,构成“野生文学”谱系图,更从青年亚文化圈层逐渐走向大众文化视野,恰如网友的调侃—“赛博”文艺界欣欣向荣,互联网文学层出不穷。

  此“文学”是否是彼“文学”?结论当然是否定的。把语录、段子和冗杂的语段称之为“文学”,这是假作正经、“小”题“大”作的修辞手法,是大众文化以自身的狂欢性对“文学”的神圣和崇高性进行戏仿和解构。但作为青年亚文化现象的互联网野生文学,依然有值得特别关注之处。有语言学家指出,“网络语言是一种特殊的言语现象,也是一种社会现象、文化现象,语言学尤其是社会语言学应当重视和研究”[2]。与规范的书面语体系和相对文雅的文学语言相比,互联网野生文学作为特殊的网络流行语形式,它反映了特定媒介、特定用户群体的交往互动特征和社会心理症候。因此,这场不为当代互联网语言行为艺术的奇观,只有对其进行探查源流、深入剖析,方能了解“Z世代”如何在互联网野生文学中重塑自身存在的主体性,并完成自我的确证与圈层的认同。

  一

  互联网野生文学是一个缺乏核心概念、具有开放性和未完成性的统称性集合名词,至少包含十余种被冠以“××文学”的流行用语。为大众熟知者,包括“凡尔赛文学”“废话文学”“发疯文学”等;较为小众冷门者,则包括“emo文学”“privilege文学”“鬼打墙文学”“丫头文学”“咯噔文学”“闲鱼文学”等等。此处以“凡尔赛文学”“发疯文学”“废话文学”为讨论核心,兼及“鬼打墙文学”“丫头文学”两种小众门类的分析探讨,梳理其诞生语境及流变历史,明确其意义的内涵与外延范围。

  如今,“凡尔赛文学”早已经升级成一门专业且资深的学问:凡学。“凡言凡语”“凡学十级学者”“反向凡学”都是衍生词汇。2020年5月,豆瓣用户“小奶球”创立“凡尔赛学研习小组”,“凡尔赛文学”被正式命名。2020年11月,微博用户“蒙淇淇77”发布系列堪比偶像剧桥段的语录登上微博热搜,“凡尔赛文学”从微博圈子走向大众,演变成人人皆可“凡”的造梗狂欢。使用“凡尔赛文学”的群体有两种,第一种是那些以树立精致富足的人设为目的进行炫耀式自我表达的人群,他们使用“漫不经心地做作、故作困扰地炫耀、欲拒还迎地责怪”等语言话术努力表演着“高级人生”;另一种则是以解构前者目的,对那些自矜于财富、名声、地位等的炫富人群进行嘲弄。这两者以“凡尔赛文学”的造梗表演为根据地,在话语的狂欢中形成一种对抗关系[3]。

  美国的学者爱德华·霍尔在《无声的语言》中将文化划分成了高语境和低语境。在高语境社会,语言的重点常常是“弦外之音”。“凡尔赛文学”的精髓在于这种腔调—一定要以看似不经意的态度表现出自己的优越感。它既不是传统文学那种“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高雅与隐晦,也并非直接炫富般粗鄙可憎。社会学家戈夫曼的“拟剧理论”提到人人都是舞台上的演员,会有意无意控制自己的语言及行为,从而引导他人形成某种所想呈现的形象,社交表演的实质就是印象管理。“凡尔赛文学”就是网络社交环境中关于优越感的“自我呈现”和个人社交表演。

  “发疯文学”最早出自2021年的豆瓣“踩组”,有网友分享与淘宝客服对話截图,以一段“我不发疯我说什么”起头的文字感慨生活,继而被网友纷纷模仿,“发疯文学”在网友竞相模仿和演绎之下成功“破圈”而为大众熟知。在“发疯文学”这一名称被正式提出之前,以林黛玉为代表的“发疯”语录和琼瑶剧主角的“咆哮体”台词已经在B站等地深受年轻人的喜爱,出现了很多影视混剪版本。如果说“林妹妹”的“发疯文学”带着尖酸,琼瑶剧男女主角则是以咆哮的方式进行疯狂的情绪输出,这两种情感表达方式都准确切中“发疯文学”的内核,被认为是“发疯文学”的源头。当下所流行的“发疯文学”在句式上多交替混用短句和长难句,语素密集但又逻辑混乱,语言夸张又自带尖酸、哀怜、悲情、怒意等丰富情感,形成一种东拉西扯而又咄咄逼人的气势。而且“发疯文学”的要义在于“疯言疯语”的大段输出,从语言上压倒对方,从气势上战胜对方,营造出一种“我疯了我怕谁”的豁出去的视觉形象。

  同样流行的还有“废话文学”。它诞生并走红于2021年,最早兴起于B站UP主“那就叫王师傅吧”和“旅途船长”的视频评论区,用以形容看似在表达但却没有任何有用信息的言论,诸如“这西红柿吃起来一股番茄味”“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竟然没有一片云”“上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上次”“一日不见,如隔一日”“三人行,必有三人”等等。

  “废话文学”在互联网野生文学各种派别中语言学特征是最为明显的。与“凡尔赛文学”“发疯文学”等长段落的表达形态相比,它多以句子为单位,在句型上多仿效名言警句,包括名人名言、俗语歇后语等。在句法上,它以关键词汇为轴,强化前后语义的同一性或重复性。例如,“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是语义重复,“如果你长得不丑应该还挺好看的”是同义替换,“台上一分钟,台下六十秒”是单位转换。“废话文学”还常从文学经典中挪用资源,最典型的莫过于鲁迅《野草·秋夜》中的“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效仿文学大师在文学作品中意味深长的废话,为青年乐此不疲创造“废话文学”增添了趣味性。总之,废话文学是以“废”治“废”,对于无用的信息报之以更加无意义的回应来反击,因此“废话文学”有“四两拨千斤”之功效,在社交场合中承担幽默诙谐、插科打诨的气氛担当。

  其他野生文学现象还包括“鬼打墙文学”“丫头文学”等。“鬼打墙文学”取自“鬼打墙”这种运动错觉现象,借由人在夜晚或者户外行走分不清方向而原地转向的状况比喻语言表达的语无伦次、难辨语义[4]。“鬼打墙文学”诞生于2022年的短视频,“家人们、咱就是说、一整个无语住了属于是,又一整个爱上了就是说”是其标志性表达,用固定短句和倒装句增加废话含量,语言就地转圈,如同“鬼打墙”。“丫头文学”以聊天中喜欢称呼对方为“丫头”而得名,最初源于微博网友爆料的聊天截图,借指一些普信男(出自《脱口秀大会》第三季“他那么普通,却那么自信”的段子)追求女性时自信而油腻的语言。以文学之名,层出不穷的段子和梗构成了青年群体热火朝天的社交表达方式。

  二

  “现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将人类语言划分为“语言”和“言语”两部分。“语言”作为相对静止和稳固的抽象体系,具有全民性、社会性等特征,包含着一个民族深沉的语言文化积淀;而“言语”则是个人在社会交往当中所使用的具体的、动态的语言词汇、语法规则等,与社会发展变遷的速率更为紧密。网络流行语作为一种言语景观,它既与“语言”形成了有意味、有张力的互动关系,又诞生了诸种新的特性。

  互联网野生文学将“语言”的重要组成部分—汉语的语言文化积淀进行“文本盗猎”,对成语俗语、名人名言、经典文学作品片段等进行拆解和戏仿,在无数模仿创造行为中反映当下时代的集体情绪。在“Z世代”眼中,鲁迅是“废话文学”的开山鼻祖;《西游记》《水浒传》有大量“废话文学”值得挖掘和二次创作;以李白、杜甫、苏轼为代表的诗人诗作中有太多“凡言凡语”;《红楼梦》中林黛玉是“发疯文学”代表人物;而《小时代》等青春疼痛文学和琼瑶剧对白作为“发疯文学”的“数据库”,为“××文学”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和模仿资源。可以说,“野生文学”不等同于“文学”,但文学却是“野生文学”的资源库、永动机。

  而“××文学”梗的特殊性在于,“言语”层面的丰饶繁复与“语言”层面的单调匮乏鲜明地并存着。“言语”自我繁殖过剩,就是语言的通货膨胀。社会学家李安宅在《论语言的通货膨胀》中谈道:“币制是交换财富的手段,语言是传达思想和情感的媒介;如同币制与其背后财富的不匹配而生的通胀,语言和语言背后的思想、情感的不匹配,就是语言的通胀。”[5]这种通胀不仅表现为从“哈哈”到“哈哈哈哈哈哈哈”的通“哈”膨胀,也表现为互联网流行表达已经从单个词汇或短句(诸如“绝绝子”“我太南了”“神马都是浮云”等)发展成为以长句、段落为主的“××文学”。使用者已经不满足于进行词汇层面的造梗狂欢,又或者说单个词汇所承担的意义受限,无法满足知识表达与情绪宣泄的双重快感。而与此同时,“语言”层面的单调匮乏所导致的低密度信息、弱逻辑关系等,让其与短视频、微博段子、朋友圈信息等其他一切“短平快”产物一样速朽,使用者并不能借此获得知识的熏陶、思想的启迪与美的心灵感受。

  汉字作为表意文字,其形体本身就意蕴无穷,而汉语的突出特征也在于精练,要在简洁的文字中囊括足够丰富的信息。文学作品更是如此,《文心雕龙·熔裁》说:“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无论是词法还是句法,抑或更长篇幅的汉语表达,一般都需要符合语言的经济性原则。但野生文学的诸多表达,抵抗或者说解构的恰恰就是这种精练。词汇重叠词汇,句子与句子缠绕,段落与段落交织……在语言表达中不断强化信息的无效增量,以“废”为乐,在言语的狂欢中释放表达欲。而且它们大多随意拼贴组合而成(甚至与“胡言乱语”生成器产出的段落没什么不同),语法混乱,有着碎片化、无深度、弱逻辑、反传统等后现代主义特征。这种语言戏仿,汇聚的是一时的表达冲动,带来发泄的狂欢感,因此网友乐此不疲地进行话语规则总结、模仿和再创新。

  三

  细读这些野生文学现象可以发现,“凡尔赛文学”以话语表演戳破他人精心伪装的“自我呈现”,是当代青年对贫富分化、阶级差距等社会议题的调侃式回应,而且这种调侃未必不够深刻;“废话文学”以一本正经的废话回应废话,以无聊反击无聊,本质是对无意义的戏仿游戏抵抗现实的真正无意义;“发疯文学”用饶舌的非理性话语表达强烈的情绪,着重释放“精神内耗”之下压抑苦闷的情感诉求;“鬼打墙文学”将无厘头的幽默与草根的民间性相结合;“丫头文学”是崛起的女性主义对男性话语的总结戏仿。由此可见,这些话语景观不是徒劳地玩弄“小孩子过家家”的修辞游戏,抑或在语言与社会的真空地带空转;相反,它们其实与社会现实语境紧密相关,既是青年人情感表达的鲜活投影,也是他们对社会议题的一种间接反应。

  “Z世代”又被称为“数字原住民”,他们生活在由互联网高科技技术建构起来的数字社会,因此,其交往模式、价值观念、生活态度、文化品位以及对于社会的理解,都显示出自身独特的代际特征。这代人善于在互联网流行文化中建构自身主体性,在自我表现、自我愉悦的基础上参与和创造新的文化认同,并将其作为基本生活方式。互联网野生文学体现了青年主体性的自我确证、自我表征与圈层认同等方面的特征。“Z世代”是孤独的原子化一代,他们的成长、求学、社交等都深刻地依赖于互联网。因此,在虚拟世界中对同圈层、同温层和“共通意义空间”的渴望,让他们不断寻找可以快速标识和区隔他人的互动符号,这些符号就是进入他们共同拥有的世界的密钥和通道。当下,互联网野生文学诸现象在“Z世代”间走红,因为其满足了这种符码条件,也客观承担着情感共振、心理解压和价值黏合等多重功用,故而能够流行较长时间,还尚未被残酷的大数据信息流和时间淘洗干净。

  随着全球化发展、消费主义盛行和数字化时代到来,被视作激进、反叛、抵抗的政治力量的青年亚文化,逐渐让渡于青年主体的各种自我表达。后亚文化理论认为,英国伯明翰文化研究学派本质化地假定了青年亚文化的政治抵抗性,而忽略了青年人为“娱乐”而扮演各种“亚文化”角色的问题,因此,在繁复多变的新媒体时代和日益普泛的文化符号消费时代所产生的青年亚文化诸种新现象,应当更加值得学者关注。[6]中国的后亚文化理论学者也认为,青年亚文化从激进抵抗发展到自娱自乐与共情融合,当下中国的青年亚文化集中表现为青年群体以话语创造、意义争夺等为主要方式的温和式反抗。[7]互联网野生文学以话语创造为表征,以“废话”“发疯”“emo”等话语方式宣告主体存在及其心灵感受,以“疯言”“废语”的丧文化表达释放被压抑的主体性,如同爱德华·蒙克的《呐喊》所揭示的,“发疯文学”也以疯狂的姿态表达在“内卷”“过劳”时代中深受“精神内耗”折磨的年轻人其心灵的扭曲程度。除此以外,青年通过对新的媒介形式的优势地位,能够争夺更大程度的社会文化权力,故而,让自己的嘴回归自身肉体—哪怕这张嘴说的是鬼打墙式的“废话”—在远离现实尘嚣的虚拟社会中重塑青年身份的合法性,夺回自我表达、自我呈现、自我言说的权力。而这些,都是以“××文学”为代表的网络流行语所具有的深刻内涵与深沉力量。

  注释:

  [1]张宏森:《勇担光荣使命 谱写时代华章》,《人民日报》2022年2月22日。

  [2]郑远汉:《关于“网络语言”》,《华中科技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

  [3]江凌、刘璇:《“凡尔赛文学”:一种建构与解构的话语对抗》,《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7期。

  [4]王处安:《从“废话文学”到“鬼打墙文学”:浅析网络流行用语的排浪式消费》,“全媒派”公众号,2021年11月23日。

  [5]岳永逸:《语言的“通胀”与意义—纪念李安宅》,《读书》2020年第5期。

  [6]王水雄、周骥腾:《中国Z世代青年亚文化的由来、发展与应对》,《中国青年研究》2022年第8期。

  [7]刘昕亭:《积极废人的痛快享乐与亚文化的抵抗式和解》,《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8期。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文艺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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