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多起来了,晚上下,白天也在下。整个世界都湿漉漉的。外面白茫茫一片,屋里都在走水,磉墩上都长出白毛来。
很多时候人们都认为雨水是个好东西。雨水下得多了,田地就不缺水;田地不缺水,庄稼就能有好收成。但雨水太多了,也不好的!桥头陈家基本都是土坯屋,屋上的瓦片也是捉襟见肘。四月天的雨水往往都不会小,一场雨水便揭了那土墙的一层皮,家中的盆坛罐瓮缸都用来接漏水了,还是不够用,地上泥泞得无处下脚,晚上睡觉也不得安宁。还有,雨水太多了,会冲毁了田坝,尤其是新栽禾的稻田。才栽下去的禾苗经不得骤雨。根还没来得及伸进泥土里,没抓牢泥土,雨下得太多了,才插下去的秧苗都浮了起来。那可不是好玩的,庄稼人一年到头最大的盼头就在这秧苗上,秧苗长得好,稻子才可能长得好;稻子长得好,谷子的收成才会好;谷子的收成好了,一年的日子才有可能舒坦。正所谓一好百好。对于这秧苗,庄稼人可谓是关爱有加,水大了,就及时开沟排水;水少了,则要车水浇灌。栽田并看管好田里的水,成了四月里第一要紧的活。
雨水只管下着,垄沟和港道里的水只管涨着。大沔池里的鱼们仿佛听见上游集结号的召唤,成群结帮地往上斗,甚至鱼以类聚,结球抱团地往上滚。每当晚上听见屋外噼哩啪啦的雨声,人们便仿佛闻到了那弥漫在雨水中的鱼腥腻的味道。首先睡不着的就是那些青年小伙子,天蒙蒙亮就扛把罾出了门。牛轭潭的两边两岸全是扳罾的人。一罾上来,搞不好就是一个竹篮谷箩大小的鱼球,有的竟然把罾骨都拉断了。一时间,洪水在咆哮,鱼儿在扑腾,人们在欢呼,大清早的港湾成了一片喧闹的海洋。
没有足够的油去煎,也没有功夫慢慢儿去煎,因而味儿似乎不怎么么好,一时间吃也吃不完。送人没面子,家家户户都有呢。卖又没处卖,也没人要。要是遇上好天气,剖洗干净拌了盐晒成鱼干,冬日里和着萝卜下饭,味道倒还可以,但这季节的晴天往往不可多得,眼睁睁地看着头天兴冲冲扳来的鱼儿,第二天就坏了,猪不吃狗不尝的,倒在那里臭翻了半边天。
洪水天里弄鱼的多是半大小伙子们的事,姑娘媳妇和正儿八经的男劳动力是不屑于干那勾当的。下雨发洪水的日子里,他们大都窝在家里,从事着与鞋相关的工作。男子汉们取出草鞋耙,摆开架式编草鞋。只在逢时过节或做客走人家,人们才舍得穿布鞋,平日里主打的还是草鞋。女孩姑娘媳妇们大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打底绣花。老太太们则自个在家绩麻纺线。狗也不叫一声,整个村子一片闲适、祥和。
小满过后,开始栽田。
所有农活中,最累莫过于栽田。不是肩上挑了两百斤担的累,而是腰似乎是断了,再不属于自己了!一个五尺高的男人,拦腰折成一个九十度的角,一天下来,就几乎再也直不回来了,晚饭都没胃口吃了。第二天起来,还得下田去栽。缓两天栽行吗?不行。再等就误农时了。这所谓的农时也是稍纵即逝的。就拿这栽早禾来说吧,早不好,栽早了也不见长,遇上了寒潮还有烂秧的危险。栽晚了又不行。栽的时候比人家晚了一两天,收割时就得比人家晚一大截。接下来则要误了栽晚禾的时间。误了栽晚禾的时间,那就得误大事。九月中旬,寒露风一吹,稻子就再也熟不了,晚禾就没收成了。所以,大人们常感叹,什么人都可以偷懒,就农民不可以偷懒。这话真是说得在理。
这时节干农活,还得抢雨水。说什么“清明时节雨纷纷”,其实清明雨是小雨,是毛毛雨,再怎么下,池塘也不见满,港水也不见涨。真正的春雨要到谷雨之后。从谷雨,到立夏,再到小满,天空就不怎么放晴。雨持续地下着,直下得大沔池的面积陡增了三五倍,天地间一片汪洋。所以,栽早禾的时候,人们往往都是头戴斗笠,身穿蓑衣。
栽禾也还是一项技术活。会栽的,插的秧又直又快,脚印窝也少。我的两个姐姐都是栽禾的能手,两姐妹在田的两岸下水,几乎不大往对方看,在田的中央对接了,在田的中间再另起一行,两人分别往田的两边栽过去,在第三行时又在田的中央对接。禾行跟画了线一样直。我小时也学着栽过禾,但分明不是那块料。首先腰不经弯,握秧的左手非蹭在左膝盖骨上作支撑不可,否则整个身子就要向前倾过去。好不容易把一行插过去,回头一看,禾行跟蛇一般弯曲蜿蜒,后面已经耙平整了的田面,被一双大脚踩踏得狼藉一片,无法再插秧了。姐姐们念我是个读书人,一笑了之,并不责怪,但我自己对栽禾这项工作已产生深深的恐惧之心,从此轻易不敢再下田。每逢栽禾时节回家帮忙农活,也就扯扯秧而已。然而,扯秧之类的事,从来就是老弱人所为,不为青壮年劳动力所挂齿。
比较而言,扯秧要比栽禾轻松多了,起码可以坐着。我们扯秧时专用的凳子叫秧马凳,就是在我们平时常用的小板凳的四只脚下面加装了一块两头稍翘的薄木板,以防在秧田坐着时过度陷入烂泥里难以拔出。但扯秧也是一件可怖的事,不怕别的,就怕秧田里的蚂蟥。蚂蟥是软体动物,两端各长一个吸盘,靠吸盘吸食人血。我也不是怕被吸血,而是怕蚂蟥的模样和它吸血的方式。不声不响的,两个吸盘就同时吸附在你脚肚上了,从皮下猛地吸食起你的鲜血来。等你稍微感觉到痒的时候,它往往吸饱了血滚落到水里去了,单剩下脚肚上的两道伤口还在鲜血长流,跟两条红蚯蚓一般。那些还没来得及滚落的,也已经喝血喝得肚皮滚圆,极不情愿地被我们从腿上扯下来,用草梗把它们身子内外翻了过来,撂在田堘上晒太阳,直到晒干,晒死。据说,这是让蚂蟥去死的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芒种一过,年轻人便迫不及待地跑到胜利桥底下去划水冲凉。老年人不敢下冷水,便在家中用大脚盆盛热水洗澡。洗过澡后,便搬来一张板凳来我家门前的稻场上乘凉,听父亲说书讲传。父亲还未开腔,青蛙就先热火朝天地叫开了,蚊虫也活跃起来。人们一边听父亲讲书,一边摇着大蒲扇驱赶蚊虫。萤火虫在黑黢黢的夜空里穿行,划出一道或明或暗的斑线来。蛐蛐儿彻夜地歌唱着,流水在远处的垄沟港道里哗响,胜利桥头热闹而又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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