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相亲了,每次只要一触及我的职业,结局都一样。我是一个在刑警队工作的法医,跟各种尸体打交道,那可不是一般的尸体,大家都懂的,女孩们听到这个都会害怕。多次相亲无果,我想过是否要表达得委婉一些,但最终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因为我不想在生活中埋下一颗定时炸弹,如果对方对我的职业接受不了,两个人根本没办法生活在一起。
我同事阿磊是个刑侦专家,他是个沉默的人,随身带兰花豆,每当他掏出兰花豆,我就知道他在琢磨事儿。那天,难得我和他同时在单位,他掏出兰花豆,嚼了几颗后忽然跟我说,他有个堂妹,可以介绍给我认识。当时我有些惊愕,阿磊是个不愿意管闲事的人,他这一开口不亚于枯枝上突然冒出新芽。我问他,是不是我老得有点让人心急了。阿磊眼皮都不抬一下,他说:“对于这个妹妹,我是考虑得比较慎重的,一般人哪配得上她?”
我琢磨着他这句话的含义,心想这确实是该慎重,拂了面子对谁都不好。
阿磊轻轻一笑,继续说道:“我这个妹妹现在美术馆搞展览工作。他们这代人特别宅,哪儿都不愿意去,即使要出去,也先搜目的地有没有外卖。读书的时候如此,放暑假了也如此,每天在家里点外卖。有一次碰巧我和几个朋友路过她家小区,遇到她下楼取外卖,她看到我,叫了我一声,我那些叽叽喳喳的朋友一下子就安静了,连送外卖的快递小哥都停下电瓶车,在那里磨蹭着抽了根香烟,还不停地给下一单打电话,说要晚到几分钟。”
我被阿磊的话深深吸引住了,这描述无法不让人产生好奇,又无法不让人自惭形秽,我说:“你确定是在给我介绍对象吗?我们这一行,不让人嫌弃就不错了。”
阿磊轻描淡写地说:“这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她大学读的是雕塑专业,对人体的了解可能并不亚于你。”这话我是相信的,阿磊有一个精密的大脑,直觉准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有时候解剖尸体,寻找犯罪证据,他看一眼就能找对地方。
只是这么出众的女孩照理说不该沦落到相亲的地步,阿磊是这么解释的,他说正因为她太出众了,让所有人都怂了,追求者反而少了。阿磊见我还是有些不信,补充道,“当然眼界高也是一个原因,一般人她也看不上,倒是对我们这行还挺崇拜,经常逮住我问这问那。”我忽然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她既然对我的职业不抵触,我倒确实有兴趣见一见。
阿磊两边牵线,我顺利地加上了他堂妹的微信,她叫张蕾,微信用的是真名,这比较罕见。社交软件就这点好,解决了陌生人见面的尴尬,那年春天我们成为虚拟世界里的朋友,用一个季节消除了彼此的生疏感,到夏天的时候,我们才开始约见面,地点是张蕾选的,在一个江边公园的西餐厅里。
那里原来是一个动物园,后来动物园搬到了郊区,只剩下一些参天大树,就成了公园,可自从动物园搬走后,那里的人气也随之消失了,它变成了一个了无生气的地方。动物园时建成的雕塑依然保留着,已锈迹斑斑,感觉尖叫一声就会掉一地的碎屑。五十米的摩天轮依然高耸,虽然停止了转动,但当夜幕降临时,安装在摩天轮上的景观灯便会亮起,闪烁之间好似孔雀开屏。
我一直不明白,餐厅一般选择在人流密集的地方,而那个几乎不太有人去的地方竟然还开着一个西餐厅,门可罗雀却倔强地坚持着不关门歇业。走进去,座位几乎都空着,服务员和厨师站在吧台那里聊天,看到有客人光临,他们只是稍稍收敛了一下,继续站在那儿聊天。有一个孤零零的服务员在打扫卫生,看得出来,她内心里有些怨气,大概是受欺负的那一类角色。
我先到,等了没多久,张蕾也进来了,虽然在微信里看到过她照片,见到真人,我还是略微有些紧张。她身材修长,比照片中漂亮,化了淡妆,精致的五官边缘有一道丝一般柔和的线条,看人时眼睛会发光。看得出来,她也有些拘谨,落座后,服务员递上一杯柠檬水,她立马喝了一口,随后缓住了神,她看着我的衣服说:“这么热的天,你还穿得这么严实?”
确实,我衬衣的每一颗纽扣都扣得一丝不苟,这不是为了见她我才这么做,夏天我从来不穿短袖、短裤和有孔的凉鞋,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改不了。我笑了笑,向她解释:“我不习惯把身体裸露在外面,可能跟职业有关。”
她笑了笑,放松下来:“你们要经常接触腐烂的尸体吗?”
我一愣,随即点头,那是家常便饭。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我的手,这几乎是每个女孩听我谈到职业时都会有的举动。我的手指比较细长,几乎每个指甲都露着一块健康的月牙,长年靠手工作,每一根手指都灵活得像一只翻飞的蝴蝶,有人说这应该是一双弹钢琴的手,理应接受鲜花和掌声,可惜它偏偏选择了手术刀。一般的女孩只要看一眼我的手就会浮想联翩,慌忙得失态,她比较特别,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眉头舒展开,竟然笑了,这让我悬着的心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她和别的女孩确实不一样,一般人听到“尸检”这个词,会唯恐避之不及,她却随之催生出了好奇:“你第一次接触尸体是什么感受?听说很多人会崩溃。”
她的话一下子把我拉回到第一堂解剖课,上课之前大家都有过心理建设,但一走近浸泡尸体的池子,很多同学闻到那股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扭头就跑出了实验室。我还好,因为天生对气味不敏感,他们说这是做法医的一个先天优势。我那批同学中,有好多奇葩的人,有些人对气味过敏,有些人接受不了那种触觉,甚至还有人听不得硅胶手套和器官摩擦的声音,让这些人解剖确实有点强人所难,每个人都像脖子上架了把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们的解剖学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女教授,那天她气得面色通红,说她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娇生惯养的学生。
我从开始学解剖就一直留意,自始至终没发现自己有什么致命弱点,还一直沾沾自喜,结果上完课,到食堂吃饭,让一份没熟的红烧肉给整破防了。
张蕾笑了起来,她翻着菜单说:“那你还吃牛排吗?”
我点点头说:“可以啊,现在早就习惯了,只是刚开始那会儿对肉有抵触。”
她又笑了笑,问:“牛排你要几分熟?”
“十分。”看着她抿嘴又想笑,我解释道,“这纯粹是个人饮食习惯,和别的无关。”
“太熟的牛排并不好吃哦。”她微笑着提醒。
“我知道,硬得跟鞋底似的,但习惯了——唉,习惯本身也是种可怕的陋习。”我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轻轻地向后甩了一下头发,又用手拨了拨落在肩膀上的几缕长发说:“可能是职业潜意识训练出来的,总比陷在敏感中难以自拔好。”
我承认,这句话让我好感倍增,她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气质和出众的情商。
随着牛排端上来,她越来越放松,从她娴熟地用刀叉的样子可以看出来,吃到一半,她脱下了外套,先前那种拘谨也仿佛像层外衣,被抛到了椅背上。她说这地方平时不太有人来,虽然地段也不算偏僻,却好像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我深有同感,虽然在这个城市生活了那么久,这里顶多来过两三次,一次估计还是儿童的时候,到这里的动物园来玩,之后可能也来过,但奇怪的是每一次来,我都毫无印象,仿佛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张蕾说动物园在这里的时候还是热闹的,尤其是周末和节假日,城里的家长常常带着小孩来这里玩,那时候动物园的门票很便宜。
这地方三面环水,往南能看到姚江的闸门,公园南端有一块向江里延伸的滩涂,沉积的淤泥里嵌着好几条破船。曾经这里欢声笑语太多,一旦失去了往日的热闹,现在就显得加倍的宁谧,其实它没有比人们想象中更寂寥。
张蕾喜欢来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公园里的所有雕塑都是她老师的作品,她老师是一个在美术界很有影响力的雕塑大师,可教完他们这一届学生后,移民去了欧洲。张蕾说,她有空就来这里走一走,看看老师留在这里的作品,也算是一种和老师的对话,她总担心这些雕塑某一天会被清理走。
我蛮喜欢张蕾的这种性格,爽朗利落,没有同龄女孩的捉摸不定和阴晴起伏。相比于她的阳光灿烂,我不免想起自己那段不堪的日子。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心里特别压抑,总感觉自己走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只能睡三个小时,睡不着了就去游泳馆游泳,一直游到天亮为止。
张蕾的眼睛明亮得像湖水,她说她也喜欢游泳,游泳可以让人放松。我说:“我是没办法,那段时间我特别不喜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一坐下来,四周就会有不断逼近的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在外面走,总感觉后面像跟着一个人,甩也甩不掉。”
张蕾说,这是心理问题,那你得去看心理医生。我说我也尝试过,没什么效果。抑郁是很艰难的,正常的人根本没法理解。看到高楼就想站到屋顶上去,我知道,站上去可能就跳下来了。
说完,我的脸烧了起来,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讲这些。张蕾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现在还好吗?我说后来就走出来了,你肯定猜不到我是怎么恢复过来的。我无意间去滑了一次雪,忽然迷上了这种运动,滑了一段时间后,我竟然奇迹般地好了。张蕾问为什么。我说,滑雪的场地没有任何遮挡物,它的开阔和明亮能驱散心里的那团黑暗。
张蕾听了我的讲述,对我的回答深信不疑。我想这真是找对人了,一般的女孩哪能理解其中的奥妙,无需过多解释,一点她就通了。
她安静地坐在对面,切着面前的牛排,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你应该还有故事藏着没讲。我知道她在问我为什么会陷入到抑郁中。我想起了小米这个人。
小米是个读初二的孩子,当初他父母慌慌张张来报案的时候,我们以为这又是一起厌学引起的出走事件,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普遍有逆反心理,容易做出格的事,失踪一段时间,大多会自己回来。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也没太当回事,但他们随后拿出了小米留在家中的遗书,这引起了我们的重视。
那天我们去学校调取了监控,发现小米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中是在学校大门口,他独自一人走出了学校,之后去向不明。在他同学和老师中调查了一圈,都说他最近没什么怪异的行为,可能期末临近,心理压力有点大,产生了厌学情绪。我们又对学校周边进行了搜索,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人。那时候,小米的手机号码、身份证号码都列入了监控范围,也就是说只要他一露头,我们就能知道他在哪里出现过,但布控了一周毫无所获,之后搜寻工作也跟着搁置了起来。
一个月后,小米在学校后山一个荒废的仓库中被发现,发现时已经自缢身亡。我去了现场,尸体已经白骨化,脖子上勒着两根鞋带,球鞋丢在一旁。
履行完尸检程序,确认了小米的身份后,他的父母才被带来相认。经过一个多月的煎熬,两个还未满五十岁的人一下子老了,小米的父亲一脸迟钝,木刻般的愁纹遍布在脸上,小米的母亲一头灰白的头发尤为触目惊心,前后一个月时间,他们看上去老了十岁还不止。小米是他们的独生子,刚刚养大就出了意外,显然以他们的年纪,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遇到这样的场景,没法不让人心痛,我们在场的人都显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对可怜的夫妇。
令我意外的是,他俩见到了那具已经无法辨认的尸体,谁都没有哭,他们仿佛在看一个跟自己无关的人。我告诉他们,经过DNA序列比对,确定就是他们的孩子。小米母亲的脸上哆嗦了一下,她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惊恐,像墨汁滴入了水中,洇染开去,化成一团。面对已经白骨化的尸体,小米的父亲皱了一下眉头,他似乎难以相信这就是他的孩子,当他看到尸体边放着的校服和球鞋,突然间电击似的浑身哆嗦了一下,好像接受了这就是他孩子的事实,但面对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离世,他大概觉得有些丢脸,一股让人难以启齿的羞愧感从他脸上浮现了出来。
自始至终,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一声哭泣,似乎闹出一点动静,在我们在场的情况下都是不合时宜的。
办理完遗体交接手续,殡仪馆的车就来了。小米被装入了一个简易的纸棺中,他的父亲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跟去殡仪馆,两个人都像灵魂出窍,你提醒一声,他们麻木地跟着怎么做,那仿佛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悲痛、惋惜、内疚一股脑儿涌了上来,我本想对他们说点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陪了他们一路。
张蕾的手指甲轻轻地叩着玻璃杯的边缘,显然她也被震惊了。我们的用餐已经接近了尾声,窗外的阳光忽然猛烈了起来,树上传来了知了的叫声,一股炎热的气息在外面弥漫开来。
事实上,作为这个案子的法医,我后来能体会到小米父母的不甘心。在悲剧发生后,曾经有律师来找过我,我的职业习惯造就了我不可能说一些不负责任的话,所有的结论都如实地呈现在鉴定报告中。从律师隐晦的问题中,我感觉得到,他在试探我是否还有别的死因。我没有给他这种可能性,我也知道,他的公文包中藏着一支工作状态的录音笔。
“其实,这跟你没有关系。”张蕾适时地宽慰了我一句。
“我知道,谁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这就是这个职业的残酷性,有时候会不可避免地让你陷入到黑暗的泥潭中。”我苦笑了一下,似乎在向她解释什么,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我转向了窗外,瞧见不远处的树荫下盛开着大丛的绣球,忽然一阵清风过去,吹熄了聒噪的蝉鸣,外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你应该去看看他们。”张蕾提议道。
“说实话,我有点怕见到他们。”我搓了搓手,掌心已经有些汗涔涔。
“怕他们怪你吗?”
“那倒没有,他们就是朴素的农民,只是面对他们,你会体会到那种无力感,见不如不见。”
“你应该去,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我也想去看看。”张蕾说得干脆利落,不容我推辞。
我感到有些不自在,已经过去的事不想再纠缠下去。张蕾说解开心结最好的莫过于勇敢面对它,只有坦然面对这件事,才算是真正跨过了心里那道坎。我承认,她说得也有一定的道理。
几天后,我在单位碰到阿磊,他笑眯眯地跟我说:“据说你们谈得还不错?”我笑而不语,阿磊怕我有想法,又解释道,“第一印象很重要,张蕾主动跟我来说的。我跟她说了,以后是你们自己的事,不要再跟我来说。”
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大大方方地说出了对张蕾的赞美。阿磊打断了我的话,说:“对着大哥夸妹妹有意思吗?再说她也不缺赞美。”我想想也对,就及时地收起了有些假模假式的客套话。交谈中获悉张蕾把我们要去看望小米父母的事也告诉了她哥,小米家的地址是阿磊提供的。他说其实他也想去看看,就是一直没去成。我说,那一起去啊。阿磊翻了翻白眼说,要去也单独去,他才不当电灯泡。
小米家在西郊的一个镇上,那是一片快要被城市吞没的区域,四周围到处都是工地。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小米家的楼房也会被征用拆迁,随后这里会被高楼取代。我知道这一带的人大多为外来的菜农和果农,早在多年前,他们从当地人手中买下了价格低廉的农民房,改为自住。他们都在等着拆迁,也许赔到了钱,小米的父母就离开这里了,但眼下还不用担忧,挖掘机停在远处的残垣断壁上,似乎趴窝很久了。
正是午后慵懒的时光,阳光从树影中漏下来,行驶在摇曳的光影中恍如置身于一个流动的水底世界,导航显示目的地就在附近,在一家棉花加工店旁,我把车停了下来。张蕾眼尖,看到了门牌号,小米家的院子用篱笆围起来,到了门口,我看到小米的父亲在给院子里的毛豆浇水,他的注意力先落到了张蕾身上,见是个陌生人,又弯下腰去顾自己忙庄稼活。我冲他挥了挥手,他看到我,先一愣,继而认出我,放下水壶,来给我们开门。
我问他:“这里快拆迁了吧?”小米的父亲说:“早就听人在传了,可是也没见到拆迁公告贴出来。”我又问,“那你们愿意拆吗?”他停住了,以为我来做拆迁动员工作,我连忙打消了他的顾虑,说,“我来跟拆迁无关,就是来看看你们。”
他似乎也不太关心拆迁这事,说,“别人都盼着早点拆,可以赔一些钱,我无所谓,钱对我们也没什么用。”说完,他目光落到了张蕾身上,流露出对生人的疑惑,我连忙向他介绍了一番,他这才变得有些客气起来,随即大声喊小米的母亲,似乎他非得拉上一个人,对等了人数才安心些。
小米的母亲好像在楼上睡午觉,听到响动,好一会儿才睡眼惺忪地从楼上下来。随后,她张罗着给我们泡茶,家里的东西堆放得都很凌乱,这让她显得有点过意不去。我怕彼此尴尬,不停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闲聊间,门口的大鹅大摇大摆地踱进了家里,小米的父亲跺了跺脚,威胁道:“还不出去?铁锅炖了你。”那只大鹅仿佛能听懂人话,扑扇着翅膀往门外飞奔,有点夺命逃亡的意味。我们不禁乐了起来,这让尴尬的气氛随之缓和了不少。
离小米出事已经过去了三年多,家里已经看不出小米生活的痕迹,我猜他们是仔细收拾过了,怕睹物思人,毕竟生活还得继续,陷在过去中只会徒增自己的烦恼。
小米的父母起初对我们还有些戒备心理,喝了一会儿茶,他们也逐渐地放松下来。我们的聊天时常会落入没话可说的尴尬中,在那令人如坐针毡的静默中,小米的母亲偶尔会用蒲扇驱赶一下桌底下大家腿上的蚊子,小米的父亲抽着烟,时而托着脑袋陷入到出神的状态里。
“你给我交个底,讨债鬼到底是自寻短见,还是有别的原因?”小米的父亲盯着我,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我愣住了,随后反应过来,他肯定也是受了媒体报道的影响。小米的失踪和死亡曾经在社会上引起很大的反响,鉴定结论出来后,很多自媒体开始猜测,说小米可能并不是自杀,因为两根鞋带承受不了一个快成年的少年的体重,后来还有人猜测这可能跟人体器官的黑市交易有关,一时间搞得大家人心惶惶。
我定了定神说:“如果您认为我有起码的职业操守,那么请相信我的鉴定结论,小米确实符合机械性窒息死亡的特征。”
小米的父亲随即垂下了头:“那就是他自己想不开了。多么好的年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我忽然被点醒了:“小米的遗书是您亲眼看到的,前后的证据链和鉴定结论是能连起来的,您可以不相信我,但您应该相信自己的孩子。”
“上了这个学校后,我跟讨债鬼也几乎不说话,虽然我是他爹,可并不了解自己的孩子。他娘说这是叛逆期,这个阶段的孩子都这样。”小米的父亲说着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中,还用力地碾了几下,他接着说道,“过去了那么长时间,现在想起来我还是很生气,多大的事呢?非得选择这么极端的方式。”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老伴说,“他一撒手是轻松了,我们怎么办?起初的那段日子,我们是爬过来的。冷屋冷灶,过的根本不是人的生活。如果不是相互依靠、相互打气,我们也走了。死对我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反而是一种解脱。”
可以想象,一对即将迈入老年的夫妻失去了唯一的孩子,那几乎等同于失去了未来。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在小米刚走的那段日子里,他们几乎不知道该怎么生活,每天睁眼醒来,看到亮光,他们就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在黑暗中各自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后来学校派人送来了抚恤金,隔三岔五地有孩子的同学来看望他们,在无所适从的接待和忙碌里,他们这才缓过来一点。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发现了一个糟糕的事实,就是两人没办法在一起生活,因为一看到对方,谁都会无可避免地想起他们的小米。那时候,他们一度觉得只有分开过,才能让生活继续下去,但随后发觉相互的依靠没了,生活仅存的温度也跟着消失了,那真的把各自都逼进了绝路。他们只好又回到原来的样子,但总得有所改变,这时候,他们把目光停留在了小米的遗物上,商量过后,觉得是时候把它们都收起来了,准备迎接一个全新的明天。小米的父亲找来了一个大木箱,把小米的遗物都装了进去,那只大木箱后来被他们悄悄地埋到了小米坟墓的后山上。
小米的父亲说,当时两人下了很大的决心,因为不把它送走,可能他们这辈子都只能活在失去孩子的阴影中。那是一次生活的大扫除,他们把小米的所有东西都推到了生活以外,现在回想起来,他们也觉得有点可惜,小米自此从他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我和张蕾在一旁听得唏嘘不已,临走的时候,不太喜欢和人拥抱的我还是抱了一下小米的父亲,我说:“很遗憾,我没有给您想要的答案,对不起!”
小米的父亲客气地说:“过去那么久了,我们也没有要翻案的想法,只是想从您嘴里再确认一遍。”他随后把我们送出了院子,走到棉花加工店旁时,他站住了,打量着自己家的房屋说,“希望拆迁晚点来,这里也拆除了,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我们钻进了车里,关上车门,张蕾的眼睛中有了光,她说:“我以为工作后,再也没机会做雕塑了,今天忽然有了冲动,想给小米做一件作品。”
我愣了一下,雕塑本来就是一个有形的墓碑,象征着死亡。我说:“他们会同意吗?”张蕾说:“可以问问,如果他们愿意,我可以做这个尝试。”
当我们把这个想法告诉小米的父母时,没想到小米的母亲一口答应了下来。她说小米去世后,学校赔了一笔钱给他们,那笔钱一分都没有动,他们对此好像有默契,因为是小米留下来的东西,谁都不想动它,似乎动一下,他们记忆中的孩子就会受到相应的损伤。她的用意很明显,想用这笔钱替小米完成一件有意义的事。张蕾连忙解释道:“这个雕像不用你们出钱,就是送给你们的,看你们需不需要。”小米的母亲有点难为情,似乎接受捐赠是一件让她羞愧的事,家里已经没有小米的痕迹了,显然这时候有一件小米的雕像,对已经缓过来的他们来说是值得欣喜的。她说:“既然雕了,就用好一点的材料,这个材料的钱由我们出。”看到她态度坚决,张蕾也只好答应了下来。
后来经过多方打听和比较,从福建买来了雕刻用的石材,那是一块天青色的花岗岩,有将近两米高。美术馆有现成的雕刻工作室,当叉车把石材运到工作室后,张蕾盯着那块石材看了足足一上午,从那块石材中看到了小米大致的轮廓,是一个蹲着的状态,穿着一身校服,一头来不及理的乱发和一张满是青春痘的脸。当张蕾把这一切告诉我的时候,我不禁大吃一惊,她的描述几乎和小米失踪前在监控中的样子分毫不差。
张蕾心里有了确凿的印象,才开始动工。剩余的事情就是抖去多余的石料,把小米从石头中呈现出来,但她却并不轻松。她去小米的母亲那里要过小米的照片,因为雕刻一个人像,除了身形姿态外,最难的还是五官,需要有足够精确的照片,她才能还原小米生前的模样。小米的母亲告诉她,当时一狠心,全装进了箱子里,家里已经找不出像样的照片了。
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次,小米的母亲最后拿出了小米的遗像,那幅遗像本来是挂在小米房间里的,但她觉得遗像上的小米太年轻了,作为一个母亲,孩子这么年轻就夭折了,这让她感到羞愧,于是她悄悄地收了起来,平时并不想让外人看到。
拿到那幅遗像,小米的五官一下子清晰了起来。那段时间,张蕾几乎每天一有空就泡在工作室里。我只能去那里找她,工作室里乱得无处下脚,雕刻工具丢满了一地,工作状态中的张蕾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她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身上、脸上都是灰尘,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形象。只要我一进入工作室,她从不遮脸,倒会在第一时间用布把雕像盖起来。我问她为什么不让我看。她说没有成形前,谁都不准看。那段时间,我知道她很苦闷,总觉得那个作品有不对的地方,但又说不清哪里不对。
直到有一天,我跟她说,如果小米还活着,现在应该是个快二十岁的小伙子了。一语惊醒梦中人,张蕾跳了起来,她说:“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我之前满脑子想的是以前的小米,其实应该是他现在的样子。”
之后的雕刻进行得异常顺利,张蕾也不再拒绝我在一旁围观。在轰鸣的切割声中,多余的石屑纷纷剥落,石粉在工作室里弥漫飞舞,小米的模样逐渐从石材中清晰了起来。最后成形的雕像已经和照片上的小米大相径庭,他已经不再是一个男孩,而变成了一个精壮的小伙子,眉宇之间有一道英气,个头远远地超过了一个少年。
送雕像特意选了个好日子,那天,我提前通知了小米的父母。等我们到达小米家,门口已经布置过了,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工人们把雕像抬进小米曾经住的房间后,小米的母亲一把拉开了窗帘,一束闪亮得有些晃眼的阳光照进了房间。随后,小米的父母围着那座用红色丝绸布包裹起来的雕像慢慢地转圈,看得出来,他们内心充满了期待,同时也怀着一丝忐忑。这时候,张蕾不禁也紧张了起来,她提醒他们:“如果你们看了不是很满意,请原谅我,我已经尽力了。”
“那怎么会呢。”小米的母亲客气地说道,“实不相瞒,我们对雕塑也不懂,为了弥补这方面的不足,前段时间我和他爹还特意去看了一个雕塑展览。说实话,每一个雕像和真实的人都不太像,我们觉得小米有幸被做成雕像,这是一种荣幸。”小米的父亲也在一旁附和道:“只要我们还认得他,就很满足了。”
揭晓答案的时刻开始了,我忽然发现小米的父母动作变得异常的轻柔,他们小心翼翼地解着绑在丝绸布上的每一个绳结,每解开一个结,双手都会微微地颤抖。等到所有的绳结都松开,红色丝绸布缓缓滑落,一个精壮的小伙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小米的母亲“哇”的一声,抱住了她的孩子,掩面痛哭起来。
我看到张蕾也跟着湿了眼眶,这时候,她作为雕塑的作者,没有忘记告诉他们,小米在大家心里都活着,现在的他已经快二十岁了,比离开我们的时候更像个小伙子了。
“也就是说,消失了三年多的小米回来了。”我不禁有些动情。
小米的母亲攀住了雕像的肩膀,她仔细地辨认着自己孩子的模样,当她看到小米的嘴唇上已经长出了细密而柔软的胡须时,她掩饰不住自己的惊喜,羞怯地说道:“像!太像了!”
小米的父亲目光落到了小米穿着的鞋子上,那是一双乔丹牌篮球鞋,鞋帮上有飞人乔丹经典的扣篮标志,这也是小米出事时穿的鞋。雕像蹲在那里,英姿勃发,一副活力四射的样子,小米的父亲看着鞋子的鞋带系得纹丝不乱,他抹了把脸喃喃道:“他终于把鞋子穿回去了。”
张蕾吁出了长长的一口气,我郑重其事地上前拥抱了她。我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谢谢你!”张蕾仰起脸看着我说:“终于了了一桩心事,接下来该考虑我们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过了大半年,我接到了小米父亲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他们住的房子终于拆迁了,拆迁协议已经签了,接下来他们打算回老家去生活了。临走前,他跟我来道个别,也希望通过我,转告他们夫妻对张蕾的感谢。
从他的语气中,我感受到他已经从失去孩子的阴影中彻底走出来了,这种奇妙的缘分让我心里莫名地欢快了起来。我向张蕾转告了他们拆迁后回老家的事,张蕾说不管他们怎么安排以后的生活,她都支持他们。我说:“就是有点遗憾,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你那个雕塑作品了。”张蕾说:“那可不一定。”
果然,第二年清明的时候,我们在祭祖的途中邂逅了小米的雕像。在一群低矮的公墓中,竖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雕像本来就显得特别醒目,远远地,我就注意到了那个雕像,扫墓的人群经过那里的时候也纷纷驻足观看。
张蕾其实早就注意到了自己的作品,但她没好意思说。直到走近了,我才确信那就是小米。我兴奋地拉起张蕾的手说:“看!是小米!”张蕾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涩,我们这才发觉小米原来安葬在这里。我说:“原来他们没把它带到老家去。”张蕾说:“可能是怕他孤单,就把它留在了这里。自己陪着自己,也挺美好。”
我注意到小米的父母已经来过了,小米的墓碑前有烧过纸钱留下的灰烬,雕像前摆放了一束鲜花。我不禁凑上前去,发现雕像右侧的肩膀上,因为长时间的抚摸,变得无比的光滑,显然这是他们留下的痕迹。一阵清风拂过,远处传来地铁在高架上缓缓驶过的声音,飘忽而遥远,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但一切已经发生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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