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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川村食单

时间:2023/11/9 作者: 江南 热度: 12923
王族

  一、庙川

  庙川是天水的小地方,天水是甘肃的大地方,甘肃是中国不大不小的地方。每一个地方都是确切的存在,大不包含小,小中不见大,一切都不动声色,又似乎暗藏玄机。在清晰与模糊之间,最能见人的个性,譬如庙川人经常说一句话:身穿长工衣,怀揣地主心。可见此地民风悍然,人不轻易低头,活得卑微卻倔强。

  庙川的地形,用一川一庙便可概括。川是从瓦窑里开始,到懒龙潭结束的一块川地,分三处分布着十五户人家,户主分别是南边的王建雄、王权利、王收喜三家;北边的黄贤举、黄聪林、黄贤斌、黄贤齐、黄良生、王志强、李根来、余金宝、鲜向东、王小明十家;西边的吴鹏飞、杨小兰两家,后来这两家也搬入了北边。每户人员数量不等,多的近十人,少的仅一人。一川两坡的地,让这十五户人家繁衍生息,自给自足。

  一庙是指王建雄、王权利、王收喜三家一侧的花石崖上的庙,叫石崖庙,庙左侧有一块片状悬石,用木棍顶着,据说已有百年。石崖庙多年无人进去,但墙上的壁画新鲜如初。前些年修葺一新,将壁画保留了下来。石崖庙下面就是花庙河,其水潭将石崖倒映在水中。人们在河上搭两根木头为桥,过来过去颇为方便。花石崖上有几个溶洞,以前有鸟儿鸣叫出入,庙修缮后人来得多,从此不见鸟儿。

  庙川的东面是大庙沟,庙川人挖药材、割竹子、砍柴和放牛,都在这条沟里。庙川人吃的野菜,都从大庙沟采摘。与大庙沟相对应的是西边的小庙沟,也能挖药材,但没有竹子,更砍不了柴。有几年野猪多出现于小庙沟,当时野猪尚未列入保护范围,有人将其捕获,吃了几顿可口的野猎肉。

  以前三处人的饮用水,一处吃泉水,一处吃井水,另一处吃大庙沟的溪水。统一实行自来水后,庙川人埋设水管从小庙沟引来水,从此方便很多。无论是以前的泉水、井水和溪水,还是后来的自来水,做出的饭菜都是同一味道。庙川人说自来水也没什么好,如果它断了,不滴一滴,我们用泉水、井水和溪水做饭,味道都是一样的。庙川人爱面子,爱就爱在固执和认死理。

  认死理的人,可能与饮食习惯有关,譬如长久吃一类食物,就会影响观念和文化心理。庙川人吃的玉米面食有馓饭、搅团、锅鲫、节节子(面条)、芭子馍等;小麦面食有臊子面、面片、扁食、馒头、烙饼等;常吃的蔬菜有土豆、白菜、包包菜、豆角、茄子、黄瓜、西红柿、辣椒等;调味菜有韭菜、芫荽、大蒜、花椒等;野菜有香椿、乌龙头、水芹菜、娃娃菜、野沙葱等。庙川是山区,雨水充足,庄稼蔬菜长得好,人们从来不怕饿肚子。

  有如此丰富的食粮,庙川人便形成自足固执、天地皆让我活的生存理念。譬如下雨天,庙川的男人三五成群喝罐罐茶、吃烤馍馍,闲扯天南地北,谈论百姓皇帝,图个自在舒坦。屋里头的(家庭主妇)做好了饭,让娃娃来叫自家男人回去吃饭,男人虽然喝罐罐茶、吃烤馍馍半天,但终归还是不顶饱,他起身和娃娃返回,等待他的是一餐晚饭,常常会是臊子面,或者浆水面。

  二、下饭

  在庙川村,人们一般不怎么炒菜,即便是炒也炒不好,但小菜却颇为丰富,无论早中晚的任意一餐,小菜都不可少。庙川人将吃小菜称为“下饭”,意即吃饭的下一口要吃小菜,吃起来有滋有味。

  下饭,遂成为小菜的代名词。

  吃玉米馓饭、搅团、锅鲫、浆水面片等,下饭的有炒咸菜、腌胡萝卜条、凉拌菠菜粉条、炒辣椒圈、炒土豆丝、炒韭菜,小碟则有蒜瓣、油泼辣子、咸盐,另有一小壶香醋。也不是每顿都要有这么多下饭,至少有两三样即可。有的下饭可能并不动一筷子,但也要备上,那才是过日子的样子。下饭的搭配也很重要,譬如玉米面食泛甜,下饭要酸辣一些,吃起来味道丰富,也很可口。

  庙川人把小麦面叫白面,用于做臊子面、馒头、烙饼等。以前的白面少,庙川人一年也吃不上几顿,即便是吃一顿臊子面,也是家中有高兴事,或者要做什么大事,男主人才会说擀个面吧,女主人便和面擀出面条,熬出臊子浇头,全家人高高兴兴吃一顿。这一顿的下饭也很重要,除了常见的几种外,炒辣椒圈和酸辣土豆丝必不可少,因为庙川人把臊子面称为甜饭,必须配上与吃玉米面食一样的酸辣下饭。还有浆水面条,庙川人称其为酸饭,则要配上以辣和咸见长的下饭,譬如炒辣椒圈和炒咸菜丝、炒腌菜丝等。有些人家的早餐是馒头,和一碗浆水拌汤,但下饭却是凉拌黄瓜、醋泡蒜片、油泼咸菜等两三样,吃得亦是有滋有味。

  有了下饭,简单饭食便多了味道,亦有了仪式感。人们吃一两口饭,再吃一口下饭,有品有味。譬如吃臊子面,主妇会有意在臊子中少放盐,食者根据自己的口味轻重,自行放盐、醋、油泼辣子等,吃的是顺心顺意,享受的是安然自在。

  有一户人家做好了臊子面,又端上下饭,不料娃娃不小心却打翻了下饭,那下饭便没办法再吃了。男主人一脚踢在娃娃屁股上,将娃娃呵斥出去。那娃娃的哭声,与屋外的雨声混杂在一起,重重地砸在地上。庙川人的怒气重,即便是吃饭也压不住性子。多少年后那娃娃长大成人,会变成又踢下一代娃娃的人。

  以前的下饭单一,庙川人一筷子仅夹少许,美其名曰“弹(dan)筷子”,意即是个意思就行了,现在的下饭品种多了,弹筷子这个叫法,已一去不复返。

  三、吃相

  吃相见人品质,亦见人性,更见人命运。北方与南方不同,故两地人的吃相便也不同。北方人历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南方人则精致多菜且荤素搭配。譬如喝酒,更有东北虎干不过西北狼,西北狼干不过南方小绵羊的说法。地域不同,人们在吃喝上自然彰显个性,甚至忘乎所以。

  庙川人的吃相,多为快速、直接和舒畅,同是一盘菜或一碗饭,放在不同的地方吃,便有不同的情形。譬如下地干活回来的人,给他端来一碗酸浆水面片,他端起碗一口气便可吃完,你搞不清他那架势是吃还是在喝。干活出力的人,吃饭也习惯使然,无论如何都慢不下来。

  在家中饭桌边的吃相,则要看季节,譬如农忙时,哪怕是早餐也要快吃,慢了老人会扔下一句话:日头(太阳,更多指时间)不等人,说完便拿着农具出了门。年轻人赶紧把最后几口饭塞进嘴里,起身便往外跑。如果在农闲时,小孩或年轻人吃得快了,也会受长者指责:又没有什么急事,把馍吃好,把汤喝好,才不枉种庄稼吃了那么多苦。

  地里没活,吃相便缓慢。入冬后冰天雪地,寒风吹彻,人们便很少出门,吃饭也就慢了很多。庙川人把吃饭称为暖身子,所以慢慢吃饱,身上自然便暖和。入冬后甚至一天吃两顿饭,早饭吃得晚一点,可以把午饭包含进去,吃完在外面晒一会儿太阳,觉得很舒服。晚饭吃得早一点,在四五点即已吃完。庙川的气候冷,吃完饭把土炕烧上,天一黑就上炕暖着。庙川人将此称为暖炕,过的是舒心随意、轻松自在的日子。

  地里有活,吃相便快得急不可待。人常说,麦黄三五天,不收全落地。有的人甚至顾不上吃饭,天一亮就下地,中午在田间地头吃送来的饭,吃完一抹嘴就又割麦,直至天黑才回去。回到家吃的是晚饭,很丰富也很扎实。这顿饭一般在炕桌上吃,吃饭的人背靠炕柜,慢慢悠悠地吃。到这个点吃饭便不用急,而且因为今年的收成好,吃相便显得从容慰悦,隐隐能感觉到幸福感。

  庙川人是北方人,其北方人典型的屈折和谦卑,由吃相可见一斑。

  四、吃个饭

  庙川人请客的代名语,除此之外还有“吃饭来、一搭里吃饭”等等,无论是当面邀请,还是托人捎话,都是要请客的意思。如果在家里请客,那就是大事,请客者要提前做好准备,受邀者必郑重赴约。通常的情况是受邀者要带上茶叶、鸡蛋等,不可空着手去。

  请吃的菜品,大多是炖猪肉、炒鸡肉、蒸扣肉、红烧豆腐、炒鸡蛋、红烧丸子等荤菜,素菜则有红烧茄子、炒豆角、炒黄瓜、炒白菜等。猪和鸡是自家养的,蔬菜是自家种的,取之即用,源源不断。

  也有正赶上一家人正在吃饭的外人,本来是来说事的,但主人很快就说,他大大,来吃个饭,说着把一碗饭塞到那人手里,示意先吃饭后说事。如果那人是来讨要说法的,譬如这家的孩子打碎了他家的玻璃,或者这家的牛羊吃了他家的庄稼,他来是索赔的,但是人家把碗筷已塞到他手里,而且吃完一碗又盛了一碗,他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寒暄几句便起身离去。

  如果一家人要办红白事,事先要登门去请亲戚、邻居和连手(朋友),请的方式亦是说某天请你吃个饭。受邀的去跟红白事,会先吃一顿烩菜垫肚子,然后正式吃一顿席,一般为十三花,或九碗三行子。此时都是请来吃个饭的人,所以人们不再谈庄稼,而是表情凝重,一副身在大事中的模样。也难怪,无论是红事还是白事,虽然是某一家的大事,但被邀请者皆为亲朋,要把面子端住。不仅如此,还要给长者让座,给小孩夹菜,忙上一阵自己才吃,吃相优雅从容了很多。

  赶上红白事去别人家吃个饭,轻松自在,如果轮到自己家请人来吃个饭,则要忙前忙后好多天,直至事情结束,也顾不上吃一碗有油炸豆腐的烩菜。几年后有人还记得那人办吃个饭的事,说你那次办得不错,从此让庙川的吃个饭上了一个档次,那人便很欣然,花了钱又忙碌那么长时间,总算没有白费。但也有人持不同意见,在一旁说风凉话,不就是在庙川这么小的地方办了一个吃个饭嘛,好又能好出个多大的天?那人听后,脸又阴了。

  五、端饭

  端饭是庙川人的传统,意即自家做了好吃的,譬如炖猪肉、煎油餅、炒腊肉、包扁食等,要给亲朋、孤寡老人,或者长辈端一碗过去。家庭主妇会选大一点的碗,把菜压瓷实,再在上面放两个馍头,盖上一块纱布让小孩子端去。端饭的小孩子必是先吃过了的,否则端到半路会忍不住吃几口,有的小孩子自律能力差,弄不好一口气会全部吃完,拿着空碗回去说送到了,瞒天过海永不被家人知道。

  以前的庙川村,端饭是最好的肉菜,平时不怎么吃,但凡吃都要多做一些,尽量让困难的人也吃一碗。端过去的肉菜,会连碗一起放下,那些老人很珍惜端饭,会把一碗饭菜分好几顿吃,吃完了把碗洗干净送回。

  庙川村在年前杀了猪,会炖煮一大锅,请全村人都去吃,此情景称为吃杀猪菜。不论谁家杀了过年猪,会通知每家人不要做晚饭,无一例外都会被邀请过去吃一顿。今天你家杀了猪在你家吃,明天他家杀了猪又在他家吃,循环往复,乐此不疲。那些走动不便,或不愿意走动的老人,便要专门给他们把端饭送过去。

  春节期间唱秧歌(社火),要提前两三天黏糊秧歌的旱船、灯笼和旗帜等,这样的活儿一般都在寺庙中进行,到了中午,每家每户便做好饭端过去,大家碰上哪家的便吃哪家的,没有人挑剔。到了每晚唱秧歌时,人便多了起来,便一改端饭为叫饭,仍是每家每户做好饭,去叫唱秧歌和看秧歌的人来吃。如果叫不上人,或者做的饭没有被吃完,便心有不安。

  六、捎饭

  有几年庙川的竹子销路好,人们收完秋粮便都去割竹子,一季忙下来能挣不少钱。庙川的竹子与南方竹子不一样,最高也就一米多,但常常是密集的一大片,运气好的人碰到,能割上好几天。割下的竹子一百根算一捆,但庙川人习惯称为一把,有的人一天能割十把,有的人则一天只能割两三把,力气大小和手脚灵巧与否,是关键原因。

  到了中午,每家每户便做好饭送过去,让割竹子的家人吃。起初是每家都有一人送饭,后来大家觉得送饭的人太多,便每天选一人集中送,每家每户轮值。大家把轮值的人叫送饭,其他人家则叫捎饭。那几年一直在割竹子,捎饭一名便被叫了下来。

  捎饭大多是扎实的饭菜,譬如米饭、馒头配炒肉等,要让割竹子的家人吃饱,以便下午继续干活。主妇们把捎饭用瓦罐盛好,让轮值的人用背篓背走。那背篓专用于送捎饭,是村里手艺最好的急娃子编的。急娃子小时候长到十岁,仍只有两三岁孩子那么大,他母亲着急地说,我的急娃子,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他后来长了一点,但仍然很矮,而急娃子一名却被叫开,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大名。

  急娃子虽然手脚不利索,但也在割竹子的行列,他割竹子时专挑笔直的,弯曲的从来不在他视野。正因为如此,他每天只能割一两把,一个冬天下来也挣不了多少钱。有一年到了腊月,他与大家一起吃完捎饭,用幽幽的语气说,明年不用在山里吃捎饭了,说完又幽幽一笑。以前有人说急娃子会预言,便觉得竹子被割了这么多年,也许明年再也长不出新竹子,那真的就割不上了。不料第二年没有人收购竹子,大家都闲了下来,捎饭这个名词也不再被人提及。

  七、换饭

  一日三餐,张家做的每一顿,与李家的不一样,李家的与王家的又完全是两种样子。好吃的都在别人家,这是心理原因,因为自家的饭吃习惯了,偶尔吃一次别人家的饭菜,便牢记味道并念念不忘。

  于是就出现了换饭。

  自己家做好了饭,不爱吃,便端一碗去别人家,声称家里的娃娃没胃口,他阿姨(对邻居主妇的习惯称呼)给舀一碗你家的饭,我们家这一碗留给你的娃娃吃。那主妇赶紧舀一碗饭给那人,并说吃完了再来端。换饭仅一碗便已足够,哪怕在下一顿再来换,也不能在同一顿频繁去换,那样就失了礼节。

  喜欢换饭的人,主要是自家的饭菜不是缺油,便是无肉,所以便换一碗别人家的饭解馋。庙川人的嗅觉很灵敏,能准确闻出谁家在做什么菜,他一旦动心,别人家的一碗饭菜便必然是他的。有人分析换饭原因,认为他们的嗅觉之所以灵敏,是因为长期不能满足味觉补充,就像口渴并不只是嘴想喝水,而是体内神经在左右着人。所以在庙川这样的地方,换饭是唯一的换口味方式,时间长了便会变成习惯。

  上面提到的那换饭人,打的是为娃娃换饭的旗号,其实是为满足自己口腹之欲,那换来的一碗饭菜,还没到家就被他吃完。翌日他家娃娃去换饭的那家人,说昨晚他家的洋芽节节(玉米面)好吃,他吃了一大碗,晚上睡觉都撑得肚子不舒服。那人换饭的事于是传开,他再也不好意思去换饭。

  另有一人专以换饭过日子,每顿随便做一点便去别人家换。他的一碗饭清汤寡水,却一天又一天换得十几家的不同饭菜,吃得有滋有味。有一人看不下去便对那人说,你这个样子的活法,等于全村人养了你。那人说有庙川村,就有换饭这个事情,就必然有换饭的人,你有什么本事改变?别人不好再说什么,他便仍然靠换饭度日,直至终老。

  八、借盐

  冼家女人做饭做到一半,发现没有盐了,便拿小碗去杨家借盐。到了杨家栅栏门外先叫一声,他杨阿姨在家吗?我家没盐了,借一点盐。屋内应声出来一个男人,冼家女人便又说,他杨大大在家啊,我家没盐了,借你们家一点盐。杨家男人说不知道屋里头的把盐放在哪儿了,等她回来了给你送过去。结果杨家男人忘了此事,冼家女人左等右等不见盐来,最后认定杨家不想借,于是吃了一顿没盐的饭。

  借盐是让人难堪的事,去借怕被人拒绝,不借又没办法解决,所以但凡借盐都犹豫再三,才拿着碗出门。庙川是买东西不便的偏僻之地,最近的商店也在十里之外,如果平时储存物资不足,一旦断粮断炊便让人抓狂。杨家男人既然已答应借盐,冼家女人便可再去一趟,但窘迫犹如漩涡一般淹没了她,她无力把脚步挪出门去,便被窘迫的漩涡吞没。

  另有王家女人,是从外地嫁过来的,受庙川村传统少一些,做事便大方洒脱很多。她有一次去借盐,对方含含糊糊想推托,她便笑着说就借你一点盐,又不是借你身上的肉,啰嗦什么,赶紧去给我取过来!那人不好再说什么,忙不迭地取一碗盐递到她手上。她端着盐笑着回家,不知是笑自己泼辣,还是笑那男人很轻易就被她拿下。

  杨家男人当时忘了冼家女人借盐的事,事后更是忘得一干二净。冼家女人从窘迫的漩涡挣扎出来,便对杨家产生了恨意,从此不再与杨家人说话。不说话是庙川人表达情绪的常见方式,一家人不对另一家人说话,另一家人有所觉察后便憋着,也不与对方说话,两家的关系从此再也无法恢复。

  九、火炕子

  庙川村的每户人家都有火炕子,常见的是在地上挖一个坑,抱来柴火点着,便可烤火取暖,还可以烧水,做简单的炖煮饭菜。很多人家的火炕子离灶台不远,是为了做饭方便,譬如在山上猎捕了兽物,便在火炕子上挂一个铁吊罐,将其慢慢炖熟。那样的情形多在以前,现在的动物多受保护,已无猎捕行为,火炕子上的铁吊罐多用于燉煮猪肉等。

  火炕子无论春夏秋冬都烧火,有些人家的早餐,也可以在火炕子旁完成。譬如将铁架子放置火炕子上烧汤,下面一边烤火一边就可做成。还有放置几天已冷硬的馒头,切成片放在火堆旁烤,待饭做好便已烤得焦黄,取之即可食用。

  火炕子的用处可谓多矣,譬如烤嫩玉米、火焖土豆等,都可以在火炕子旁完成。有一人突发灵感,将一头大蒜埋入火堆中焖熟,居然十分好吃。还有人出门时在火炕子上蒸一锅土豆,回来便吃上了可口的熟土豆。入冬后如果吃饭的人少,人们便在火炕子上做饭,一个铁吊罐或煮或炖,一个铁架子上的小锅或炒或烩,很快就能吃到嘴里。吃到嘴里是庙川人对吃饭的专用词,含有辛苦劳作,终于换来口腹之福的意思。

  火炕子大多都不熄火,将长木头边烧边往里推,可保证彻夜不熄。还有的人会在临睡前把火封住,第二天早上捅开仍有明火,添柴火进去即可生火。据说距庙川不远的一个村子,有一户人家的火炕子,从清代至今从未熄灭过。那一家人为何那般精心照料火炕子,无人能说清原因。

  有一人病了,寻医问药均不见好转,一位老人说,让他坐在火炕子旁边烤上三天,看看效果如何,那人被烤了三天,奇迹般痊愈。

  十、柴火

  庙川人做饭用的柴火,以青冈木为多,且为粗棒,可劈开成条,耐烧而且火劲足,做饭不用老往灶膛里添加柴火。其他的杂树多是细柴,用于刚开始点火,待火烧大,亦到了做饭吃紧的关头,便要用青冈木柴,否则火候不足会影响味道。庙川四周的山上都长有青冈,以前林业政策宽松,人们在腊月砍一些青冈,备足一年够用的柴火。现在禁止乱砍乱伐,人们便上山把枯死的青冈拉下山,也能维持烧火所用。

  庙川人吃饭讲究柴火饭,像馓饭、搅团、蒸馒头、炖猪腿等,都要烧火力足的柴火。他们说柴火饭的味道好,换成用别的柴火做,或者在另外的地方,做不出庙川人常吃的味道。有一人炒青辣椒,第一次用了细柴烧火,炒出的辣椒生辣爆裂,吃得那人一脸不自在。后来他改用青冈木烧火,一下子把辣椒炒到位,吃起来辣爽可口,颇为顺意。

  木炭是庙川人的另一种柴火,在山上的炭窑中烧出后,整条背回码放在闲屋中。火炕子大约在十多年前逐渐消失,原因是人们都已改烧炭火,无论喝罐罐茶、烤馍馍和烧水,还是在冬天取暖,都颇为方便。

  在一户人家,火盆中的青冈炭火燃烧得很旺,午夜时光因此没有丝毫倦意,反之却有了一股要急于表达什么,或者要说出什么的气氛。其他人都已经睡了,只有两位上了年纪的男人各持一个罐罐茶壶,在一杯一杯地喝着茶。两位男人中的一位是主人,另一位是他的亲家,他们边喝茶边谈论儿女的结婚之事。喝完罐罐茶,事情已经谈定,那亲家便下炕穿鞋要回去。主人劝他住一晚,他摇摇头说,天亮后还要给那一窑青冈木炭灭火呢,去晚了会浪费一窑的好青冈。主人只好任由对方离去,他准备睡觉,却看见那一盆青冈木炭燃烧得很旺,便把火盆端下炕放在地上,心想后半夜会暖和一些。

  十一、火在笑

  小时候帮母亲在灶膛前添柴看火,母亲在灶台前忙个不停,她偶尔会停下对我说,快听,火在笑。我侧耳听见灶膛里的火焰在呼呼作响,而且极富韵律,真的像是在笑。母亲说火笑了是吉兆,听到火笑的我一定能把书念好。别人让我好好念书我不爱听,唯独母亲的话我能听进去,而且会增加信心。

  其实火笑,是燃烧的火焰升腾时,因灶膛内温度太高,加之没有对流的空气,便自然发出的声响。即便如此,火也不经常笑,偶尔笑一次也是突然而起,把动听的声音传入人的耳朵。如果在通风的地方或在野外,火则不会笑。有人说,火只会对经常围在灶台前的人笑,无疑,家庭妇女是听火笑最多的人。

  火笑了,在北方农村有多种说法,且都与做饭和吃饭有关。有一户人家的女儿从未听见火笑,在出嫁前一天听见火在笑,村里人遂议论,有祝福亦有担心。那女孩的母亲不高兴地说,就是个火烧出的响声嘛,哪有那么多的说法。不料女儿出嫁三天后哭着回来了,原因是丈夫刚结婚就家暴,女儿的婚姻就那样宣告结束。之后女儿做饭时经常听见火笑,不仅是她,连她母亲也同样紧张,不知火笑是吉还是凶。

  火除了笑,还会炸响。常常是正在做饭,灶膛里便发出一声脆响,让人惊恐大锅会被掀翻,但那响声平息后,却不再有声响,直至灶膛里的火又发出笑声,人们才放松下来。

  十二、罐罐茶

  每天早上,庙川人在喝罐罐茶,天水人在喝罐罐茶,甘肃人在喝罐罐茶。远的地方不说,单就庙川来说,早晚温差大,所以早上便要喝罐罐茶,那烫热的茶汁入肚,身上就暖和起来,人也就醒过了神。也许屋外寒风呼啸,一场雪正落得紧,但是喝了罐罐茶,满足感足以让天地变小,让寒风退却。

  专用的罐罐多为铁质或陶瓷的,有短小的把子,但因为要放在明火上煮,人们便做出易于取放的铁丝把子,用完往墙上一挂,避免下次到处找。罐罐都不大,先入茶叶后入水,放火炕子的火堆旁或炉子上,很快就煮出浓酽的汤汁。罐罐一次仅能煮出一小杯茶,但庙川人要的就是这样,一次煮出一杯的口感好,而且频繁操作,其仪式感也让人心满意足。喝一顿罐罐茶,大约需要一小时,有二十小杯左右即可喝足。

  用的茶叶是山茶,一斤二十块左右,叶片大味道浓,煮出的汤汁颇为浓酽,一般人喝觉得苦,硬着头皮喝完一杯,死活不接第二杯。庙川的男人三十岁左右开始喝罐罐茶,早中晚都喝,一直喝到老。我离开庙川村时,还不到喝罐罐茶的年龄,三十年过后回去,同龄人都用罐罐茶招待我,我也能喝下去。

  有一次回去,我的一位发小约我去他家喝罐罐茶,想必他做了准备,除了罐罐茶还有别的食物。但我在第二天早上要急于离开,他遗憾地说没有喝上罐罐茶,一上午会精神不振,多少喝上几杯。车来了,他拉我往他家走,同时招呼司机也喝几杯,早上的罐罐茶嘛,不喝一天没精神,多喝绝对好处多。于是我们便在他家喝了罐罐茶,他媳妇很快端来了玉米节节,吃过一碗后浑身温热,出门后一点也不觉得冷,挥挥手与发小告别,上车离去。

  好几年没有回老家去,很怀念罐罐茶。

  十三、烤馍馍

  可以理解为喝罐罐茶的专配,有的老人一边喝罐罐茶,一边吃烤得焦黄的馍馍,就是一顿早餐。庙川人过几天会蒸一笼馍馍,除了第一顿可吃到热乎的外,其他时候都是凉的,所以烤馍馍在每日都可以见到,甚至每顿饭都必不可少。

  烤馍馍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将整个馍馍放到火旁边,翻来覆去地烤,烤热了揭开表皮,里面的馍芯温热可口,像刚出锅的一样。另一种是将馍馍切片,同样放到火旁边翻来覆去地烤,同样会烤得焦黄,吃起来脆酥爽口,嘎巴作响。

  在野外也可以烤馍馍,譬如去村后的大庙沟放牛,或者去山坡上拾柴,中午不能回家吃午饭,便生一堆火烤馍馍。不论是在家还是在野外,烤出的馍馍都差不多,边吃边喝自带水壶中的凉开水,便应付一顿。

  还有一种烤馍馍,却不是用火烤,而是在锅中放油,将馍馍切片贴热锅烤,待两面都变得金黄便出锅。有人喜欢放盐和花椒,叫椒盐馍馍。这一类烤馍馍一般都是配炒菜吃,家庭主妇们炒好了菜,用一个小锅迅速将馍馍片烤好,便和菜一起端上饭桌。

  庙川人认为吃烤馍馍养胃,便经常吃,有人甚至把刚出锅的馍馍也烤着吃,大人甚至督促小孩也坚持吃烤馍馍,有人说小孩的胃好好的,没必要这么早就养吧?大人们说,坏胃都是从好胃转过去的,早养有好处。

  十四、火烧子

  是庙川人利用火堆下的热灰,烧出的一种饼。此饼美其名曰“火烧子”,意即用火烧出的饼。烧这种饼有两个关键,一个是面要用刚打下的新麦;另一个是先烧好火,积一层炭火以备加温。因为这两个原因,做火烧子一般多在夏季麦收后,具体做法是先用石磨将新麦磨出面,和面揉好后拨开热灰,将面饼放进去盖上一层热灰,再在上面铺一层炭火,烧半小时即可掏出食用。

  火烧子的味道鲜香,口感酥脆,是小孩子的最爱。其实只有小孩子吃火烧子,大人是不怎么吃的。我小时候淘气不好好上学,母亲用多种方法诱惑和激励我,其中就有星期天用新麦面给我做火烧子,但条件是星期一必须按时起床去上学。我吃著火烧子点头应下,到了第二天却瞌睡得不行,听到母亲的脚步声近了,或是因为愧疚,便一骨碌爬起。

  小孩子吃上好东西,会忍不住对小伙伴们炫耀,吃不上的小孩或抢,或用恶毒的语言诅咒。庙川民风彪悍,小孩子到五六岁便已学会诅咒,遇到不如意的事情,会将某人或某事诅咒得体无完肤,犹加坠入地狱永不会复生。譬如与火烧子有关的一件事,一小孩拿着火烧子边走边吃,其神情极具满足感。另一小孩便诅咒他,他哭着回家告状给母亲,母亲在第二天又做一个火烧子,挂在他脖子上,以防被别的小孩抢走。所有小孩子都没见过那样的阵势,顿时不知所措,更忘了诅咒。

  小孩子长到十五六岁,慢慢就忘了诅咒,到了三十岁左右,便彻底不再诅咒。人长到了这个年龄,更多的是无奈和隐忍,诅咒还有什么用呢?

  十五、蜂蜜

  家养的蜜蜂,产蜜量不高,但蜜汁的含糖量很高,食之很甜。

  早先,庙川人养蜂用的是土办法,锯一根粗木头,再横切将中间掏空,就可以养蜂了。那样的蜂桶用时间长了,会裂缝或变形,庙川人便用藤条捆一圈,又能用几年。夏天时蜜蜂外出釆蜜,庙川人不管它们的死活,到了冬天则要用白糖喂它们,不然到了开春蜂桶里静悄悄,蜜蜂已被饿死。

  庙川人养出的蜂蜜,浓稠密黏,舀一小勺子入口,其绵密浓甜的味道浸遍舌尖,亦让味蕾受到强烈刺激,一口就咽了下去。但庙川人不擅长加工,所以人们吃到的蜂蜜,仅为从蜂巢中流出的,难免会有杂质。有一人滔滔不绝地讲述蜂王浆如何好吃,但却不知如何制作蜂王浆。

  外面的养蜂人,会用大卡车拉来几十箱蜜蜂,在庙川一带放养。他们用的是统一制作的方形蜂箱,有通风窗,放蜂人在早上打开出入小口,蜜蜂便成群飞出采蜜,晚上又自行飞回。庙川人因那样的蜂箱受了刺激,遂将自家的蜜蜂称为土蜂,将外面来的蜜蜂称为洋蜂,并试图改装木质蜂桶,终不成功。

  庙川人想尝尝洋蜂产的蜜,那些养蜂人说临走时才打蜜,到时候给每家送一瓶,谁也没料到养蜂人在一夜间,将蜂箱装车拉走了,庙川人终归还是没有吃上洋蜂产的蜜。

  多年后,庙川人也开始往外卖蜂蜜,才知道一瓶蜂蜜至少两斤,值二百块钱左右。他们便明白当年的养蜂人,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悄悄离去。

  十六、烟熏肉

  我二叔是庙川的专业杀猪匠,庙川人在整个腊月间排队请他,他每杀完一头猪,主家会给他一吊子肉(长条形,三斤左右),十余家的猪杀下来,差不多能收一头猪的肉。一生单身的二叔,每年也能吃一头猪肉。

  庙川人杀了过年猪,除了将一部分炼成臊子外,其他部分如前后腿、项圈(脖子)、长条形五花肉等,挂到火炕子上面的房梁上,利用火炕子烟火熏成,以待不同的季节食用。烟火熏成的也就是腊肉,但庙川人的概念中没有腊肉一说,他们将其称为“烟熏肉”。这个说法也说得通,因为火炕子的烟火每天都熏那肉,即使不抹咸盐也不会腐坏,而且味道也很纯正。

  烟熏肉有时候会在房梁上挂一年,一天天被烟火熏着,很快就变了颜色。但人们却不取下,直至要吃时才搭梯子上去取下一块。平时,人们在火炕子旁烤火,烟熏肉会啪的一声掉下油滴,在火中炸出一声响。人们这才想起上面还挂有烟熏肉,便抬头去看,如果烟熏肉还多,便觉得殷实幸福,如果只剩下一两块,便想着要省着吃,过日子不能锅里不见油,饭中不见荤腥。

  吃烟熏肉大致在两种时候,其一为家里人要外出办大事,便取一条五花肉,切成片炒两三个菜,以示出门顺利吉祥。其二为家里来了客人,也要取一条五花肉炒菜,算是待客肉菜。

  有的庙川人家,到了第二年底又杀过年猪,房梁上的烟熏肉还剩有几条,新杀的猪肉挂上去后,有新有旧,显得殷实富足。不过再好的烟熏肉也不能时间太长,否则生蛆便无法吃了,所以上一年的烟熏肉,要尽快吃掉。

  十七、臊子

  庙川人炼臊子,是过年猪宰杀后的两三天,选择脂肪厚又帶瘦肉的部位,切碎后炼成臊子。炼臊子时,起初的火要大,等油脂炼出便调小火,慢慢把瘦肉炼冶收紧,吃时会有不错的口感。庙川人炼臊子是大事,挑选好的肉在案板上堆成山,要用很多时间才能切碎。炼臊子用的是大锅,油慢慢炼出,瘦肉亦收紧,炼好后一并装入大缸中,慢慢吃上一年。

  臊子在缸中会凝住(猪油的原因),白汪汪的一层,挖开后下面也凝着,再取用就知道要用力。庙川人都用铁勺挖取臊子,一勺不够再挖半勺,一勺太多抖进去半勺。臊子中的瘦肉略显黑,但不是因为变质发黑,而是被白腻猪油映衬的原因。臊子中的瘦肉,吃起来密实紧凑,很有嚼头,不失为臊子的一大特色。臊子的油和瘦肉都是炼熟的,入锅热化后即可放菜爆炒,不然油会被烧得无味,瘦肉也会变得干瘪,吃起来影响口感。

  庙川一带气候湿润,将一缸臊子放置阴凉处,倒也不会腐坏。每家每户装臊子的是专用缸,除了臊子不装别的。时间长了,似乎臊子能养缸,但凡老缸装臊子总不会坏,而新缸就不好说了,冷不丁哪天揭开缸盖,臊子上面就是一层毛,那一缸臊子便不能吃了。是因为缸内的水分没有沥干,或者透气漏风,坏了一缸臊子。

  臊子大致有两种吃法,一种是做臊子面的浇头,从大缸中挖一勺臊子,用于炒香葱姜蒜,增加浇头的油肉感和独特味道。别的地方做臊子面的浇头,会用清油爆炒新鲜五花肉,或放一些肉丁,吃起来鲜香。但庙川人喜欢用炼出的臊子做浇头,觉得那样的味道更醇厚。

  另一种吃法,是用臊子炒菜,譬如炒土豆丝、炒白菜、炒辣椒等等,一勺臊子入热锅,很快就会化开,爆炒出的菜味道好,吃起来可口。有的庙川人喜欢挖一小勺臊子,放入热饭中融开,亦有醇浓的味道。

  有的庙川人家,刚杀猪时炼的臊子不够,吃半年便从房梁上取下一两条烟熏五花肉,炼出新臊子接着吃。新臊子不如老臊子好吃,那家人觉得饭菜味道寡淡,心里亦盘算明年要一次多炼些臊子,争取吃到杀下一头过年猪。

  十八、猪腿肉

  庙川人对猪腿肉情有独钟,每杀了过年猪,都要选带骨肉的前后四条腿,单独剁下挂在通风的地方。猪腿呈扇形,在蹄部穿一个眼,用钩子倒挂起来,是农家人屋檐下的风景。猪腿大说明养的猪肥大,猪腿小则说明养的猪小,会让看见的人啧啧几声,心想这么小的猪腿也好意思挂出来。

  庙川人将猪腿肉简称为猪腿,但凡他们提到猪腿,并不是说猪身上的一条腿或四条腿,而是说要吃一顿猪腿肉。猪腿有骨有肉,尤其是肉,吃起来有难得的糯绵感。吃猪腿肉,其实是边啃边吃,吃的是外面的猪皮,一入口便有胶原美感;啃的是骨上带肉,精细柔嫩,很有嚼头。

  在腊月二十九或三十,订婚的小伙子要背一条猪腿,去给对象的父母拜年。在别的地方,拜年在大年初一才开始,但庙川没结婚的小伙子,必须要在腊月二十九或三十完成此事,因为对象的父母也许在大年初一会吃猪腿肉。以前的人说生儿子持家养老,现在的人则说生女儿值钱,一大笔彩礼不说,连猪也不用养了,准女婿会早早地把猪腿送来。如果有两三个女儿,两三笔彩礼加起来足以养老,还愁什么呢?有一小伙子东借西凑好不容易结了婚,办完喜事的第二天就有人来要账,被逼得没办法,只好上新疆打工挣钱。

  四条猪腿,送出去一条,还剩三条是自家人吃的。逢年过节,从房梁上取下一条,清洗去表面的熏渍,然后剁成块,与白萝卜一起炖煮,待炖熟后每人一碗,配一个烙饼或馒头,吃得颇为过瘾。

  一条猪腿也就吃一顿,所以在哪个时间或哪个季节吃,要计划好时间。庙川人吃东西都有计划,吃要有吃的说法,说更要有说的话题。吃完了猪腿肉,人们不再说吃猪肉,虽然经常用臊子炒菜,但那是过日子,不像吃猪腿肉,才是真正的吃肉。

  十九、猪蹄

  猪腿包括猪蹄,炖煮前先将猪蹄剁下,放在火上把毛烧干净,然后用钳子把蹄子的外壳夹住扯下,再把蹄缝里面的毛用烧红的钳子烫干净,放入清水中泡一会儿,用刀刮洗干净,与猪腿肉一起炖煮。

  猪蹄吃起来筋道,而且有嚼头,大人小孩子都喜欢吃。因为猪蹄都是整只炖煮,所以比猪腿肉块要大,但再大也只有一块,由谁来吃就成了問题。按庙川人的习惯,但凡少的东西都由年长者吃,猪蹄也不例外。但老人却死活不吃,是因为觉得不好意思,便极力推却,如果你还是坚持劝说,老人们会发火,甚至还会动手。庙川人的脾气就是这样,到了最后已无对错,只看顺不顺老人的意愿,顺了意愿,哪怕错也是对;不顺意愿,对了也是错。乡村老人,有时候让人觉得比村口的树还高,比河边的石头还大。

  老人们推来推去不吃,反倒让小孩子逮到了机会,他们眼明手快,一把从碗中抢到猪蹄,边往外跑边吃,等到大人们把他们追上,那只猪蹄已被吃得差不多了。

  庙川村的大人,无一例外会给小孩子灌输一个说法:吃了猪蹄,在近处说不到媳妇,只能到远处去说。庙川人把说媒称为说媳妇,如果一个小伙子到了年龄,便请德高望重的长者,出面去给瞅定的姑娘家提亲。我小时候不听话,大人不让吃猪蹄却偏偏要吃,等到大人发现,一个猪蹄早已进了我的肚子。大人们便生气地说,你娃在眼前头说不上媳妇,恐怕以后是跑远路的命。我当时觉得那是诅咒,心里便恨恨地想,我长大后如果去了别的地方,一辈子也不回来。

  长大后,我远行新疆并成了家,不知与小时候吃猪蹄有没有关系。

  二十、猪头肉

  庙川人在一年之中,只能吃一次猪头肉。猪头因为脂肪少,加之猪脑内部容易腐坏,所以宰杀后不可久放,一般在火炕子上挂十几天,就必须吃掉。庙川人将猪头肉只称为猪头,准备吃时只简单地说吃个猪头,大人小孩自然都明白。猪是腊月二十五左右杀的,挂十多天也就到了正月十五,所以元宵节是庙川人吃猪头肉的日子。

  做猪头肉一般是卤煮,先用火将残留的毛烧去,然后放入清水用刀刮去烧渍。庙川人做猪肉,不火烧便不放心,所以清洗和刀刮很费事,但人们不嫌麻烦,好像经过这两个程序后的猪头肉更好吃。最后是将猪头从中劈开,再冲洗一遍,让猪头上不留一毛一污渍。

  卤煮猪肉,先入沸水煮出血沫和脏物,然后捞出放入另一大锅,那锅中的水早已烧开,翻滚的水花像人一样急切。猪头入锅先煮几分钟,此时可准备花椒、砂仁、大香、草果、茴香、桂皮、肉蒄、香叶、山奈、香草、丁香、干姜、碧波、香砂、干辣椒等,一并放入小布袋中,封口后用小铁锤砸碎,然后放进煮猪头的大锅中。

  这便是卤料,锅中的猪头便是被卤煮。

  卤好后,要将两个猪耳朵,和一条猪舌头另行切下,用作其他方式食用。卤猪头不用爆炒,但偶尔会凉拌,根据个人喜好而已。吃猪头肉,一定会事先准备一碗调料,待猪头出锅便撕开蘸着调料吃,十分过瘾。

  庙川人喜欢吃蒜,吃猪头必然会备好当年的脆蒜瓣,吃几口肉,就吃一颗蒜瓣,用他们的话说,那样吃猪头肉,给个皇帝都不换。

  二十一、口条

  口条就是猪舌头,一般情况下,将口条与猪头肉一起卤好放凉,然后切片,与木耳、粉条、胡萝卜丝和在一起,放咸盐、葱段、姜丝、蒜末、胡椒粉、辣椒面、香醋等,最后将一勺热油泼上去,就是一道难得的凉拌口条。之所以说难得,是因为吃口条,与吃猪头肉和猪蹄一样,一年仅有一次。做凉拌口条的家庭主妇,在操作中颇为慎重,生怕一不小心搞砸,落下被人议论一年的话把。

  也有庙川人将口条切片后不放他物,单一凉拌而吃的,那样便不能用盘子装,只能用小碟。凉拌口条滑溜、脆爽、鲜嫩,咀嚼起来味道不同。之所以说不同,是因为庙川人不吃其他家畜的舌头,只吃猪口条,一代一代吃下来,吃出了弥足珍贵之感。

  吃口条,以小口吃为宜,与庙川人以前下饭的“弹筷子”颇为相似。有的菜,以量大吃起来为爽,譬如猪头肉,大口吃,图的是痛快;有的菜,却要小口吃,每口只吃一点点,吃多吃快了便没有滋味。在庙川村,吃饭和活人一样,有的人一年下来挣不少钱,有的人一年分文未挣,但只要粮食够吃,都能活下去。

  吃凉拌口条,一般都要喝酒。庙川人喝酒不讲究,十几块钱一瓶的能喝,两三百元一瓶的也能喝。问他们哪个酒好喝,如果他们喝多了,会说十几块钱的酒味道足;如果没有喝多,又会说两种酒差不多,连人都喝不醉,哪个好哪个不好,又有什么意思?

  庙川人边喝边吃,直至大醉一头歪倒,否则不会停顿。不管是醉还是没醉,最后只会剩下酒,而口条则一点也不剩。

  二十二、猪耳朵

  凉拌猪耳朵,常放的配菜有胡萝卜丝和细粉丝,除了葱姜蒜和香醋外,还要放香油,而且要多放一点,才能提味。庙川人在大年三十晚上吃猪腿,用他们的话说人在屋里,肉在碗里,便不需别的什么菜。而凉拌猪耳朵,在大年初一吃过早饭后,要赶紧凉拌好,以备招待来拜年的人。一头猪就两个猪耳朵,实际上切不了多少,所以胡萝卜丝和细粉丝要多放一些,用于撑面子的下酒菜。别处的下酒菜,有炒热菜,但庙川人对此不屑一顾,认为酒本来是烧的,配上凉菜吃才最好。当然也有热菜下酒,但最多是韭菜炒鸡蛋,至于肉菜或其他蔬菜,端上桌也没有人动一筷子。

  猪耳朵比口条和猪头肉脆软,可切出很细的丝,如果斜刀切,亦可切出斜片,吃起来有嘎巴声响。在所有的肉食中,猪耳朵是最脆的,难怪人们要将其单独烹制。庙川人自然知道猪耳朵的好处,所以从不爆炒,他们认为那样做的人比猪还蠢,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正在吃猪身上最好的东西,就别骂猪了。

  人们在过年时空闲,来拜年便会多坐一会儿。多坐酒便喝得多,菜也吃得快,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加凉拌猪耳朵。家庭主妇会把握好量,每加一盘仅拨少许猪耳朵,多拨胡萝卜丝和细粉丝,就又端上了桌。虽然有一盆凉拌猪耳朵,但不知道还会来多少人,如果端不出凉拌猪耳朵,男人们会破口大骂,甚至还会动手。庙川人把面子看得重,如果面子受损,不让搞砸了的女人吃点苦,便收不了场。

  典型的乡村暴力,是巨大的畸形民风,也是传统根系上开出的恶之花。有一人因为凉拌猪耳朵没有及时端上桌,他觉得没有面子,便打了老婆,结果被判了三年,庙川人这才知道打老婆也犯法,从此便没有人敢再打老婆,做凉拌猪耳朵的妇女们,再也不会那么紧张。

  二十三、猪尾巴

  同样也少,也是一年才能吃一次。庙川人却不直接叫猪尾巴,而是叫一根皮、一节香、肉棍子等。此物简单,从宰杀的猪身上剁下后,多用于烧、卤、酱、凉拌等。庙川人在平时做饭很简单,他们把做饭复杂的人称为“烧料子”,并不对别人吃得好而嫉妒,而是压根看不顺眼。但庙川人对待一根猪尾巴,却掌握了如此之多的烹调方法,不得不说是例外。

  一根猪尾巴,剁长一点有四五截,炖汤或红烧都可以,譬如猪尾巴红枣汤、猪尾巴木爪汤、红烧萝卜等。剁短一点有七八截,做黄豆焖猪尾巴、胡萝卜煲猪尾、泡椒猪尾、杜仲煲猪尾等等。因为猪尾巴的数量有限,大人会给每个小孩子分好,避免他们争抢打架。小孩子吃饭狼吞虎咽,两三口便已吃完,便眼睁睁地望别人,父亲或母亲便把自己的一份给他,并说吃了这一截就没有了,只有等到年底杀过年猪才能吃上。那小孩子便天天到猪圈前念叨,猪啊猪,你长快些,快快长到年底。有懂事的小孩嘲笑说,猪怎么能掌握时间,你应该对时间说让它过快一些,很快就到了年底。那小孩一瞪眼说,我给猪在说话,猪不应声你应声,你是猪吗?一句话把那小孩噎得怏怏然离去。

  猪尾巴卤熟后,连皮带骨都可以吃,其皮绵软酥烂,其骨脆爽可嚼,庙川人夹一块入口,只见腮帮子蠕动,要不了几下就平静下来,已把猪尾骨咀嚼咽了下去。

  吃猪尾巴大多在腊月,此时虽然快要过年,但却是最忙的时候,有人便后悔刚吃了猪尾巴,一忙都忙“忘”球掉了,还不如放在过年时吃。外面寒风吹彻,快要下雪了,那人感叹着,又赶紧去干活。

  二十四、碗

  庙川人家的碗,多为老碗,不仅图案古朴,而且瓷质也颇为老旧,大概用了数十年。不是庙川人舍不得换新的,而是他们对老碗有感情,总觉得用一个碗吃了几十年饭,就好像活了几十年人一样,心里踏实。还有一种心理原因,日子过得并不富裕,而且多数时候处在贫穷之中,对于已拥有的东西自然珍惜。

  虽然都是老碗,但分粗碗和细碗,质地也截然不同。粗碗虽粗,但却结实;细碗精致,却让人觉得须小心使用,否则碎了心疼。人们吃饭也分粗碗和细碗,譬如吃玉米面食,或块状的饭,还有炖肉等,便用粗碗。而吃面条、喝汤等,则用细碗。粗碗细碗在碗柜中也分开放,吃什么饭用什么碗,从不含糊。

  据说以前有木头碗,还有泥碗,我小时候没见过,一定早已不用。但我见过木勺、木铲和木桶,结实耐用,在我到新疆后好多年,庙川人一直还在用。除此之外,每户都备有一套红白事专用的碗,但凡谁家过事便集于一处,可同时上十桌左右的酒席。我们家的是一套白底蓝花碗,在庙川村仅此一套,过完事我去收碗,只管挑白底蓝花的,稳稳能挑够十五个。

  我离开庙川村已有三十一年,至今已变成新疆人。某一年回去,大哥说还留着我小时候吃饭的碗,问我要不要带走,那一刻,我觉得我与故乡的根没有断,而且还隐隐在延續。

  二十五、筷子

  庙川人用筷子很讲究,我曾见过筷子顶端包铜和银的,显得颇为金贵。筷子是普通竹木,但那样一包,似乎味道就不一样了。其实那样的筷子并不常用,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或逢年过节由长辈使用。

  庙川村背后的山上到处是竹子,而且优质树木也不少,做出筷子一点也不难,但人们只在庙会上吃羊肉时做木筷子,吃完也不带回,下次在庙会上再制作,不怕麻烦。正月十五的庙会上会杀羊,然后炖煮熟了,每人吃一碗。庙川一带水草丰美,羊长得肥硕,但膻味重,有的人吃一顿几天都不散味,不将筷子带回的原因便在于此。

  有的人家用的是老筷子,老到什么程度呢?上面明显有包浆,但不影响吃饭,吃完了放进热水清洗,也不会泡胀或裂缝。老年人说,任何一双筷子,被洗的次数永远多于吃饭的次数。真是那样,每一顿饭后洗碗,都要把老筷子洗一洗,沥干水后端端正正插进筷子笼中。

  买来了新筷子,要用热水煮一煮才会用。原因还是因为庙川村潮湿,须将筷子的水分杀尽,才会用得时间久。有了新筷子就天天用,用熟了才好用。其实一双筷子在生活中并不重要,但庙川人认为没有筷子,再好的饭也吃不到嘴里,所以筷子才是饭的根源。

  有一年一家旅游公司到庙川村,口口声声说要打造文化,村中的一位老人读书多,对旅游公司的人说,打造文化是很糊涂的说法,文化是经过几百年几千年才形成的,比如筷子,你说你要打造,你会打造出什么?

  二十六、香椿

  香椿是庙川人最喜欢的野菜,在四月底或五月初便可釆摘。也有在房前屋后栽种的,但长出的香椿芽不如野生的好。香椿芽只能掐一次,而且不能把顶端的掐去,否则会影响其长势,弄不好还会枯死。

  野生的香椿树长在山间,一般都在向阳的山坡上,发芽即长出嫩叶,那嫩叶就是人们喜欢吃的香椿。庙川人熟知香椿发芽不超过一周,便会准确无误地上山去釆摘。香椿树有高有低,低的用镰刀即可将枝叶拉弯,然后把嫩叶掐下。而高的树则枝叶繁多,人要爬上去,才能把嫩叶掐掉,不能掐的则用镰刀砍断,但不能砍太多,必须给香椿树留下生长存活的机会。

  把香椿叶摘回家,有两种吃法。第一种是就着新鲜劲儿吃,譬如焯水后凉拌,或者炒猪肉,都很好吃。香椿味浓,入口即有酥麻清爽之感,咀嚼间味道更浓,是野菜中味道最独特、口感最舒适、味觉最直接的一种。尤其是炒猪肉时被油浸过,其味更浓香,让人食之忍不住称奇。

  第二种吃法为焯水后晾晒成干菜,留待入冬或过年时吃。干香椿先入水浸泡,约半小时即叶片舒展,与新鲜无异。此时的香椿不宜凉拌,但炒猪肉却是绝佳,尤其是浓郁的香椿味入肉,吃起来感觉肉质有绵密的酥麻味道。有的人在春季摘的香椿多,入冬后可吃好几顿,尤其是正月初二的那一顿,大人小孩都吃得满嘴流油。平时吃肉时嘴不会流油,但香椿炒菜的味道太好,让肉一点也不腻,便忍不住多吃了几块。

  二十七、乌龙头

  乌龙头与香椿差不多同时长出,庙川人吃香椿的同时,也在吃乌龙头。更为相似的是,乌龙头和香椿都是春季长出的嫩芽,只不过乌龙头刚长出时是一个苞卷,早了里面的果肉少,晚了苞卷舒展而开,长出枝叶便没办法吃。采摘乌龙头最好的时节,是苞卷长大,在舒展而开的两三天前,里面的果肉饱满,及时摘下炒肉最好。

  乌龙头喜欢生长在树木稀疏、能照到阳光的山坡上,别的树还没有发芽,它们的枝头已经冒出绿晃晃的苞卷。乌龙头树的斜枝很少,最多也就两三个,所以长出苞卷的都在顶端。龙头树不粗亦不高,但上面有不能碰的刺,摘乌龙头的人手持一把镰刀,将其顶端拉弯到面前,捏住苞卷一掰就摘了下来。

  那小苞卷含有浓密的黏汁,从摘下到拿回家的几个小时,便分泌出黏糊糊的汁液,一摸黏人一手。于是要用清水洗几遍,然后入锅中沸水焯过,那黏汁才会消失,其苦味也会骤减。乌龙头只可新鲜吃,多放几天会蔫,果肉会无味。大多数庙川人在摘回乌龙头的当晚,会做一顿猪肉炒乌龙头。做这道菜要多放肉,且是肥瘦相宜的五花肉,炒出来才好吃。

  有一人运气好,上山碰到一片乌龙头林,他掰了半天便是一整袋子,背回家洗干净后却发愁,家中没有猪肉,那么多那么好的乌龙头让他干瞪眼。少顷后他硬着头皮去邻居家借了一斤猪肉,当晚终于吃了一顿猪肉炒乌龙头。

  二十八、五味子

  五味子也就是野葡萄,但比栽培的葡萄大,在山上碰到后摘一串,拿到手里沉甸甸的。离庙川不远的人将其称为山葡萄,但庙川人没有葡萄概念,在称呼中不提“葡萄”二字,只叫五味子。这么叫好像有五种味道,但其实也没有,有的五味子泛酸,有的很甜。庙川人在平时记着有五味子的地方,等到它们差不多成熟了,就说进沟摘几串五味子吃。摘回来洗净,大人象征性吃几颗,小孩子不怕酸,往往能吃一串,吃完后说话都变了调。

  有一种红色的五味子,颗粒小却长得密實,摘一串在手是好看又好吃。红五味子极少,专门去找往往找不到,只有在山中挖中草药或割竹子,偶尔一抬头就看见一串或几串,便忙不迭地摘下。五味子藤一般依附在别的树上,如果不是五味子吸引人,经常会被忽略。很多植物的果籽落地,第二年会长出嫩苗,几年下来便是一片。但五味子并不生长,无论落下多少果籽,却一直都是那么一根藤。有庙川人说鸟儿喜食五味子果籽,也有人说五味子果籽极难生根发芽,能长出藤的那一颗果籽,不知是多少颗里面的幸运儿。

  有几人去大庙沟挖党参,碰到两串红五味子,摘下后商议每人分半串,带回去给小孩子吃。分第一串时颗粒散了一地,有的甚至滑落进荆棘中,已无法拿回。于是便分第二串,嘴上都说小心,都说慢一点,但还是先断后散,让那几人失落得叹气。此事传回村中,老人说一串五味子之所以长得密实,就是不愿意分开,你若要把它分开,它就不会让你吃上。

  众人听得唏嘘不已。

  二十九、山瓜

  山瓜是野香蕉,长成后会裂开,露出含有籽粒的果肉,掰开可将籽粒一并吃下。庙川一带真是神奇,只要进入沟里或上山,就会发现不少中药和野果。其原因是庙川一带属于秦岭末尾,气候南北融合,所以生物便长得丰富。

  山瓜一名是庙川人独创,你如果给庙川人说起香蕉方面的知识,他们会摇头说香蕉是什么玩意儿,没吃过也不想吃。庙川人倔强,得不到的东西,统统以否定方式拒绝。他们经常说,河里的水流着哩,地里的庄稼长着哩,够吃也够喝了,受那个气去折腾没用的东西干什么?

  山瓜的果肉糯软,而且很甜,吃起来好像不是水果,而是某种食物。从藤上摘的时候要摸到果蒂,缓缓将其掐断,便是一个完整的山瓜。如果用力去拽,会把山瓜扯碎,掉到地上便无法再吃。摘下的山瓜最好在当天吃掉,放一夜则会馊掉,一沾舌头便是一味酸味。

  山瓜和五味子在同一时期成熟,经常能见到从大庙沟回来的人,左手握着山瓜,右手提着五味子,一进门就引来小孩子们的欢呼。

  三十、瓢儿

  瓢儿也就是野草莓,庙川人对草莓一说亦没有概念,即便见到栽培养殖的草莓,仍只管叫瓢儿,并认为家草莓没有野瓢儿好吃。每年端午节,很多小孩便出门,去山坡或沟中的草地上摘瓢儿。大人在这几天管不住小孩,也就任由他们去疯,到天黑了自然会回来。小孩子在外面摘吃了一天,手里还拎着扎好的小捆瓢儿。瓢儿是吃不饱的,他们一进门便向灶台张望,期待大人能给他们留饭,或者晚饭已经做好。

  瓢儿大致有三种,以贴地而长的为多,而且成片出现,常常惊得小孩子们欢欣若狂。庙川人把这种瓢儿叫地瓢儿,从根到顶端也就四五寸长,小孩子连根拔掉,举到嘴边把瓢儿咬下,又把手伸向另一根瓢儿。第二种瓢儿的果粒大 ,一根只长一颗,圆鼓鼓水晶晶,很远就能把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庙川人称这种瓢儿为大瓢儿,是小孩子的最爱,但凡看见便直奔过去,一把揪下塞进嘴里。第三种瓢儿长在一人高的细枝藤上,密密匝匝一大片,小孩子一把抓住藤枝,一颗一颗摘着吃。那藤枝上有刺,就连包裹瓢儿粒的外壶上,也把尖刺直愣愣地耸立,因此被称为刺瓢儿。

  吃完瓢儿,天很快就热了,夏天也就来了。有一小女孩没吃够瓢儿,天天哭着让父亲进大庙沟给她摘瓢儿,父亲怎么哄都没有用,便只好说我去找找,让小女孩先止住了哭泣。其实过了季节哪里还有瓢儿,父亲发愁回去没办法给女儿交待。突然,他看见一棵树上有五味子,便爬上去摘,五味子比瓢儿好吃,一定能让女儿高兴起来。不料摘到五味子的同时,却掉下去摔断了腿,但他为了不让女儿失望,遂拖着断腿把五味子拿回了家,从此落下残疾。

  多年后,那女儿长大成家,每次回娘家扶着父亲走动,表情都不自然。

  三十一、木耳

  庙川一带多雨,有时候一场雨下好几天,庙川人便望着黑乎乎的天空,说这雨像提着桶往下倒哩!雨多,黑山沟、喂儿沟、大庙沟、瓜里沟、大西沟、小西沟等沟里的山水暴涨,然后流进花庙河中,花庙河便暴涨得更厉害,汹涌流淌之势,像是要冲到哪里去打人。

  雨多却对一样东西有益,那就是木耳。庙川人都种木耳,其方法也简单,在干枯的青冈木棒上凿出小孔,将菌种塞进去,用凿出小孔的木盖严实封住,一场雨后,每个小孔便长出水灵灵的木耳。庙川人种木耳,多的在山上有几十架,在雨后摘下晒干,卖给收购木耳的人;少的在房前屋后也有几架,但不卖,留着自己家吃。庙川人的木耳质地柔软,口感细嫩,味道鲜美,风味独特,在天水一带有名。木耳的吃法有不少,臊子浇头是必须要放的,木耳炒肉、鱼香肉丝、麻辣香锅、毛血旺、麻辣烫等,都有颜色深黑、口感独特的木耳。

  也有野木耳,比种植的木耳肥厚,吃起来有粗硬的口感。这一类木耳的生长也不一样,比如好端端活着的栎树、杨树、槐树、银杏树等,有时候不下雨,也会在嫩绿繁茂的叶片间,陡然长出几片黑色木耳,讓人觉得突兀意外。庙川人都习惯在干木棒上种木耳,更认为木耳是雨水的赏赐,所以人们对木耳的观念、情感、认同和接受,已犹如密密匝匝的次序,再也塞不进活树长木耳的事。

  以前一斤木耳可以卖五块钱,种木耳多的人家,一年产量可达一百斤左右,收入五六百块钱。那时候有工作的人,也就是被庙川人称为吃公家饭的人,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七八十块钱。庙川的木耳产量高,人们为卖上了好价钱而自豪。后来木耳涨到一斤十块,优等的甚至到了十五块,庙川的木耳因此便难卖了。庙川人说,以前买木耳的人都是吃公家饭的人,现在他们买不起,我们留着自己吃,等于也吃了公家饭。

  三十二、地软

  一场大雨后,地软从地里冒出头,软软地铺在地上,犹如被水浸泡过,水灵嫩生,肥润脆滑,见者抓紧时间拾捡,装入篮子提回家。太阳一出来,鲜嫩肥润的地软,会干缩得很小,便无法再采捡。所以说,它们往往因一场雨醒来,又在一场雨后沉睡。

  庙川多地软,每逢雨后,大家便提一个小竹篮去野外捡地软。说起来有意思,地软是一种在短时间内蓬勃生长,展示生命的陆地生藻类植物,如果长期不下雨,它们便呈干枯收缩状,但却仍然活着,只等大雨一下便绽放生命光彩。

  有一个孩子运气颇好,碰到了一大堆地软,好像所有的雨水都落到了这一堆地软上。地软虽多以散状分布于山野间,但偶尔也有成堆的,但凡碰到者都会为好运气惊呼。那孩子悄悄把那堆地软捡拾干净后,才发出欣喜的声音。他这一叫引得所有孩子都围了过去,有羡慕的,也有失落的,更多的是想看看那成堆的地软是何模样,但他却把塑料袋捂得严严实实不让看。有一个孩子动了心思,提出与他投石头比赛,每人用十个小石头投向刚才捡拾地软之处,他若投中得多,便赢走那袋地软,如那小孩投中得多,他便付十块钱。那小孩被十块钱诱惑,遂同意比赛。结果那小孩输了,刚刚到手的一塑料袋地软到了对方手中。他懊恼得大喊大叫,流露出反悔之意,所有孩子都不愿意了,纷纷指责他不讲信用,并用谚语教训他:一个人不可能有两个影子,一件事不可能有两个结果。他被他们的气势压得低下头,他们便又训他:说话算数的人,嘴一张是香的;说话不算数的人,嘴一张是臭的。他的心理被击溃,抹着眼泪回家去了。

  不知道他回到家,会怎样对家里人说这件事。

  三十三、蘑菇

  有的蘑菇没有毒,可以吃;有的蘑菇含毒,不能吃。庙川人吃蘑菇已有好几代人,一眼就能认出哪种有毒,碰都不碰一下。至于那些没有毒的,则放心摘回,或红烧,或煲汤,图的是味美汤鲜,吃喝个痛快。

  庙川一带的蘑菇,大多长在林间矮草丛,或草地杂草中,大的一眼就可认出,小的要仔细寻找,否则你和它们见不了面,见不了面就喝不上鲜美的蘑菇汤。还有的蘑菇长在树上,让人疑惑它们嫌地上太阴湿,要爬到通风或有阳光的地方去,但是挪了几步却不得不停下,从此就挂在了那里。这一类蘑菇是不能吃的,虽然人们拿不出科学依据,但是他们那样认为,便犹如那些蘑菇身上有阴影,从不接近半步。

  蘑菇一般在初夏便长出,入秋后如果没有人采摘,随着一层霜落下,就和草一起枯了。到了第二年,那个地方却不会再长蘑菇,可见蘑菇是没有生长规律的物种。人们釆摘蘑菇靠运气,运气好的话一抬脚或一转身,就能碰到一个;运气不好的人,寻出十里八里也找不到一个。釆摘到的蘑菇可以鲜炒,亦可焯水后晒干,在冬季用水泡软,炒猪肉依然有鲜美之味。

  庙川人本以为烂熟于心,食之多年的无毒蘑菇,是可以放心吃的,不料忽一日却有一人中毒,上吐下泻差一点要了命。与他同吃那顿蘑菇的人都没事,唯独他中了毒。不仅如此,他从此说不清楚话,看见有人上山便哇呜乱叫,双手比划着什么。人们听了半天猜了半天,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要去釆摘蘑菇。

  三十四、包包菜

  包包菜,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包菜和莲花白,在庙川村仅次于白菜。这里说的莲花白,不是鲁迅所说“莲花白竟赊来了,他喝了两杯,青白色的脸上泛了红”的那种酒,而是西北人常说的包包菜。包包菜好种,撒下种子不用管,到了秋天便一个个圆鼓鼓的,用菜刀从根部砍下,将外面的枯叶撕去,就是一个洁净如玉的包包菜。

  庙川人种包包菜,每家每户都不同,有的人家喜欢吃,便种一大片;有的人家喜欢吃白菜,象征性种一点即可。别处的人种菜往外卖,庙川人颇为不解——自己亲手种的东西,为什么要给别人吃?人们还坚信一个道理,种地的人一辈子种多少,吃多少,都是有命数的,把自己种的菜卖出去,可能会在某个时候挨饿。庙川人在大饥荒时挨过饿,所以人们认为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把吃的东西放出去。

  我当兵到新疆后,炊事班长指着包包菜说是莲花白,我便知道不能再将其称为“包包菜”,第二天在炊事班帮厨时,默念数遍莲花白,从此改了口。

  那炊事班长是甘肃武威人,其时已当兵五年,卻无望转志愿兵(类似于现在的专业士官),只等年底复员回老家。我没见他正儿八经地穿过军装,不仅如此,他还不刮胡子,尤其是脸上的一颗痣上长出一根细长的胡子,他却任其兀自长着,风一吹还左右飘忽。部队很少有他那样着装的兵,但他却毫无顾忌。后来我才知道连长和指导员之所以让他三分,是怕惹得他不高兴,全连近百人就得饿肚子。

  正是如此一位老兵,做饭手艺却堪称一绝,仅莲花白便可做出十余种,如炝炒、清炒、凉拌、醋溜、素炒、糖醋、肉炒、爆炒、水煮等,全连人最喜欢吃他做的手撕炝莲花白,据说自他当炊事班长后,便强调莲花白不挨刀,不论怎样做均要手撕,那样才不会破坏莲花白的自然味道。

  我曾亲眼目睹过他做莲花白的风釆,他指挥战士操作,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字——放和起。放,就是莲花白入锅;起,则是炒到合适时候出锅,一分一秒也耽误不得,否则便不好吃。

  三十五、豆角

  庙川的豆角有多种,四季豆、白不老、刀豆、扁豆、豇豆等,其中的四季豆和白不老,可以吃好几个月。庙川人吃豆角有个习惯,一旦豆角初长成便先摘些许,吃一顿猪肉炒豆角。庙川人将这时的豆角称为豆尖尖,所以这一顿吃的是新鲜,吃过后就忍着,等豆角长大。

  种豆角常在两个地方,一是在菜园子里种几笼,吃时提着篮子进去摘;二是种在庄稼地边上,便于摘取。庙川人常说,豆角只要长到能吃,就会逼着你天天吃,不吃就会长成柴火。说的也是,四季豆一长老便会失去嫩脆感,入口咀嚼有枯竭之感。白不老这个名字虽然叫得好,但是仍然会长老,一长老便又枯又软,让人不愿摘取。

  一年之中,庙川人吃的基本上都是素炒豆角,譬如放一点青椒,扔一把新摘的花椒,炒出来也好吃。有一次母亲炒了一个豆角节,也就是把豆角随便掰成两三寸的小节,用臊子炒了,吃起来脆爽可口,尤其是咬开豆角散发出的甜味,让我一直记到现在。也有用豆角做汤的,但不是主要菜,常常只需两三根,斜切开配入汤中,颜色鲜绿,食之可口。

  庙川的豆角长得好,长得多,但庙川人做豆角的方法还是单一,我长大后走到外面,才知道豆角有很多做法,譬如土豆炖豆角、茄子豆角、素炒豆角、凉拌豆角、麻酱豆角、豆角烧茄子、排骨炖豆角、豆角焖面、豆角包子、番茄肉末炒豆角、盐酥豆角、五花肉焖豇豆、豉椒豇豆、蒜香长豆、豆角虾饼等等。于是便想,可惜了庙川那么多好豆角,如果放到城里,一定会独领风骚。

  三十六、黄瓜

  黄瓜藤长起后要搭架,所以黄瓜都种在菜园边上,以免挡住其他蔬菜需要的阳光。黄瓜出苗后长速极快,几天就蹿一截子,到一定的高度就得给它搭架,否则它趴下再也不会起来,也结不出小拇指般的黄瓜。搭架,也就是在苗跟前插一根竹子,用细线把苗绑在上面,那苗便顺着竹子往上长,有时候还会缠绕而上,看上去很亲密。

  黄瓜开黄花,而瓜是绿色的,所以“黄瓜”因花而得名。那黄花尚未枯,花蒂处便长出雏形小瓜,等到黄瓜长到能摘了,瓜尖上还存留着那花。人们把黄瓜摘下,顺手把花从瓜尖上掐去。入夏后的黄瓜长得快,赶着人们天天吃,如果吃不过来便摘下送人,过几天对方会回赠一些东西过来。

  黄瓜可烧菜,但庙川人只喜欢凉拌,随便剁块或切丝,或用菜刀拍碎,撒上盐倒上醋,就是下饭菜。好多人做拍黄瓜拍得黄瓜乱飞,庙川人拍黄瓜有诀窍,将黄瓜装入塑料装,拍好后装入盘子里,一点也不浪费。凉拌黄瓜是百搭,可配任何一种饭菜。有的庙川人来得更简单,摘一根洗净后直接吃,享受的是其脆甜的本味。

  有一年,庙川的一个传言到处飘飞,说丈夫两年没回家的李家女人(庙川人对家庭主妇的专称),每晚摘一根黄瓜并不吃,而是用于做什么什么,传得让人闻之头皮发麻。事情并不大,但李家女人泼辣,到处大骂有人嚼舌根,她一骂让更多的人知道了传言,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好像她真的做了传言中的事情。李家女人一怒之下跳河溺亡,人们收拾她家时发现一长串腌黄瓜,遂明白她每晚摘一根黄瓜的缘由。

  第二年,好几户人家的黄瓜藤,都没有长一根黄瓜。此为怪事,让人唏嘘不已。

  三十七、茄子

  庙川人将其称为茄儿,与庙川人说话多带儿字尾音的习惯有关。庙川的茄子以长条和短粗的为多,几乎见不到圆形的。以前有人专门去跟集(集市),买回圆形茄子的种子,种下后只长苗不长茄子,只好放弃。可能是气候原因,两种茄子的皮都较厚,吃时要把皮削去。但削皮的茄子吃起来太绵软,也不经吃,炒一盘吃几口就见了底。所以大多数庙川人都不削茄子皮,爆炒出来反而爽脆可口,是难得的享受。

  茄子藤长得不高,常见的茄子都悬垂着,是菜园子中最有丰足之感的蔬菜。有的茄子已经垂到了地上,却不会腐坏,吃时洗干净即可。长条和短粗茄子的根蒂都很好吃,切下时留少许茄肉,炒熟后味鲜肉绵,小孩子将其称为茄把儿,说比肉好吃。一根茄子只有一个茄把儿,给最小的小孩吃。大人也是从小孩过来的,对茄把儿的味道烂熟于心。有很多吃的东西都是这样,它仅属于某个年龄段,到了一定年龄,不是它不香了,而是人没有了胃口。

  茄子长到一定时候就不长了,但可以在茄藤上垂挂,不怕老鼠啃食,也不担心会被鸟儿叼走,但在霜降前却要抓紧时间吃,否则被霜一熬就蔫了,就连平时光滑坚韧的茄皮,也因为失去水分变得软塌塌的,让做饭的人无法下刀,还怎么能做得出可口的炒茄子?

  有一户人紧吃慢吃,还是没有把茄子吃完,一场大雪落下后,那茄子挂在干枯的茄藤上,看得人不舒服。吃苦受累种庄稼图什么,不就图个嘴吗?到嘴边的东西却吃不完白白浪费,还不如不种。那人被大家议论得受不了,在雪霁后将茄藤拔下,也不管上面的茄子,一把火烧了。第二年,他有意少种茄子,吃到霜降刚好吃完,他看人时终于变得轻松了。

  三十八、韭菜

  不仅是庙川,恐怕所有地方,韭菜都是懒人菜。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只要在一个地方撒下韭菜种子,年年便能长出韭菜。庙川的韭菜更是神奇,冬天时以为已经枯死,但开春后却又会长出来。人们为了让韭菜长得更好,会早早地在韭菜地里烧一把麦草,为新韭菜施肥。

  第一茬韭菜十分嫩绿,人们会用于包扁食、炒鸡蛋等。等到第二茬长出,就可以放开吃了,不论是炝浆水、炒土豆丝、红烧豆腐、臊子浇头、炒猪肉等,都可以放韭菜。韭菜一则颜色绿,二则味鲜,放入什么菜都合适。庙川人从开春一直吃到入秋,每天的碗里可见到韭菜。但韭菜却不能单独做菜,必须与别的菜搭配才行,说白了,韭菜就是作为配菜而存在的,甫一出现便是百搭,其他蔬菜在这一点上无法比。

  庙川的韭菜分两种,一种是细长条形,另一种是宽叶形。说是宽叶,也宽不到哪里去,只是相对长条形宽一点而已。长条形韭菜多用于炝浆水和做汤,而宽形韭菜则多用于炒菜,譬如炒土豆片、红烧豆腐、炒萝卜片等,选几根切段放进去,好看也好吃。兰州牛肉面有面细面宽之分,有一种宽面叫韭叶,与宽韭菜叶形状一模一样。

  庙川人吃臊子面,臊子浇头中必不可少韭菜。臊子浇头十分丰富,有木耳、豆腐、胡萝卜、鸡蛋卷、猪肉、葱花等,皆切为细丁,入汤一起炖煮出稠密状即可,但切段的韭菜却要在快出锅时才放入,为保持鲜绿颜色,稍煮片刻即可出锅。庙川人吃臊子面,喜欢先喝一口浇头汤,然后吃一口汤中的韭菜,才开始吃面。吃完两碗后遂发出感叹,美滴很!庙川人说话是陕西口音,不了解的人,以为庙川属于陕西。

  三十九、大蒜

  关于大蒜,有老话说:二小二小,头上长草。还有老话说:抬头的女人低头的汉,最厉害的是独头蒜。前一个老话,出了庙川能明白意思的人不多;后一个老话,任何一地的人都能听明白,并深知其含义。

  以前的庙川人吃大蒜不多,后来粮食丰足,饭菜需要大蒜调味,便种得多了。庙川人还就种大蒜激烈争论过,有人认为炝锅用的蒜苗,用大蒜叶子即可;有人则强烈反对,认为应该用蒜苗,大蒜叶子也可以用,但不如蒜苗叶子好。争论无果,坚持蒜苗好的那人干脆种了蒜苗,才将事实澄清,从此人们炝锅便专用于蒜苗,而不用大蒜葉子。

  庙川是个偏僻的地方,管不了那么多事情,索性便不管,于是在很多事情上都有自己的道理,日子也就那样过着。有一年庙川的大蒜得灾歉收,没有大蒜,饭菜一下子寡淡了很多,人们从别处买来大蒜,每顿饭才算是有了味道。

  庙川人将蒜分为新蒜和陈蒜,新蒜一说是指从地里直接拔出的蒜,鲜嫩辣味足,吃面时直接生吃,很是过瘾。但这种吃法仅限于男人,女人和小孩从不那样吃,原因是女人觉得不优雅,小孩子觉得太辣不敢吃。至于陈蒜,则指从地里起出后,挂起来风干的蒜。让蒜风干并不会让蒜瓣枯干,而是让蒜秆、叶和外部水分沥干,以防腐坏。至于蒜瓣,即便长时间挂着也不会枯干。陈蒜也可生吃,但多用于炒菜,除了甜食外几乎都可以用。庙川人炒菜与别的地方不同,在菜快出锅时放入切好的蒜末,提味效果马上增强。

  有一句老话说:蒜有百利,但却伤目。意思是多吃大蒜可消炎杀菌,健脑益智,预防癌症、心脑血管疾病等,但对眼睛不好,吃多了会影响视力。有一位庙川老人对此不解,他说人活一辈子,到最后明明是眼睛老了,怪大蒜干什么?

  于是人们仍旧吃蒜,把那句老话扔在脑后。

  四十、藿香

  藿香是庙川最鲜美的活性调料,之所以说是活性调料,是因为别的调料,譬如花椒、八角、桂皮和辣椒,多为采摘晾干后使用,而藿香则直接用鲜嫩的叶子,故称活性调料很合适。

  藿香不用多,一家有一两棵足矣。一年一生的藿香长不高,所以一棵藿香便不能称为树,只能说是一株更合适。吃藿香仅需要叶子,而且不常吃,所以一株藿香的叶子常常吃不完。庙川人仅在做鱼时放藿香叶,但也仅需三四片即可,多了则味太浓,让鱼肉不好吃,汤也不好喝。

  记得小时候吃的菜中,则不多见放入藿香,但做鱼却必须要放,一则去腥,二则提味。藿香味烈,仅从摘下的叶子就可闻到麻烈烈的味道,等到入汤炖煮,其味道则迅速浸散,让鱼肉和汤汁满是藿香味道,吃起来颇为可口。藿香叶子经炖煮后并不融化,反而鲜活生动,将几片绿色点缀在鱼汤之中。

  庙川人钓鱼,要等到雨后河水暴涨,才会从河中钓出一种长得像泥鳅,被称为“蛇鱼”的长条形鱼,然后开膛取内脏,洗干净后熬鱼汤吃。按常理说,但凡是汤都是喝而不是吃,但庙川人却将鱼汤称为吃,哪怕鱼少汤多也如此称呼。钓鱼的机会是老天爷给的,有些年一场雨也不下,庙川人便钓不上鱼,亦吃不上鱼汤,满满一株藿香叶便独自长出,又独自凋零。

  有的人家却没有藿香,要做鱼了才后悔没有种上一株,于是让小孩去老侯家要几片来,并叮嘱孩子要多叫几声侯大大,侯大大给的话就摘四五片回来,不给什么也不要说就回来。老侯是我的堂叔,打了一辈子光棍。别人能种的菜他都种,别人种不了的他也能种,譬如藿香,他便在屋后种一大片,整个夏季满是藿香味道,他在那香味中不忙不慢地过日子,十分舒坦自在。那小孩去了很久没回来,母亲心想他侯大大可能不给藿香,便准备做一顿素鱼汤。这时门外传来孩子的叫声,妈妈慢一点,藿香来了!

  四十一、芫荽

  黄收堂弄了一蛇袋芫荽,坐班车送到了天水市。庙川人都说他进城卖菜去了,但他的架势不对,恐怕卖不上几个钱。黄收堂气得不行,说他吃饱了撑的去卖菜,又不缺钱花。其实黄收堂经常缺钱,但庙川人从不把菜卖出去,所以黄收堂死活不承认去卖菜了,一副看上去受了耻辱的样子。

  庙川人对很多蔬菜都喜欢别称,唯独对芫荽的称呼很正统,就叫芫荽,无论发音还是书写,都是汉语言规范风格。芫荽是从西域传入中原的古老物种,譬如其名就有胡芫一说,可见天水是芫荽传播中的一次停留,作为天水气候最湿润的庙川,自然适合芫荽生长,于是便大面积种植。

  芫荽还有一个名字——香菜。很多地方的人都用这个名字,但庙川人对此不屑一顾,他们认为芫荽的味道很冲,如果加工不好,会很难吃,怎么能叫香菜呢?同样在很多地方,有人只知香菜,不知芫荽一名。当然对香荽一名,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庙川人种出的芫荽,初看像毛芹,但叶子却小很多,而且更加鲜嫩,尤其是茎秆纤细,味道也更加郁香,多用于做汤、凉拌菜佐料,或者用于烫料,以及在面食饭菜中提味。

  芫荽多得吃不完,到了秋末眼看要烂在地里,庙川人逢人就说,地里有芫荽随便拿,一分钱都不要。有一人看见黄收堂地里有那么多芫荽,说第二天来拿,第二天没来,第三天也没来。黄收堂便收拾一蛇皮袋芫荽送过去,到了城里却找不到那个人,便往街边一放大叫,送芫荽,需要的人只管来拿。有一人挑了一把,问黄收堂那一把多少钱?黄收堂很不高兴地说,送的,一分钱也不要,如果你付钱,我还不卖哩!那人一脸疑惑,拿着那把芫荽走了。黄收堂回到家一盘算,一去一回一分钱没挣,反而贴上车费二十元,气得他的嘴往一边咧。

  四十二、花椒

  黄明明到湖南去打工,回来说那里的人把辣椒和花椒当菜吃,一口就是一个辣椒角角(整根),一口就是一串花椒。庙川人不理解,说那样吃消化得了吗,还不死里活里往厕所跑?黄明明说那里的人都那样吃,好像也没事。庙川人便问他那样吃了吗,他说没有。庙川人觉得他是对的,作为庙川人,学别人吃饭干什么?

  庙川不长胡椒,却盛产花椒,一家一户有一棵,便足够吃一年。花椒树喜欢阳光,一般种在朝南的空闲地,开春后便发芽,长出叶子的同时亦会长出椒粒。花椒一说是个大概念,细分下来有花椒、麻椒、藤椒之分,椒粒有绿、红之别。庙川一带的是花椒,皆为红色,入夏后远远能看见一树繁红。

  花椒树都不高,满树上下结果繁茂,吃一年也吃不完。夏季的鲜花椒粒鲜绿,正是麻味足的时候,做饭时摘一串放入,或者连叶子也放进去,提味效果明显。有人把花椒摘下,晾干成纯颗粒,炖肉时放一把。但一定要早放,晚了麻劲不入肉,不如不放。

  我们家有一棵花椒树,长在屋南边的路边,挑水时揪一把便可用之。记得炖猪腿肉、麻辣鱼、爆炒鸡肉等,都要放花椒,其味麻烈爽脆,是庙川饭菜独有的味道。做肉菜可多放花椒,会使肉质酥麻可口,其他素菜要少放一点,目的是提味,放过多的话便不好吃。

  花椒也可用于腌菜,庙川人除了挿浆水外,还会将整棵白菜腌入大缸,以待冬天食用。做腌菜最要紧的腌料是花椒,如果没有把花椒放进去,会被腌得酸涩难吃。庙川人深知此道理,所以放花椒腌几个月后捞出,切丝与肉一起爆炒,椒麻酸爽味交加,不论就着什么饭吃,都能多吃一碗。

  四十三、核桃

  俗话说“桃三杏四梨五年,要吃核桃得九年”,核桃树从栽种到挂果,需要的时间不是两三年,所以庙川的核桃树,要一二十年树龄才结果。那些有一定树龄的核桃树,树皮已皲裂,枝干也粗糙无皮,但正是这样的核桃树,才会结上一树核桃。至于那些青皮嫩枝的核桃树,结不了几个核桃,成熟后掉落在地,人们碰到便捡上,碰不到则不去管它。

  庙川人吃核桃分两个季节,一个是外壳刚裂开,从枝上摘下用小刀撬开,掏出鲜香的桃仁吃。此时的桃仁洁白脆嫩,入口咀嚼十分可口。这种吃法前后持续十天左右,低处的核核会被摘尽,高处的摘不着,便就不吃了。另一种是放干的核桃,砸开掏出核仁,入热锅炒干,然后用于包扁食、蒸花卷等。这种吃法在庙川很普遍,多少代人都不曾改变。

  核桃成熟后,庙川的每家每户都集体出动,一起去打核桃。打核桃也就是收核桃,因为要用一根长竹竿从树上敲打,用一个“打”字更确切。打核桃之前,会先把树下的草割干净,以便核桃被打下后好收拢。开始打了,由一人持竹竿逐个敲打核桃枝,全部敲打完后,把残留于枝上的核桃再敲打下来,就差不多了。有耐心的人,会将全部枝条再敲打一遍,也能打下来不少。即便是这样也总是打不净,几天后树下又有几只核桃。

  庙川人在酷夏会在核桃树下乘凉,但从不在核桃树下睡觉。他们说“核桃树下埋活人”,可见核桃树的阴性,有多么厉害。

  四十四、扁食

  庙川乃至整个天水,都喜欢吃扁食。扁食从做法到形状,说它是饺子或馄饨都行,但庙川人却固执地叫扁食,而且只吃汤扁食,他们对于煮熟后蘸料汁的吃法,极为不解。他们说,扁食就是带汤吃的,干吃有什么意思?问他们为什么会那样认为,他们反而会瞪眼怪你为何提出这样的问题,似乎庙川人多年吃汤扁食,就是天下道理。

  包扁食的馅有两种,一种是核桃仁,先用热锅煸干,然后在案板上用菜刀压碎,与葱花、芹菜末、瘦猪肉、香油、熟清油、咸盐等调配在一起,然后搅拌均匀包入皮中,就是核桃扁食。此类扁食一经咀嚼,便会散发出核桃仁的酥脆味,让味蕾受到刺激。另一种扁食,是用炼过油的油渣当馅,包出的扁食鲜香脆爽,尤其是咀嚼时发出的嘎巴声响,以及油渣独有的味道,亦颇为好吃。

  庙川人吃汤扁食,一碟油泼辣子必不可少,汤汁红通通的,吃起来才过瘾。庙川人还喜欢多放醋,所以人们吃的是酸汤扁食,外面人来庙川吃过一次,会念念不忘。有一人家做了汤扁食,醋却不酸,吃起来只有一股辣味,吃不了几口就放下了碗。酸辣是庙川人的习惯口味,不論是什么饭菜,酸与辣从来不分家,否则宁可不吃。

  我当兵走时吃了一顿汤扁食,当时想,庙川人没有饺子一说,就当是出门饺子进门面吧。两年后回去探亲,心想应该吃一顿臊子面或者浆水面,但还是一顿汤扁食,太想吃了,不管那么多,先吃一顿再说。

  有一年我回天水去参加一个笔会,期间在清水县,朋友早上带我去吃了一顿扁食,里面放了绿菜,油泼辣子较多,因为不带汤水,应属于干拌扁食。回到庙川后,我说起清水的早餐扁食,人们都面无表情,事后我才知道,在庙川人面前不能夸别处的扁食,不然在庙川吃不上一顿扁食。

  四十五、烩菜

  做烩菜,可看出庙川人的随意大方性格,还有放松下来的心态。一锅烩菜,有什么便放什么,土豆、白菜、包包菜、胡萝卜、白萝卜、粉条、豆芽、鲜猪肉、臊子等等,每样不用多放,但品种一定要多。不仅如此,调味菜也要放多种,譬如葱花、姜丝、蒜末、芫荽、韭菜、花椒、青辣椒等,把汤味提到最佳。

  在红白事情上,来帮忙的人多,往往要做两三大锅烩菜,吃到前面的人,菜是菜,肉是肉,汤是汤,吃得舒爽称心,会夸奖做饭的小媳妇几句。吃到后面的人,碗里虽然是满的,但却是菜糊糊,吃起来没味道。所以在红白事情上吃烩菜,吃第一碗都会很快,吃完舀上第二碗慢慢吃,再也不着急。有的人饭量大,吃三碗才能饱,但舀第三碗有诀窍,不可把勺子伸入烩菜深处去捞,那样捞出的是菜糊糊。正确的舀法是在上面轻轻漂着捞,可以捞出尚未煮化的蔬菜,还能捞到被人忽略的肉片。

  吃烩菜的标配是馒头,一般人吃两碗,有两三个馒头足矣。新蒸出的热馍头,配脆爽的肉菜,浓味的汤汁,吃起来很是过瘾。如此痛快地吃烩菜,除了红白事外不会再有。庙川人也在家做烩菜,但家里的菜,包括油水和肉,都不会这么丰富。再说在红白事上吃烩菜,还是很有意思的事,吃饱吃好,给主家多做一点事情。

  吃烩菜是热闹,但热闹来热闹去就起了高潮,那被夸奖的小媳妇,受不了那些人话中的意淫之意,给一位说话最露骨的人舀烩菜时,只象征性舀了一勺子汤,却在汤中泡了四个馍头,那人在众人的嬉笑声中,硬着头皮吃完了那四个馒头。

  四十六、钓鱼

  一个雨后的中午,庙川村前的小河暴涨成浑浊的洪流,但村里人却迎来一次钓鱼的机会。我像村里人一样从土中挖出十余条蚯蚓,用线从头穿至尾部串成一团,绑在一根竹竿上便向河边走去。虽然我只有十三岁,但在九岁时已经学会了钓鱼,我颇为熟练地蹲在河边,把竹竿伸进暴涨的河中。雨水携带泥土味流进河流,河中的鱼被呛得受不了,纷纷游到岸边的清水中躲着,这时候有一团蚯蚓沉入进去,它们便争先恐后去叼蚯蚓,引起竹竿的振动,钓鱼者迅速将竹竿提起,四五条贪婪的鱼便落入备在一旁的竹籃里。这时候全村人都在这样钓鱼,河边随处可见蹲踞着的人。

  我在岸边钓了一会儿,然后跳到河中的一块石头上将竹竿伸入河中,便因竹竿频频传来振动感而不停地迅速提起,不一会儿竹篮中便有了不少乱蹦的鱼。这时候,我身后传来一声轻柔的叫声,是那位放蜂女人,她满脸微笑,对我钓了这么多鱼很是欣赏。我对她一笑,又低下头专心钓鱼。鱼很多,不一会儿竹篮便沉了。有的鱼被钓入竹篮后乱蹦着溅起水花,惹得站在河边的放蜂女人开心地笑。

  终于,她按捺不住也想钓鱼的冲动,先是叫了一声我的名字,然后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江苏话,我从她的手势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跳回岸上,让她跳到那块石头上去,把竹竿和篮子递给她。她用我的方法很快便钓上了鱼,高兴得满脸洋溢着喜悦之色。就在那时候,她因为弯腰蹲着,加之上衣的一颗扣子开着,我突然看见了她的一只乳房。她因为钓鱼入迷而毫无察觉,但我的心跳得很厉害,一股很热的东西在体内奔涌。我觉得自己很下流,便赶紧扭过头去。但过了一会儿当我再次注视她时,她的那只乳房仍吸引了我的目光,更要命的是,我被她躯体的美妙线条吸引,第一次觉得女人的身材居然那么好看。我愣愣地看着她,我当时的神情一定很反常,好在她并没有发现我的神情,直至羞愧像一盆凉水一样把我浇醒,我才赶紧转过身去。

  我青春期的第一页,在那一刻被倏然揭开,好像写上了什么。

  四十七、摸鱼

  流经庙川村的河,叫花庙河。花庙也是一个村,在这条河的下游,但花庙河从两河口(两条河交汇)开始,就有了这个名字。正因为是两条小河汇成的河,所以水流不小,恩泽养育着两岸的万物。

  鱼,在这条河中有不少。

  有一种鲫鱼,最大的有一尺长,如果抓到一条,可供一家人吃一顿。于是,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会摸鱼。所谓摸鱼,就是盯住一条鲫鱼,看它会钻入哪块石头下面,然后伸手进去慢慢摸,只要摸到它们身上的任何一处,便一把抓住紧紧拽出,用一根柳条从腮部穿进去,再从嘴巴穿出来,就可以拎回家。有时候摸到好几条,会用柳条串成一串,提回家的路上,一脸都是笑容。

  庙川村吃鱼最厉害的是急娃子,有一次我去偷看他在黑暗小屋里做什么,一眼就看见他将一条鱼从锅中捞出,待吹凉了便用嘴右侧咬住鱼头,然后一点一点吞没。很快,出现了一幅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象——那条鱼从他的嘴右侧进去,经过一番咀嚼后从左侧出来,只剩下一条整整齐齐的骨刺,而鱼肉已全部进了他的肚子。矮小者虽然不具备高度,身上却也有光芒,只不过在平时被遮蔽了而已。我为急娃子吃鱼的本事叫绝,以至于我在多年后吃鱼时,经常能想起急娃子在黑暗小屋里吃鱼的那一幕。急娃子身上的光芒仅此一闪即逝,平时在村子里的他,因为身材矮小哼哧哼哧走动,没有吃鱼时的那份潇洒。

  摸来的鱼,庙川人先掏掉内脏洗净,然后裹一层面粉,入热油煎至金黄。这时候可以直接吃,庙川人吃摸来的鱼,至少有一半是这种吃法。另一种吃法是将煎好的鱼切块,用葱姜蒜炝锅,添水烧开后放入花椒、芫荽、豆腐、豆芽和粉丝,煮一会儿后将鱼块放入,再加香醋进去,就是一锅酸辣鱼。

  以上情景,是运气好能摸到鱼的时候,很多时候那鱼很狡猾,人是摸不到的,还会耗掉一天时间。最后,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空着手往回走。天黑得很快,天气也变得很冷。

  四十八、捞巴子

  大雪飘飘扬扬,让村前的小河一夜间结冻。这时候,村里的急娃子会起个大早,去看他的“捞巴子”在一晚上网住了多少鱼。捞巴子是庙川人用竹子编成的长条形网筒,专用于捕鱼。在河中架设捞巴子,必须先在河中用石头砌成两条石墙,形成“V”形河道,将捞巴子置于“V”字形河道顶端,凡夜间向下游游动的鱼,必然会钻入捞巴子。急娃子是用“捞巴子”网鱼的高手,他不但能编出结实耐用的“捞巴子”,而且在立秋那天便在河中忙碌起来,仅用一天时间便砌好“V”形河道,并将捞巴子安置妥当,在第二天早上就能收鱼。

  我因为艳羡急娃子的捞巴子,在一个黑夜摸到那个捞巴子跟前,好家伙,正如村里老人所言,鱼在半夜会从上游往下游游动,急娃子的捞巴子里果然有很多鱼。我把外套脱下扎成一个包,将捞巴子里的鱼全部捡入其中,兴高采烈地回家。早晨,急娃子没有从捞巴子中捡到鱼,挪动着矮小的身体在我家门口叫骂。他没有证据,但断定是我偷了他的鱼,嘴里呜啊呜啊叫个不停。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人,他见我不理睬他,表情便变得颇为痛苦。后来他呜啊呜啊地叫着走了,我叫来比我大几岁的黄收堂,在我们家做了一锅酸辣鱼,美美地吃了一顿。

  急娃子当年架过捞巴子的河床,如今已大变模样,不但河床被拓宽,而且像是被削去了皮似的,露出白花花的石头。当晚,我写下一首关于故乡的诗,其中有这样一节:

  村前,河床裸露出密集的石头,

  已经变得细小的水,从上面悄悄流过。

  河流啊,在流淌中有多么坚硬的脊梁?

  有一年我又回去,无事走到河边站了半天,也没有看见河中有一条鱼。这几年人们在这一带开矿,冶炼排出的工业污水破坏了河流,不但河中的大鱼全都死去,连小鱼也不再出现。我在河边坐了一会儿准备返回,一回头,却发现急娃子悄悄站在我身后,他的表情颇为怪异,对着河流呜啊呜啊地叫着,脸上有两行泪水在流淌。

  四十九、苹果

  庙川的每家每户都有苹果树,庙川人吃的苹果,都是自己家的苹果树上结的,外面的苹果再好,人们也不艳羡,再说吃外面的苹果还得买,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

  我们家有三棵苹果树,一棵结甜苹果,看起来红吃起来脆,我们小孩天天往那棵苹果树下跑。另一棵结半甜半酸的苹果,没有人去摘一只吃,直到熬几场霜,把酸味熟掉,才会有人摘一个尝尝,但已经寒风吹彻,枝上不能再留果子,于是便全部摘下,放到地窖里去。还有一棵结面(粉、软)苹果,果肉糯面,吃起来不像水果,但又确实是水果。面苹果放不住,摘下后并不放入地窖,而是放在家里吃。那棵面苹果树好像知道,它的挂果会成为人的负担,所以每年挂果不多,但是人们也会在下雪前全部吃完。

  有一年那棵面苹果树挂果很多,摘下后堆成了山。有一户人家的小孩生病了,母亲说去看看吧,父亲说家里的面苹果多,给提上些过去,母亲便提了二斤左右去探望了一番。几天后弟弟从一棵漆树下经过,手不小心碰到漆树上,当晚就浑身起疹,脸肿得老大。庙川人把这种现象叫“漆咬了”,小孩子不注意,经常会受这个罪。亲戚们提着东西来探望弟弟,他们走了后,我们发现有一包面苹果,虽然换了包装,但却是我们家那棵树上结的。看来送出去的面苹果,在那几天已转了好几户人家,最后又回到了原主人家里。我们感叹复杂而又简单的世事,通过两斤面苹果体现得淋漓尽致。弟弟本来一直忍着痒痛,看到那样的事,一下子就哭了。

  五十、馋之说

  北方的什么最让人馋?

  陕西人馋的是臊子面、羊肉泡馍、肉夹馍、葫芦头、荞面饸饹、浆水鱼鱼、锅盔、陕西凉皮等。臊子面是陕西人的家常飯,早中晚三顿都吃也不厌烦。羊肉泡馍和肉夹馍,是陕西人最喜欢的饮食,在家不方便做,隔两天不外出吃一顿,浑身不自在。

  庙川人馋的是浆水、臊子面、馓饭、搅团、酸辣扁食等。甘肃人的口味以兰州为分水岭,兰州以东的人喜欢面食,与陕西口味无异;以南的人喜欢麻辣,与四川口味相近;以西的人则复杂一些,有青海、宁夏和新疆口味。甘肃地形为长条形,饭菜也便八面来风,随之而变。

  我这个庙川人,如今在新疆三十二年,已彻彻底底变成新疆人,馋的是拌面(拉条子)、烤羊肉串、抓饭、纳仁、馕、手抓肉、烤包子、油塔子等。新疆食物至今仍保特游牧特色,许多食物仍然借助大自然,手工即可操作。如此一来,不但形式独特,味道也与其他省份的食物迥然不同。新疆是典型的移民地区,有时候十个人坐一桌吃饭,一问才知道来自七八个省份,且有疆二代和疆三代之说。从别处到新疆的人,要先过饮食关,长则三五年,短则一两年,须一直被新疆美食暗示、影响和引领,先成为味觉和吃法模仿者,然后才能养成饮食习惯。

  一个人的口味,经由三十二年变成另一种,这是一生最大的事情。

  【责任编辑 傅炜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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