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耕梅这个名字,对于现今的很多人—即便是自诩为赣剧戏痴的中青年观众,只怕也是很少听到。毕竟,离她最后一次正式登台演出,已经过去快半个世纪了。
但在赣剧界,只要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尤其是和她同一时代或者受过她传授技艺的赣剧人,一提起她,都会送上一份发自内心的敬意—这确实是一个被岁月和尘世暗淡了光芒的全能型赣剧艺术家。她高昆弹腔皆擅,文武生旦全能,精通赣剧高腔几乎所有的曲牌,甚至文武场都能拿下。这样的才华,放眼全国剧坛,只怕也是屈指可数。
王耕梅再一次回到赣剧观众的视野,是在2018年景德镇春节戏曲晚会上。她以八十三岁的高龄,再次粉墨登场,一曲赣剧《梁祝姻缘》,“耳听得更鼓来山外”,引爆全场气氛。她那标志性的甜美酒窝和充满浓烈饶河韵味的唱腔,仿佛使赣剧老观众们再一次回到了当年的时光。对于年轻观众来说,尽管她的嗓音已经有了岁月的沧桑,但他们依然难以相信,台上那个女扮男装、风度翩翩的祝英台,那个唱到“不禁羞煞我英台”时,行腔和脸上尽显娇羞女儿之态的祝英台,是个耄耋老者。
对于自己的过往,王耕梅很少谈及。对于广大赣剧戏迷来说,她几乎是处于一种“失联”状态,连她的子女都不能从她那里问出个子丑寅卯来。你如果橇不开她的话匣子,确实很难把她和一个著名艺术家的名头挂上号。
戏台上的小“精怪”
1937年,王耕梅出身于一个梨园世家,祖父王志银、父亲王仕仁均是著名的饶河戏乐手。尤其王仕仁,早在饶河戏时期,就是各班社纷纷争抢的对象。饶河戏与信河戏合并成赣剧后,他积十年之功,为抢救濒于失传的赣剧高腔曲牌和剧本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可以说,没有王仕仁,就不会有今天的赣剧高腔(弋阳腔)。由于他在赣剧音乐上极深的造诣,被业界誉为赣剧“音乐圣手”。
有这样一位父亲,加上自身得天独厚的优势,王耕梅的舞台人生,注定要染上几分传奇色彩
戏班里出生的孩子,胆子都比较大,对着面目狰狞的大花脸,别的孩子也许会吓得哇哇大哭,但小耕梅不会感到害怕,听着震破天的锣鼓,也照样睡得香甜。戏班里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管是班社里谁的孩子,都会被看成是众人的宠儿。于是,今天这个唱戏的叔叔把她拉过来教几下山膀,明天那个打鼓的伯伯把她抱过去,把着小手敲几下板鼓。天长日久,那些嘁哩哐啷的锣鼓经,唱念做打的一招一式,不知不觉就渗透到了她的血液里,深入到骨髓中,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这样的成长环境,使得小耕梅很早就在戏曲舞台上展示出过人的天赋。十三岁那年,她在乐平县就以“十三红”艺名挂牌正式演出。甜美的长相和伶俐活泼的性格,赢得了戏班的长辈们和观众的喜爱,人们亲切地称为“精怪”。
尽管小“精怪”在戏台上表露出过人的天赋,但幼小的她,整天无忧无虑,并不知道这个时候的饶河戏已经岌岌可危,班社所剩无几,仅有的“小京舞台”“同春舞台”也因乡间演出市场彻底凋敝而被班主放弃。这意味着无论是饶河戏这个剧种还是这些艺人,都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1951年,在石凌鹤的推动下,饶河戏和信河戏合并,以“赣剧”之名开启了它的新生。
王耕梅也自此开始了她作为赣剧演员的生涯。从泰山戏院到工人戏院,继而到上饶专区赣剧二团,再到景德镇赣剧团,年少成名的王耕梅成了当然的主演之一。
1954年,为了参加在南昌举行的江西省首届戏曲观摩大会,景德镇市赣剧团准备了五台剧目,其中除《张三借靴》为丑角戏之外,另外的《打金枝》《渔家乐》《水漫·断桥》《桃花装疯》都有王耕梅出演,后三个剧中的邬飞霞、白素贞、桃花都是绝对的女一号。四个剧目声腔不同,行当不同,这对王耕梅来说是个严峻的考验。这样的安排,也意味着小小年纪的她,将由一般的主演变身为剧团的驮梁旦。
赣剧中所谓的驮梁旦,又叫大旦,是剧团第一当家旦角,对演员的要求极为全面。“驮梁”一词即显示出演员在整个剧团的重要地位。由此可以看出这时的景德镇赣剧团对年纪虽小,但舞台经验丰富、又经受过正规艺校学习的王耕梅,寄予了极大的希望。
一挑四的小驮梁旦
1954年10月1日,为期一个月的江西省第一届戏曲观摩会演大会如期在南昌拉开帷幕。这是一次真正的戏曲盛会、真正的艺术交流。各代表团演出之余,还要观摩兄弟院团的剧目演出。每一场演出结束后,都要进行各种形式的讨论,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倾听专家的点评。基于这个原因,尽管景德镇代表团的演出要到13日开始,但全体成员还是早早出发,从昌江码头登舟顺流而下,横渡鄱阳湖,抵达南昌。
为了在这届会演中取得出色的成绩,各支队伍精兵强将尽出,其中不乏杨桂仙、严有源、邓筱兰这样成名已久、在观众中享有盛誉的名角,也有如潘凤霞、童庆礽这样凭借《梁祝姻缘》一鸣惊人的青年翘楚。
只有十七岁的王耕梅,虽然不是这次会演中最小的主演,但却是担任主角最多的。
10月13日上午8点30分,景德镇市赣剧团登场。第一出戏就是《打金枝》,王耕梅以正旦应工皇后一角。随着幕后一声“梓童—”“万岁—”,王耕梅登场了。但见她扮相端庄,步态沉稳,显得是那样雍容华贵,丝毫不见了台下那个爱说爱笑爱吃的小姑娘的影子,在有着“赣剧马连良”之称的高金水扮演的唐皇身旁,可谓珠联璧合,华彩照人。最后“劝和”一场,一段西皮垛子转流水,唱得韵味十足,俨然是个慈爱的母亲形象。
由于安排的是连续演出,《打金枝》一完,演员们迅速换装,紧接着演出另一出赣剧经典剧目《桃花装疯》。这出戏的剧情是这样的:秀才杨天禄与林员外之女林秀英幼年订婚。后家道中落,杨带着定亲宝剑前去投奔林府。不想中途遇无赖胡三,被其推落山崖,夺去宝剑,前去林府冒认姻缘。杨天禄大难不死,随后赶到,却不料林員外只认宝剑不认人。最后在丫鬟桃花的帮助下,揭穿了胡三的阴谋,杨林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剧中女主角桃花,以小花旦应工,这是一出念做繁重的戏,唱功也不轻松。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要由雍容华贵的皇后,迅速转换成快言快语甚至带着几分乡野之气的小姑娘,人物性格和形象反差之大,带给演员的挑战可想而知。
第五场“装疯”是全剧的高潮,桃花和小姐识破了胡三的真面目,但林员外明知自己“失察”,却为了所谓的名声,将错就错,认剑不认人,坚持逼迫女儿嫁给假杨天禄。小姐抗命不成,万般无奈,问计于桃花。桃花的“妙计”就是教小姐在父母面前装疯。“装疯”在赣剧传统戏里并不鲜见,如《装疯骂殿》里的赵艳蓉、《敬德装疯》里的尉迟恭等,都是“装疯”高手,都有好戏。但由于每一出戏的情节不同,每一个角色的行当及身份不同,因此决定了“装疯”手法也是各不相同的。王耕梅在导演的启发下,理解到桃花的装疯与上面所说的都不相同。赵艳蓉的装疯是假戏真做的悲剧,尉迟恭的装疯是故意搪塞的喜剧,而桃花的装疯要单纯得多,并不需要让台上的小姐和台下的观众觉得她真疯了。她只是为装疯而装疯,教小姐学会戏台上关老爷的唱和表演而已。但这并不意味着这出戏就好演,因为戏里的关羽“不是大花脸就是二花脸”,要求扮演桃花的演员要能够在嗓音和身段上模仿出花脸的唱腔与功架。
这对从小在戏班里泡大的王耕梅似乎不是难事。凭借自己扎实的功底,加上年龄和性格特点,她几乎是本色出演,显得得心应手。她的表演果然赢得了全场观众的齐声喝彩。在演出之后的座谈会上,评委们也肯定了这个小驮梁旦的表演,认为她做工细腻,表演生动,很好地塑造出了桃花泼辣豪爽、足智多谋且极具正义感的形象。但是她偶尔流露出的几分卖弄,自然也没能逃过专家的眼睛,批评她太想表现自己,有时用力过猛,分寸有点失当。这可以看出王耕梅面对的哪怕是省城的大舞台和久负盛名的名家们,也没有丝毫怯场,况且半天之内能在两个不同行当、身份天差地别的人物之间自由转换,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但也看出她的表演还有着很大的提升空间。
三天之后,王耕梅再次登台,出演另一出由她担纲的重头戏—赣剧昆腔《渔家乐》,扮演渔家女邬飞霞。在“藏舟”一场,她以娴熟的身段将观众带入茫茫大江之中;而“刺梁”一折,又层次分明地将邬飞霞刺杀梁冀时惊心动魄的场面,表现得淋漓尽致。10月19日上午,王耕梅和著名演员陈桂英、彭德才联手昆腔《水漫·断桥》,塑造了贤淑坚贞的白素贞形象。21日晚,她再次上演《桃花装疯》。人们惊喜地发现,仅仅几天的工夫,王耕梅表演的桃花,果然较前一场有所改进,更加真切,更加活灵活现。
会演结束,年轻的王耕梅终以桃花一角获得这次观摩大会的表演奖,同时也被江西人民广播电台录音播放。一颗赣剧新星就此冉冉升起。值得一提的是,和她同团的堂兄王元澄以及此前上调到江西省赣剧团的父亲王仕仁也获得音乐个人奖。一家人同时获奖,一时传为佳话。
亦生亦旦铸就传奇
江西省首届戏曲观摩大会的演出,王耕梅以她表演能力的多面性为大众所熟知。之后,她又参演了多部传统戏、新编戏和现代戏,在各个行当中自由切换,比如以正旦应工的《孙氏祭江》中的孙尚香,《二堂舍子》中的王桂英,《装疯骂殿》中的赵艳蓉;以花旦应工的《牡丹对药》中的白牡丹;以武旦应工的《烈火旗》中的双阳公主;以老旦应工的现代戏《丰收之后》中的赵五婶,《小保管上任》中的婆婆等;甚至跨越性别演出小生应工的《百花台》中的李文正等,无不被她演得惟妙惟肖。
赣剧《哑背疯》又叫《哑夫驮妻》,是高腔连台本《目连救母》中的一折,演的是哑老汉背着风瘫的年轻妻子,出门乞讨的故事。剧情并不复杂,但对演员的要求非常高,老夫少妻,要求演员一人双饰:上半身为旦角造型,要演出女子对生活艰辛的慨叹、痛苦以及乐观;下半身则要演出老年男子的步态;还不时要与胸前的假人(即哑夫)交流。其中的开门、关门、上坡、下坡、摘花、品野果、过独木桥、钻低矮的山洞,都要演出两个人的感觉。王耕梅运用自己娴熟的表演技巧,边唱边做,将两个人物刻画得活灵活现,难辨真假。这出戏成了她独有的看家戏。
王耕梅的戏路之宽,还不止于此。姿容俏丽的她,性格开朗,甚至有着男孩子一般的顽皮,在戏台上也不束缚自己,经常串演风流的小生、潇洒的正生、充满喜剧色彩的小花脸和彩旦。她挂牌的第一出戏就是《正德戏凤》,以正生应工扮演正德皇帝。之后她常演的剧目中就不乏《辕门斩子》之类的正生戏,更值得一提是《雪夜访普》。《雪夜访普》虽为一出折子戏,但却很珍贵。从现在赣剧演出时以昆腔头起唱以及唱词依然呈曲牌体格式来看,它当来自昆曲,但在中国其他剧种中,这个剧目已经很罕见。戏曲界有句行话叫“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赣剧界其实也同样有一句俗语“男怕《访普》,女怕《醉酒》”,由此可见《雪夜访普》对演员演唱水平要求之高。早在王耕梅少年时代,《雪夜访普》便已很少有演员能演,父亲王仕仁见女儿有这方面的天赋,便把这出戏教给了她。自此,《雪夜访普》终得在赣剧中保留传承,他们父女二人为赣剧乃至中国戏曲又留下了一份宝贵的财富。
当时,赣剧界有一个非常好的现象,即江西省赣剧团排演什么戏获得成功,基层院团也便会跟着学习。随着《还魂记》的演出成功,许多赣剧院团也相继推出该剧或者剧中经典折子《游园惊梦》。景德镇市赣剧团自然也不甘落后,但此时,因为剧团主要小生程金旺靠边站,另一位小生演员彭德才以武戏为主,于是剧团把目光放在了以戏路宽著称的王耕梅身上。王耕梅果然不负众望,为观众呈现出一个风流俊雅、书生气十足的柳梦梅形象。
扮演柳梦梅的成功,使剧团决定让王耕梅从此改演小生。1960年,为参加第三届全省戏曲观摩大会暨首届青年戏曲会演,景德镇市赣剧团决定排演《桂枝写状》参赛,王耕梅顺理成章扮演了剧中的赵冲。但是,王耕梅的“小生梦”只做了大概一年,就被一直关注着她成长的石凌鹤打破了。石凌鹤更愿意王耕梅专工旦角艺术。不再演小生,王耕梅自己是有些遗憾的,但很快,这个遗憾就得到了弥补。
1961年年底,为筹备春节期间全市重点剧目展演,剧团决定將田汉原作《谢瑶环》由京剧移植改编成赣剧《女巡按》,王耕梅成了谢瑶环的不二人选。
这是跨生旦两个行当的角色。虽然在赣剧的传统戏中,曾经有过《梁祝姻缘》中的祝英台、《女中魁》中的阮娇容等女扮男装的形象,但都未脱离才子佳人的窠臼。谢瑶环这个角色是戏曲舞台前所未有的崭新形象。
作为一个武则天身边的女官,更作为一个杰出的女政治家,谢瑶环在剧中大部分时间以男装出现,这对演员的要求极高—要在短暂的时间里演出深锁宫墙的青春少女被爱情滋润时的缠绵和妩媚;而在更多的时间里,则以相反于平时所擅长的行当示人,且要表现出巾帼英雄的须眉气概。这个形象,京剧中早有杜近芳近乎完美的圭臬在前,即便是同时代的其他京剧大家,也难以比肩。所以,对于王耕梅来说,这个挑战是极为艰巨的。
作为一个赣剧旦角演员,王耕梅有着她独特的优势—俊美的长相,无论扮演生旦,都非常耐看;表演功底相当扎实,对赣剧音乐熟稔的程度在业界同代人中几乎无人能出其右,这帮助她能很好地驾驭舞台节奏。但是,略次的嗓音条件,成为她出色地塑造人物最需要克服的困难。
王耕梅对谢瑶环这个角色的热爱与钟情,超乎寻常。赣剧小生小旦唱腔,在男演员时代就形成了一个特点,即在尾音处翻高八度,以强调角色的青春年少。王耕梅本嗓宽厚,略带沙哑,小嗓也不具备高亢明亮的音色,所以,她在演唱中着力发挥自己乐感好的特点,行腔吐字,韵味醇厚,女装时突出人物的妩媚,男装时强调人物的阳刚。剧中,谢瑶环六次换装,每次只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而且这每一次的换装其实都是人物身份和性格的一次转换和体现,一会儿是侃侃而谈的宫中女官,一会儿是气宇轩昂的巡按,一会儿是风度翩翩的书生,一会儿又是风姿绰约的妙龄少女。尤其“公堂”一场,忠奸斗争趋于白热化,酷吏武三思、来俊臣对谢瑶环的迫害丧心病狂,已达极致,要将其置于死地。王耕梅利用演唱艺术和甩发技巧,将谢瑶环面对邪恶势力时的忠于国家、视死如归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其中那段全剧核心唱段“忽听得堂上一声喊”,是难度极高的老拨子,嗓音条件好的演员都比较难以驾驭。王耕梅根据自己嗓音条件,使用小生唱腔,扬长避短,弃用赣剧小生小旦慣用的尾音升高八度的唱法,不仅韵味醇厚,而且唱出了磅礴的气势和凛然的正气。
1962年春节期间,赣剧《女巡按》如期推出,在剧场连演四十余场,获得极大成功,观众好评如潮。《景德镇日报》发表评论文章,对该剧以及王耕梅的表演大加称赞。王耕梅也因此剧获得1962年景德镇市重点剧目评选优秀表演奖。
王耕梅在艺术上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她对剧种风格的坚守。赣剧分为饶河和信河两个流派,由于历史的原因,饶河戏时代的杰出表演和音乐人才大都聚集于此,因此景德镇市赣剧团也保留了赣剧最多的传统剧目。即便是新编剧目,也依然“饶”味十足。即便到了所谓的戏曲音乐改革颇为盛行的1980年代初,景德镇市赣剧团也坚持保持着剧种浓郁的风格。
1982年12月,景德镇市赣剧团恢复建团不久,即投排新创作的现代戏《柳河情深》,准备参加全市创作剧目会演,王耕梅在剧中饰演重要角色。在剧团创作研讨会上,她和同事们一致认为,不跟风,不变味,新戏要依然保持赣剧饶河派风格。正是秉承这样的理念,《柳河情深》一剧在唱腔设计上,一如既往地散发着特色鲜明的“饶”味。
润物无声的传薪者
大凡有所成就的戏曲演员,对舞台都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钟情。王耕梅也不例外,但她也知道,赣剧要传承,就必须要不断有新鲜血液注入,所以,当她看到一批条件很好、才华横溢的青年人茁壮成长起来时,也就甘于把舞台中间的位置让给他们。即便是她的先生担任剧团团长的时候,她也甘于给年轻人充当绿叶。其实这个时候,作为一个戏曲演员,王耕梅正处于当演之年,是艺术上最为成熟的时候。
1968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景德镇市赣剧团撤销,直到1982年年底,才得以恢复。这长达十四年的时光里,大多数时间,王耕梅和其他文艺工作者一样,被下放参加劳动。直到1977年9月,随着江西省文艺学校景德镇市赣剧班的创立,王耕梅才以教师的身份回到她钟爱的赣剧园地,成为一名赣剧的传薪者。
其实,无论就景德镇市赣剧团还是王耕梅本人来说,致力于赣剧的传承和传播,一直是他们所重视和推崇的。早在1951、1952年的时候,剧团就曾派出老艺人和著名演员帮助乐平、鄱阳组建赣剧团。之后的数十年间,鄱阳的皇岗、油墩街、田畈街、金盘岭以及浮梁的福港、港口、经公桥等,都留下过王耕梅和她的伙伴们为当地业余剧团排戏的身影。1960年成立的景德镇文艺学校,虽然有专职教师任教,但王耕梅在繁忙的演出之余,也会根据剧团和学校安排,去兼职传戏。
在江西省文艺学校景德镇赣剧班任教期间,王耕梅将自己平生所学,倾囊相授,把自己的拿手好戏传给自己的学生。经过王耕梅和其他教师五年的悉心传授,学员们一个个学有所成。在1982年毕业前的一系列汇报演出中,学员们的表演大受称赞,特别是王耕梅的学生李豫萍演出的《女巡按》,更是深得好评,王耕梅也因此获得教师奖。其间,已经离开江西的石凌鹤再次莅临景德镇,观看了学员们的教学汇报演出,非常高兴,对王耕梅等人给予了高度评价。
1988年,恢复了六年的景德镇市赣剧团再次被撤销。从此,景德镇市赣剧演出活动趋于停顿。无论是王耕梅这样的老艺术家,还是刚刚把舞台焐热的赣剧新秀们,都沉寂在远离舞台的落寞之中。王耕梅似乎从此消失在赣剧的园地里。她的舞台形象,也成了那个时代人们遥远的记忆。
但赣剧并没有忘记王耕梅。21世纪初,弋阳县弋阳腔剧团恢复,请她传授《比干挖心》等一批濒于失传的高腔折子戏。2013年,江西省赣剧院派人赴景德镇,在处于陋巷的王耕梅家中找到她,聘请她再次出山,教授高腔《妲己定计》《比干挖心》《哑夫驮妻》以及昆腔《闹节藏舟》《打郎屠》等剧目,使这些多年绝迹于赣剧舞台的优秀传统剧目得以重见天日。
2020年春天,正在家中颐养天年的王耕梅又迎来了一批不速之客,这是来自乐平市赣剧演艺有限责任公司的青年演员刘凡和吴琦以及几名乐手。原来,他们申报的2019年文旅部“名家传戏”工程获得批准,由王耕梅来向她们传授高腔《法场生祭》和《送衣哭城》两出经典的折子戏。这时的王耕梅,已经是八十三岁高龄了。但是,一谈起赣剧,她眼中立刻放射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光彩,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舞台。
她热情地将这群寄托着赣剧未来的年轻人迎进家门。因为疫情防控的原因,两位关门弟子只是向师父献上鲜花,磕了个头,就算是进行了拜师仪式。没有太多的闲言碎语,立刻切入正题。
由于各种原因,高腔在曾经风靡的赣东北已经比大熊猫还要“大熊猫”。大概从1970年代末恢复传统戏开始,赣东北的舞台上就几乎看不到一出高腔的剧目,听不到一句高腔的演唱,甚至连六十岁以上的赣剧演员都从来没有唱过它。这样传承上断代式的现象,给当代的赣剧演员们学习它带来了相当严重的隔膜感。
开始教唱腔的时候,两位唱惯了弹腔的弟子似乎总是找不到感觉,唱着唱着连自己都没有了信心。但王耕梅显得极为耐心,一个音符,一個字韵,细细抠着,追求完美的心一如既往。每当弟子们演唱的时候,她总是直直地盯着她们的脸,眼神里满是期待和鼓励!那是一个老赣剧人对赣剧的专注执着,对年轻一代赣剧人的寄托。
“不错不错,要是这样就更好了。”听完吴琦的演唱,她这样说。要求是严格的,但话语里却荡漾着春风!
“唱这句的时候,你要这样,唱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被带到规定情境之中去。”听完刘凡的演唱,她连比画带演唱,不厌其烦地示范着。
赣剧高腔与弹腔无论在演唱还是表演上区别比较大。弹腔有板有眼,唱时不做,做时不唱;而高腔是边唱边舞,似乎更难以把握。看着弟子为难的样子,王耕梅更像一个慈祥的祖母:“别说高腔没板眼,它也是有节拍的。来,我给你击掌打节拍。”
甚至,到最后,她坐不住了,爬起身,拿出了她压箱底的功夫,从房间里拿出陪伴了她几十年的胡琴,为后辈伴奏起来。古朴的旋律响起,余韵袅袅,绵延不绝……
当唱腔教完,进入排练场的时候,曾经因为生病动过手术的王耕梅,不顾身体的虚弱和途中的不便,打破自己“不远离家门”的规矩,在小女儿的陪伴下,来到乐平,继续给弟子们手把手地教授戏曲动作。
戏曲中的每一个动作,都来自生活,然而经过艺术家们的提炼,把它们高度程式化之后,不仅仅要求符合当时人物的心理,更要求美。一个看起来简简单单的眼神、指法,要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往往需要演员的天赋和积数十年之功。
《法场生祭》中,小姐黄桂英虽然来到法场,生祭自己的未婚夫,但囿于封建礼教的清规教律,她无法突破自己内心最后一道障碍,让丫鬟春香代为奉酒传话。前两次春香照着做了,但第三次,当春香责问她“今天来是为了什么”,并警告说“少时人头落地”,你想说什么也来不及了时,黄桂英有一段通过形体来展示内心剧烈斗争的表演过程,最后下定决心时,有个“抓脸”往地下摔的动作。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王耕梅反复示范,直到弟子做得满意为止。当教授到黄桂英下跪时,走路都差不多要人搀扶的王耕梅,竟然直直地跪了下去。弟子们的眼泪瞬间冲出了眼眶。王耕梅对艺术这种敬畏敬业的精神,感召着赣剧新人,让她们学得更加认真、刻苦。
在王耕梅严谨的教学和严格的要求下,《法场生祭》和《送衣哭城》终于顺利结项。演出那天,因为身体的原因,王耕梅没能来到汇报演出的现场,但她一直关注着演出的效果。当看到弟子们发送给她的视频时,她欣慰地笑了。
王耕梅,无论是从事赣剧表演艺术,还是从事赣剧艺术教育,她都倾尽了自己所有的年华和心血,着实是赣剧园地里一枝散发着幽香的梅花。
(作者单位:江西乐平市文化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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