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大的虚构产生真实。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如果没有虚构,我们将很难意识到能够让生活得以维持的自由的重要性。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第一个飞翔的故事
石猴子孙悟空顽劣成性,把玉帝精心安排的蟠桃宴扰得鸡犬不宁,更为可恨的是,它严重破坏了玉帝特别在意的秩序感,于是,大为恼怒的玉帝派天兵天将前去花果山捉拿石猴。其中的故事,《西游记》第六回已经讲述得非常清楚,不再赘述。
话说六路天神来至花果山,各显神威,自是那些平日里只习惯上蹿下跳的猴子们难以抵挡的。经过一日一夜的鏖战,刚刚从天宫松子酒的宿醉中醒来、恼怒异常的石猴子孙悟空冲向天神——《西游记》第六回中已有讲述,在这里也不再赘述。我要说的是,当石猴子冲至云端,二郎神杨戬迎战。
书上说,他们大战了三百回合,在这三百回合中间他们使用着力量、速度、恐吓、虚假的示弱以及各种各样的策略,然而谁也没有真正地占到上风。占到上风的天兵天将们,他们在石猴子的面前开始津津有味地屠杀,将剁下了头的鸡丢在猴子们脚下,向猴脑上浇油,向被火焰烧灼着的猴子身上撒下盐巴和孜然……拥有第三只眼的杨戬看得更为清楚,他一边和石猴子孙悟空交战一边描述,并将山前的瀑布当作银幕,最终,乱了石猴子的心神。“你们实在卑鄙!”气喘吁吁的石猴子满脸恼怒,可他毫无办法。
书上说,石猴子孙悟空摇身一变,试图变作麻雀飞走,好不容易寻得机会的二郎神杨戬岂肯放过?说时迟那时快,杨戬已经变成了更快、更迅捷的白隼,有着更为锥心的利爪——就在这只白隼即将把麻雀抓住的瞬间,石猴子再次变化,他跳进深潭成为了一条鱼。他将自己混在鱼群里。
白隼在空中盘旋。它用它依然具备的第三只眼观看,终于,在一千零一条青色的小鱼中找出了不同。于是,它在抖掉两根羽毛之后,便伸出了属于鱼鹰的喙。石猴子孙悟空只得再次下潜,他潜入到水草,将自己化成水蛇的样貌,和水草一起在水流中来回摆荡。“呵呵”,鱼鹰发出两声属于天神的冷笑,再次腾空,水面上已经没有了它的倒影——石猴子孙悟空,或者说那条水蛇,忽然发现水草中不知何时伸出了一条灰鹤的脚,而灰鹤的长喙已经猛然地迎头击来。“不好!”石猴子发出尖叫,他蹿出水面,朝着半空中再次飞起……书上说,石猴子孙悟空变成了一只灰色的水鸟,老鸨。
接下来书上说的就不对了。二郎神杨戬没再变化是不假,他显现了原形是不假,但不同的是他放弃了战争的一般契约召唤了帮手:一声呼啸,早在一侧的云朵里埋伏的啸天犬突然蹿出,它朝着并不那么善飞的老鸨扑过去。
“你无赖!”石猴子一边冲着二郎神杨戬嘶喊一边狼狈逃窜,啸天犬的追逐让他根本来不及再做变化。“你不讲道理!”石猴子一边冲着二郎神杨戬嘶喊一边狼狈逃窜。杨戬笑嘻嘻地看着他,手里的兵刃闪着烁亮的光,“要不然我们重新再打,不许别人相帮!”
“你觉得还用我再打么?” 杨戬竖起他的三尖两刃刀,截在石猴子前面:“和你这种不顾天规的猴子讲什么道义?你也配!像你,不管用怎样的手段来对付都是正确的,我是不会有半分的愧疚感的!何况,” 杨戬朝着脚下的云朵吐了口唾沫,“怎么记录这件事儿,不会由猴子来完成。没什么好说的。”
石猴子再无路可逃。也是他急中生智,念动师父菩提祖师教他的最后的咒语:只见那,山峰暴烈,云朵闪避,巨风骤起,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条硕大无比的鱼。“你来咬吧,你来刺吧!”站在这条鱼的背上,二郎神杨戬用尽全部的力气向鱼的背部猛刺,可是竟然也没撬掉半片鱼鳞。
这条硕大到像山一样的鱼,游弋在空中,朝着东海的方向缓缓飞去。
“你这无赖!” 二郎神杨戬狠狠地骂道。“你不讲规则!” 二郎神杨戬狠狠地骂道。负责军事指挥的托塔天王和天兵天将们都闪到一旁,他们慵懒地摇着头,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这个飞翔的故事到这里也许可以结束,但有一个相关的事件似乎也应当记下来,作为附记。当这条鱼从空中飞过的时候,一位总爱胡思乱想的书生刚从午睡中醒来,他走出房门,忽然看到外面的天空骤然变暗,仿佛一下子就进入到黑夜。他抬头,正好看到那条石猴子变成的鱼,从屋顶的上空飞过。
“鹏!”他大叫起来,“不,是鲲!”他用更大的叫声更正自己,“原来我一觉把自己睡到水底下来啦!真是吓死人啊!”
自那日起,这位总爱胡思乱想的书生就坚定地认为自己生活在水底。每隔一两个时辰,他就会将自己的衣服一一解开,检查自己是否已经长出了鱼鳞。
第二个飞翔的故事
2020年4月25日。久未联系的诗人雷平阳在微信中给我发来一个链接,来自老历史茶馆,“当年河北农民黄延秋,为何多次瞬间出现在千里之外,怎么解释?”随后,老兄告诉我说,“飞行序列有新题材了。”
我将链接打开。前面先是说,“瞬间移动,一个存在于科幻片里面的概念技能”,然后对“瞬间移动”作着解释,使用的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物体的引力或者能量较大,从而使空间扭曲……”这样的文字我不感兴趣,我希望尽快地进入到故事中。于是,我下拉鼠标。
“1977年7月27日,正在筹备婚礼的黄延秋在家中突然消失——”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黄延秋家里挤满了前来贺喜的宾客,按照风俗,黄家要摆上酒席,包好餃子,而准备迎新接新的亲戚和前来帮忙的朋友都会坐下来喝上一杯喜酒,并将明日的婚礼安排再落实一下……黄延秋的脸上喜气洋洋,接受着亲戚、朋友和邻居的祝福,他跟在父亲的后面向大家鞠躬,没有一点儿异样。是的他没有任何的异样,婚礼是早早定下来的,而他自始至终没有过半点不满意的表示。明天早上,那个叫王礼香的女人就将被村上的马车接来,成为他的妻子、老婆、女人。
“来,新郎官,陪叔叔喝一杯。”一位客人向他喊道。
“叔,我不会喝。” 黄延秋涨红了脸,他向那位客人摆手拒绝,“我从来没喝过酒。”——他说的是实话,在那天之前他真的从未喝过酒,家里穷,再说那个年月。“怎么,连叔的话都不听?看你小子,胆子也太大了吧。”那位被称为“叔”的人立即拉下了脸,他肯定觉得自己特别没面子。“让你喝你就喝吧。”黄延秋的父亲拉拉他的衣襟,赔着笑脸,“喝,孩子喝。”
“就是,新郎官么,要有个男人样。不会喝酒怎么当男人。”
黄延秋只得端起酒来。文章中说,他盯着酒,那么郑重,仿佛他要喝下的不是酒,而是别的特别的什么。“快点,新郎官!”桌上的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快点啊新郎官,快喝!”
黄延秋将酒喝了下去。他笑着,把酒杯放在桌上。一个黄家的亲戚正准备往酒杯里倒酒,这时奇异的事发生了:刚刚还在一旁的黄延秋突然消失,有人看见他空出的位置上一缕白光,就像纸灰上的烟。不过酒杯还在,酒杯里残存的酒还在。
——真是一件奇事。我想。不过文章标题说黄延秋是河北农民,可在内文中,他变成了东北高村的村民……到底他是东北人还是河北人?是在东北的“高村”还是河北某地一个叫“东北高”的村庄?我决定继续下拉,无论这个故事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
然而,就在我的手放在鼠标上的时候,电脑上的文字突然慢慢变淡,消失,向上而下——就在我愣住的那个瞬间,整版的文字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感觉,有一缕淡淡的白光,从消失的字迹中飞越起来,就像是纸灰上散去的烟。
第三个飞翔的故事
她没有父亲,她的父亲早早地在战争中死去,是不是表现得英勇似乎也没人提及。在她四岁那年,刚刚成为部族之王的炎见她可怜,便收养了她,把她认作女儿。她也没有母亲,在她四岁那年她的母亲殒命于狼群,这个年幼的孩子,竟然提着一根折断的树枝追打一只受伤的老狼,要不是炎的队伍及时赶到,这个女孩很可能会被狼群轻易地撕碎。“打死它!打死它!”当她满身血污、气息奄奄地被炎帝从地上抱起的时候,手还在努力地伸着,眼睛里满是愤怒。
她成为了炎的女儿,住进王庭,同时获得了一个新名字,精卫。
我要说的是多年以后的事儿。一天早晨,精卫从一个令人不安的睡梦中醒来,两个女仆早已候在门口,服侍她洗脸、梳头、穿衣,端走她用过的便盆,并把穿着两颗狼牙的项链为她戴好。“告诉小厨,我今天不想吃粟糕,也不想吃鹿肉,要他们给我炒一盘鹅心吧。我还要一碗不热的鱼羹汤,告诉他们快些。”“可是……”女仆看了看精卫的脸色,只得把后面的话低声说出来:“可是您昨晚说要粟糕来着,两位厨师已经忙了半宿。”“我现在不想啦,又怎么样?”精卫怒气冲冲地甩掉刚穿了一半儿的靴子,“我说过了不要这双,我要穿那一双,你们的耳朵都长着管什么用?”精卫拉长了女仆的耳朵,“快点给我拿来!”“可您昨天说……”女仆用更小的声音嘟囔着,她不得不咽下了后半句。
用过餐后,兴致勃勃的精卫决定要去海边,当然这是她的临时决定,在喝着鱼羹汤的时候她记起梦里的情景,那里有巨浪和波涛,它们翻滚着向她压下来,雪白的浪花骤然地变成了狼牙。“我倒要看看,海浪里面是不是真的藏着可恨的狼!”一脸委屈的女仆试图阻拦,她询问精卫:是不是要向炎帝汇报一声?毕竟,到海边要走三天的路程,而且炎帝曾反复嘱咐过他们一定要看护好精卫,别让她磕着碰着别让她进深山进沙漠进大海……“不用!”精卫摆摆手,“父亲忙得很,再说你们见他什么时候管过我?”那,要不要向王后汇报一下,和她打个招呼,毕竟……“够啦!”精卫拉下脸来,“才不用呢!那几个儿子已够她心烦啦!我又不是笼子里的鸟!你们谁也不用告诉,只要告诉我的车夫,告诉我的厨师和卫兵们就得啦!我们现在上路,马上!”
精卫的脾气不好,想想吧,从那么小就经历那么多的变故……没有谁敢忤逆她,她要是发起火来——女仆们飞快地收拾了行装,马夫们迅速地备好了马,卫兵们则以最最快的速度整理了铠甲擦拭了长矛,而汗流浃背的厨师们则慢了许多,尽管他们并不敢有丝毫的偷懒,可是,那么多的粟米、蔬菜,那么多的鹿肉、鱼肉、牛肉、狼肉、虎肉、羚羊肉,那么多的锅碗瓢盆以及柴草、火炉、食盐……在一阵叮叮当当的忙乱之后,他们出发了。
经过三日的旅程他们来到了海上。海风吹拂,海浪汹涌,白色的海鸥在海面上翻涌,它们如同是被打成了碎片的布。“走,我们靠近些!”两个女仆出来阻拦:小公主啊,可不能啊,你看这么大的风,这么大的浪……
“让开!”精卫脱下靴子,径直朝海边走去,海风忽然变小,而海浪也安静了许多。精卫踩在沙子上。翻滚的烏云在她的头上聚集。精卫朝着一大团远处的海浪跑过去。“小公主,别,不要!”女仆在岸边呼喊。“你们不用管!”
奇怪的是,不安的海浪再次变小变得平静,只有海鸥和海燕的叫声尖锐,它们跳着奇怪的舞蹈。“小公主,不要再往里面走啦!太危险啦!”侍卫长冲着精卫的背影大喊。“不用你们管!”
海浪又一次退后,远处,它们汹涌翻滚,几乎要和压低的乌云粘在一起了。海鸥们、海燕们像离弦的箭,它们插入到云层然后急速地坠落,即使离得那么远,女仆和侍卫们也能听得见这些水鸟骨头碎裂的声音。“求求你啦,小公主,千万不要向里面再走啦!海龙王已经退了三次,他绝不可能再退啦!”
“我偏要他退,我偏要他再退!看他能把我怎样!他一定知道,我是炎帝最娇惯最纵容的女儿!哼,在梦里,我看到竟然在海浪的里面藏着狼牙!你们说,他是不是觉得我软弱可欺?难道,他不知道我最最痛恨的就是狼吗?”
精卫昂着头,一步一步,朝着迎面的巨浪走过去。
……得到消息的炎急忙赶往海边。他见到的是女儿精卫的靴子、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以及冲至沙滩上的狼牙项链。傍晚时分。炎帝命人向龙王献祭,朝着波涛之中丢下三只羊和两张豹皮,然后在海边点燃篝火。深夜,内疚不已、悲痛不已的炎帝沉沉睡去,没多久便被一阵凉风吹醒,他发现营帐里多了一个长着赤发赤须的人,那个人自称是龙王,此处的海神。他的脚跟处一直向外滴着水。
他告诉炎帝,他可以归还炎帝这个女儿,之所以精卫的尸体一直不腐不坏,完全是因为他的护佑。只不过……“不过什么?”炎帝焦急地询问。他向龙王致歉,因为自己平日里实在繁忙而很少关心和关注这个孩子,因此让她有些娇惯任性,不合群,他是知道的。无论她做了什么做错了多少,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都应当有更多的承担。“如果是贡奉和祭献,您尽管开口……”
龙王摇摇头。不,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当海水淹没了她的时候我为了保护下她就赶在死神到来之前取了她的魂魄,将她的魂魄留在了水中……你不知道,这些天,她都是怎么闹的,我怕把她还给你之后她依然不依不饶,那样我的龙宫就会永无宁日。“那,您放心,我來劝她,我告诉她不许与您为敌。”好吧。龙王点头,你如果能劝得住她,我会在明天把她完整地还给你。如果你劝不住,我只能……龙王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朝着炎挥了挥手。
“父亲!”红着眼珠的精卫出现在炎帝的面前,“父亲,马上去调您的兵马,这个龙王实在是欺人!我们必须给他点颜色看看!”
“孩子,你不能这样……”
“父亲,难道连你也不肯帮我吗?就任凭他这样欺侮你的女儿?”
“孩子,不是,你先听我说……”
“父亲!如果你不肯帮我,我为什么要听?难道,你宁可相信他也不肯体谅我?我知道,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炎帝和精卫不断地争执,越争执,炎帝就越感到愧疚。“孩子啊,这些年,我收养了你却没把你带在身边,没能好好地教你,我……”“父亲,我感激你,一直都是。如果你真的想多为我做点什么的话,那就发兵,我一定要报仇,要掀掉他的龙鳞!你知道,这些天他都是怎么对我的,把我关在了什么地方!”
“孩子,你知道他这样做其实是为了保护你么?”
“我不需要这样的保护!”精卫的眼睛变得赤红,“我不会放过他的,我不会放过水里面的任何一种活着的生物!只要我活着,有一口气,我就不会放弃复仇,哪怕,哪怕……”精卫忽然扭过头去,“哪怕我重新成为孤儿!”
——你都看见了吧。赤发赤须的那个人重新出现在营帐里。我想,我们都没有办法让她改变秉性,她的固执远比石头更为坚硬。
第二日早晨,部族之王炎从含着悠长悲伤的睡梦中醒来,他发现,营帐的烛台上多了一颗亮晶晶的、樱桃大小的珠子。它有些软,拿在手上的时候不得不小心翼翼。炎叫来侍卫,把他带到存放精卫尸体的营帐中。精卫的脸上依然是那副怒容,只是比平日里苍白得多。炎帝按照昨夜梦见的那样,掰开精卫紧紧闭着的嘴、生硬咬着的牙,将那枚樱桃大小的珠子放进她的口中。
只见,刚才还在的精卫不见了。在她的衣服里面,钻出一只鲜血一样颜色的鸟。它一从里面钻出来,就尖叫着从营帐的门帘处急速地飞了出去……
第四个飞翔的故事
穿着铜制盔甲的柏勒洛丰骑着血红的天马,兴致勃勃地飞上天空,朝着小亚细亚的方向飞去。他的怀里揣着一封“死亡信函”,是阿果城的国王普罗拖斯写给吕基亚国王的——普罗拖斯把信交给柏勒洛丰的时候就已明确而郑重地告诉过他,这是一封重要的“死亡信函”:“吕基亚将它打开的时候就意味着一个人要死了。朋友,让我看一眼都不忍心的朋友,这一次,我必须要麻烦你,因为无论是谁的马都不如你的飞马更快,你的珀伽索斯实在是人世间最最珍贵的奇物。也许某一天,万神之王宙斯也忍不住妒忌要将它夺走的。”
珀伽索斯就是柏勒洛丰的天马,它是由戈尔贡女妖美杜莎脖颈处涌出的血而化成的。普罗拖斯国王说这些的时候柏勒洛丰已经展开双翼,飞到了英雄珀伽索斯面前。“你说的,并非没有可能。我相信我的珀伽索斯能赢得万神之王的喜爱,谁知道呢。就像现在,我并不知道你的死亡信函里写下的是什么,但我向你承诺一定会把它送到。也许,我们的分手会是永别,你就不能再送我一杯酒么,尊敬的普罗拖斯国王?”
穿着铜制盔甲的柏勒洛丰骑着血红的天马,兴致勃勃地飞上天空,朝着小亚细亚的方向——尽管天马珀伽索斯在空中飞得极快也从不知疲倦,到达吕基亚王国的时候还是用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吕基亚国王几乎不敢相信,“上一次,我去阿果城,出发的时候石榴刚刚开花,而到达的时候阿果城的城堡里已有半尺厚的积雪。你竟然只用了三天三夜……”
“尊敬的吕基亚国王,我这次来是为尊敬的普罗拖斯国王充当信使,他说有一封死亡之书要我亲自交到您的手上——”
“先不用管它!”吕基亚国王转身向身侧的侍从吩咐,让他们摆上酒宴,按接待国王的规格接待柏勒洛丰,“你是普罗拖斯国王的信使,我当然不能慢待。要不然,普罗拖斯国王会以为我们小亚细亚根本不懂礼节,这样的话我可不能让他有机会说出来。”
第二日,信使柏勒洛丰再次求见吕基亚国王,迎接他的依然是热情的、奢华的宴席。“先不用管它。你从如此遥远的地方来到我的国度,我绝不可能不顾礼节的。你安心地饮酒吧,我们的杜松子酒还是很好喝的……”
第三日,第四日,信使柏勒洛丰再次求见吕基亚国王,他使用郑重的表情向吕基亚国王陈述他带来的可不是一般的信函而是极为重要的死亡之书,看看信封上粘着的三根鹅毛就知道了,然而吕基亚国王却还是不急不忙。“年轻的却尊贵的客人,你不用着急,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会真的迫不及待,即使是一场战争,我可是见得太多啦。在我的小亚细亚,南部,有一种野牛的肉你肯定没有尝过,他们今天刚刚为你送来。而在东北部,山谷下面的河流里有一种叫声像婴儿啼哭的鱼,我想你也没有吃到过,我已经派人去抓了,大约三两天就会送到。信,你先放在身上,等我把我们的礼仪表达清楚,让你品尝到我的领地上所有的珍馐,我自然是会向你索要的。”
……吕基亚国王好像胸有成竹,并不着急,直到第九日的晚宴之后他才想起柏勒洛丰带来的信。“是时候了。我来看看,尊敬的普罗拖斯国王到底说了些什么。”他打开信,飞快地读完。“是的,一个人要死了。”吕基亚国王的目光转向柏勒洛丰:“年轻的、可爱的信使,一路上,你就没想……普罗拖斯国王究竟写了些什么?”
——没想。柏勒洛丰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我愿意听从国王的一切安排。
“好吧。”吕基亚国王沉吟良久,“是有一个人……不,也许是一个怪物要死了。他派你过来,是想请你帮我的忙,他说你一定能行。”
——好吧,请你吩咐。我愿意听从国王的一切安排。
“你知道,我们的北部,在一片雪山之间住着一只能够喷火的怪物,它叫奇麦拉,也许你在艾菲尔城和雅典都听到过它的大名。没错儿,它有狮子的头和蛇的尾巴,以及羊的身子,‘庞大迅捷强壮的可怕东西,吞吐着燃烧不尽的火焰,靠近它的人都必死无疑,至少有三百勇士的冤魂在它身侧化成了灰烬……从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不断地有勇士前去冒险,现在我都老到这个样子了他们还没回来。年轻的、可爱的信使,虽然你看上去很是强壮但我也还是不放心让你去冒这个险。你如果拒绝的话……”
——没问题。我明天就去。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吕基亚国王盯着城墙上的余晖看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摇摇头。“看来,他是回不来了。”
“你说谁回不来了,尊敬的国王?”吕基亚国王回头,看见柏勒洛丰骑着他的双翼天马,正缓缓地从黄昏的霞光中降落。他的手上,提着一个硕大的狮子的头。
“这,这……这么说,你杀死了它?”吕基亚国王揉揉自己的左眼,然后又用了更多的力气揉揉自己的右眼:“真不敢相信。”
第三天。吕基亚国王又将穿着铜制盔甲的柏勒洛丰迎进王宫。“你想不想知道,普罗拖斯国王信中的内容?”吕基亚国王扬了扬手。柏勒洛丰摇头,不,不想知道。我只要知道,接下来我要做什么就是了。请尊敬的国王下达命令吧。
“他说……是我,不……你应当听说过强大的苏力米人吧,他们是提坦神的后裔,是些身形巨大的怪物。他们已经为害多年,我的军队根本不是对手……”
——好的。我去。
“你是不是听说过阿玛宗人……”
——好的。我去。
……在戰胜了阿玛宗人之后,吕基亚国王在王宫里宴请归来的英雄柏勒洛丰,这本来是一件极为轻松、愉快而欢乐的庆功之宴,可是,吕基亚国王却显得闷闷不乐。“尊敬的吕基亚国王,你有什么心事吗?也许,我可以帮助你来完成,你看,我已经为你完成了这么多,再难的事我也会……”
“可这件事,真的是太难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谈起。”吕基亚国王依旧愁眉不展。你说。柏勒洛丰涨红着脸,死死地盯着吕基亚国王。
“你真的,真的不想知道普罗拖斯国王在信里都写下了什么吗?是的,它是死亡之书,他要我杀死的人是你,是你柏勒洛丰,年轻可爱的信使。难道,你自己真的没有一点儿预感?”
“有,当然有。”柏勒洛丰说,“尊敬的吕基亚国王,你之所以不肯直接杀死我,是因为惧怕宙斯,他最最讨厌违反主客之道将客人杀掉的人;而你也不愿意不顾及普罗拖斯国王的请求,于是,你就让我去……”
“那,你为什么不拒绝不反抗呢?是因为有愧?这么说,你真的是对安忒娜王妃做了什么……”
“不,没有。”柏勒洛丰摇摇头,“我对安忒娜王妃没做过任何事,我的愧疚来自别处。我不知道普罗拖斯国王的信中是否提到,我们是怎样熟悉起来的,我最初找他是想请国王为我洗涤罪责,因为我……杀死了自己的亲哥哥。那当然是意外,否则我也不会有这么深的愧疚感了,可是冥王却不忍给我留下半分悔过的机会,我只能眼看着过失发生,看着他落魄的灵魂在黑暗的旷野中游荡。不止一次,我在出门的时候、洗澡的时候或者追赶某个猎物的时候,会突然地看见我的哥哥,他浑身青紫,神情忧伤,要么在用芦草团堵着咽喉上的洞,要么试图用芦苇蘸水擦洗脖子上凝结的血痂。我之所以答应送这封死亡信函,之所以一次次答应你的危险要求,是因为,我也想从无边无际的愧疚和痛苦中解脱出来。所以每次出征,我都显得兴致勃勃——我是真的兴致勃勃,可我就是输不掉自己。”
“看来,你还要在这样的愧疚和痛苦里生活一段时间了。你的命运让我无能为力。”吕基亚国王说,“也许,你要和你的命运妥协,居住于奥林匹斯山的诸神也许能有办法。”
“哦,谢谢你的提醒”,已经微醺的柏勒洛丰朝着殿外打了声呼哨,血液一般鲜红的双翼天马珀伽索斯,从空中降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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