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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国隔离的日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江南 热度: 21760
舟卉

  

  

  

  一

  十七年前,我亲历过SARS。

  当时正在北京上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疫情悄无声息地传了一阵子,起初大家只是口头上谈论,以为是夸大其词,伴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但突然有一天,疫情变成了实锤,猛然砸来。原来,像中世纪黑死病那样恐怖的瘟疫,不只是传说。瘟疫会死灰复燃。

  那段日子里,学校封了,城市空了。我们困在校园里,哪也去不了。而关于病毒的传言,沸沸扬扬,真假莫辨。周围的人都诚惶诚恐,感觉像是世界末日正慢慢逼近。如今再回想,其实比病毒更令人战栗的,是恐惧本身。

  我们整天待在宿舍里。停课了,教学楼、图书馆全都关闭了。食堂按宿舍楼分时段就餐。开水房、澡堂也都一样,限制人流。记忆深刻的,是每天傍晚到操场上集体做操。连那些以前最懒于上体育课的人,也都变得积极起来。学校广播里不停地循环播报,锻炼身体有助于增强免疫力。宿舍楼里,飘着浓烈的84消毒水味道。这味道,在我鼻子里萦绕了许久。直到疫情结束,我都毕业了,这酸爽刺鼻的味道,依然会时不时激活鼻腔内的黏膜记忆,汹涌而来。

  因为SARS,我们那一届毕业生求职受到了很大影响。招聘会取消了,没办法投简历。就算此前投了简历,面试也没法进行。其实到了后来,与病毒带来的恐惧相比,更让我们焦心的,是对未来的茫然和焦虑。

  那个春天,其实和北京以往的任何一个春天一样,美得耀眼。我们封在学校里,没有办法去看什刹海的柳絮,也没有办法去颐和园看昆明湖上碧波荡漾,更没有办法去爬香山和植物园,站到香炉峰顶上,眺望整个北京城轰轰烈烈的春天。

  但春天,依然如期到来。就在我们女生宿舍楼的院子里。灿烂明媚的阳光,打在我们宿舍朝南的窗台上。两只画眉鸟栖在晾衣服的细铅丝上,轻盈地蹦跃着,叽叽喳喳叫。窗下,院子中央,那三株丁香树生机盎然,满枝满枝缀着花絮,犹如三大团紫色的烟云在燃烧,和过往的每个春天一样,飘来浓郁醉人的芬芳。

  十七年后,另一场瘟疫降临。

  我被隔离在英国。

  因为经历过SARS那样的恐慌,我总以为,有生之年不会再遭遇比它更可怕的瘟疫了。医疗技术日新月异,外科手术都能换心脏甚至扬言要换头颅了,一个小小的病毒,似乎根本不足为惧。况且人类都计划冲向火星了,地球的疆域从太空俯瞰已是如此渺小,都快装不下人类磅礴的雄心。在科技早已渗透日常甚至武装到牙齿的今天,谁会相信,人类社会其实是如此不堪一击?所有的医学防线,所有的科技实力,所有的顶尖研究,全都形同虚设,一个直径0.1微米的病毒,穿透了科学层层的严防密布,如风暴一般肆虐了全球。

  就像一次狠狠的掌掴。科技的武装让我们自以为成了巨人,但一个冠状病毒,却瞬间把我们打回原形——在它面前,我们手足无措,就像一百年前对付西班牙流感时那样无力。

  想想都觉得魔幻。过去的这几个月,一个病毒已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以为是科幻灾难片里才有的场景,可事实上是,整个人类正在经历这场磨难。

  武汉封城的时候,我虽然远在海外,但和留在国内的同胞一样,陷入了一种悲伤而揪心的情绪。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医院门前呼啸而去的灵车,还有整座城市空荡荡的街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穿了这个沉寂冰寒的冬天,也刺穿了人们柔软的内心。疫情是面照妖镜,但疫情也是黏合剂,让人们在苦难面前空前团结。各种人性的光辉,平时淹没在平凡琐碎的泱泱生活中,但在疫情威胁下突如擦亮的银柱,顶天立地,熠熠发光。3月初,武汉的疫情得到控制。国内也一片安然。我舒了一口气。

  我们一家原本订了2月底回国探亲的机票,但受疫情影响,在临飞前半个月被通知,那段时间所有的航班都取消了。正当我盼着航线能恢复正常时,欧洲的疫情却肆虐了起来。

  万万没想到,这场可怕的大瘟疫,在全球范围内其实才刚刚掀开帷幕。

  2月底,意大利北部突然暴发疫情。在这之前,欧洲人对新冠病毒的认知还相当遥远。绝大部分民众的反应,觉得这不过是一次流感,冠了个新的名字而已。流感年年有,也年年有人死去,所以不足为奇。但意大利的局面失控,大批感染者死去,整个医疗系统在短时内接近崩溃,让欧洲一下子懵了。

  但即便这样,欧洲人也依然觉得意大利只是个特例——因为那里人口老龄化问题太严重了。他们以惊愕而不可思议的目光,同情地观望着意大利。谁也不会料到,疫情的这把野火会迅速蹿烧到自身。当时欧洲的一些主流媒体还以总结式的口吻报道意大利疫情,标题诸如《意大利留给世界的惨痛教训》——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欧洲多国并没有吸取教训,而是纷纷步其后尘,重蹈覆辙。

  在此之前,英国对疫情的防控,一直做得不错。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对入境的所有疑似病例,都采取了强制隔离,并追踪全部与患者接触过的人群。截至2月13日,英国确诊仅为9例。在当时,英国公共卫生系统对新冠病毒相当警惕且重视,只要疑似,NHS都会在第一时间派出救护车前去接人,进行病毒检测,安排治疗或隔离。

  所以在2月初,国内最惶恐的时候,我一度动过念头,想把父母接到英国来。

  但意大利的疫情,直接影响了欧洲的防疫格局。

  英国人喜欢去意大利度假。因为那里有托斯卡纳灿烂的阳光,有地中海温暖旖旎的风光。就算意大利在闹疫情了,也没有阻挡住英国人欣然前往的脚步。相比英伦岛常年的阴冷雨雾,那里简直就是阳光灿烂的后花园。譬如,我公公就对意大利情有独钟。他养了一匹叫斯嘉丽的小马,原先一直养在家附近的草场,每天亲自照料,但后来因为年事渐高,精力跟不上了,便把斯嘉麗送去了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的一家驯马场,由专业人士喂养和训练。他经常携婆婆一同飞往意大利,或者自己开车,一路拉风,横渡英吉利海峡,穿越法国入境意大利,去看望斯嘉丽,同时在托斯卡纳风光无限美丽的山间小住一段时间。婆婆有时不愿去,公公就一个人飞过去。起初,我不大理解老人家为何对意大利如此执迷。英格兰风光不错,有大片的丘地和草场,尤其他家附近,只要穿过马路,一排房子后面就是浩瀚的纯自然风光。直到两年半前,我们一家去佛罗伦萨,顺道坐了三个小时的火车去拜访正在托斯卡纳山间小憩的公公婆婆。他们开车到火车站来接我们。一路穿行在郁郁葱葱的托斯卡纳山间,艳阳高照,景色醉人。可能是在不列颠岛的阴雨里待久了,我蓦然发现,那儿的阳光真的是金色的。温暖,灿烂,明艳。缓缓起伏的翠绿群山,葡萄园和橄榄林,古朴的乡间旅舍,美食,美酒,古镇,古城堡,还有心爱的斯嘉丽,怪不得公公乐不思蜀,并计划拖着婆婆在托斯卡纳安度晚年。

  3月上旬,意大利因疫情严重,全国封城。当时尚有大批英国人在意大利度假,只好匆匆折返。但当时机场和各港口没有采取任何防疫措施,没有测体温,没有隔离。从疫区返还的汹涌人群,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英国本土。这一波操作,让在英华人目瞪口呆。

  接下去,英国政府像自我放飞一般,令人目瞪口呆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作为一个外国人,我都能明显地感觉到,NHS系统和英国政府出台的抗疫政策,就像一具勤奋刻苦的肌体贴了一张空洞的不大适合的皮,有些格格不入。

  3月8日,英国累积确诊273例,死亡3例。统计数据看上去并不吓人,但吓人的是英国政府的反应。据媒体报道,政府官员开始为多达10万人可能死于新冠病毒做准备。

  其实环顾整个欧洲,此时英国的疫情防控还算比较得力的。然而,到了3月12日,情况突变。英国的防疫政策,干脆让全世界都目瞪口呆——决定采取群体免疫政策。首相鲍里斯当着全体国民的面讲了一番话,意思是做好失去亲人的准备吧,政府将无为而治,洗手是对付病毒的法宝。

  那时候,英国政府不是忙着购买防护设备和呼吸机,也不是忙着扩充医院,而是忙着搭临时停尸棚和寻找墓地地址。

  这不是调侃,是事实。

  在这之前,英国民众一直很淡定。从那天开始,英国民众没办法再淡定了。哪怕先前意大利的惨状就在眼前——医院太平间里尸满为患,教堂里停满了来不及火化的棺材,报纸上整版整版密密麻麻全是讣告——也吓不着英国人,他们坚信,隔着英吉利海峡,这样惨剧轮不到自己头上。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我记得那天是周四。首相发言刚结束,英国人就紧急开始了第一波抢购热潮。

  那天傍晚,我去跑步,回来路上经过一家超市,从玻璃窗望进去,里面人满为患。货架几乎扫空了,结账处人人推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车。还有许多人驱车赶来,停车场满了,就在路边排起长队。我当时不明情况,只是心里一咯噔,英国人终于感到怕了。或者确切地说,是英国人终于对新冠病毒做出反应了。因为之前,他们的超然淡定和对病毒的漠视,让我既钦佩又难以理解。

  透过玻璃窗,我扫了一眼大米货架,空空如也。我顿时有点忧心,因为家里没有储备。先前我妈老早就越洋叮嘱过,要储点米和其他不易变质的主食。可我不慌不忙,跟大部分英国人一样,觉得抢购没有必要,只会导致恐慌。人人都不去抢购,供应链就不会崩断——就算是疫情期间,人们吃的用的还是往常一样的量。

  关于抢购,有个别荒唐现象,迄今我都百思不得其解。疫情初期,日本民众最早抢购卫生纸。随后疫情蔓延到欧美,也莫名其妙掀起了一股抢购卫生纸的狂潮。这一点,英国也未能幸免,超市里最早断货的就是各类纸巾:卫生纸、厨房纸、盒装抽纸。在3月12日之前,我去过家附近的超市总共四次(前后五天),就为了买盒装抽纸,有时晚上,有时一大早,但货架上都没有了。卫生纸和厨房纸,也比平时少了许多,开始出现空架的现象。但其他的货物供应,在那日之前,都还正常。

  家里还有大半袋米,剩着六七公斤,不多,也不少,还能维持一段时间。我隐隐担心的,倒不是眼前,而是政府的无为而治,很可能会导致后面疫情的失控,及随之而来的社会不安和动荡。若真如政府所言,60%以上的人口感染,按意大利确诊后13%的死亡率,这将是一个极度恐怖的死亡数据。就算数学水平烂如我,也能估算出整个英国将迎来一场怎样的灾难。我不寒而栗。我相信全英国有很多人在3月12日当天的反应,是跟我一样的震惊和茫然。按这个计算法,英国六千万人口,将会有多少人埋到政府提前觅好的墓地中去,而很可能,后面的大部分死亡者连埋进墓地的福气都没有了。

  大批人口感染,大批人口死去。我担心,很多人哪怕侥幸逃脱了病毒的吞噬,也将陷入饥饿的困境。英国的食物,尤其是蔬菜水果,绝大部分靠进口。在超市里,小到一个蒜头、一颗生姜,大到一个西瓜、一盒葡萄,上面的标签都明明白白写着产地——除了土豆和一种British Apple(英国本地苹果,样子丑陋,吃起来倒又甜又脆)——基本都产自不列颠岛外。葡萄来自西班牙(很奇怪,在英国超市里,我从来没买到过法国葡萄。照理说,法国盛产优质葡萄,距离最近,价格又便宜),桃子来自埃及,甜瓜来自希腊,李子来自葡萄牙,樱桃和蓝莓来自智利,蒜头来自中国,猕猴桃来自新西兰,木瓜来自泰国,橙子来自南非,酒品、芝士、火腿等来自意大利……如果有一天,受疫情影响,大量行业停摆,英吉利海峡断航或者物流不畅通,那些驰骋在不列颠岛高速公路上的货运大卡车真的突然不跑了,后果将不难想象。

  我隐隐忧惧的,不是病毒本身,而是供应链的断裂。英国是个岛国,四面环海,一旦疫情失控,到时没有食物,没有逃生的通道,这才是最大的威胁。也许我杞人忧天,想得过于悲观,但政府的消极措施,终将会导向悲剧。疫情暴发以来,很多惨烈甚至魔幻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悲剧好像没有底线。如果英国政府放任疫情蔓延,闷声不响地践行全民免疫,等人口感染和死亡到一定程度,突破了承受极限,整个社会必将陷入混乱和瘫痪。

  对英国而言,接下去的一周,极其难熬。

  普通民众陷入了恐慌和茫然,虽然没有人上街抗议,但默默的抢购行为已经说明了一切。我想起了十七年前经历SARS时的恐惧。那种被大环境所卷裹的恐慌和无助感,只有那年的春天可以媲比。

  我跑了两家本地超市、一家中国超市,均没有买到大米。

  中国留学生和他们在国内的家长们,也开始变得寝食不安。据英国大学联(Universities UK)统计,截至2019年8月,中国在英留学生达10.6万人(本科以上),占在英留学生总人数的23.2%。而几天后,一个更令人惊愕的数据爆出来,留英的中国小学生达1.5万人。这些孩子很多寄住在当地人家,多半是老年人户主,而老人恰恰是新冠病毒最易感人群。當时从伦敦飞国内的航班已经少得可怜,孩子们有家难回,和他们的家长一起陷入了集体恐慌。后来中国驻英大使馆出面协调,商业包机先送部分未成年留学生回国。一张经济舱机票高达3万人民币,依然一票难求。

  从3月12日开始,大批在英中国留学生不惜一切代价往国内撤。

  我的一位师姐,她女儿在杜伦大学读研究生。此时学校尚未停课,她女儿怕耽误学业,对回国有点犹豫。但师姐态度坚决,怕英国疫情一旦失控就回不来了,便费尽周折替女儿订到了机票。3月19日那天,孩子平安飞回国内,师姐的心才落了地。按隔离政策,她女儿入境之后隔离两周。

  因为疫情,国际航空业严重受创。国际航班大幅度削减甚至停飞,仍然在执飞的,也随时都有可能被取消。

  那几天,有朋友建议我,在一切未知的情况下,先带孩子回国避一下。我讪笑着说,就不回来给祖国添麻烦了。这不是调侃,而是真诚的想法。机票根本订不到,即便侥幸订到,多半是中转航班,归程漫长至三十几个小时。后来就出过一个事件,美国留学生包机飞往国内,经停埃塞俄比亚,结果因为后半段航程的航班被取消,两百多名学生滞留在非洲。而且就算顺利飞回国,一路上感染病毒的几率依然很大。机舱是个封闭空间,如果乘客中业已有人感染,这一路十几个小时至三十几个小时不等,同舱呼吸,存在感染风险。加上登机前在机场接触人群,着陆后要过海关,配合检测,又是乌泱泱的人——后来看到新闻,北京机场海关压力巨大,乘客人满为患,需要等待几个小时才能出关。说实话,疫情期间,待在家里不出门,才是最务实的办法。

  从伦敦希斯罗机场回国的留学生,好多人想方设法搞到防护服,上飞机前就包得严严实实,像太空人似的。一路上,他们不吃不喝,也不上厕所,十几个小时就是憋着。回家之途,漫长而煎熬。

  事实上,在民众焦虑的同时,鲍里斯和首相府也像在加热的铁板上煎熬着。

  3月14日,英国科学界超过600名研究人员发了三封实名公开信,强烈反对群体免疫策略。这些科学家在传染病领域、心理和行为科学领域及免疫学领域都是重磅人物。

  究竟是保人命,還是保经济?这是摆在新上任才半年的首相鲍里斯面前的选择题。就像四百多年前,莎士比亚早已写好的著名台词一样: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星期日泰晤士报》指出,英国上一次对潜伏的敌人发动多兵种攻击,要追溯到1944年诺曼底登陆的当日,那天后来被称为“最漫长的一天”。一位内阁成员在3月19日感慨,刚刚度过了“最漫长的一周”,“本来以为脱欧将改变这个国家,但现在,将改变这个国家的是冠状病毒”。

  后来有一些内幕信息曝出来,才让普通民众窥到,唐宁街十号在那一周的艰难抉择。

  首相府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考验,内部交锋也异常激烈。首相高级顾问卡明斯和英国首席医学顾问瓦伦斯坚推“群体免疫”,而卫生大臣汉考克强烈要求实施社交限制。在内阁中,两派意见各有拥趸。双方僵持不下,最终在“科学决策”机制中形成了一种危险平衡。第一轮,群体免疫派暂时胜出。于是3月12日前后,群体免疫政策出炉。但随后,一份来自帝国理工大学的报告,震惊了内阁。这份报告由传染病专家尼尔·弗格森教授带领团队研究撰写,预计了新冠病毒将会造成英国50万人死亡。

  中间的博弈,非常复杂而戏剧化。但最终,内阁达成了一致。首相高级顾问卡明斯首先转变态度,他意识到自己曾经的决定会让英国滑向灾难,所以转变成为“最积极支持强烈抑制措施”的人。一位资深保守党员不无揶揄地形容他,“从支持‘群体免疫,让老人死转变成‘让国家和经济停摆”。

  3月14日,卫生大臣汉考克在媒体上撰文称,群体免疫不是政府的战略。

  3月17日,首相宣布了英国自二战以来和平时期最庞大的一份财政救助方案,为企业提供价值3500亿英镑的拨款和贷款。

  3月18日,当天周三,首相宣布,全国学校从本周五起关闭。

  3月20日,从当晚起,全国的咖啡馆、酒吧、酒馆、夜总会、剧院、电影院、健身房和休闲中心关闭。政府为所有受疫情影响的企业员工支付80%的薪水。

  以前英国政坛的各种风云,我都当八点档剧情来看。自2016年6月脱欧公投以后,时任首相卡梅伦辞职,英国政坛一直动荡不安。短短三年间,换了三任首相。英国民众就像吃瓜群众一样,时不时能看到政坛曝出来的狗血剧情。英国媒体向来不留情面,连准首相都直接开刀。去年6月21日,鲍里斯在搬入唐宁街十号之前,半夜里他和女友吵架,惊动邻居报警,警察上门调查。第二天英国各大媒体,头版头条都是鲍里斯“吵闹门”,吵架细节被曝光,女友冲他吼“滚出我的公寓”,因为他把红酒泼在了沙发上。

  平时,我不关心政治。无论政治家们怎么相互搅局,也无论政坛如何风起云涌,老百姓照常还是过普通的日子。但这次疫情期间,我每天都在关注英国政府的策略和动向。因为这和每个人的健康甚至生死息息相关。

  说实话,3月20日,英国政府宣布社交限制后,我是松了一口气。

  二

  我住在英格兰东部,离伦敦一个小时通勤车程的海边小城。

  小城不大,只有20万人口。地理上,两面环海。南边是泰晤士河入海口——就像钱塘江的喇叭口——比真正的海要迷你,比江河又要开阔许多。在小城西侧,每逢落潮,离岸边不远的海床上,就会露出一块黑色的界石。这块界石,已经屹立了几百年,是泰晤士河与海的分界点。泰晤士河从英格兰西南拥有最美乡村风景的科茨沃德发源,横穿整个伦敦,一路蜿蜒东行,到了这里就要改换名头了——界石的西侧叫RIVER(河),东侧叫SEA(海)。小城隔水与肯特郡对望,那里有著名的坎特伯雷大教堂。小城东侧,则是英吉利海峡,与比利时和荷兰遥遥相望——其实大海苍茫,肉眼是望不到的。

  小城有赌场,有游乐场,还有全英国最长的海上栈道。冬天里刮海风,冷得嗖嗖嗖的,下午三四点钟天就黑下来,萧瑟、冷清,不见人影,仿佛到了世界的边缘。但一入夏,这里就又变成了一个狂欢的乐园。晚上九十点钟,夕阳还挂在天边,依然亮如白昼。南面沙滩上,游人如织,拥挤不堪,像下饺子一样地往海水里跳。

  如果不是疫情,其实我更愿意描述从前的岁月静好。虽然以前偶尔会有恐怖袭击,铁路工人和地铁司机经常任性而傲娇地罢工,街头有不少酒鬼和流浪汉,福利制度被纳税人吐槽为养懒人,各种公投频繁,有时一不小心就会让国家拐弯……但总体而言,这仍是一片宁静美好的土地。

  2月15日那天,我送女儿上幼儿园之后,照例去了小城图书馆自习。小城虽小,图书馆却不错。每周三上午,一楼会举行两场童谣活动。一位短头发的中年老师,友善温柔、充满活力,带着孩子们唱歌跳舞还讲故事。从女儿八九个月大起,我便带她去参加童谣活动。因为那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英文儿歌,对本土人来说是耳熟能详、从小就浸润的,妈妈或祖母在他们年幼时每天都会在耳边吟唱,可对我而言,却是陌生的文化。我跟女儿一样,从零开始学起。最初的时候,女儿还听不懂,静悄悄地坐在地毯上,仰着头,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副懵里懵懂的样子;后来,她會爬了,便坐不住,在小朋友中间爬来爬去,咯咯咯地笑,试图和他们交流玩耍,有时还会爬到最前面,好奇地去啃老师的鞋子。现在,她已经会跟着老师又唱又跳,全情投入,欢喜得不得了,有时还会反过来教我唱儿歌。这天,图书馆的电梯间和卫生间墙上,贴出了关于新冠病毒的告示,要求注意防范,强调多洗手。这是我第一次在英国公共场所看到关于新冠病毒的提示。3月13日,图书馆童谣活动最后一次举行。

  2月18日,英国学校放两周的期中假,幼儿园也放假了,我带女儿到海边的游乐场玩,离家步行约十分钟,还办了一张年卡。我带她坐了旋转木马、飞行汽车,最后在SOFT PLAY区域玩耍。到了下午,家长和孩子越来越多,室内几乎到了密集的程度。我吃了一惊,原以为只有小城本地的孩子,结果和旁边的家长聊起来,好多人是从伦敦过来。当时NHS通报,确诊病例只有9例,但我担心伦敦已有了不少未确诊患者和无症状携带者。望着眼前欢乐兴奋、对疫情可能还毫不知情的人们,我心里浮起了一丝隐忧。我担心有一天病毒会传染到小城,导致游乐场关闭,影响到天真无辜的孩子们;我也担心人群中有无症状携带者,已经在悄无声息地传播病毒。我心里凛了一下,便带着女儿匆匆离开了游乐场。此后一个月,再未去过。3月20日,游乐场关闭。

  自意大利疫情严重之后,在英华人开始变得警惕。华人远远比英国人及其他族裔的人更早、更深刻地了解新冠病毒的危害。大家都异常敏感,早早就有意识地开始自我防护,比如戴口罩,不再去人员密集的场所,储备酒精和洗手液等。

  从3月上旬起,部分华人家长出于担心,便不再让孩子去学校上课。我有个朋友,去年夏天一家四口刚搬迁到伦敦,两个孩子在家附近的一所私立小学就读。3月初,孩子们就已经向学校请了假,改在家里自学。

  以前,我总是马不停蹄地带女儿出去玩,时间塞得满满的。坐火车去伦敦的各个博物馆;参加当地儿童中心的活动,譬如圣诞节前就有好多圣诞派对;每周二上午到社区中心参加STAY AND PLAY,画画、做手工、揉面团、搭积木、钓小鱼、骑三轮车等,每次活动结束,还有小朋友聚餐;周三上午,图书馆童谣活动;每周一次去水族馆,认识各种海洋生物,看鲨鱼、鳄鱼、狮子鱼,观察漂亮的水母和古怪的海马,隔着玻璃幕墙跟水中游泳的企鹅一起赛跑,贴着玻璃缸挠鳐鱼的痒痒;每周三四次到公园玩耍,滑滑梯,荡秋千,各种儿童游乐设施;天气晴暖的下午,到海边捡石头、挖沙坑、堆沙子城堡,观察冲上岸的牡蛎和海蜇,追着海浪奔跑。总之,除了上幼儿园,女儿每周都过得很丰富。但从3月上旬开始,我不再带她参加室内活动,只保留上幼儿园,和周一上午的亲子课程(只有三名家长参加,孩子们在隔壁教室由专人照看)。

  3月21日、22日,周末,天气晴好。很多英国人不顾禁令,依然到户外踏青、野餐。伦敦的各个公园里,人们如往常一般散步、跑步,享受阳光,欢度周末。

  3月23日,英国出台了更为严厉的限制措施,要求全民居家隔离。除了采购生活必需品、每日锻炼、看病和确有必要的外出上下班,人们必须留在家里;不允许两人以上在公共场合聚集(同住者除外);关闭非必需品商店、图书馆、游乐场、室外健身设施和礼拜场所;公园继续开放,但仅用于各自锻炼,不允许多人聚集;禁止包括婚礼和洗礼在内的所有社交活动(不包括葬礼);对于聚集的人群,警察有权驱散或罚款。

  从3月20日开始,英国出现了第二波抢购狂潮。这波抢购比一周前更为疯狂,几乎所有超市外都排起了长龙,绝大部分货架被一扫而空。英国三大超市Sainsbury's、Tesco和Asda不得不采取限购措施,任何产品每人只能限购三份,基本生活用品如厕纸和洗手液每人限购两份。采取如此配额制也是自二战以来的第一次。后来媒体报道,两周之内,英国民众因恐慌而囤积性购买了价值10亿英镑的食物。悲催的是,因为新鲜食物保质期短,最后大部分都被扔进了垃圾桶,造成巨大浪费。当时有专家指出,英国的食物供应链非常脆弱,虽然没有进入战争状态,但事实上,英国正面临着战时食物短缺的隐患。

  3月21日清晨,六点钟,我先生驱车去小城最大的Tesco超市购物。自封锁以后,所有外出活动都由他执行,我和女儿待在家中。本来是要采购一周量的食物和生活用品,但他只拎回来一桶牛奶、一袋面包、一袋橙子和两瓶果汁。他说,一大早赶过去,Tesco偌大的停车场已经满了,他在附近转了几圈,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车位。但门口长龙似的队伍,让他望而生畏。从玻璃幕墙朝内望进去,很多货架空空如也。他决计不在此处浪费时间,遂驱车赶往第二家规模小一点、位置也相对偏僻的Morrisons超市。这家超市离我婆婆家很近。门口也有排队,但没有那么夸张。他进入超市,才发现里面很多货架也空了。

  3月22日,先生继续起个大早,再次驱车赶往Tesco超市。门口依然排有长队,顾客之间保持着一两米的距离。超市限制人流,分批入内。他排了半个小时左右,终于入内。有很多货架空着,但供应比前一天明显改善。他采购了一些食物,包括西红柿、土豆、牛肉和鸡蛋等。但采购单上的其他许多东西,都没有,包括大米。

  3月28日,先生再次去Tesco超市,采购成果颇为丰富。他说超市内食物供应基本恢复正常,只有少数商品还缺货。从Tesco回来的路上,他特地拐弯去了一趟中国超市,买回来一袋五公斤的东北大米。他说,中国超市内,货品供应也正常了。

  自此,英国的食品危机过去。民众从恐慌归于平静,开始安心地在家隔离。

  我原以为,英国既已实行严格的封锁政策,疫情应该很快能控住——至少能遏制其蔓延。

  但完全错了。疫情的诡异之处就在于,当政府想起来要封锁的时候,已经为时太晚。

  3月20日,英国新冠肺炎累积确诊3983例,一日内增加714例,累计死亡177例。从这天前后开始,英国确诊和死亡人数,开始令人不寒而栗地嗖嗖往上蹿。

  对英国民众而言,新冠病毒先前只是一缕幽魂,到此时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魔鬼面孔,并一步步变为恐怖的黑色死神。

  3月21日,英國驻匈牙利大使馆副大使史蒂文·迪克因感染新冠病毒去世,年仅37岁。

  3月25日,英国王位第一继承人、71岁的查尔斯王子确诊感染。

  3月27日,英国首相鲍里斯确诊感染。随后,卫生大臣汉考克也确诊。

  4月5日,鲍里斯居家隔离十天后未见好转,住进圣·托马斯医院(St Thomas Hospital);入院后不到24小时,因病情恶化,被送入重症监护室。

  英国的抗疫之路,充满了戏剧性,政府高官纷纷感染。先前因为全民免疫政策,首相鲍里斯简直成了众矢之的。他确诊之后,各方声音都调侃他“身先士卒”,很多民众也冷嘲热讽。自他被送入重症监护室后,命悬一线,虽有各路记者像鬣狗一样盯在医院门口,但英国上下大部分民众开始默默地以各种方式,为鲍里斯祈祷。从3月26日开始,每周四晚上八点钟,全英民众自发走到家门口,为NHS员工鼓掌致谢。鲍里斯确诊那一周的周四晚上,掌声来得格外响亮,民众发起了一项“Clap for Boris”的活动,在向NHS员工致谢的同时,也为鲍里斯鼓掌加油。英国人虽然高冷嘴贱,平时对这位鸡窝头的首相各种挖苦挑剔,但他真的命悬一线了,大家还是揪心的。那几天里,鲍里斯的支持率大幅飙升。好多往日里讨厌他的民众蓦然发现,原来自己要比想象的更喜欢鲍里斯。

  进入4月以后,英国每日确诊病例都在5000人左右(因检测试剂有限,前期每日只能做一万例检测),每日医院死亡人数徘徊在800人左右。看着那些冰冷的数据,每天都滚雪球一样,我内心是一种悲凉而无奈的感觉。我一直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我们国内建立方舱医院之后,疫情很快被控住了,可英国也同样采取了封锁政策,疫情却越飙越严重?

  后来,我似乎猜到了答案。

  风暴之中,没有一片树叶是能幸免的。

  3月28日,半夜里,女儿突发高烧。没有一点征兆。睡觉之前好好的,洗澡的时候还在浴缸里玩得很开心,没有一丝不舒服的迹象。她身体滚烫,开始咳嗽。我的第一反应,隐隐担心,是不是感染了新冠病毒?

  我喂她喝了扑热息痛。但一个晚上,体温没有丝毫下降。第二天,依然发烧,咳嗽,精神状态差。往常退烧药吃下去,总会有效果的。到了傍晚,我实在熬不住了,趁医生下班前,拨打了111电话(自封锁之前,小诊所就已经不接诊发烧病人;封锁之后,诊所一律电话问诊)。等了很长时间,总算接通了。医生询问了病情,安慰了几句,让家长继续喂孩子吃退烧药,居家观察,如果出现呼吸急促等严重症状,直接拨打999叫救护车。

  直到这时,我才知晓,英国对新冠病毒的治疗策略:轻症一律不治、不检测,医院只收治重症患者。轻症时期没有任何药,也没有任何辅助疗法;一直要拖到呼吸困难了,才能呼叫救护车送医院。

  我心中一阵发凉。

  连着几个晚上,我都没敢睡着。女儿一直在发烧。咳嗽越来越厉害。起初,咳嗽点在喉咙偏下位置,随后每一天都往下移,一周之后,只要咳嗽,整个胸腔都在震了。

  除了喂她扑热息痛,除了让她多喝水,我什么办法也没有。

  我无法确定,女儿的这次突然发病,是不是新冠病毒。但很显然,不是普通感冒。平时感冒总是从上咽喉不舒服开始,流鼻涕,发烧,几天之后才会咳嗽。但这次,咳嗽和发烧同时发作。女儿年幼,尚不能确切表达不舒服症状。而外头疫情闹得如此之凶,我不由得忧心忡忡。

  虽说统计数据显示,孩子感染新冠病毒一般都是轻症,致死率不高,但那几天刚好新闻出来,英国有一个5岁的患有基础疾病的孩子感染新冠病毒去世。我心都揪了起来。

  轻症不治,拖成重症就很危险。在确诊病例中,英国的死亡率一度高达15%。后来有媒体报道,一组研究人员调查了英国境内近17000名曾被医院收治的重症新冠患者,结果发现,其中有约33%已经死亡,约49%出院,还有大约17%的患者仍在治疗中。

  也就是说,等有一天侥幸被送入医院了,死神其实已经在招手,三分之一的人将随它而去。

  其实,感染了不算可怕——疫情之下,谁都有可能中招——可怕的是,感染之后,得不到及时医治,只能听天由命。命硬,扛过去。命不够硬,就扛不过去。就像掷骰子一样,生还是死,有些靠运气,随机,而不可预测。等拖到重症送到医院,说明已经被死神盯上了。

  第六天的时候,女儿体温降下来了,徘徊在37.5-38℃之间。但咳嗽愈加厉害。当天晚上,入睡之前,因为剧烈咳嗽导致呕吐。床单被罩和地毯,吐得一塌糊涂。女儿很难受,胃里吐空了,我心疼不已。

  第七天,再一次拨打111电话。这次,我希望能开出一瓶阿莫西林。如果女儿感染的是新冠病毒,现在体温降下来了,说明正在好转,会自愈,我倒不用那么担心了。我忧心的是Chest infection(胸部感染)——那是细菌感染,必须要用抗生素。一年前,女儿患过一次Chest infection,当时阿莫西林服下去很快就见好。可那通电话,让我陷入了更深的无助。医生听了病情描述,说疑似新冠病毒,阿莫西林没有用处,继续居家观察,如果孩子出现呼吸急促或其他严重症状,请拨打999直接叫救护车。医生态度很好,可没有给予任何实际的帮助。当天晚上,女儿再次因咳嗽而剧烈呕吐。半夜里,简直要把肺都咳破了。

  第八天,没有医生的处方,在英国买不到抗生素阿莫西林。而我越来越怀疑,女儿是Chest infection。剧烈咳嗽,喉咙和胸部有杂音,依然有低烧。这是自女儿患病以来,我情绪最低落的一天。我只是想要一瓶儿童阿莫西林。孩子已经发烧八天,只要咳嗽整个胸腔都在震颤。可在当时当下的英国,突然有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无助感,还有一丝丝荒诞。我从抽屉里找出仅剩的两片成人用的阿莫西林,每一颗细细碾碎,分成四份。不顾病急乱投医,只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让孩子服下。一日三份。但当天晚上,女儿依然咳嗽至呕吐。

  第九天,我自己也突发高烧、咳嗽,还有胸闷。症状和女儿一模一样。之前应该有几天低烧了,37.5℃左右,但因为牵挂女儿的病情,压根没在意。

  这次,我连111都懒得打了。如果是新冠病毒,轻症一律不治,就靠自己命硬扛了。也就是这一天,首相鲍里斯突然被送进了ICU。真的很魔幻的感觉。连首相都感染病毒,生死未卜了,小老百姓发个烧拿不到药,似乎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我最早担心先生会感染,因为之前他每天坐火车往返伦敦上班。通勤的火车,封闭车厢,人员密集。伦敦又是高危区域。只要他感染了,我和女儿也无法幸免。但好在我们母女俩生病期间,他倒安然无恙。当然,因为没有检测,迄今也无法确定我和女儿感染的是否为新冠病毒。

  好在两个星期后,我俩相继痊愈。先生从封锁前一周便开始远程办公,在家中上班。整个4月,我们待在家里,哪也没有去。天气晴好的时候,就在院子里晒太阳,陪女儿玩耍。院子里的玉兰花开了又谢了;薄荷长得郁郁葱葱了;玫瑰结起了花苞;唯一的一朵芍药,雍容地盛开了;去年才栽下的黑莓和覆盆子,缀了许多白色的小花;百合长高了,旁边又长出两枝新苗;葡萄也在去年的旧藤上抽出了娇嫩的新芽。又一个春天,轰轰烈烈地到来了。

  病愈之后,我又隔离了两周。转眼就到了5月。有一天傍晚,我出门去跑步。打开门的瞬间,我莫名其妙地有点畏惧。仿佛在家里关久了,对外面的世界已经陌生,居然有点无所适从。我嘲笑了一下自己,不至于连迈出家门的勇气都没有了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迈出去。

  邻居家前门的樱花,居然已过了花期,落英厚厚地铺了一地。枯萎的粉色碎花,在人行道上随风卷着。我抬头,树上已经长满了新绿的叶子。以往的每一年春天,这株樱花树都是这个街区的奇观,高大的枝冠上缀满花朵,又娇嫩又芬芳,密密麻麻,如同半空中浮着一大片淡粉色云团。

  这个英格兰的春天,依然像往年一样美。我在夕阳中,慢慢地往前跑。蓝天,白云,温暖的落日。沿途的很多人家,窗子上都贴着彩虹画——有的是孩子的涂鸦,有的是精致的编织或手工作品——表达着对NHS员工的衷心感谢。

  那天刚好是周四。晚上八点钟,我跑步归来,途中穿过公园里一片碧绿的草地。突然,耳畔响起了整齐的掌声。那掌声,由近及远,此起彼伏,贯穿了整个小城——又到了向NHS员工鼓掌致谢的时刻。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点感动,为这个国家的民众,为坚守在生死一线的NHS员工。之前有过的种种情绪、疑惑和心结,在那一刻全都释然了。我曾经在私底下抱怨过英国政府的抗疫政策,前期懒散,准备不足,后期轻症不治,导致大批患者拖成重症,死亡率居高不下;我也曾吐槽过英国政府对医护人员的防护不力,直至4月中旬,还有大量医护人员没有防护装备,将近7000名医护人员感染,到4月22日至少有119人殉职。在患病期间,我曾经有过深深的无助感,甚至强烈的魔幻感。我甚至一度不敢相信,在医疗科学和人文关怀领先的国度,居然会发生如此惨烈的死亡。英国民众用一种宁静而克制的方式承受着悲伤。在灾难和伤痛面前,这个国家的民众一如既往地表现出乐观、真诚和豁达。无论摔了怎样的跟头、背负了怎样的伤痛,这个国家还得继续前行,普通人的生活也將继续过下去。

  截至5月10日下午四时,英国累计确诊219183人,累计医院死亡31855人,确诊人数为世界第三(仅次于美国、西班牙),死亡人数为世界第二(仅次于美国)。还有大量在养老院和家中感染新冠病毒离世的人员,未统计入内;绝大部分轻症患者,因未作检测,未统计入内。英国恐怕已是整个欧洲疫情最严重的国家。

  Keep Calm and Carry On(保持冷静,继续前行)。这是英国人一贯的性格,也是他们低调而坚韧的民族精神。这种精神,一旦遇到天灾或战争,就表现得尤为明显。譬如二战期间,德国的轰炸机在头顶呼啸,有英国人不躲防空洞,依然在家中淡定地享用下午茶;在一张著名的照片中,图书馆被炸毁了,几名英国市民衣冠整洁,戴着礼帽,腰板挺直,站在废墟上的书架前,寻找中意的图书并安心阅读。在受空袭最严重的时期,伦敦市中心有家书店挂出一块牌子,写着“Open as Usual(照常营业)”。当晚一个炸弹把书店的墙炸没了,次日一早老板继续挂出新牌子,写着“Open More Than Usual(比平日营业更多)”。

  其实,这次疫情在英国引发的灾难,颇有点像二战的过程。英国政府前期对新冠病毒的轻视和反应迟缓,就像二战前对纳粹的绥靖和纵容;等疫情扑来,现状惨烈,就像德军闪电侵袭,英国受到重创。但在付出惨重的代价后,又绝不轻言放弃,会坚韧地战斗到底。当年遭遇了艰难的敦刻尔克大撤退,最后才赢得诺曼底登陆;如今也一定会在艰苦卓绝中与病毒死磕到底。刚刚过去的5月8日晚上,英国女王发表了二战欧洲胜利75周年纪念讲话,鼓励民众“Never give up,never despair(永不放弃,永不绝望)”;而在75年前的同一天,女王的父亲乔治六世国王向全英发表了二战欧洲战场胜利演讲。

  今天,周日,英格兰的天气很不好。当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窗外阴云密布,狂风大作,雨点横扫。我先生上楼来,到阳台上关窗。他突然把我叫过去,指着院子斜对面,让我仔细看。那是另一户人家的后院,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穿了件黑色卫衣,戴着连衣帽,正在自家的院子里独自烧烤。大风刮掉了搭在他臂弯上的毛巾,他俯身捡起来,毫不在意,站在烧烤架子前,继续从容而怡然自乐地烤串。风在呼啸,吹得院子里的大树猛烈摇曳。对面那位不认识的邻居,视风雨为无物,淡定而执著地享受着他的烧烤。这突然让我想到,在德国轰炸机下悠然喝下午茶的那份淡定,遗传到了今天的暴风雨中。

  在这场疫情中,在英华人互相帮助扶携,表现出了令人感动的一幕。当国内疫情爆发时,大家心系祖国,纷纷捐款捐物,购买医疗物资寄回国。后来英国疫情严重,大家又为NHS筹款,从国内采购防护物资支援一线医护人员。与此同时,国内同胞也一直关心着海外华人,大批防护物资陆续运到英国,免费发放给大家——那真的是雪中送炭,因为当地药店里已经根本买不到一只口罩。

  5月2日,是我公公婆婆结婚五十周年纪念日。从四年前开始,老两口便筹划金婚纪念,老早就决定把全家人拉到托斯卡纳去,在那儿办一个隆重的庆祝派对。为此,婆婆两年多前便关心起我的申根签证,提醒我一定要提前办好。今年我们一家还特意把回国探亲的时间往前挪了一个月,就为了能赶上公公婆婆的金婚纪念。可计划不如变化快,没想到一场疫情袭来,彻底搅黄了公公婆婆多年的心愿。而且因为隔离,连最简单的家庭派对都不能举办,甚至连登门看望都不行。金婚那天,只有公公婆婆两个人在家里冷清地度过。我们只能通过视频连线,表达祝福。

  全家人都盼着等疫情过去后,再为公公婆婆补办金婚派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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