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草
开始,我叫它鸭跖草。作为一直在长江边生活的我,熟悉它,似乎与生俱来。但它的别名“碧蝉花和萤火虫草”是从餐桌上知晓的,而后我便只取“萤火虫草”称呼它了。
这称谓与我的一位学长有关。
三年前,学长新开了一个农家餐馆,我们前去祝贺。学长本不是农民,却自诩为“后现代农民大哥”,我们颇认同这个名号。本来嘛,学长是个有故事的人,他的经历有些特殊。他大学学农,毕业后回到县城在农校教书,教书之余又写起了诗歌,还办起一家诗歌民刊。
那民刊刊名挺醒目还好记,就叫《一簇火》,想必那是他的梦想之火,只不过,那簇火燃烧时,也照亮了同类人,譬如,彼时爱好诗歌的我。那时,刊物出刊后,学长会召集一帮人聚在一块儿祝贺,我参加工作不久,本不会喝酒,却因为桌上热闹氛围,受到感染,也会喝喝啤酒与大伙儿碰碰杯,然后扯起嗓门吟诵诗歌。那些单纯的欢快的日子,清水一般洗濯了我的心灵,我记得,我爱上里尔克的诗歌,正是因为学长举着酒杯,吟诵里尔克的诗歌《世界是美的》开始的,虽是塑料普通话,学长却朗诵得激情飞扬,浓烈地渲染了氛围。岂止打动了我一人?打动全场,更是打动了一位女士,那是名护士,拥有模特般的高挑身材,爱穿长及脚踝的风衣。这样的美人儿,为学长的文艺腔和文艺气质深深地吸引,爱上了他,两人很快就组建了家庭,这绝对是郎才女貌的标准版本,也是夫妻二人对上眼的深刻缘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经得起患难,为理想矢志不移,配得起岁月的深情。说来,学长能办出民刊《一簇火》,并能坚持好几年,与他的夫人大有关系。夫人的父亲彼时承包了一家印刷厂,生意还不错,还支持女婿放飞梦想,民刊就放在他那里印刷出刊的,这点为《一簇火》支撑好几年提供了方便。经费有限,《一簇火》的设计和装帧均一般,发行量更谈不上,但仍旧为我们珍惜。我家里现在还能翻出几本卷了边角封面蒙灰的《一簇火》刊物,因为那上面有我的稚嫩诗句。
可见得,学长这个农校老师分明是个诗人和浪漫文艺人,这点也能看出他拥有一颗驿动的心。后来他辞去教职跳槽到新闻行业工作。诗歌却在继续写,经常见于报纸和杂志上,是我们那个小地方有名的诗人。我记得,彼时我们聚会时,免不了吟诵学长的诗歌。那些诗句,我现在还能诵出几句:
山路总是盘旋,夜色降临了
你也出现,仿佛语种之间
适宜的翻译。哦,浮腾的草木香
……
那些诗句于当时的我而言,晦涩了些,似懂非懂,却不妨碍我喜欢,谁叫我也是一枚文艺爱好者?现在经历了诸多人事后,重温那些诗句,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不禁为学长的文学天分叫好。但是诗歌带给学长什么呢?一颗不安分的心被不切现实的理想推波助澜而已。不是吗?他不断地跳槽,似乎越来越离谱,居然脱离公职打破铁饭碗,即便跳槽到新闻行业,也只干了两三年就拜拜了,又南下打工去。“折腾”好多年,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回到家乡发展,先是将农田腾出来大面积种植经济林木,就他学农的专业来讲,也算是回归根本了。
不过,这次他倒是做出了成绩,林木种得好,接着发展渔业,带动地方的观光旅游,又对应地开起餐馆来。学长强调,他的餐馆是“原本味道”,与一般的农家餐馆和城里的酒店大有区别。
“原本味道”四个字磁力般吸引来学长的旧朋新友,我这个深度宅家者也蠢蠢欲动了。祝贺是名头,好奇下的探秘才是目的。说来,这些年来,我见多了“诗人”或者文艺人折腾的例子,无外乎,是被现实的棒槌狠狠地打击,脱不了悲催色彩收场的结局。学长似乎例外了,我无法简单地定义他人生是成功还是失败,但是,我能肯定的是,他以回撤的方式进攻生活的壁垒时,一步步建筑起他的城堡,也开启了另一番精彩的人生。
那么,以“吃”为路径的探寻,也不失为直接又可靠的方式。
那餐中饭,实在让我大开眼界大饱口福。菜系荤素搭配,却多是原生态食材。其余菜系不表,只拿学长餐馆的当红野菜菜系来说。
他的夫人那天刚好在家休息,帮忙上菜,每上一道菜,就会以养生环保的角度来阐释原材料和做法。终于,一盘凉拌菜出现了。它甫一上桌,就吸引我的眼神。绿色的枝叶,在姜蒜辣椒花椒的佐拌下,还保持着新鲜劲,植物的新鲜劲。舒展着身体在青花瓷盘中相互拥挤堆积。但泥土的芬芳强烈地扑鼻而来,在餐桌上喧宾夺主了。我很吃惊,这盘作为菜系的植物其实太普通了,我时时见年年见,从有记忆力开始。
这不就是鸭跖草嘛。我感叹出了声。
夫人笑了。对我的感叹既没认可也没否定,只说,这虽是一盘凉拌菜,却是我们餐馆目前的主打菜。
我固执地重复,就是鸭跖草。学长跟着笑了,点头又摇头,说,不错,我们称呼它为碧蝉花。
果真出自原诗人之口,这名字实在好听,极富吸引力。我跟着点头。毕竟,我见过它们开花的美景,若蜂蝶翩翩欲飞的花朵,碧蝉花大有根据,关键还令人想入非非。
学长又跟来一句。不过,有时候我们还称呼它为萤火虫草,这更有诗意,只是诗意的东西一般都小众,目前还是叫它碧蝉花吧。
我点头,还竖起大拇指。
学长嗯声,继续说,但这是暂时的,我终归为它正名,就叫萤火虫草。学长的夫人吟吟笑着补充道,你们没看见啊,我们这个餐馆大名就是萤火虫。
是啊。那餐馆大名我们知道,却没多想,原来还有此等深意。只不过……为何不从现在就开始呢?
哈,先图个火热,这个是必须的,不只那餐馆……萤火虫已经在路上聚集了,准备燎原。学长幽默地眨眼,右手伸手,请我们吃菜。
我再次拿起筷子,伸向碧蝉草。
它脆嫩得似乎能够用筷子夹出汁液,我不得不放慢放低右手,把右手上的筷子夹菜的力量下放到刚好夹住而已。实际,我的担心多余,它们鲜嫩又有韧力。我是心中怜惜,却是自作多情了。
果然,它们到我的嘴巴后,经由牙齿的磨砺,散发出混沌了泥土、鲜花、汁液灌浆的气息。
这还是土地的味道,是来自泥土深处根部的味道。
我常常见到它,深谙这种气味,却首次知道,它能作为野菜入口。凉拌、煲汤、清炒……鲜嫩爽口,熨帖脾胃,还滋养身体,它是如此地满足我们已被丰富的物质填满却又失去感应的胃囊,口福顺应而生。惬意下,我心生抱歉——与生俱来的熟悉,原来还是假象,我并不了解它,或者说,我知道的,其实都是表象。
作为弥补,我上网查询。
通用的俗名是鸭跖草。作为普通若泥土的植物,蔓延在长江中下游一带,山地沟谷坡地平原野外。只要气温不那么高,土壤湿润,滤水性也不错,鸭跖草就会匍匐在地面,遍地蔓延。它的得名有意思,居然是因为它们普通大众,花叶是鸭子喜欢的食物,故而叫鸭跖草。在民以食为天的日常生活中,往往就是,实用性概括了一切。总体而言,温润阴凉的环境为鸭跖草提供了生长的温床,春夏时节,到处是它们蓬勃的身影。
它们的叶青碧色,互生,竹叶形。花朵异常爽目,聚花序,雌雄同株,花瓣上面两瓣为冰蓝色,下面一瓣为白色,花苞呈佛焰苞状,远观,犹如振翅欲飞的蓝色蝴蝶,再远一点看,又恰似萤火虫在碧绿草海中闪闪烁烁。花朵冰蓝色纯净到透明,常被民间采摘后萃取颜色做染料。故而,它又有竹叶草、碧蝉花、野腚青等多达五十多种别名。
眼下,进一步了解后,我在心中评估了下,碧蝉花和萤火虫草这两个名字最入人心。而萤火虫草最适合学长……
学长是对的。
这近乎痴迷了。我曾因它过于普通而熟视无睹,但一番了解后,也若学长着迷了。我的着迷严格说来,是从学长的餐馆招牌菜开始的。而我曾经的恩施之行却早有铺垫。那是七八年前的一个炎夏日子,因为一个会议我去了恩施,在那里见到水嫩的鸭跖草,不由多看了好一会儿。只是在恩施,它的称谓稍稍不同,叫鸭脚板,遍布于侗乡的山坡沟谷和道路上,热烈而静谧地绽放冰蓝色的花朵,在清亮亮的阳光下闪烁迷人的光泽。站在高处看,遍布在地的鸭脚板绿茵茵的,却浮腾幽蓝色的梦幻光泽。
那一刻我竟然无端地想起“海的女儿”这个童话。
会议布置作业,要求参会者记叙下恩施打动心灵的印象派植物。如此完美的旅程,青山绿水直接拉升我的心灵感应底板,当然要回馈。对象上,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鸭脚板。我这样叙述:
鸭脚板是野生植物,韧性强,顺着山坡生长,又蔓延开去。水灵灵的,像山野家的小女孩子,却大方端庄,沉静,礼仪周全。在草木和石块的缝隙处站立,一根根地,保持一定间距,清爽着干净着。我只是遗憾它的俗称,多少缺失了一种冲击想象力的美感,那么我不妨暂时赠送它一个私人化的称谓,海的女儿。
我得意“海的女儿”这个称谓,却分明感觉到片面了些。毕竟,那匍匐在地面继而四处蔓延的植物,是积蓄的美,等待机会爆发出火力,孤独和柔弱早已被它们摒弃。
而萤火虫草餐馆的这顿午饭,似乎道出了什么,莫名勾起我曾用文字记录的那份记忆及其遗憾。相对于“海的女儿”的称谓,萤火虫草这个称谓真是好到了天花板。而且,“萤火虫”在学长那里,恐怕不只是一种草本的命名,还涉及到他未来的发展计划。
再三年后,就是今年的端午节,我们来到学长的“萤火虫”植物染坊参观。“萤火虫”在学长那里果真不是单个,而是聚拢来的同一类发光体。萤火虫菜系,萤火虫餐馆,萤火虫植物染坊……
学长的植物染坊,来自他参观孝感云梦县三湖村的植物染坊受到启发后的即兴规划。就在餐馆开后不久,他将餐馆交给家人打理,他自己马上着手植物染坊的建设。其中,冰蓝色染料,主要来自萤火虫草开的蓝花,也是萤火虫植物染坊的主打色彩,因为那色彩空明清澈,技术和工序要求都复杂,相对其他色彩,显得稀少,故而也贵重。
我们这里已经习惯称呼它萤火虫色。学长耐心地解释,萤火虫草开花后,上扬的两片花瓣含有鸭跖蓝素,提炼出来作染料,异常爽心悦目,怎么说呢,那颜色?嗯,日本曾形容那种蓝叫露草色,意思就是露水中的草本颜色,很难得的,那颜色比海洋蓝更飘逸,比天空蓝更空灵,比火焰蓝更清澈,近乎透明的蓝色,款款起舞的蓝色,纯净若冰雪的蓝色……
学长堆砌了一些漂亮词语来形容那种蓝,并用一件以萤火虫蓝为染料扎染的旗袍来佐证他的比喻。
那件旗袍挂在院子一棵大樟树斜逸出的枝干上。
初夏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在旗袍上面,犹如一层滤镜滤走了棉麻布料的粗糙,又如一层斑驳的油彩赋予旗袍的镜头感。旗袍较长,低领口,开衩较高,却是清秀版型,在风中微微漾起,犹如莲步款款的少女遇见心仪的人,不由驻足,倚门回眸一笑,令人神思恍惚。
气韵附身衣服,它发出无声的呼唤,我忍不住试穿。当我站立镜前,我惊讶地发现,小号旗袍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合身得体不说,而且那种扎染颜色——冰蓝色若流水不均匀地穿插在白色中,遇到阳光似的流淌,又被光泽渗透消融,墨汁浸润纸张般渗透,却只在渗透的过程中——一种奇异的美颜效果产生了,皮肤的黑色素、毛孔和皱纹不见了,还隐隐透出光泽,岁月的沧桑被无端地取缔,静美降临。
旁人怂恿我买下,理由一致,旗袍与人合一了,这种缘分可遇不可求。当然,旗袍定价也高。这并非我不买的理由,而是在学长那里买,他肯定不会收我的钱。故而我匆忙脱下,还挑出一个毛病,表示这件过于合身,而棉麻布料水洗后一般都会缩小。“过于合身”之说是托辞,实际上,旗袍有些宽松,是那种恰到好处的宽松。
学长笑纳了我的意见。但是,赠送了我一盒眼影,材料也是来源于萤火虫草开的蓝花,学长赠名为萤火虫眼影。
我犹豫了下,马上接受赠礼。毕竟那是学长的心意,还是他所谓萤火虫计划的一个佐证,也算得上他“折腾”的履程吧。那盒眼影,冰蓝色,还带点水色,看上去要比冰蓝纯正。我来不及等回家自己涂,就在学长那里,对着镜子用手指头抹点,涂在眼皮上,那种蓝,淡而纯净,为眼睛增添了灵动和妩媚。我又拉来学长的夫人,一脸素净不曾修饰的脸依旧轮廓分明,很难见到如洪流般流逝的岁月痕迹。我帮她涂上眼影,就用食指指尖蘸上点点,涂抹上眼皮。阳光若水流倾泻,照在她的脸上,那双涂抹了眼影的眼睛,清澈透亮。不知怎地,我又想起我在文字中对这种植物的称谓“海的女儿”。
萤火虫草,它在学长那里正式登堂入室,并启帆远航了。学长的经历,在大多数人看来,属于成功转型。但他自己拒绝如此定义,并反感一切诸如此类的宣传报道,哪怕对方言辞不经意流露的赞誉,他也不接受。我们笑他谦逊低调过度,他着急地扬起右手否定,他说,不是那回事,人生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就这两种选择太没意思了,况且,成功失败的标准又是什么?若全都归结为物质,人间就不值得了。
我哈哈地大笑,说,我就要写写你的故事,不过你不是主角,主角是萤火虫草,当然你这个命名者必须出现,名字也就是“学长”。
学长也无话可说了,沉默下,笑了笑,说道,写萤火虫草,也算是为它张目,我看可以。
我和他同时打出一个响指,算是约定。
就算不是学长的经历打动我,就是萤火虫草本身,也值得我去关注。萤火虫草遍布山野,看似平常,不大入眼,但其魅力为历代风雅者心动,早将它们留迹古诗词里。南宋诗人董嗣杲曾为它写过一首《碧蝉儿花》诗:
翠蛾遗种吐厉蕤, 不逐西风曳别枝。
翅翅展青无体势, 心心埋白有须眉。
偎篱冷吐根苗处, 傍路凉资雨露时。
分外一般天水色, 此方独许染家知。
从这首古诗我们不难发现,萤火虫草的魅力不单单在它的高颜值,更在于它的风骨。韧性、自信、坚强、个性、心性也高……这就拔擢众物了,但看它生长不择地的样子,它又拒绝区别,更愿与众物相伴左右,只是,在相伴中,分明又有一番愿景,等待有心人的识别和另眼相待。
事实上,若想遇见,就会遇见它们,即便没有打算,也会遇见。而在如此的“遇见”中,遇见者不断更新对方的认识,也完成了一段心路历程,亦是成长和成熟。就我而言,“遇见”萤火虫草的轨迹不外乎是从野外到餐桌,再回到大野。这恰是一株植物的必然归属。而如此归属中的“遇见”,是天意。心中霎时滋生一种被上天眷顾的幸运感。
既然用餐桌上的遇见开了头,也须用餐桌上的感受结尾。
它们是餐桌上一道好菜,爆炒、煲汤均可,而凉拌最为简单。在各种作料腌渍下,嫩叶保持着清爽可人的眉目,润滑喉咙滋养胃囊。我学会了这道菜的做法,在每年的春天和初夏,就会请它入盘。我用筷子挑起的刹那,青碧嫩叶在筷子间又恢复它们青春沉静的鲜活面目。
我眼前闪现此起彼伏的闪闪烁烁的萤光——它们奔突于黑暗,清洗岁月深处的墓碑。
曼陀罗
曼陀罗在长江中下游一带随处可见。作为从印度外来的植物,它天性喜暖、向阳,爱扎根排水良好的砂质壤土。而江水边青山绿水的地形及透气滤水的砂石土壤,构成得天独厚的生长环境,曼陀罗自是成群成片在江水边的地里扎根。低坳、平地、峡谷、悬崖、山坡甚至峰顶,都有它们的身影。总体而言,以白色曼陀罗居多。
曼陀罗花的形状也有意思,花萼是筒状,带楞,仿若秋葵。渐渐地,“秋葵”里吐露喇叭似的花朵,喇叭上又挑起五瓣尖角。花苞很有趣,卷成一团,就像小风车似的,一阵风来,小风车转啊转,转着转着,一阵香气散开,喇叭绽开了,在风中颤巍巍地抖颤。
作为生活在长江中的孤岛上的孩子,自小我就认识曼陀罗。它作为一种治病救人的必备药物,理所当然地站在孤岛卫生院的药草地里,而且是院墙边水沟旁不起眼的角落。在杂草和垃圾污泥中吸收阳光雨露,兀然伸直了茎秆和枝叶,凭借一股无法形容的蛮力,开枝散叶,寂寞不乏娉婷地开花、结果。随后,花果被摘下入药,枝叶慢慢枯萎。下一个春风骀荡时,枯萎的植株复苏,又是一身翠碧,开始了崭新的履程。
卫生院里的曼陀罗有各色花,仍旧是白色居多。其次较多的是香槟色——那颜色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烁一种鬼魅的光芒,晃眼得很,说到底,那也是接近白色的纯净色彩,一场雨水能要盯瞧它的眼睛误以为就是荧光白。淡粉色、黄色和紫罗兰色也是,隔着雨雾,或者濛濛湿气,看着看着,风中摇曳的花朵颜色越来越淡,淡成粉白色,再是无色,几近虚幻,唯有随风摇曳的款款身姿和大喇叭花形证明它们在,都在。
在风中。雨中。天地里。
这么说来,它的确具备致幻性,摄取人的神思和视力,要人恍惚出神,直至发生错觉,犹如梦中。这点决定了它作为药草的特殊性,普通成片的曼陀罗不再普通了,而是神秘甚至魔幻,令人捉摸不透。
我六岁那年,孤岛卫生院拓展了土地,宿舍后面的一方斜坡被划入卫生院范畴,卫生院便发挥这块地方的优势,大面积种植曼陀罗。成群成片的曼陀罗挨挨挤挤地站在山坡上,几乎是一场春雨后,就伸直了茎秆,舒展开叶片,蓬勃出苍碧色。春天,沿着山坡而上的曼陀罗蔚为壮观,而到了花期,更是白得热烈沸腾。那蔓延的白色,在雨雾中虚拟的白色的大喇叭花朵,不是雪,不是霜,而是火烈鸟,等待一场直击心肺的大燃烧,燃烧……轰轰烈烈的灿烂后,天地便归于荒原般的寂然。
我多次见过那样的场面。
站在五楼的阳台上往下看,见证了那片白色荼蘼的曼陀罗花的撕心裂肺的燃烧,也看见……燃烧后的灰烬,一场秋雨便带来荒原似的萧索和岑寂。
童年时曼陀罗地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因为黄娉婷一家人的遭遇,具体来说,事情发生在暑假里。那年我不到十岁,小学生一枚,暑假还有十来天就要结束,学期开学的日子快到了,暑假作业还未完成。那些天我被父母关在家里尽快完成暑假作业。小孩子哪能坐得住,但房门反锁,也出去不了,唯一放风的就是在阳台上凭栏远眺。作业和远眺的比例,后者简直是前者的十来倍,毕竟曼陀罗的花期还在(那年是闰年,阴历还是七月初,曼陀罗还在开花,尚未结果),毕竟曼陀罗地沿山坡而上的土岗上来往都是人。
然而,令我无法启齿的是,我执着于远眺,居然是因为窥见了大人的秘密。想必,那也非紧固的秘密了,换而言之,秘密已经撕开了边角,要不,我也发现不了。然而,我为自己的窥见羞耻不已。
那一对男女,手牵手,却不是夫妻,女的是卫生院的麻醉师黄娉婷,高个子男人是急诊科的张医生,刚刚当父亲不久。我震惊的是,黄娉婷的儿子与我同龄,都是小学生了,而张医生比她年轻许多吧,况且张医生美丽的妻子是我们孤岛上的岛花,是城里人,为了爱情主动调到孤岛卫生院来,是名妇产科医生。当然,黄娉婷也漂亮,人长得丰腴,皮肤凝脂一般,走路腰身扭得像蛇。不过,我不喜欢她,漂亮不假,但与张医生的妻子相比,差远了,哪怕后者从不理我,至今我依然如此认为,也证明我当时的客观。
但张医生与她牵手……这其间的反差是引诱我偷窥的部分魔力,而另一部分魔力应是人性中那种围观(尤其是围观龌龊事)的陋习所致,我连续几天傍晚时分就会走到阳台上。
那些天一直下雨。开始是一场暴雨,随后是较舒服的霏霏细雨,搅和来清凉惬意的微风。一个礼拜后,基本开败的曼陀罗花多半被摧残,要么挂着残件在风雨中瑟瑟,要么萎落于地,留下满眼污秽。而高大茂盛的植株中间,被行人踩出一条小路……那多半是药材管理者阿凤所致,还有一小半来自那对男女了。
他们开始是一前一后,走进曼陀罗地,而后在曼陀罗地中的小道上牵起手,再停留相拥……彼时,他们相拥的身影会被高大的曼陀罗植株遮掩,但那被遮掩的部分恰恰构成秘密,令我顿生羞耻和愤怒。我会离开阳台,然而,等我再次回到阳台上——是的,双脚简直被施以魔法被牵引到阳台前,以至于我父母(那时他们已经下班,而且吃了晚饭,正准备到江边去散步)喊我一起下去散步,我居然没听见。父母嘟哝道,这孩子干吗呢,心不在焉的。我才惊醒答道,在阳台上吹风,蛮好的。这么一说,父母就丢下我,径直出门下路去了。
此际,我心中被一个疑问充溢,他们会被发现吗?他们的行为会受到惩罚吗?这个疑问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我的某方面单纯的愿望,毕竟,那是不好的事情,是违背情理应该被谴责的。
那种愿望来自我的同学黄佳佳。他是黄娉婷的儿子,他为父母吵架不已而烦恼,还因为不时遭遇父亲的家暴而懦弱敏感。我记得,那时黄佳佳的眼睛,总是充满了惊恐,饱含了泪水,仿佛一不小心,那泪液便会夺眶而出,走路就是快跑,勾着脑袋,一阵风似的扫过。这样的男孩,在班级也是被欺负的对象,哪怕他的个头并不矮小。他的懦弱和可怜,在同龄的我看来,就是不幸的家庭带来的。不幸的家庭……我以前总觉得只是因为佳佳的父母爱吵架导致的不和,而现在看来,似乎全因黄娉婷的背叛所引起。但令我讶异的是,黄佳佳的爸爸为何要暴打儿子呢?这也让我气愤,从而我一点儿也不同情那个被黄娉婷背叛的男人。
等我再次回到阳台,天已黑透,自然,视线也被黑暗阻隔。那时,曼陀罗田地没有安装路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雨水间或擦出萤火虫似的光芒。
那晚,我的心浮腾一阵莫名的羞耻感,我为那对男女羞耻,也为自己的窥见而羞耻。我决定不再在傍晚时分站阳台去看所谓的风景,也不为自己放所谓的风了。羞耻感有效,连续三天我基本不在那个点站阳台朝曼陀罗地观察了——即便站阳台,也是来回走动,放眼潦草地看下,马上回屋。
隔了三天,傍晚来临,我不知怎地又站在阳台上(是忘记那羞辱感,还是失控,抑或其他?我不记得了),又朝曼陀罗地看去。
这次是黄娉婷一个人来曼陀罗地,我有些好奇了,驻足阳台继续看。
她在地边溜达了一会儿,回头望了望,然后走进地里,就站定在小路上……她在等待张医生,一定是的。她等了一会儿,开始还很镇静,左看又看地,接着又跳到地边等,但很快再次走进地里,镇静就瓦解了。那模样真是焦急,她在原地打转,揪掉几朵开残的曼陀罗花,揪了就扔掉。天色也暗下来,心焦还怒气冲冲的她可能等不来了,再揪掉一朵差不多完好的黄白色花朵,居然放到嘴边——我差点叫出声来,那花有毒,而且还是剧毒啊,怎么能吃?连挨到也不行,除非她不想活了。就在我的担心和诧异中,张医生匆匆赶来,抓住她任性的右手,再扔掉那朵虚白的花朵,两人就左右手相握在一起,随后朝茂盛的曼陀罗丛林中走去。
我的心快要蹦出来。
黄佳佳的爸爸出现了。他蹑手蹑脚地跟跑来,勾着腰身,左右臂膀摆动幅度超大,看得出来,很愤怒。他踮起脚尖,跳进了曼陀罗地里的小道上,尾随在他们后面。
其时,天色已近黑暗,我转身吃了一块西瓜,无边的黑暗网罩般兜下来,兜走我的视力。我仅仅是凭借那尾随身影的焦急和焦急下透露的愤怒,从而猜测出是黄佳佳的爸爸的。这猜测当然是百分之百的准确。
可惜,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不光黑暗吞没了光线,而且我爸妈这次决定要带我下楼去散步。我们一家散步有固定的地方,就是去江边吹风看渔火。他们觉得,我这个孩子一连好几天待家里足不出户,肯定憋坏了,务必在他们视线内放放风,况且我的假期作业也近尾声。
我只好跟他们散步去了。但是在路上,我满腹心事。我不知道佳佳的爸爸跟随那对男女的结果——当然,一定有结果,只是,那结果将以何种方式出现?它能满足我曾经单方面的愿望吗?还是以我无法预料的方式?我一时理不清,心中越发困惑。那步也散得扭扭捏捏,见我心不在焉,父母散步的兴趣也降低,我们一家人在大堤上坐了一会儿就从原路返回。
到卫生院大门口,结果出来了。一大群人围拢在院门口讲闲,讲的正是刚发生不久的事情,我能不知道?
就在宿舍楼后面的曼陀罗地里,跟踪来的佳佳的爸爸砍伤了张医生和黄娉婷。据说,佳佳爸爸主要目标是张医生,手持水果刀刺进了张医生的肩胛骨,一旁的黄娉婷便死命地拉住了丈夫。幸好旁边是茂盛的植物,而且还是夜晚,这些在一定程度上减缓了佳佳爸爸暴躁的行为。
黄娉婷的右臂被划伤。趁着黄娉婷拉住丈夫,夫妻俩扭成一团打闹的当儿,张医生抽身而出,从地里跑出来,马上不见了踪影。佳佳的爸爸见黄娉婷还抱住他不放,就扯起喉咙大声骂道,你难道没看见吗?人家都不管你的死活,你还拼命地护着那混蛋,有这么不要脸的?
这话大概刺激了黄娉婷,她一时恍惚了。男人便趁机挣脱,转身去追张医生,一边追赶一边不管不顾地骂开了:狗日的混蛋,明明就是个大流氓,还他妈的装浪漫忽悠良家妇女,白吃豆腐,老子今天要你的命……
他没追上张医生,却被闻声而出的张医生的老婆挡住。那个美丽而又理智的妇产科医生挡在佳佳爸爸的面前,只说了一句话:杀了他要抵命,划不来。暴怒中的佳佳的爸爸顿时清醒,也停下来。
这一切不再是秘密,而在卫生院门口被公开谈论,从窃窃私语到大声笑谈,是因为有一两个见证人。他们和我一样,住在那栋宿舍楼里,想必也和我一样,有意或者无意地目睹了前几天傍晚下的秘密约会。
我父母可能走累了,还可能不喜欢这样扯白唠嗑说闲话的场所,见我站一旁不走,催促几次也没效果,我妈就不耐烦地拽住我胳膊,将我拽回了家。
但就在进楼梯口时,我发现了黄佳佳。他孤独地隐身在宿舍前一个水池边,小人儿勾着脑袋,盯看水池上隐约的路灯光,那模样着实令人顿生怜悯。我不由喊了声,黄佳佳。他没理我,眨眼间就不见了身影。
有意思的是,黄娉婷夫妇依然是夫妇。而张医生夫妇却离了婚,不久,那个美丽的妇产科医生调到城里去了,再一年后,身败名裂的张医生调到另一个乡镇卫生院去了。黄佳佳依旧孤独,常常是独来独往,即便推脱不了的集体活动,也是游离于人群之外。他的父母依旧吵闹不已,妈妈黄娉婷的风流韵事如江水波涛起伏,他的爸爸依旧玩追踪,与对方大打出手,但与妻儿还是三口之家。
小学毕业那年,正是毕业考试的那天傍晚,黄佳佳出事了。
那一年,孤岛卫生院改造搞基建,砍掉宿舍楼后面的曼陀罗,腾出那块地,还平整附近一些沟渠旮旯,准备修建新的宿舍楼。曼陀罗全被砍掉,根都不留,它从卫生院彻底消失了。
改造的还有食堂,食堂前的空地改修成篮球场。正在形成中的篮球场实际是个大晒场,主要是晒衣服晒被褥床单,这些物件来自家属和住院部。只要天没下雨,衣服和床单被褥塞满的场地热闹非凡,简直就是衣物批发市场。撑起衣服被褥的多半是绳子,也有部分是细钢丝。绳子一般是当天晒完就收走,而细钢丝多半被固定,几乎定格在场地的树与树之间。那纤细钢丝到了晚上,哪怕有路灯,也很容易被视线忽略不见。黄佳佳就在某个傍晚被一根细长的钢丝夺走了性命。
那天傍晚,他去医院食堂匆忙吃完了饭。放下饭碗,转身就走——不是走,而是跑,习惯性的动作,一阵风似的旋过。他跑出食堂,朝两棵树之间的阴影里跑去,准备旋风般旋过,但被两棵树之间的细钢丝勒住了脖子……黄佳佳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黄佳佳死了,黄娉婷的风流韵事也没停止,黄娉婷夫妻俩依旧吵闹,还是没有离婚。我初二那年,黄娉婷挺起了大肚子,却被一名年轻女人跑来扇了巴掌,那个女人是名幼师,她的老公在镇上工作,但是卫生院传闻黄娉婷的这次婚外故事的主角是分配来才工作了一年半的一个外科医生。再一年后,我读高中上大学,距离孤岛越来越远了。
卫生院的人和事犹如那片曼陀罗渐渐在我记忆里淡化,甚至一度凭空消失。
再遇大面积的曼陀罗,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初秋日子,在三峡。
初秋,江边的三峡延续了夏日的遗风,阳光还是硬朗。坡地上的曼陀罗绽放出喇叭形状的白花,从枝蔓杂草中拔擢而出,在山风中微微摇摆,风姿绰约。即便是丛生盘踞的杂草,也丝毫不能遮蔽它的漂亮,相反更能衬托它的自信。
它的风情吸引我的眼睛,还勾起我的回忆。说熟悉它,也不过停留在表面,不,表面也算不上。心中不免感慨,我拿出手机搜索它的相关知识。
它通常植株高大,开出的花朵丰硕而美丽,从枝叶茎秆再到花果,周身洋溢着一股霸道专横的味道,而聚众一块儿,又会分泌出神秘甚至妖娆的气韵。这源于它的特性——全株有剧毒,其叶、花、籽均可入药。味辛性温,药性镇痛麻醉、止咳平喘。而它的主要功用,还是用于麻药,居住在乡镇卫生院的我一点也不陌生。三国时期著名的医学家华佗发明的麻沸散,就是以此为主要原料,后来成为沿袭最好的医药传统。
曼陀罗的神秘除了花朵,更多的在于它根部。盘根错节的根部,乍看类似人形,很令人揣想。因为揣想,不免去仔细了解。原来,曼陀罗的神秘中果真包含了恐怖的色彩。
在西方的传说中,当一株曼陀罗被连根挖起时,会发出惊声尖叫,而听到尖叫声的人非死即疯(在圣斗士星矢OVA版冥王神话中,曼陀罗为冥斗士的冥衣称号。传说这朵曼陀罗花生长于断头台下,当它被人连根拔起时,所发出的尖叫会令在场所有生物死亡)。而在古老的西班牙又有这样的传说,曼陀罗常盛开于刑场附近,挖不断砍不绝,冷漠地观望周遭一切,表情麻木地祷告着已经消逝生命的每一个灵魂。
西方有传说,曼陀罗花开得霸道,但花开刹那,它的面目总是隐蔽。据说,千万人之中只有一个人才有机会捕捉花开的瞬间,所以但凡遇见花开之人,她(或他)的最爱就会死于非命。奇幻的花朵,却充满了血腥。冥冥中的际遇和宿命,似乎不可解。
但,花还是花。它的神秘,因为欲望而走向恐怖……
黑夜里的曼陀罗,被隐去细节,只被留下轮廓。就其轮廓看,有些像百合。除此,它也具备百合的某些特征,它夜开昼合,花香清淡幽雅,闻多了会让人产生轻微的幻觉。
我见过诸多颜色的曼陀罗花,唯独没见过黑色的,但我在网上搜索,见到黑曼陀罗花,近乎黑紫色,却瞬间令我眼睛发胀,脑细胞无端活跃,让我想起擅长魔法的巫师。这传说中每一株黑色曼陀罗花里都住有一位精灵,它可以帮你实现愿望,却有交换的条件,那就是人类的鲜血。只要人用自己的鲜血浇灌那妖娆的黑色曼陀罗,在它开花的时候,花中的精灵就会满足你的一个愿望。也只能用自己的鲜血浇灌,因为精灵们喜欢这种热烈而致命的感觉。
致命的毒药……致命的欲望。
致命热烈的疯狂。
我再次想起童年时孤岛卫生院宿舍楼后面的大片曼陀罗地,夏末,曼陀罗花开荼蘼……我的同学黄佳佳惨死于一根晾晒衣服被褥的细钢丝,还有那个风流韵事不断的黄娉婷。这个麻醉师——此际,我再次惊讶,她竟然是麻醉师,而入麻醉药的曼陀罗与她的缘分也真是无法一一道尽。
岁月流逝,我们一家人搬出孤岛,孤岛卫生院职工也是换了几茬人。不知黄娉婷去了哪里,我曾向父母打听,他们只说,他们离开卫生院时,黄娉婷的丈夫患了绝症,孩子也还在读书,应该是读高中了,其余不知。
再一次,我在菜场遇到以前卫生院的老职工。他老人家一直在孤岛卫生院工作,退休后也住在那里,最近才离开孤岛搬到城里住,帮女儿一家打理商铺,我们闲聊一会儿,扯起往事,我趁机打听黄娉婷的消息。
黄娉婷的老公死了,在儿子上大学后,她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就像一滴水被蒸发了一样。这事离现在有十多年了。
我问,您老估计她去了哪里?
老人家摇头。
分手时,老人家嘶了下嘴巴,说,真要我猜的话,我估计黄娉婷肯定出家了,因为她丈夫死了以后,她就变了,一直吃素,还拜佛……不过,这事谁能说得清楚?我就猜下。
彼岸花
看见她时,我叫她烟火。那时我才二十出头,烟火甫一入眼,就炸在心田,我的心不由为之震动。她拥有人间绝色,思思缕缕的花瓣,细长而卷曲,重重包围蕊心,蓬勃出一个花团。在高处,在眼上。
我凝神而望。这是一株从石渣坡地抽出的细长茎秆,顶端挑出蓬松的烟火,在半空中默默绽放,久久不肯凋谢落幕。
远看,她似乎在祈祷……
心有哀戚,且不为哀戚限制。祈祷砥砺佛性,归福。故而才有因缘和因果,才见凋谢与绽放的奇迹。植物比人更加懂得。那绽放于眼睑之上的烟火,不是瞬间芳华,而是一个季节的绚丽。我见,亦是福祉。
她孤零零地从石缝中蹦出,在阴翳处摇曳。看上去绚丽又落寞,喧闹又孤单,她是快乐的,周身却又充满了悲伤。
这是对峙了悖论的花朵。
花开时,不见叶。
其叶青翠欲滴,茵茵可人,却只属于夏天。而此时,已是初秋。初秋的江水边,在一场雨后,显得萧瑟而阴冷,凉寒气逼人。瑟瑟山风,荡漾无阻,摇落一地黄叶,山坡草丛铺陈枯萎的彼时花。这万物凋零的季节……
然而,叶片枯萎零落后,花却在抽出的长茎上打苞开放,一茎一朵,花叶自此相离不见。长叶不见花,花开不见叶,相生而错的遗憾,关乎思念、爱情、路途、命运、轮回。
彼岸花,再没有比这更中听的名字了。
尽管这是世间人赠予的俗称,却饱含了世人普遍的愿望,或者说,世人的心绪大抵相似,而这相似性建立在心灵的相通上,人与人,人与物,在某个瞬间激起电流般的感应,建立同一个物种人类的磁场,由此悲戚相共。我以为,彼岸花攒足劲头向上绽放,也是在积蓄内力朝下掘进,通往外物的内里层面直至灵魂……构架一座隐形的桥路。
这是虚话,要这些虚话落到实处,还须归回物理性,即它的植物学根本。
彼岸花属于石蒜科,或者就叫做石蒜,是多年生草本植物。这植物取名“石蒜”,却与大蒜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只不过因为根茎与蒜一个模子,用专业语言说,就是鳞茎呈球形,不是蒜又是啥?偏偏具备蒜相,本质却不是一颗蒜。
好了,就叫石蒜。植物学如此统称了它们,虽然远远比不上“彼岸花”这个名字文艺浪漫,自是短时间内难以代替彼岸花的称谓了。
石蒜有个性,基本是一棵鳞茎一根茎秆,再一朵花,即独苗花。它们喜欢阴湿地和溪沟边,尤爱丘陵地的阴坟。这点增加了它的鬼魅神秘。更神秘的是,石蒜的花叶永远不会相见,不会同时出现一个时间段。石蒜开花,是石蒜一根茎上挑出了的花朵,曾经肥腻光滑的绿叶凋谢枯萎。花期不长,也就个把月吧,花谢后,根部再长出绿叶。那叶片开始是新绿,慢慢地抽长,新绿变成了墨绿色,肥嘟嘟的,却异常光滑。
无疑,石蒜的叶也好,花也好,都是颜值超群,观赏性强。而近来,植物学家们培育了多种类型的石蒜,将野生的石蒜不断驯养,培育出养护成本低、观赏价值高、适用于庭院或盆栽观赏的种球,大体上做了以下努力:抗寒、矮化、复色变色等。我们见到,长江边的公园和道路旁,一般都会栽有石蒜,除了红色石蒜黄色石蒜外,还有红蓝色石蒜、玫瑰石蒜和稻草石蒜,也许还有我不知道的其他品种。它们簇拥一块儿,在夏末秋初时节挑出蓬松的烟火,燃烧出绝美画面,令人仿佛置身仙境一般,不免会恍惚出神。
而大面积栽种,不再是为了大饱游人眼福了,而是当做药物充分发挥这类植株的宝贝作用。
石蒜之功用始载于《图经本草》,主要用于“敷贴肿毒”。《本草纲目拾遗》中记载:治疗喉风、痰核、白火丹、肺痈,煎酒服。许多年后,医药学家们又研究出,石蒜鳞茎中含有的碱具有抗癌性,同时还是治疗小儿麻痹症的要药。除了医药学价值,石蒜还有其他功用,鳞茎富含淀粉和胶质,可提取浆糊和浆布,也可直接制成石蒜粉用于建筑涂料。石蒜还可制作酒精,提取的胶可以代替阿拉伯胶。此外,利用石蒜的毒性制取高效杀虫杀菌的生物农药,用于农作物病虫害防治,且不会污染环境……
石蒜不是宝贝也是宝贝了,还不是一般的宝贝。
弊病也存在。石蒜生长速度慢,前期生产周期长。此外,市场上的种球供应多半依靠野外资源采集,对野生资源造成极大破坏。石蒜颜值高看相好,人类相中,便去采挖,如今,很多种类在野外已很难找到,很多居群也急速减少,石蒜植物的保护已经计上日程。可喜的是,2019年,石蒜植物品种受到法律保护,而产业化发展也加快步伐,除了用于医学、工业、农业和环境保护城市建设方面,近年来在乡村振兴方面也迈出了可喜的一大步。
最后一点我感受尤其深刻。
我两年前下乡驻村七星台镇张家港村,对接的是一户糟糕的人家,经济条件差倒不必说,主要是心态差,后来能把家庭振兴起来,正与石蒜有关。
七星台镇位于长江边,靠水吃水,七星台各村的水塘多,近年来发展鱼塘养鱼的也多,而沙质土壤又决定种植业具备得天独厚的条件,种植蔬菜的也多。事实上,七星台镇脱贫攻坚战打得顺利,但脱掉物质上的贫困,不意味家庭乡村就振兴了。还与精神气度有关,简单点说,就是内心要有生活热望,过日子觉得要有奔头。
我对接的这户人家只有一对父子。父亲名叫王新华,比我年长一点,儿子王进已经成年,但是智力平平,曾经被村里介绍去城里打工,却处处被骗,钱没挣到一分,倒是莫名其妙落得一叠欠债账单,只好待在家里,整天深陷于游戏之中。王新华脾气古怪暴躁,与人说三句话就会冲起来干架,所以,他们父子俩在村里基本独来独往。王新华家有八九亩地,却不愿意种植,租给别人,每年拿点可怜的租金度日。以前因为家里九十多岁的老母亲在世,被纳入低保户,基本保证了吃喝拉撒没问题,生活水平在贫困线上,而老母亲过世后,高龄补贴和部分低保被取消,日子也紧张了。好歹,村里想办法给王新华安排了一份保洁工作,他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却还是领到了工资,吃喝度日不成问题。只是,这样的日子王新华自己颓废无望,我们外人看了也叹息不已。他那模样不言而喻,就如撞钟和尚,过一天算一天吧。
我与他结成帮扶对子后,连续三天去他的家走访,均未进门。前两次是白天,他一次不在家,儿子拒绝开门,第二次他在家,也拒绝为我开门,第三次是晚上,我趁他开门倒垃圾的机会溜进去,却被他赶出来。
第四次中午我进了门,是找到他的姐姐,跟随他姐姐一起进家门的。房子是新建的两层楼楼房,却乱糟糟的,除了床和一个衣柜,再无其他家具。父子俩正在煮快餐面吃。
我放下手里的一桶菜油和一小袋子米,随口说道,以后要多吃饭,少吃快餐面,不然会生病,那样划不来。
王进个头高而壮,却难得地回头朝我笑了下。我回他一个微笑,喊出他的名字,问好。他的脸红了,随口说道,我妈也这样说。我一愣,马上明白他的话意,而且我意识到他不反感我。
就这样,我先打开王进的切口,慢慢与他们父子俩熟悉起来。他们糟糕的家事也浮现出来。
王新华的老婆是夷陵区人,两人在宜昌打工时认识并领证成家,随后,妻子怀孕,夫妻俩回到张家港村种田。随着孩子来到世上,家里越来越穷,而且家运差,一个年逾八十的老母亲神志不清,但食量超人,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吃东西,吃完就到处拉尿拉屎,家里臭气熏天。生下的儿子儿时看不出什么,等到上学发现基本是废物一个。最关键的是,王新华好吃懒做,还心性高,看不起种田的村邻,每天双腿夹一辆摩托车到镇上游荡,一天也不回家,脾气也不好,惹祸不说,还爱打人。终于,老婆在王进十岁那年跑掉,再一年,与王新华离婚拜拜了。
关于两人的离婚,王新华还有解释。与他们住的地方有关,很不吉利,前妻嫌弃。王家住在一个高台上,屋前是池塘,屋后是坡地,坡地外是他们家的田地。那样的地方,树木多,而且松柏和水杉多,还是好多年的老树了。为啥这么多的松柏树和杉树?王新华撇了撇嘴,看我的眼色有些神秘了。但很快,他又恢复一副淡漠的神情,说道,我老妈跟我们讲过,这里很久以前就是坟场,晦气,住这里当然家运不好,你看,我爸喝了酒走夜路,好端端就死在路边了,我们一家人都没好运……
这是他的说法。我当然不信,但我还是没有把不信明显地表露出来,否则,我们刚刚建立起来的熟识关系一定会戛然而断。但是,王新华丢来了一句话,你来帮扶我,我问你,怎么个帮扶法?
这可是大难题,像他那样的情况,不是出钱出力的问题,而是心态和精神——这就没有底。
我顿时心虚了,但还是随口反问道:你不是把田地都租出去了?人家种得怎么样?
这下轮到他愣了。他唔了声。我继续追问。他嗫嚅一会儿答道,租我地的人,一部分拿来种植大棚蔬菜,还有部分种植林木,收入……还是蛮高的。
这就对了,关键不在地方,在人。我直接点明。你多年没有种地了,肯定不晓得现在蔬菜种植和林木种植,三农政策好,上面补贴多,还有专家指导,收入基本可靠,不信你可以试下。
王新华连连摆手。语气也不耐烦了,朝我嚷道,我才不干那事,有啥意思——我打断他的话,你觉得你干啥有意思?
他的眼珠突出,嘴唇紧抿,鼻孔兀然放大。
我不由得心跳不已,嘴巴赶忙跟上一句话:你是父亲,总要为儿子想想,还要带个好头,是不是?
王新华哼了声,但脸色差不多恢复以往的淡漠。他居然说道,他的妈妈都不管,我给他饭吃不错了。
一股怒火冲到喉头,抵消我刚才的害怕,我脱口而出:难怪你老婆跑了,因为你枉为人夫人父,怪这怪那,就没怪过你自己?
他再次瞪大眼睛。
我不看,继续说,你正值壮年,只要有力气,诚心去做,什么事都能做成。
他冷笑一声,问道,看样子你是老师傅,你指点哈,我做啥会成?
我基本冷静下来,悠着语调说道,那就看你想做啥,我能保证的是,无论是你做什么,我和村里会根据你的要求尽量争取政策倾斜。
那次他没赶我走,而是丢下我一人,骑摩托车跑了。倒是他的儿子王进下楼来见我,也不说话,只是不好意思地尬笑。我那时可能是母爱泛滥,见他还比较听话,就要求他把家里打扫干净,还要收拾好屋前的空地,要不,住的地方像猪圈太让人难受了。
王进右手抓挠脑袋,哼哧笑下,说,我妈可爱种花了,以前家门前面都是花,好看,我爸也喜欢。
我说,你爸现在啥都不喜欢。
王进又说,我妈种的花……那么高,就像烟花,我和我爸都喜欢。
像烟花的花,就是彼岸花嘛。实际是石蒜,不光好看,还能美化环境,还富有发家致富的潜在价值。我想起前不久刷到一个视频,关于乡村振兴的事例,就是依靠种植金花石蒜走上振兴之路的。我一激动,拿出手机找到那视频,马上转发给王进,要求他再转给他爸爸看看。王进一看那视频,叫道,耶,就是那花,我妈种的,还有红色和粉色。
大致二十来天后,王新华夹着摩托车来到村里找我,打听金花石蒜哪里能进到种球。哈,那事有眉目了,我大喜。但一个实在的问题摆在面前,不是种球不好进货,而是钱的问题,他若是要大面积种植,按政策可以贷款,还可以申请到不少补助。问题是到哪里种去?他的田地全都租出去了,现在正是秋天,即使按最短时间一年为周期计算,也还有两三个时间才能到期。
我点明这个问题。
他居然以毅然决然的语气答道,只要马上能进到货,我就收回田地,付违约金也可以,我查了,秋天正是种种球的好日子。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事,不是眉目而是有底了,绝对成,因为王新华的心态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有了目标,肯定就会有行动。
先是收回蔬菜地,林木地涉及到林木的移植,还要疏松土壤,时间长。王新华将林木地置后,专心守在那四五亩蔬菜地上,先把土壤疏松,请来一个罗姓专家指导土壤改良和施肥,再种下球茎。
罗专家已经了解了王新华的家庭情况,他也有帮扶人,也在七星台镇张家港村。罗专家为了稳住王新华的心,也为了激发他,一个劲地夸他的地好,有坡度,砂土质地,利于排水,古木多,周围有堰塘,水分有保证。
王新华嘟哝道,这地方以前是个坟场。
罗专家拍下他的肩膀,笑道,那更好,说明土壤酸性强,种植石蒜更有利。王新华难得笑了,还一个劲地致谢。罗专家留下联系方式,交代他遇到难题直接拍照传来看。王新华问,明年能否有收成?罗专家说,开花不成问题,我可以保证,那将是你们张家港村最美的风景。
王新华没做声,但严肃的表情泄露他的心思。他需要的是挖出球茎直接供货药商和工业农业环境保护相关供应商。
罗专家在一旁耐心地解释道,成片的美景会吸引游客来打卡,你们一家就会成为乡村振兴的红人,这也是致富门路,当然你心中想的其他,我能猜得到,我觉得,只要你坚持下去,愿望肯定会实现,不过,这需要慢慢来,毕竟石蒜球茎成长慢,要时间,你也需要慢慢掌握其中门道。
出于方便,罗专家主动要求我与他对调帮扶户。自此,罗专家对接王新华,更好更多地指导王新华种植石蒜。王新华种植石蒜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了,想必,套用他的话语来说,就是运气砸在他的脑袋上。
而运气两个字包含了多少不为外人所知的细节。王新华肯定有触动,要不,依照他以前的德行,那石蒜种植早就泡汤了。难得的是,他坚持下来,慢慢地走出一条创业路。
王新华,我和罗专家相继对接的帮扶户曾经一度快要返贫,却通过大面积种植石蒜实现了家庭振兴,也带动了附近相邻实现了乡村振兴。打卡彼岸花带来的乡村旅游马上晋级为张家港村的一张名片,而石蒜提供的其他价值正在慢慢地发挥作用……
王新华不再夹一辆摩托车到处跑闲,每天基本守在石蒜地里。儿子王进也参与进来,跟在父亲后面忙碌。父子俩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与以前判若两人,从外表到内里,人看起来干净爽朗,自信的笑容滤镜一般滤走了萎缩不振。人的精神气度溢于言表,这就是所谓的“有奔头”吧。
今年九月初,我们一家打卡了王家的彼岸花花圃。那片地方,游人如织,散心休闲的,拍照的,录视频和拍抖音的也不少。花圃以金花石蒜多,但也有其他品种,高擎茎秆上的蓬勃花朵,在半空中绽放,烟火缤纷,美轮美奂。
此际的王新华父子正在不远处的一丛竹林下忙碌。罗专家也在,正在指导父子俩培植一个崭新品种玫瑰石蒜。玫瑰石蒜的花朵艳丽若玫瑰,而且抗性好生长快,分球速度也快,具有更高的观赏价值和利用价值。王新华右手指点竹林外面的一块,告诉我,那是他新租来的,准备扩种石蒜。
王进站起来,朝我笑笑。
我招呼道,王进你们家将来就是我们这里最大石蒜种植户,你可要把种植技术都学会。
王进伸出右手抓挠脑袋,脸红了。我预感他有话要告诉我。我上前,拉他走一边。
果真,他说道,我妈端午节回家了。
好消息。我还未笑出声,王进却又跟来一句:她还是不愿意回来。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的话,一时沉默了。他却不停地拿眼看我,一副期待的样子。我该说什么呢?
眼前那片璀璨的烟火活跃了我的思维,我答道,还会回来的,因为她喜欢——说到这里我伸出右手,翘起食指指向那片彼岸花花海——烟花,这么多又这么高颜值的烟花,她肯定喜欢看。
这是安慰话?我自感不是,是我客观的推测。
因为,这是彼岸花啊。
这是天庭之花,也是天使之花。佛教中,又叫她曼珠沙华。她的来历,从天庭到人间在冥界,因爱的错误,别离成为永恒。遥遥相望的煎熬,却从不辜负灿烂。修行的生命中,别离的常态滋生出无言的大美。爱别离,从此岸到彼岸的泅渡,传说回到了凡生。
这是俗世的命题,无尽的岁月河流滚滚向前,也不过是在放逐生命的痛楚。但秋天时,彼岸花绚烂多姿,把痛苦抽丝剥茧,吐纳出佛性的喜悦。风过处,她小心地捧出曼妙身姿,和她的族群一起站于我面前,平和着姿态,却喜滋滋地看着世人,招呼世人:
谁给我全世界,我都会怀疑,心花怒放,却开到荼靡……
金钗石斛兰
多年前,我曾在朋友圈见到一位擅长书画的友人晒了一幅古画,是珍贵的宋代画作《石斛》。画面的巨石是丹霞岩石,周身红彤彤的,不着一物。只是岩石隙缝旁逸斜出一丛花草,就画作的题名来看,应是石斛兰,画作中,石斛枝叶均为褐色,枝条顶端缀满了蓝绿色石斛花。花上有蜜蜂萦绕嗡叮,而巨石顶上一只驻足小鸟正朝下偷窥这丛石斛兰。虽为画,石斛兰的珍贵不言而喻。
画作款识为宋代洪咨夔《石斛》的诗作:苔痕分螺砢,兰颖聚琳琅。
作为书画小白,我无权评价其画作,但因为见过山野中的石斛兰,甚至借助望远镜瞧见石壁上生长的金钗石斛兰,只是觉得画作整体带来的视觉冲击与纸上之物不可并论。但那画作和款识倒也反衬出石斛兰的臻美珍贵,尤其是花朵颜色蓝绿色令我讶异不已。蓝绿色花朵在世上非常少见,植物学家们有解释,蓝绿色的花朵接近自然本色,为授粉的昆虫蜂蝶难以发现,故而影响了这类颜色的稀少,而石斛却绽开蓝绿色花朵,除了这幅古画,我在现实中还没发现过一朵。我不由猜测,是作者特意用这种稀罕颜色来突出山中石斛的珍稀?要么,他真的看见了,觉得震撼,才用笔墨画下来留存,达到永恒的目的?
不得而知。
疑惑之余,心中对石斛又增加一份敬意。稀罕物,植物中的高洁代表,就像林黛玉一样,永存世人印象的不是她的颜值,而是风骨、高洁的代言。石斛尚且如此,其品种之一的金钗石斛兰更不用说了,它对土壤、空气、水质颇挑剔。我国第一部药学专著《神农本草经》指出金钗石斛的生长地“生山谷、水旁石上”,苛刻的生长环境决定了它的稀少和不易。
石斛兰的名字来自希腊语,由两个名字组成,分别是树木和生活。值得玩味。网络上解释,石斛兰是附生于树木的意思。
作为一种附生物,它对生长环境要求极高。喜湿润阴凉,多生于温凉高湿的阴坡、半阴坡和微酸性岩层峭壁上,群聚分布。上有林木侧方遮阴,下有溪沟水源,冬春季节稍耐干旱,严重缺水时常叶片落尽,裸茎度过不良环境,到温暖季节重新萌发枝叶。它们常与地衣、苔藓植物以及抱石莲、伏石蕨、卷柏、石豆兰等混生。
这样的附生物,核心点就在根须。石斛以其密集的须根系附着于石壁砂砾上吸收岩层水分和养料,裸露空中的须根则从空气中的雾气、露水吸收水分,依靠自身叶绿素进行光合作用。因此,石斛受小气候环境中水分,尤其是空气湿度的严格限制,分布地域极为狭窄。
长江三峡一带的金钗石斛兰之所以珍贵,还因为它的生长与一种神奇的动物有关,动物被当地人称呼为飞鼠。飞鼠是种野生动物,意思是会飞的老鼠,准确地说,是很像老鼠的一类飞翔动物。本质上它属于鼠科,形状上它似鼠非鼠,似鸟非鸟。它有棕红色或者灰褐色的茂密毛发,毛茸茸的,腹部颜色却基本是白色,四个脚丫又多半为橘红色,看起来,毛发颜色缤纷。飞鼠的脑袋宽大,避免了鼠头鼠脑的萎缩样,再加上眼睛巨大,还会骨碌碌地转动,气质萌萌哒,让人顿生欢喜,也道出它们通人性的潜质。因为会飞翔,当然要有翅膀,它的翅膀肉眼难以看见,因为隐藏在茂盛的毛发中,只有飞翔时,翅膀才会露出并扇动——它短小,其边缘呈锯齿状,扇过树木和岩石,往往能使之断裂。飞鼠喜静,常常栖居悬崖峭壁的岩洞中。它全身是宝,粪便更是宝,是一种名贵的中药,叫五灵脂。
野生的金钗石斛兰正是靠飞鼠的粪便生长,而飞鼠却又喜食金钗石斛兰。
采药人为了获得金钗石斛兰,需顺着绳索下到悬崖,飞鼠为了不使自己的领地受到侵犯,即会展开翅膀奋力地向侵入者冲击,有时还会咬断绳索,不少采药人为获金钗石斛兰而葬身山谷。因其难得,金钗石斛兰常被世人视为神秘之物。民间有“救命仙草”之称。
说到飞鼠,我不得不提起童年时见到的一种仙物。我疑心——不,我确定,那便是传说中的飞鼠,是落入凡间被稍微驯化的神兽。
它居然落脚到我们孤岛上。
那东西以老鼠形状为底板进行了扩充,糅合了猫的眼睛狐狸的身段毛发——特别是那毛茸茸的毛发,红棕色,光泽度极佳,尾巴超长,毛发更是丰茂,在风中微微颤动,颤出耀眼的光芒。它灵性,远远地见到有人打量它,打量的眼睛充满了惊奇和赞叹,便左右摇晃长尾巴,接着将长尾巴扬起,倒伏在身体上。
这样好看的长尾巴,毛毯般盖住小身体,在向晚的四月霞光中泽被橘色。而那乌溜溜的黑眼珠,透明清澈,盛纳了我的惊诧和震撼。
那小东西来自绵延的青山中,跟随一个走南闯北的货郎来到我们孤岛,与我们村最古怪的老妇三婆子为伴。称呼她老妇,是在我童年时的目光看来,实际,她年纪不过半百吧,但是头发全都灰白,一张脸本来有些麻子,又有皱纹,还黑沉沉的,看上去树皮一般,加上为人刻薄,模样凶悍,活生生地将她送入六七十岁的老妪行列。
我记得首次见到那小东西的场景。
那年我七岁,是个大热天,就在村口的一棵大榆树下,我混迹大人中间乘凉。三婆子远远地走来,步伐悠闲,犹如醉酒一般,与她平时急煞煞的步风毫不相同,我们就被吸引了。
更让我们惊奇的是,走来的三婆子右边肩膀上还站有一个东西,就像老鼠一样,但肯定不是老鼠,那小东西的大眼睛和毛茸茸的毛发,完全规避了老鼠的尖嘴猴腮的猥琐样,还有些萌态。三婆子见我们都在拿眼睛看她,她很得意,不由加大脚步。她愈来愈近了,蹲伏在她肩膀上的小东西突然耸直身体,还翘起大尾巴盖住它小身体。
就在我们惊奇的观望中,小东西扇出两片小翅膀飞来,径直飞向我。我吓得双腿哆嗦,却不敢跑,只好一动不动,双眼紧闭上。小东西似乎飞过我头顶,在我脑袋上方左右盘旋,发出的噗嗤声钢锯似的刺耳,仿佛要剪断风声。恐惧再次袭来,又让我清醒几分,我吓得举起双手抱住脑袋,又弯腰蹲下来,双眼睁开,紧紧盯着地面,旁边的众人也吓得左右躲闪,不住地叫唤“我的天,好吓人”,还有一个老者喘着大气就像拉风箱一样响,却不忘向三婆子求情,要她命令那小东西停下来,求情声音断续哆嗦,就像寒号鸟。三婆子哈了一声,居然发出几声怪笑,挺配合小东西盘旋时发出的噗嗤声。我用眼角余光捕捉到,三婆子居然抱起双臂在胸前观望,一副万分享受的模样。
那小东西在我脑袋上绕了几圈后,三婆子一声令下“算了”,通灵的小东西得令,慢慢地停在我跟前,又用尾巴盖住它的小身体。
催生子,它是催生子。
三婆子一改怪癖性格,走近那小东西,热情地介绍道。这名字跟她人一样古怪,大人们越发好奇,齐声询问催生子有何来历。
三婆子呵呵呵地大笑,那笑声鄙陋,又如风吹过破漏的屋顶一样刺耳难听,但她自己不觉得难听吧,一直笑声不断。终于,她笑完,颇有耐心地解释起催生子的来历。
一个货郎哐当卖货到我家门前,他肩膀上站着的老鼠般的小东西,那小东西一下相中我,跳到我背上,排出稀拉拉的秽物……货郎说,那东西不简单,在古人眼中就是神物,叫催生子,就是帮助女人身体好的东西,这只小东西是母的,正在经期中,排出的秽物可是宝贝,能使人返老还童,我们俗人一般是可遇不可求,没想到却落到您身上,那就是真缘分了。
那么,你三婆子就留下小东西了?众人纷纷接口道。
三婆子点头。缘分之说嘛,能不打动?再说那小东西着实要人喜欢,于是,三婆子请货郎吃了午饭,货郎留下了那小东西。三婆子说,就一顿糙米饭外加几根腌菜,可我得到大宝贝。这等于说,货郎白送了三婆婆那小东西。
三婆子你这神物多大了?有人问道。
三婆子张开嘴巴一阵大笑,接着伸长右臂,叉开右手三根指头。
既然是神物,它每天吃啥呢?又有人问道。
三婆子伸出右手摸下干瘪的嘴唇,再呀了声,压低了喉咙说道,吃啥?我吃啥它就吃啥,只是货郎交代,以前它在大山绝壁上,专门吃救命仙草的。
大伙儿一时无话可说。倒是那小东西又飞起来,在半空左盘旋右盘旋,扇出噗嗤声和一阵风,要大伙儿眯起眼睛,才落到地上。
三婆子又提高了声喉说道,我这神物,货郎说他驯养了几个月,蛮习惯了山下日子,又相中我,会习惯的,我才不会亏待它,是吧——三婆子朝那小东西招手。那小东西果真听话地腾起,一下又重新站立在三婆子的肩膀上。
以后,三婆子与那东西就是形影相伴了。
那小东西,似乎三婆子的保护神,凡是陌生人或者三婆子反感的人,不消三婆子表露出来,它立马心领神会,扇出小翅膀冲击过去,在空中冲出噗嗤噗嗤声,短促有力却刺耳。那噗嗤声配合那俯冲架势一般都会让人吓得蹲下身体,双手抱住脑袋求饶。除非三婆子喊出那两个字“算了”,它会不停地在半空中飞来飞去,钢锯般的翅膀剪断风声,扇出的风会掀起尘土落叶,甚至砂石……求饶声不断,三婆子再古怪,终归也会吐出那两个字。“算了”如同赦令,催生子马上敛起翅膀,静静地落驻地面。求饶人确定一切安静,才站起来,人是没受到什么损失,却受够了折腾,以后对三婆子不免恭敬许多。
如此,三婆子可得意了。有那小东西陪伴身边的日子,该是她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三婆子一生命痞,先后生育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在十四五岁时夭折,老伴因为常年在水中捕鱼,患上风湿瘫痪床上多年,不久一命呜呼。孤家寡人的三婆子自认为克夫克子,性情古怪且刻薄。难得见她一笑,更难得见到她与村里人主动搭讪。
催生子给她带来不少尊严感和自信,也带来了快乐。
那东西终究将孤岛当做故乡了,在孤岛上陪伴三婆子一两年。最后在一个大雪天的清晨,它佛陀一般坐化于一口大深潭边。那口大深潭,八卦形环绕我们的村庄,周围古树森森,深潭的水面大多数时候是老绿色,而古树房屋倒影水面,静影沉璧似的宁静古老。小东西彼时已经苍老,曾经蓬勃茂盛的毛发掉了许多,稀疏,有几个地方还秃出老皮,稀拉的毛发毫无光泽,就像三婆子的树皮脸一样,即便飞起来,也不再那么利索吓人了,连噗嗤声也哮喘一般无力。它老了,疲倦了,还心思重重,但是我们没想到,它居然坐化了,但它乌溜溜的黑眼睛依然睁着,身体一直保持朝下俯视水面的模样。
它在看什么呢,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无数次地猜想。是看它自己的小模样?毕竟它灵性,知道自己模样俊美,为人喜欢。还是仅仅低头望望水面而已?抑或是低头瞧看绿莹莹的水面时,错把水面上的峰峦般起伏的树木房屋蓝天的倒影当成了青山绵延的故乡?再或者,它一直缺乏对口食物金钗石斛兰——就像熊猫不能吃到竹子一样,从而一点点饿瘦身体消耗掉能量,从而死亡?我无法知道。我能确定的是,那样凝望的一刻,它肯定神思恍惚了,而就在神思恍惚中,它的灵魂抵达了故乡,还抵达了与它相生相伴的金钗石斛兰。
小东西坐化后不到一个月,重返孤独的三婆子也命归西天。想必,催生子带走了她的魂魄。
许多年后,我到长阳天柱山游玩,再次见到那飞鼠一般的小东西,我叫道,催生子……
当地人惊奇地感叹,正是,你一个平原人怎么知道它的俗称?
我一时无语。
因为童年的经历,见到大山中的飞鼠,我不惊奇,却仍旧免不了一番感慨。随即,以为已熟悉它了的我又再次为之叫奇,在知道它与金钗石斛兰的共生关系之后。
原来,世间事与物从来就不是孤立的,冥冥中真就有联系和照应,我再次想起那个怪癖的三婆子。她人生的最后几年也是与飞鼠共生共存,然而她与金钗石斛兰能够类比吗?若是放在前几年,我会断然否定。但现在,我觉得可以。她们的相似性,不必为我这个外人所知,毕竟属于飞鼠的秘密,是属于人类认识的盲点。否则,飞鼠也会沦为普通的俗物。这点恰恰是我无法接受的。
我越来越相信,世间有一些人和物,因其拥有我们人类尚不能知晓的秘密,大大丰富了我们的想象,也拓宽了我们的眼界。我们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脑补时,平淡到俗气浅薄的生活才多出缤纷复杂又耐人寻味的意味。进而,我们会感叹道,广袤纷繁的世间值得我们去走近、理解和探寻。
再回到飞鼠的食物金钗石斛兰。
金钗石斛兰属于兰草科,根系由肉茎构成,粗如中指,棒状丛生,叶如竹叶,对生于茎节两旁。它的颜值主要体现在花朵上。花姿优雅美丽,在风中散发淡淡的清香。花葶从叶腋抽出,每葶有花七八朵,多的达20多朵,呈总状花序,每花6瓣,四面散开,中间的唇瓣略圆。许多品种的瓣边均为紫色,瓣心为白色,也有少数品种为黄色、橙色。
美则美矣,世上的花朵没有不美丽的。清香却少之又少,且能被人类复制并加工为香水的清香更少了,只有兰草。金钗石斛兰的清香,只在山间的风中,微微地飘过,恍惚如梦一般在鼻尖绕下,再留下惊鸿一瞥的影子。令人惋惜,又抱憾。心间却被芬芳告慰——那种香你识得,恰如故人来。
终是相遇,不可言说。
三峡一带的古镇商铺,到了春天,会在敞开的大门前的石阶上,往往摆出一个竹篓或者纸箱,里面堆积着一捆捆绿色石斛,其间有少量的金钗石斛兰置于一旁。竹篓或者纸箱上方,插一块纸板,上面专门书写着金钗石斛兰作为中药的种种功效,抗癌降血压平心率滋阴抗衰等等。
因为就在长江边居住,我一有机会,就会去古镇瞎逛,难免会遇到那些石斛兰。每每遇见——不,只要一眼瞥见,隔多远我就会驻足,瞪大了眼睛观望。那被置于一隅的金钗石斛兰,寂静而又芬芳,向我这个平原人散开它神秘的磁场。我先做呼吸状,深深地吸入一大口气,再走近商铺前竹篓里摆放的金钗石斛兰。
那几株带着吸管似的根状石斛,大都只有四五片叶,也有两三片叶的,青绿色泽,修长若竹叶的叶片却经脉明亮,犹如抛光打蜡般光滑,在清水般的阳光中泽被冰片似的光亮。我一再走近它们,忍不住伸手拈出一枚。刹那,山风浮荡,我鼻间竟有一股奇异的寒香拂过。
真香。我由衷地感叹道。
友人和老板同时耸了下鼻子,而后面面相觑,继而瞪起眼珠问,哪里有香味?我们怎么没闻到?
继而又耸起鼻子闻,再重重地摇头。他们都不大同意我的慨叹,认为是心理作用。我很无奈。真的,那香味淡而雅,随风潜心,就在我深呼吸时,它们渗入我心胸,刹那,沁人心脾的感觉下,一再耸动鼻子的我张开嘴巴,欲将寒香吸纳进肺部,而胸口真就产生熨帖的感觉。这芬芳……也许就是梦幻的脸,只有你想到,它才会浮现。
华重楼
繁复结构。绚丽身姿。盛大气象。华重楼,不是楼,是一种植物的华称。花开锦绣,犹如重叠空间的楼宇。这哪里只是单纯的草木?而是建筑,是景象,是胸襟。
但它的确只是一种植物,喜欢阴湿的环境,它性情平易近人,耐寒也耐旱,对气候和土壤要求并不严格,但发育期也有自己的小想法,主要是荫凉和质地疏松的地方为好,比如夜潮地和腐殖土灰泡土为理想之地。尤其是古木森森的林下坡间,它小心地拱出地皮,然后擎起一枚手掌般的叶片。时光中,整株植物从黄绿到青色再到翠绿。那叶片……大都七片,在中心的白点环绕出圆圈。那白点呢,当然是蕊心,是中心骨,它要支撑起一层楼宇,楼宇上的三四片叶子伸展,中间开花。站在中央的花,站在高处的花。它丝毫不嚣张,不浮扬,相反,它内敛含蓄,还有少女似的羞赧。
山风总在荡漾。吹过来,又吹过去。那叶和叶上的花,在风中微微摆动。却止于摆动。光影斑驳的林下坡地,它时而被阳光照耀出明亮,时而被林木的阴影笼罩。它稳重却充满了动感。
是举重若轻的仪表。好一个华重楼。
我为她叫好,在心中。不是花重楼啊,是华重楼。花叶茎秆一起供奉出的华丽华贵之仪表气度。无疑,它不凡,是珍贵的有大气象的药草。
华重楼又名七叶一枝花。这在民间叫得广,或者说,民间尤其是药农基本称呼它为七叶一枝花。
这名字直接是取其形貌为名,简单明了归属性强,好听好记。
就我而言,总觉得少了什么,我愿意称呼它为华重楼——有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意味在里面,事实上,当它被我们了解后,的确值得我们满怀敬意。不过,七叶一枝花这个俗称,我也不拒绝,简单往往更能流传。
说来,七叶一枝花这种野生药草逐渐稀缺,被列入二级珍稀植物时,它的药用功能远远超过了它作为一株植物的意义。奈何?大山的花叶,一般极具药性。七叶一枝花有微毒,一般是七个叶片,偶尔,叶也会少于或多于七叶,多作外敷中药,治疗跌打损伤、蛇虫咬伤有奇效,是云南白药的重要成分之一。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赞誉它:七叶一枝花,深山是我家,痈疽如遇者,一似手拈拿。痈疽就是古时候一种发生在体表四肢或者内脏的急性化脓性疾患,属于毒疮。这句顺口溜似的记载,充分表明了七叶一枝花超厉害的解毒作用。
但是“深山是我家”也归宿了它的生长地,似乎局限在大山中。然而,在长江中下游一带,无论是大山还是丘陵和平原,只要是坡地湿润的地方,它都能生存。当然这是三十多年前的环境了,也就是说,我童年的记忆里,有它们的一席之地。起码,在我还是孩提时,孤岛上的沟渠边,屋后的坡地林木下,那些阴湿地方,总有它们的身影。
那是七叶一枝花吗?
我询问我的父亲。我父亲是外科医生,主攻西医,也略微懂得中医知识,对于我的询问,他先是点头,继而摇头。
孤岛上的七叶一枝花,实际是它的变种,多生于林下荫凉处或者沟谷地的草丛中,准确地说,称呼为华重楼更准确。但这都是这类植物的学名,我们孤岛人称它为蚤休花(俗称,在此取的发音,大意是能有效地防止跳蚤等毒虫的叮咬)。很明显,华重楼的药性不仅在植物本身,还在于它浓烈的气味。它在我们孤岛盘踞在潮湿的坡地或者沟渠边,与一种名叫蛇床子的植物混居一块儿,养育了蛇,又被蛇守护。
儿时,为了防每年洪涝,孤岛老屋基本建立在高台上。我家老屋也在一处高台上,前后都是坡,坡度在我童年的眼中,自是陡峭还有些长度。那时,水塘多,星罗棋布似地布满孤岛,导致孤岛上古木多,杨柳、樟树、银杏、洞庭树、皂角树……一般都是几十年的,也有不少超过半个年纪的,甚至百年以上的也有。堰塘水池沟渠水波潋滟,古木茵茵,再加上孤岛地处江水中央,雾天多水汽大,空气湿润,有利于花草林木生长。我家屋后土坡上都是大树,坡下时一条沟渠,到了春夏,沟渠两边长满了蚤休和蛇床子,慢慢地,蛮横的它们开枝散叶,扩散到大树下,几乎占据整个后坡。
我祖母也不管,只说,这样好,免得强盗从后门进来抢劫(我父亲在镇上卫生院工作,前几年,母亲和我们三姐妹也跟着父亲农转非搬到镇上去住了,家里只剩有老人,防盗防贼大有必要),而且到了夏天,因为这块茂盛的植物地,家里夜蚊子和苍蝇也少。的确,植物都含有毒性,吞吃蚊蝇跳蚤之类,是绰绰有余。不过弊端也明显,蛇在此生存,要是爬上坡进屋怎么办?
我祖母的解释是,蛇一般不愿挪窝,不过万一进屋来,一般会盘踞在厨房水缸边,其他地方不会待。蛇嘛,喜静爱清凉,再则它从不主动攻击人。解释有道理,但我祖母也清理后坡几次,无奈的是,蛇床子和蚤休都是根性强韧,难以斩草除根。真要斩草除根的话,我祖母也不愿意,她的理由杠杠的——别看那坡地植物粗糙,但都是宝,要真是被蛇咬,它们就是救命药。
九岁那年夏天我放暑假,回老屋玩,老屋凉快,也留我度过大半个暑假。彼时,屋后坡的蚤休和蛇床子到了生长旺季,相互交织一起,蔓延一大片,而且植物都快长成灌木,高高的,根茎串生,枝叶相连,快要淹没其间的台阶。中午我会从屋后溜下坡去后面一个深潭边玩,要么扯醉鱼草去捞鱼,要么就去岸边大树下等小伙伴来跳房子。已是伏天,骄阳似火,正午时分,小伙伴基本等不到,我就沉溺于捞鱼的乐趣中。
那天,我吃过午饭,直接下坡走入地里的台阶上。然而,还没走下几步台阶的我,一颗心乱跳,快要蹦出身体外。那个成年男子,身上毫无一物,赤身裸体地站立在沟渠前,正背对我。沟渠前是一片菜园,菜园外就是小路了,路下是全村最大的深潭。男子静静站立,显然不知背后有人。他的双腿被茂盛而粗糙的植物埋没了一大半,兴许,植物还刺疼了他的肌肤。
他没感觉到?还是那刺疼正是他的需要?因为喃喃低语清晰地传来——我才不是没用的人,我也有优点,你们看……
我捂住双眼,转身往回跑,尽量踮起脚尖不发出声音。
这是一个怪物。
我听祖母嘟哝过,怪物家庭复杂,身世也怪可怜的。怪物生下来不久,母亲死了,父亲又娶了一个女人,作为后母,女人嫌他碍眼,万分厌恶他,经常打骂,拿脚踢他的下体,口头禅是“你这个没用的废物”。父亲开始还不帮腔,在弟妹纷纷出世后,也视他为“没用的东西”,非打即骂。打骂中,他寂寞地长大,却似乎被施于了魔咒,总是把他继母的衣服藏起来或者扔掉,性格怪癖不说,后来发展到爱偷女人的内衣内裤,还爱蹲在茂盛高大的植物丛中,等待独行的年轻异性出现,然后猛然闪现对方面前,露出下体,强迫人家看。
我祖母嘟哝完,就会骂句下流胚子,交代我一定要躲开。
这次竟然差点与我遇见……我心中充满了恐惧。
回家后,一颗心还在乱蹦乱跳,羞耻感重击我心胸,让我感觉到无法描述的痛楚。我将一切愤怒迁移到屋后的坡地,强烈地要求祖母砍掉后面的植物。祖母问原因,我说,那气味恶臭,让我缓不过气,还被刺疼多次,不砍掉的话,我永远不再回老家。我祖母见我语气很狠,答应了我,又说她年纪大了,那些植物太横,她砍不动,只能等我父母回老屋后再砍。
说是说,父母也在暑假期间回来一两次,却也没动手,真正砍掉是秋末冬初,后坡的植物萎谢,只要除根也就方便些了。因为我的要求过于强烈,父母也就下手狠了些,基本除根。而第二年秋末,祖母摔了一跤,行动不便了,我们将她接到镇上和我们一起住,老屋也卖掉,卖给了我的一个远房表哥。至于蚤休和蛇床子,真就是记忆了,躺在岁月的河床上,要么被漫漶的时间之水淹没,要么等待一场类似干旱的契机重新露出真容来。
那个怪物的消息传来,着实让我愣怔了半天。他在夏天一个晚上,躲在另一个茂盛的蚤休和蛇床子盘亘的地里,等来一个下晚自习的独行的女学生,一把将女生拽进地里,脱掉衣服,要女生看……幸好,后面有同伴跟来,那地方前面就是小路,女生大喊救命。一场闹剧被止住,怪物被送去劳教。怪物不是怪物,是无耻下流的流氓——这是彼时所有人的看法。那看法似乎没错,然而,我心中分明不完全同意这个绝对的定义,那是什么原因?而我也曾被他惊吓,却产生如此不赞同类似于袒护的看法,我气恼,又迷惑不已。
再几年后,怪物的消息又传来,是他的结局。他死了,居然死于从劳教所出来的当天。回家后,被父亲和继母痛骂,继母又伸手打了他巴掌,赶他滚蛋。怪物抱起农药瓶就跑,跑进棉花地里,咕咚灌下整瓶农药,随后中毒而亡。可怜的是,他死后,连棺材都是奢望,家人就用草席裹了下埋在田地里。
成年后,我有机会参与心理学学习,了解了溯源式的心理分析方法。心中再次想起那个怪物,想起童年时在屋后坡地里的那次遇见,想起他的种种不堪的“流氓”行为。我明白了我当时的迷惑,相对于他的流氓行为,他表现出来的行为更多的是“病人的病态”。一种从小就遭遇否定后的心理病,在时间中分泌出怪异的病态的毒汁,当外人惊愕害怕时,他却尝试到甜美,为攫取更多的病态的甜美,走上了不可控的癫狂道路。
而他选择蚤休和蛇床子盘亘的坡地释放身体毒汁,仅仅是因为那地里植物茂盛而隐蔽性超强,还是因为那样蛮横的植物缠绞一块儿,粗糙刺人,气味也不好闻,本身就是一种否定中的否定,从自我再到他人,人与人不得不站立到同一水平线上,从而放松了他的心理,促使他行事?
这需要具体对谈分析。
彼时起,我在心中将那植物的俗称蚤休更正为华重楼。花叶茎秆一起供奉出的华丽华贵之仪表气度。无疑,它不凡,是拥有大气象。
是的,没有比华重楼更好的称呼了,变异的七叶一枝花,从大山搬迁到孤岛上,成为一种见证。
以后我再回孤岛,发现孤岛与儿时的印象大相径庭了。不可思议的是,华重楼也好,蛇床子也好,几乎快要在孤岛绝迹了。但从环境方面来分析,也能找出原因,毕竟孤岛的地势不断下陷,高楼都陷在平地上,水塘也干涸不少,古树也是年年减少,华重楼自是难寻踪迹了。
谁能想到呢?它又出现了,还是在我家老屋屋后坡地。
买下我们老屋的表哥,几年后推倒老屋重建了一栋两层楼的新房,屋前屋后也平整了坡地,但全都种上了林木。新房建立后,上十年过去,林木也是高俊婆娑枝叶舒展茵茵可人了。屋后的林木地下,靠近一口小池塘边,他居然重新种上了华重楼和蛇床子。开始是试种,单纯就是为了发挥华重楼和蛇床子的药物作用,利用它们的植物药性杀害虫,净化环境,为林木减轻农药的伤害,后来发现,不仅效果奇好,减少了污染,还节约了一大笔农药费。于是便将前面的菜园也全拿来种植华重楼,还不断扩大种植面积。这下,药用和养蛇同时发展起来,成为林木种植外的第二副业。
表哥成为村里的致富能人和乡村振兴的榜样,慢慢地也有了些名气。有一些媒体前来采访他,问他如何就想到种植华重楼和蛇床子?
表哥有些紧张,想了下才答道,不是我想到去搞什么独创,是因为它们以前就长这里,后来因为特殊原因砍掉了,现在我再大力种植,也是帮它们回归,我觉得它们真是懂人心,善待了它们,就会回报,为我们增加收入不说,还真改善了农村环境,这说明啥呢?说明,存在的就有道理,说明传统的东西也要继承。
估计表哥想达到一“说”惊人的目的,所以话语不大自然,但表哥强调,这就是我的真实感受。
我看了那个采访视频,在后面点了赞,还跟了一句评论,知心话。
这以后,表哥自己也玩起长视频,宣传他的林木药草种植和养蛇经济。而视频的名号就是“华重楼”。
只能说,那看似平凡的植物蕴含的贵气繁盛和有容乃大的气象,不止我一人如此认识,而是熟识它的人的一种共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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