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饲育它。在黑暗中。它眼睛小小的,却很亮。但是在梦里它的眼睛变得硕大,如同监狱里的探照灯。想象一下,照在你的身上,火一般炙热,骨骼仿佛也融化了,皮肉却松散地挂着。梦中你总是在越狱。
想象一下,你生活在一栋四层高的旧楼里。这种楼太过常见,没什么可说的。女人发丝般的电线在墙外缠绕,楼道里的墙壁上贴满了小广告。就在这样一栋楼里,你却饲育着不同寻常的东西。
你的父母曾来到这里看望你。他们生活在一个寒冷的城市,每到冬天就会去南方避寒,顺道也来看看你。他们对你已经没有多少期望了,不管是娶妻生子,还是赚钱,你都令他们感到失望。如果“失望”可以解释为“失去盼望”,那么认识到失去之后,他们的心情反而愈加舒展了。
这一次,寒冬将至前的日子,他们如约而至。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们发现了你饲育的东西。他们的眼睛发亮,嘴里发出轻呼。
“饲育这玩意儿可不容易吧!”你的父亲瞪大了眼睛。他好奇地想用手指碰碰它,但是被你制止了。你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说实话,它让你有些尴尬。你不确定父母真实的心思。
“唔……是不太容易,但也还好。”你含含糊糊地说。这是你一贯的套路,自从十多年前你考上大学,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你就下定决心过独立的生活,脱离父母的管控。你感受到了自由的气息,可回想起来,也许那时就已经埋下了饲育它的种子。
父母在你租来的屋子里来回走动,看看冰箱、地板,还有柜子里的衣物。你知道即使自己三十多岁了,父母依然不会对你放心。但不同的是,他们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对你的懒散与邋遢大惊小怪了。
雨落了下来,父母原本要回酒店,你看着外面的雨,让他俩暂时留下。你们一起看向窗外,雨丝闪烁着。它似乎受到了吸引,轻捷地跃到窗台上,背对着你们看雨。母亲有些忧愁地望着它,说它看起来有点忧郁。
“没关系的,也还好。”你说。其实你感觉对它的了解并不比父母更多。
雨很快就停了。雨丝断了。天空重又变得蔚蓝,阳光照射进来,照在它的身上。它低低叫了一声,跃下窗台,跑进了床底下的阴凉里。
“那我们就走了。”你的父亲仿佛松了口气般说道。他对它似乎有些恐惧。
老两口离开了,这间房子又成了你一个人的世界……不,还有它。现在,你看不见它,因为它躲在床底下。你想象它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模样,还有那磨牙的轻响。
手机屏幕显示此时是下午两点半。下过雨后的阴冷慢慢渗透进来。你躺在床上,动也不想动,即使你知道快迟到了。你们约在附近的小餐馆见面,可能吃完以后还要一起逛街什么的。你要见的是个女人。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她。但是在这个城市中,她是你唯一认识的也在饲育它的人。几百万人正在你的房间外面走走停停。
二
你要见的人是我。
但是,此时此刻,我正困倦不堪。我面对着电脑屏幕,还有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有时也纳闷:它们到底什么时候出现的?应该是大学时期吧,我头一次萌生了写作的念头。最开始是诗,因为短,不浪费时间,尽管我的时间多得用不完。你往往是第一个或是唯一一个读者,但那时我们其实还不太熟。
即使是现在,我依然不了解你,估计你对我也是一样。你永远不会知道的是,我总是会想象你在我看不到你的时候在做些什么。我想象你如何在屋子里走动,煮开水,下楼买烟,如何躺在床上看雨。这样的想象很有意思,比我手头写的东西有意思多了,甚至比我们真正见面时也有意思多了。
因此,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而我并没有出门。我想象着你如何披上那件旧皮夹克,还有脏兮兮的白色运动鞋,如何转过身锁门,如何竖起领子抵挡寒风跑到地铁站。我们的距离并不算太远。
有时我什么也写不出来。我知道自己是个志大才疏的女人,就像你说的那样。但你不会理解的是,我只是想选择一样东西让自己投入进去。
它有时也会过来凑热闹。嗅嗅我的手指,还会在我静止时啃我的指甲。我会摸摸它,爱抚它,或是烦躁地将它推到一旁,或是用脚踹它,看着它可怜地低吟……这些你都不会知道,因为在你眼里,它是那样美丽,时而温顺,时而令人捉摸不透。你甚至想跟我交换。
“它多有魅力啊。”你第一次见到它时感叹道。
我很开心,一言不发。我知道那不是真的。我紧张地盯着它,希望它不要很快就暴露本性。那天我们聊了很多东西,后来都忘了。我只记得它那天异常安静,平时它可不是这样的。它的表现让我松了口气。
事后想想,我本不应该让你看到它的。从那一刻起,我成了骗子。
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我交往了一个电影学院的男朋友。他最大的理想是在三十岁前拍一部可以媲美塔可夫斯基的电影长片。为此,他以艺术家的身份严格要求自己。不幸的是,那时我也认为自己是个艺术家,虽然连一篇完整的小说都还没写出来。我们商定好,第一年我出去工作养活他,第二年他出去工作养活我,以此往复,直到某个人获得成功。
交往三个月,我们住在了一起。这样,我就没办法隐藏它了。我小心翼翼地带他去见它。他很惊讶,看着它,似乎不知如何形容。我紧张极了,如果他厌恶它怎么办?事实上我一直没有把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合格的饲育者。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客气地点点头,还伸出手想要抚摸它。可它却轻捷地躲闪起来,不见了。后来的日子里,它也只是很少露面。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担心错了地方:我总是害怕别人不喜欢它,却没想过它也会厌恶其他人。
那段时间,由于它不常现身,我几乎快忘记了它的存在,除了每天喂水和食物,它根本就不露头。这样也好,说实话,这让我有种莫名的轻松。
我履行了诺言,暂时放弃写作,每天上班、加班,有时会熬到很晚。我会在夜里趁他睡着的时候偷偷哭泣。我不知道是太劳累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我不想让他知道。
他几乎每天待在家里,除了看电影就是玩游戏。有一天我回到家,看见他在客厅睡得正香,电脑里放着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
一年过去了,该换我完成自己的梦想了。我们开始争吵,他不想出门找工作。半个月后,他收拾行李离开了。走之前,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用柔软的额头蹭我的手指。他回过头,瞥了它一眼。我看出他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那几天,我只要想哭,眼前就会自动浮现出那个眼神,使我不寒而栗。我紧紧地抱着它,才发觉自己忽视了它多么久。
我把这件事讲给你听。你笑我蠢,然后收起笑容,认真地对我说它是你见过最美丽的。
三
你穿好衣服,并且临出门前还仔细地擦了擦那双四年前买的皮鞋。对于衣着,你并不在意,只要不过分邋遢就好。不仅仅衣着,对于其他事你也抱着相似的态度。你自认是个对物质欲望不强烈的人,一切只求适度。不过,也许这本身是另一种欲望的体现。
赴约。你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又该去往何地,这让你获得了小小的安定感。赴约是你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里的安慰剂。你知道至少在这段时间里,你们建立了一种松散的关系。
尽管你摆脱了父母的控制,但却不知如何与他人建立联系。人际关系总是令你疲惫不堪——稍纵即逝或是磨难重重。这个城市的人口比你家乡多了不止十倍,可你觉得自己相应地也缩小了十倍,变得可有可无。
跟父母的关系让你感到窒息,可与他人的关系又让你捉摸不透。
就是这样。你顶着寒风来到地铁站,刷了卡,排在一群人的队尾等地铁。你是一个走在赴约路上的人,这个念头将你从某种无依无靠的环境中解脱出来。你喜欢赴一个又一个约(其实很少),直到这幸福感在见到对方后戛然而止。赴约结束了,你再次陷入了痛苦的人际关系的循环。
你的身上隐藏着什么秘密。
你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它。你饲育它,却认为这是属于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你甚至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它的存在。因为,你觉得它是丑陋的。它会吓到原本想跟你进一步接触的人。而如果向对方隐瞒它的存在,这是某种欺骗,所谓建立的关系也是空中楼阁。
这就是属于饲育者的悲哀。
你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饲育着它们。还是说,自己属于少数人。你确实偶尔见到过其他饲育者,但你不是被吓坏了就是会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也许是时机不对,当对方忽然向你展现它们的存在,你却畏惧了。它们看起来都来者不善,难以亲近。
确实,你不知用了多少年,才真的适应了它。小时候,你偷偷地饲育它,最后还是被父母撞见了。父母对它疑虑重重。父母觉得它占据了你太多精力,原本应该放在学习上的。而且,它确实也相貌不佳,没少受到他们的轻蔑。快把它扔掉吧!他们不是没这么说过。你表面上对抗着他们,实际上呢,也由于自己饲育这么一个丑陋的东西感到心虚。
打住。地铁到了,你身后不知何时排起了更多的人。人们一拥而上,像泥沙般将你裹进了车厢里。人与人相隔咫尺,目光却小心地不碰触彼此。
他们不知道你的秘密。
有时候,你为自己是个饲育者而自傲。你认为自己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人总得有点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吧?哪怕是某个不足为人道亦毫无意义的秘密。你攥着地铁座位上的拉环,身体随着行驶的节奏而缓慢摆动。你时而毫无情感色彩地瞥向周围的乘客,想象他们的身上究竟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是什么构成了他们。或许,他们私下里也在饲育着什么你从未见过的……
这样来看,你和我确有共同之处。
我们都靠想象填补生命。
四
书写容易引起误会,这是我从小就觉察到的事。我发现一个人写出的文字,和这个人现实中的表现并不一致。一个冷漠的书写者现实中可能是热情洋溢的人,而相反的事也经常发生。有时文字仿佛是一个人的另一重人格,或是一次展露和隐藏。
因此,当我提到“饲育”,文字使这个词变得诡秘。实际上,这是一个非常繁琐无聊的过程。我恨不能直接到你面前表演一番。
首先,它并不听话……饲育者并不是主人,它们才是真正的主子。它们善于隐身,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它们从不出屋,是房间里的主宰。它们善于巡视,善于撕咬,善于与看不见的东西搏斗。它们不善于安静,不善于温情。它们需要食物和水,需要你的爱和愤怒。它们靠本能过活,可是又明明是个智者。
不知道我说明白了没有。
有时我觉得它并不存在。它是我虚构出来的东西。或者说,仅仅是一种文字游戏,将一些抽象的事物具象化的手段。它可能代表了我们的伤痛、个性、苦累、历史,诸如此类。当然,也不排除它是一种实体,猫或狗。我经常看到楼下遛狗的人,每个年龄段都有,狗的种类非常多样;我也经常见到身上沾满猫毛的人,他们似乎毫无知觉地行走在人群里,身上带着另一种动物的气息……
世间许多事难以说明。然而,我始终相信有的文字可以直抵核心,就像通了电,肩膀和手指感受到微麻。我们在电流中认出了彼此,双手在黑暗中紧紧相握。那一刻,脱口而出:“你也是饲育者!”我们呼喊,像是对上暗号。那一刻,“你”“我”变成了“我们”。
因此,这是关于“我们”的故事。
我收拾好了一切,做好了出门前的准备工作。我将屋子里的垃圾放进袋子里,顺道扔在楼门口的大垃圾桶里。我没有化妆,只是稍稍涂了口红,使自己看起来更有气色。我是一个将要去赴约的人,当我出门后,我的屋子并非空空如也。
几年前,我在网上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叫“饲育者聚会”的帖子。那时我羞于向他人坦陈我在饲育它,更不会主动询问其他人是不是也是饲育者。这个帖子来得恰逢其时,轻柔地扎进我日益增长的孤独与不安中。
聚会上有许多人,大家端着酒杯,轻声交谈,彼此交流着各自饲育的它。我从未见过这么多饲育者,因而胆战心惊。这时他走了过来,面目和善,声音温和。我们开始聊关于饲育的事,他的看法非常独特,这也是我第一次得以坦诚地聊起自己的饲育。然后,那个晚上,我到了他的家里。黑暗中,一双有力的大手脱去我的衣服。可是,我感觉到某种困惑。我不停地问他:“它在哪儿呢?它在哪儿呢?让我见见它吧。”回应的是男人灼热的呼吸。我终于明白,他根本不是饲育者。这间屋子除了黑暗空无一物。
五
你端坐在咖啡厅的木桌前,手里随便拿着什么。也许是一截洁白的餐巾纸,也许是每个桌子上放着的薄薄的宣传单。你放下餐巾纸,拿起宣传单,又放下宣传单拿起餐巾纸。你在等待着谁,因此什么东西也没点,只要了一杯清水。咖啡厅里人不算多,但是座位都正好坐满了。有人在座位上拿出笔记本电脑工作,有人发呆,有人互相低声交谈。有新来的人走进门,门口的铃铛随即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新来的人熟练地环顾室内。没有位子了,那人便同样熟练地转身离去。每次铃铛声响起,你都会回头望一眼。
清水离你苍白的手指很近,你并不经常拿起杯子。你发觉当有人从你身旁走过时,原本平静的杯子里的水面就会微微颤动。
那个服务生已经在你身旁走过好几圈了。
有一次,她朝你走过来,向你推荐本店最新的产品,一种巧克力蛋糕。你不喜欢吃巧克力,婉言拒绝了。你说你想吃榛果蛋糕。她笑了笑,是那种宽慰的笑。她说点一个套餐比单点更划算。这个建议让她显得很为顾客着想。但是套餐里还有其他东西,你不想吃。你说你只想单点榛果蛋糕,别的什么都不想要。服务生懵懂地点了下头,说如果扫码加入店里的会员群,也可以得到某些优惠。
杯子里的水在不停地震动,好像有某个魔术师正控制着它,将会在某个时刻突然炸裂。你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前几分钟,你还是个愉快的赴约者,可是现在你已经沦落为一个等待的人。你经常会冒出一些奇怪的念头,比如自己为何要坐在这里。你在时光中已经跋涉了太长的路,它们一点一滴、每分每秒送你来到此地。你经历过那么多痛苦和欢乐的时刻,每一次你都觉得今后将不再相同。你会成为一个不断成长的人,像个娃娃,不断长高,从一米长到两米,直到三米、四米……成为巨人的感觉怎么样?你的头露出云层,洁白而倏忽的云朵像是围脖缠绕在你脖颈上。你环顾四周,摩擦着云的围脖,并发出沉闷的雷鸣……
你坐在咖啡厅里,餐巾纸被手指捅出了大窟窿。你在座位上弯着腰,快被过去的时光压扁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改变你?难道你是一株没有规划的植物吗?你的父母想要你回到家乡,服务生想要你选择另一款蛋糕。还有更多。你不愿再回忆了。够了。
你开始怀念起它来。你喂养它,而它不言不语。它似乎为你而改变。有一次,你夜里起来上厕所,正好迎面看见了它。你惊讶于它在夜晚的精神头,明亮的眼睛,平添了某种狡黠的可爱。你觉得它似乎也不是那么丑。你想起它一直在褪毛,弄得家里到处都是。毛发如尘埃飞扬。现在想来,是它在变得美丽。
于是,你不由分说地站起身,离开了咖啡厅。当你走出门口时,听到了悦耳的铃声。
从此我们再也没见过面。这是有可能的。
六
我来到咖啡厅时,听到了悦耳的铃声。它提示有人从门口穿越。我想,这里的店员是好心,至少用这种方式让我们在这个瞬间感受到自身的存在。
你不在这里。这里将成为我的伤心咖啡馆。这是有可能的。
或者我径直走向你。因为你坐得很端正,进门就能看到。你正忍受着店员的喋喋不休,而你却总是难以拒绝他人的好意。尽管有时根本不是好意,只是伪装的企图。你戳破的纸巾暴露了内心的焦虑。于是,你的拯救者出现了——我也考虑过,用这个词会不会过于宏大。可是它再合适不过了。拯救。当我看到你的眼神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我坐到你面前,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服务生的推销。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如此适合拒绝。
也许正是从这一刻起,我将负责你生命中拒绝的部分。这是有可能的。
还记得那最初的试探:它们第一回见面,难免生疏。你很紧张,等待着它们从各自的窝里爬出来。“它很美。”你曾说过。
“它不丑。”我曾说过。我拒绝你对它的隐隐的不信任。其实,只有当另外一个人在场时,这种不信任才会冒出头来。就像一个穿破旧衣服的人,只有置身人群才会自惭形秽。但它不是衣服,更不破旧。有时我觉得我们才是它的外套。
我抱住了它,就像抱住了一团羽毛。我为它居然在我怀里这件事而颤抖不已。想想看,我们的一生中究竟有几次真正怀抱着什么东西?真正的怀抱用的不是手臂,是心。
现在,它们正各自缓慢地朝对方接近。我能看出它们眼中的犹疑。我再次想到,没有什么活生生的东西不是充满犹疑的。或许植物也有犹疑,只是我们体察不到。逃离是万物的本能。即使是没有生命的物体也会逐渐在时光中逃离自身。更何况那些瞬间的逃离:当你接近一只鸟或一只猫,当你与陌生人共处一台电梯间……犹疑如同氢气,将逃离的气球撑满。因此,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不再犹疑,当那个人的手放在另一个人的腰肢时,对方不会下意识地逃离,他们之间一定出现了奇妙的事情。
我们等着奇妙降临。我们看着它们终于触碰到了彼此——先是鼻子,鼻尖触到鼻尖,彼此嗅闻。接着,开始扭打在一起。我们开始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这是玩闹还是真正的战斗。随后我们便释然了。与此同时,宇宙里无数星球和陨石在彼此相撞。无数菩萨的面庞在雕刻者手中清晰起来……这是我瞬间想到的,至于你的想法,我无从得知。
这一晚,我们并排躺在床上,沉浸在夜色中。真是奇妙,黑暗里我们听到它们走动的声响,听到它们似乎用某种听不懂的语言低声交谈。它们的磨牙声。它们的吮吸声。它们的哈欠和喷嚏。还有它们的寂静。渐渐地,它们好像变成了一个。我们已区分不出彼此。
正如这篇文字里人称的转变。“你”“我”终于过渡成了“我们”。这是有可能的。
七
这么说,这是一篇浪漫故事咯?
我们紧张而又警觉地望着它。当心,它随时会出现必然的转折,否则就不能称其为故事。尤其是一篇浪漫故事。这个时代,浪漫早已变成了一种危险的代名词。对待它,必须要像炎夏的冰块般小心翼翼。另外还要担心它尖锐的牙齿。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被它咬掉手指的人——那些人不过想要摸一摸它美丽的皮毛,刹那间,就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他们不得不带着残肢断臂继续活下去。
“奇迹啊。”当他们得知我们是饲育者,总会惊呼。他们在我们面前挥舞断掉的一小截指头,描述它们的恐怖与锐利。最初,我们引为笑谈,可是经不住他们反复地诉说危险之物。我们开始为它们担心。主要是担心自己。我们至今没被伤害真是奇迹啊。
是的,我们开始知道它们也许是危险的。温情脉脉的时代过去了。懵懂无知的时代过去了。现在,到处都是饲育者被伤害的新闻。我们从电视里、手机上、新闻中,甚至地铁上偶然的一瞥,都能觉察到受到伤害的痕迹。曾经,饲育者是那么无畏,当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亮,饲育者仿佛也进入了它们的世界。据说,真正的饲育者将自己视为它们,从此不分彼此。“是它在饲育我!”他们宣称。
但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如今饲育者不得不保持警惕,并且难免开始怀疑自我。关于身份与饲育的意义。饲育它们真的值得吗?成为饲育者究竟有何好处?它们真的存在吗?这真是一个惊恐的时代。许多饲育者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自己饲育的只是虚空,或者一小片黑影。他们翻遍了屋子里的内内外外,终于意识到一切都是错觉。最可怕的是,他们甚至找不到自己被伤害的证据。
没有伤害,就没有存在。
时代氛围毕竟会影响到我们。我们也变得狐疑起来。我们的四肢完整无缺,鼻子和耳朵也好端端的。我们究竟是不是饲育者?这会不会打一开始实际就是误会?我们需要证实,我们需要答案。可是,它们从此隐藏了起来。它们躲避我们,在屋子里与我们捉迷藏。它们会留下一些毛发作为线索,有时也会倏忽现身,而当我们扑过去,就已经太迟了。它们似乎依然寄居在我们这里,但是又难觅踪迹。我们知道,它们对气温敏锐,能够嗅出我们身上难掩的犹疑。它们厌恶犹疑。
没有哪个时代像如今的饲育者一样急于寻找同类。没有哪个时代的饲育者对自身如此不确定。因为没有伤害。因为我们完整无缺。因为我们的惭愧。
我们不得不开始思考:我们饲育的究竟是什么?如果它们难以露面,直到某天我们彻底忘记了它们的样貌。临终之时,我们结结巴巴,似有难言之隐。
于是,我们之中有人宣称他们饲育的是一小块黑暗。有人宣称饲育的是书中的某个句子。有人宣称饲育的是饲育本身。但是这无法打消犹疑。于是有人不失时机地宣称自己饲育的正是犹疑。
好吧,有一回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做了相同的梦——梦中我们身体的某个部分被咬掉了。有了证明,我们在梦中开心地笑出了眼泪。但是,我们醒来后,又立刻开始检查自己的四肢,当确认并没有缺失时,我们都松了口气。
从此某种氛围笼罩着我们。我们都感觉自己是虚假的,在过一种虚假的生活。而此前我们从未有此觉悟。我们从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们晚上睡觉时戴上了手套和穿上了袜子,并且布置了一些小小的机关,确保它们接近我们时会第一时间将我们惊醒。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做梦,并钦羡那些真正有所失去的饲育者。
八
直到有一天,我们终于忘记了自己曾是饲育者。
真的是忘记吗?或许我们只是闭口不言,假装自己是被抛弃了。谁让它们竟不顾往日温情,如此玩弄和折磨我们——当我们以为它们终究弃我们而去时,它们又会忽然现身,或者留下令人疑惑的证据——有一次,我在卫生间里发现了它们掉落的牙齿。
真是难熬的日子。不过,它们终究越来越沉默了,现身的次数逐渐变得稀少。一周一次,一个月一次,一年一次……我们都认为,这个频率变成十年一次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们毕竟是在生活。生活就是碾碎一切。
我们生活在时光的碎片中,过去的日子不免变得阴郁。回想起曾经拥有它们的日子,现在的情形令人伤感。不敢相信,我们曾是饲育者,曾与它们朝夕相处,拥有彼此。如今,它们蛰伏在我们周围的暗处,仿佛伺机而动,等待给我们致命的一击。
渐渐地,“饲育”成为了我们之间的禁语。我们不愿再提起过去的日子,因为那将照亮此刻的不堪。一切问题最好的解决办法都是忘记。我们决定忘记。那一晚,我们拆除了所有的防备,摘掉了手套和袜子,赤裸地躺在床上。如果想要伤害的话就来吧,如果没有伤害,那就遗忘——这是我们共同的想法。一夜过去,平安无事。我们相视而笑,看着窗外的新生活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
就这样,我们忘记了它们,不再饲育。五十年过去了,有一个下午,我看见你抬起松弛的手臂遮挡射进养老院的阳光。你的面部表情犹如雕塑,不在此刻,而是回到了过去。我知道你又想到了它们,可能某个时候,它们早已随随便便死在了某个角落或某条街上。被遗弃的越来越多,有一阵子,新闻里不时在讲无家可归的游魂:它们成群结队,抛弃或被抛弃,出现在暗夜的街角,眸子闪闪发亮。曾经的饲育让它们变得庄重且阴郁。它们本该消失,却出现在街上,令人难以忍受。那是在我们还算年轻的时候。
后来我们老了。
每天晒太阳,洗假牙,分辨药片,彼此搀扶迈过门槛。那时世界也许已经毁灭,只剩下一点点老人迈步在昔日的废墟中。人们建立起一切又推倒一切。这不是没有可能的。我们有时会拾起一块烧焦的砖头,扔出去很远,去干涸的河岸边遛弯,随便挖出一些动物的残骸,回想它们灭绝前的模样以此自娱。那时天空中布满有毒的物质,太阳黯淡,可我们却活得很健壮,耳不聋眼不花。
它们如今怎么样了呢?偶尔我会想到。我变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太,早已不确定以前饲育者的日子是不是一种幻想。我根本不曾是饲育者,那些故事只是我编出来填补无聊的人生。你走在我身旁,虚弱又坚定。你的那张历经沧桑的脸仿佛在告诉我:你不曾饲育过虚幻之物,除了现实。
我们再一次走上河滩,坐在淤泥里休息。不远处倾颓的大厦还在一点点崩塌。公路上长满奇异的花卉,五彩缤纷如掉落一地的颜料。风里总裹挟着几丝臭味。黯淡的日光照在沼泽上,泛起一圈圈油污的彩色。我们心满意足,头脑空空,依靠着彼此的臂膀。微风轻轻吹拂着我们银白的发丝。这时,有什么东西慢慢接近我们,可我们懒得动。它们凑过来,像是第一次遇到我们的那天,深情地嗅着,带着更深的爱意缓缓啃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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