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而言,难忘的不是花溪乡,是难忘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因不知老人姓甚名谁,只好以见到她时的地名来讲这个故事。
于花溪而言,最有名的当数贵阳市的花溪区,它以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闻名遐迩,历来是文人骚客流连忘返之地。而我说的这个花溪乡,却是贵州松桃县的一个乡,它地处松桃境内的最高峰九龙坡脚下,当时的乡政府就只有一栋木质结构的黑瓦屋,坐落在一片竹林之中,显得格外恬静。当我走近,第一眼看到它时,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在乡政府住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里,我跑遍了九龙坡,那时候我是一名地质队员,主要的任务就是搞地矿调查,那时候花溪乡还不通公路,只有步行,这跋山涉水的,就能让人真切感受到大自然那一份天然的美丽,这个地方可以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离开它的多年后,只要我遇到松桃人,就会说起花溪乡,可几乎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花溪乡,直到2020年的春天,我在铜仁万山朱砂镇拍摄电视剧《看万山红遍》,与万山文联龙主席闲聊时,知道她是松桃人,我就不免再一次提起了花溪乡,没想到,她说她就是花溪乡人,只不过现在她的家乡已经不叫花溪乡,而改名为地哪村。我问她,花溪乡不存在了吗?她说,早就撤销了。我说,可惜这么好听的地名,说没了就没了,怪不得这些年我问了很多松桃人,他们都不知道,你是第一个告诉我知道花溪乡、知道九龙坡的人。
离开花溪乡已经三十五年了,这个令我魂牵梦绕、难以忘怀的地方,一直是我心中挥之不去的存在。我问龙主席,你的家乡现在通公路了吧?她说,精准扶贫以来,我们那里早就村村通了。我说,你带路,我们去一趟花溪乡。
说走就走,一路上花溪乡一直是我们的话题,我禁不住给她讲了花溪乡和那个老人的故事。
当时的花溪乡很小,吸一支烟就能走过,乡政府的黑瓦屋旁,有一条小河潺潺流过,水不深,清澈见底,最深处约有一米。在武陵山脉的腹地,像花溪乡这样美丽的乡数不胜数,在我有着七年的地质找矿生涯中,不知经过了多少这样的小乡。
很多人以为地质队就是在高高的钻塔下进行钻探,其实这是一个误解,地质队最精锐的“部队”应该是普查组和区域地矿调查小分队。这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所以有人说满山都是工程师。他们多半是手拿一把地质锤、一个罗盘、一只放大镜、一张一比五万万军用地形图,给乡民们的感觉自然是满山跑了。
我带组到花溪乡搞地质是一九八五年春,一去就连续上了三天山,几乎天天都是七点出发,晚上八点左右才回来。我们住在乡政府院子里,但却不与他们一起吃饭,因为他们一般要上午十点半才吃早餐,并且天天都是土豆片,或者土豆汤,一点油都没有。我们一天基本上要走上百里的路,这种饮食显然是不行的。所以我们都是找一户农家,帮我们买菜煮饭。
当地人与其他地方的乡民一样,都认为地质队富得滴油,非常羡慕这种工作,看看天天有鸡有鸭有肉吃,怎能不让人眼馋呢?每当乡民们兴奋地谈到这些,我们并不显出得意之色来。因为世界上还有一部分人,认为我们是爬山猴,是苦和累的象征。一些乡民常问起高考之事,我们总异口同声地说:你儿子最好在第一志愿上填上地质院校,就这样也还不见得行呢!乡民们一听急了,纷纷问我们怎么办,我的组员小杨老谋深算地说:三个志愿全部填上地质院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几个乡民立刻把头转向我,看我是否同意这观点,我本想阻拦,让组员小杨别拖人家的子弟“下水”,但一想农家子弟朴实,吃得苦,在我的同事中,有很多这样的农家子弟他们大学毕业后,都安心工作,非常满意,只要他们自己不认为是“下水”就行了,管他呢!于是,我点头表示赞同。几个乡民顿时兴奋不已,仿佛他们的儿子,已像我们现在一样让他们莫测高深,让他们佩服万分。
头是点了,心里还有点不舒服,我想如果该子弟本人喜欢从事医学、法律或者其他职业,我不就是害了人家么,我点一下头倒是轻松自如,可这一点头也许决定了一个学生以后几十年的命运。晚上睡觉时我还在想,也许世界上很多关涉命运的决定,就这么简单而自然。
为什么我的点头这么重要呢?其实这只能对这些乡民们而言。我们每到一个乡或村,组员们都要给当地的人吹牛,说别看我们组长才管三个人,可级别不小呢!和你们乡长一样大,我们的队长与你们县长一样大。乡民们一听和乡长平级,顿时惊讶不已,个个见了我都点头哈腰。组员们平时装出很怕我的样子,我的点头和摇头自然对乡民们产生了威力。其实组员们这样做是为了工作能方便些,再说我们每次下乡下村,都要到县政府和乡政府打招呼的。县、乡政府对给他们带来致富希望的地质队,是比较欢迎的。每到一乡,我们都要与乡长到街上走走,乡长是表示关心了地质队,而我们是要乡长压压地头蛇。
一个星期过去了,工作较顺利,还有一天的工作量就算完成任务了。下一个工作点是江口县的原始森林梵净山。心想赶快把这儿搞完,到了雨季就无法进山了。不想我竟拉起了肚子,开始也没管它,心想拉几次就会好的,就没有买药吃。但是后来不行了,一小时内我居然拉了五次,只好下令休整一天。
如果那天没有休整,那么花溪乡也就像我走过的成百上千个乡镇中的平平淡淡的一个了。
那天中午我到卫生所看病,卫生员建议我去松桃县住院输液,我没同意,我一走工作就得停下,现在正是抢时间、抢工作量的最好时候。我请卫生员想想办法,卫生员拿出一个巨大的针管和针头,我吓了一跳,说真的,实在是没见过这么大的针管和针头,那针管像手电筒,针头像纳鞋底的锥子。看着他手脚麻利地从一个大瓶子里抽氯化钠,说实话,我心里真有点心惊肉跳的味道。
我从小在地质队长大,长大后又成了一名跋山涉水的地质队员,身强体壮的我几乎不知道生病是什么滋味。长这么大就打过几次预防针,好像是防天花、防小儿麻痹症吧!那针管那针头与眼前这个卫生员手里的简直没法比,非要比的话,类似豇豆和丝瓜。
我就眼睁睁看着那锥子般的针头,刺进我手臂拐处的静脉血管,看着那电筒般大小的针管里的液体渐渐推进。有点痛,却也忍受得住。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我再也未看到过这样大量的手推液体。
那年后的第二年,我到贵州大学中文系进修,就没再回地质队工作。在地质队锻炼成的好身体也只能让我有三十余年好精力,如今年奔花甲身体明显大不如前了。妻子对当医生的姐姐抱怨说,他就是仗着搞过地质,以为身体底子好,很不在意养生。妻姐说,他原来搞地质动得多,现在搞写作坐得多,年纪也大了,没毛病才怪。
有毛病就免不了看医生、打针、输液,也不免给妻子和妻姐说起三十五年前的那次推液。妻子的姐姐说,那样大剂量地采用手推静脉没推死你,算你幸运。
三十五年前的那天,卫生员推完了液体,已是满头大汗,他活动着手腕,伸出大拇指。我起初以为他是赞誉我,仔细一看,才发觉他的大拇指有点红肿。原来他伸出大拇指是为了告诉我他有多难。是的,刚才他的大拇指一直顶在针管的推进注后端,持续了近半小时,不红肿才怪。他说,这两天回去好好休息。我说,没时间,明天还要上山。他摇摇头,你们搞找矿的也太辛苦了。说今天务必休息,明天不好的话再找他。
我回到驻地,休息了一个下午,下午六点钟,吃完了饭,我们与组员们坐在河岸的石头上谈天,不久乡长也加入了进来。这是一条小河,它没有乌江那汹涌澎湃的气势,也没有三三两两的乌篷船在逆水行舟、捕鱼撒网,但它的河面却很宽,大概有五十米,水流却很涓细,在铺满河床的鹅卵石中清清秀秀地流淌。晚霞把山巅涂抹成朱砂红,血红的残迹洒落在山谷里,显得异常的美丽。
我在观赏一幅农忙春耕的暮归图:牛背驮着余晖,也驮着牧童;牧童嘴里还含有一片柳树叶,吹着小曲。这是叶笛,我也会吹,只不过没有这个路过的小孩吹得那么婉转悠扬。心情非常好,我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无意中我朝河对面山上望去,这一望就让我至今难忘。对面山上,坡陡路险,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背着一背篓稻秸秆,稻秸秆叠得很高,超过了她的头颅,使我看不见她的脸。虽然,那一刻她的脸面对着她脚下的大山,但,我的眼前分明闪现出一张老外婆饱经风霜的脸。这张老外婆的脸是一幅画,画的名字就叫《老外婆》,这幅画是我在参观一次画展中看到的,由于画得十分传神,画家的名字我没记住,却再未忘记画中的那张脸。看来,这幅画的作者,常到乡下采风,要不他不可能画得如此传神。是的,对于我这样长期在乡下工作的人来讲,这样的脸是常见的,可每一次看见,我的心都会柔软起来,仿佛看到了老母亲一样。
这时,更让我揪心的是,老人家还赶着一头黄牛。她的头发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更加雪白如银,她低着头,弓着背,仿佛那一背篓沉甸甸的稻秸秆随时有可能把她压趴在山道上。
我看着半山腰上那正冒着炊烟的小村庄,心想她最少还要爬1000米才能到达。我恨不得马上迈开大步,越过小河,登上小河的对岸,爬上山去帮她一把。可我很无奈,今天拉肚子,拉得我浑身疲软、四肢乏力。我只好干瞪着双眼注视着老人。看样子她也许已筋疲力尽,我正心神不安时,却见老人的身子奋力挺了挺,弓着的背挺直了,却没能往前迈步,站在那儿喘气。我开始担心她的黄牛,黄牛走远了,老人一定急,她怎么能够跟上牛的脚步呢?
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转过头来看眼前的人,他们似乎不知道老人的存在,吹牛谈天正欢。我手一指小河对岸山上的老人,说谁去帮一把,他们却不以为然地瞟了一眼那半山上的老人,以一种司空见惯的态度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吹他们的牛皮。
说实话,那一刻,我的泪水差点喷涌而出,我扭头闭上眼睛,感觉眼泪流进了我的心里,咸得我心痛。从那以后,我与我的这两个队员不再那么亲密,始终觉得心里有了隔阂。一般来说,我们地质队的人只要一起出野外工作过,都会彼此视为是非常亲密的战友。可是,眼下的这两个队员,是我直到现在遇见他们,也只是点头打个招呼的交情,除了这两个队员,至今,只要我遇见过去的战友,那个亲热劲是很暖人心的。
当我睁开眼睛时,看见了至今让我不能忘记的情景。黄牛并没有走,此时,老人双手拉着牛尾巴,而牛正奋蹄向上攀登。老人就这样被可爱的黄牛拖着,一步一步向炊烟升起的村庄而去。
我的泪这时从心底里涌上来,潮湿了我的双眼。我强忍住泪水,以免被他们看见。良久,我问乡长,为什么这地方白发苍苍的老人还要干农活。同样的话我重复了两次,乡长才猛然醒悟似的说:我们这儿穷乡僻壤的,不干活想干啥子呢?再说,这些老人家,你不让他们干活,他们还不高兴了,农民嘛!习惯了……
离开花溪乡时,我告诉乡长,我们带了很多矿石标本回去,希望能化验出好品位来,如你们这儿有富矿,就可以致富了,那时候我们还要来的。乡长千恩万谢地送我们上了路。
然而很遗憾,年底,光谱分析的结果出来了,花溪乡采集的样品,没有超过元素含量的正常值,换句通俗的话就是贫矿区。据历年资料反映,除一九七二年曾探明了一个微小铅锌矿床外,至今再无发现,因此花溪乡我没能再去。
不过,三十五年来,我从未忘记过花溪乡,却是因为那位不知名的白发老人。
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故事,无论是讲述者还是倾听者,都会忽略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中,我们的车已经行走了两个小时,离九龙坡、花溪乡越来越近了,我不由升腾起万千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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