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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 届

时间:2023/11/9 作者: 江南 热度: 13920
□晓 风

  一

  换届方案提交党委会讨论的前一天晚上,东海大学党委常委、组织部长季平章彻夜未眠。

  方案还不够周密、不够完善哇!按照这个方案来实施的话,一些本来胜任原岗位的中层干部因为任期已满只能予以调整了,而他们对现在的岗位偏偏又非常在乎,就像白云习惯了自己依托的山岫,要它出岫飘荡,哪怕面对的是更加辽阔的天空,它也会觉得无所适从,宁愿留在山岫里自在卷舒。因此,调整的难度肯定是不小的。这是其一。其二,另有个别不太称职的干部则必须忍痛割爱了——“割爱”是比较人性化的说法,其实,对这类干部,校领导及组织部门都是不“爱”的,真正下起手来,恐怕就像剜掉身体上的脓包一样,疼痛或不可免,却绝不会产生失去所爱的憾恨。不过,真要将他们一撸到底,削职为民,又会带来很多后续问题,弄不好还会激起他们的强烈反弹,干脆和你拼个鱼死网破。这也是他不能不顾虑的。此外,还有其三、其四、其五,都会动到一部分人的“奶酪”,存在可以预见的风险和不可预测的隐患。这样,在换届方案最终敲定的前夕,他怎能不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呢?

  中层干部换届的周期,有的学校是三年,东海大学则是四年。为了更充分地体现“民主”,采用的方式不是任命制,而是竞聘制,即所有的岗位全部清空,然后在全校范围内公开招聘。这意味着每隔四年,东海大学的所有中层干部就要重新竞争上岗。用校党委书记的话说,大家先“就地卧倒”,听到口令后再一一爬起,选准各自的目标,开始新一轮的角逐。大部分人都会重新站直站稳,只不过站立的位置有可能会变,但也有些人就真的一卧不起了。如果是因为年龄原因还好,年龄到点了,总得把位置让给别人,中央政治局常委一到七十岁不也得隐退吗?难堪的是还在任职年龄,却因种种原因而被强迫卧倒。

  有谁愿意永远卧倒啊?别说专职管理人员了,就连那些号称“双肩挑”的大牌教授,也几乎没有谁愿意从处长或院长的位置上急流勇退的。如果身份仅仅是教授,再大牌,也是一介白丁,没有发号施令的权力。如果能当上处长或院长,哪里只是像“沐猴而冠”那样仅仅得到一顶官帽哇?除了自身价值得到提升外,在他所获得的空间里,还可以填充进许多与其理想诉求相关联的东西,何况这顶官帽本身看上去也挺威风呢?不仅威风,还很实用,戴上它,等于得到了出入某些布衣不能涉足的高尚场所的通行证,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了。惟其如此,换届时要想将他们已戴上的官帽摘掉,他们肯定一百个不愿意。苦苦修道多年,好不容易羽化登仙了,你却要把他发配回人间,与凡夫俗子为伍,谁愿意哇?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辞官归隐的陶渊明,在现实生活中差不多已经绝迹了!

  季平章曾经思考过,为什么大学教授们的价值判断和行为取向会发生这样的嬗变?他觉得原因绝不会是单一的,但肯定与高校现行的管理体制机制有关。问题的症结似乎都能看出来,然而,谁也没有扭转乾坤的能力,只有在历史惯性的推动下随波逐流。就像明天要提交的换届方案,明明知道它对“行政流“和“学术流”的区分非常模糊,并没有朝着“去行政化”的方向大步迈进,你却不敢逆潮流而动,大刀阔斧地对它进行修正。因为“去行政化”的改革需要上下联动,多头并举,不可能在某一所高校孤立地进行,如果你不想成为众矢之的,那就只能在总体维持现状的情况下作一些“补罅苴漏”式的微调。既然如此,这个换届方案,即使从操作的层面看还算周密,也不可能完善啊!

  不可能完善的原因还在于,校党委书记与校长的意见没有根本原则上的冲突,却有操作细节上的诸多分歧,比如职数核定的办法、民主推荐的程序、面试的范围及方式等等,他们都各有明确的主张,且都没有愿意让步的意思。这就让季平章无所适从了。在制订方案的过程中,他只有不断地请示汇报,努力折中其间,将两人的分歧弥合到最小限度。这样一个打有不少补丁的方案,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完善的标准的。

  季平章在床上不停地翻身,把妻子张爱华弄醒了。看到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妻子同情地说:“你呀,看上去人模狗样的,有时还和家里人抖抖威风,其实不过是一个同时伺候两位主子的奴仆,当两位主子说不到一块儿的时候,你就遭罪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下子又变成风箱里的老鼠了。真也够难的!”说到这儿,她觉得光同情还不够,又安慰他说:“不过,看你这光景,再苦熬两年就能由奴仆混成主子了,眼下还得忍气吞声,做足筋骨。你要是心理不平衡,那就把我这个糟糠妻当成你的奴仆来差遣吧!”说着,她从床上坐起来,作出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主子,奴婢有啥不是,听凭您责罚!”

  季平章知道妻子是想逗自己开心,不忍拂她好意,便也貌似开心地哈哈大笑:“好啊!那就罚你一辈子为我铺床叠被!”张爱华应声躺下去,把自己铺成一床被子。季平章犹豫了一下,还是打起精神,将身体埋入被子,和她玩起了已疏离多日的主子“欺压”奴婢的游戏。虽然因心有挂碍而不够尽兴,但沉重的精神压力却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释放。

  二

  季平章没有料到的是,换届方案在党委会上竟十分顺利地通过了。

  书面的换届方案11位党委常委人手一份,会前就发给大家了,但此刻大家的眼睛却依然紧盯在纸质材料上。这是东海大学的最高议事机构,与会者掌握着生杀予夺的话语权,在东海大学内都是可以“鼻息干虹霓”的人物。但对今天这样的敏感议题,在书记和校长没有表态之前,谁也不会僭越,便一个个“聚精会神”地将文本研究来研究去,人为地将阅读速度降低到半文盲的水平,仿佛每个字都需要辨认和琢磨半天,会议室里只听到一片纸页翻动的声音,就像一大群春蚕正在贪婪地吞噬桑叶。

  季平章内心的忐忑不安在沉默中潜滋暗长。他并不担心其他常委对方案说三道四,事先都与他们沟通过,他们只对个别文字提了些无关痛痒的意见,至于整体框架和主要构件,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听书记、校长的”,都很安分守己,把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也是,如果连这点套路都不懂,也就无法跻身常委的行列了。关键是书记和校长的态度。他们会同意他不得已而采取的这种“中和”的做法吗?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精于算计的裁缝,要缝制一件尺寸要求特别高的大衣,书记和校长各给他提供了一块布料,在裁剪时他只能煞费苦心地加以拼接,想将两块布料都用光。为此,里里外外的口袋多做了好几个,门襟和衣袖也都被迫加长,结果却还是各剩下一些边角料派不上用场。好在两块布料安放的位置大体平衡,分不出主次轻重。他已经耗尽心力了,却不知两位雇主对他这样用料和布局是否会斤斤计较?是否会因为自己的意图未得到完全实现而心生恼怒,进而推翻他的设计?

  季平章仔细观察他们两人的神色,和以往讨论重大问题时一样,脸上几乎看不出任何表情。这是功夫修炼到家的表现。通读过二十四史的季平章知道,古代据要津、成大事者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是能做到“冥兹愠喜”,不动声色的。面无表情,才能使人莫测高深,产生敬畏。忽然,书记的眉头微微蹙起,季平章的心也被揪紧了,以为这是他呛声的前奏。只见书记抬起右臂转动了几下,转动时,脸上隐现出痛苦状。怎么?难道他要挥以老拳?不至于吧?季平章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不仅是他,所有与会者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右臂上,仿佛它即将变成一把斯芬克斯剑,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必将血溅当场,人头落地。一会儿,书记放下了手臂,见大家都在注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肩周炎又犯了。”原来如此!郁积在季平章胸腔里的一团浊气迅即排出,心脏也恢复到正常状态。

  最终,书记和校长都没有发难。书记率先表态“我看可以”,校长也随即附和:“我看也没什么大问题。”大概在经过一番考量后,觉得自己的意见虽然没有被全盘采纳,毕竟也得到了充分体现。就像一件他倾力推荐的商品,尽管被打折销售,不能卖出原价,终究被放在货架上的醒目位置,一看就是受店家重视的。这时再想抬高价码,不仅让店家为难,有实力与自己竞争的另一供货商也会抗议。那就有可能剑拔弩张,爆发冲突了。何必呢?“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个道理东海大学的现任书记和校长都懂的。所以,在季平章会前个别征求意见时,他们都显得比较固执,会上集体研究决定时,却又显得比较圆融了。这就叫有进有退,既勇于坚持,又善于妥协。

  东海大学的书记与校长还是比较团结和谐的,至少从表象上看是如此。深谙内情的季平章知道,他们之间有矛盾,但没有激化,他担心这次换届会成为激化的契机。尽管他们都没有对换届方案说“不”,但方案确定的只是基本原则,并不涉及具体人选,所以,真正的分歧也许现在还未及显现,而当它显现时,矛盾就很可能难以调和了,至少非他所能调和了。想到这一点,他就不寒而栗。今天的平静,或许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的安宁啊!

  换届方案确定的基本原则,有的仅仅是一种理论上的提法,属于穿衣戴帽性质的,如“坚持任人唯贤、德才兼备”等等。有的则具有实质性的意义,如实行“任期制”和“淘汰制”。这是今年经反复调研、反复权衡后新增加的内容,而季平章最大的担心正与此有关。

  果然,换届方案公布的第二天傍晚,机械工程学院的十多位老师就群拥至组织部办公室,气势汹汹地对“任期制”提出质疑。

  三

  当时,季平章正在省教育工委参加一个以深化干部制度改革为主题的座谈会,听说校内发生与换届政策有关的“群体事件”,心急火燎地赶回处理。这年头,稳定工作被放在压倒一切的位置,上面三令五申,要将影响校园稳定的群体事件消弭到零,还声称要动真格地“问责”。如果在换届过程中发生不可控的群体事件,问责起来,他就首当其冲、罪责难逃了。所以,驾车回校的途中,因为心慌意乱,几年没有违章记录的他不仅超速,还差点擅闯红灯,停车时又不可思议地在足够大的空间里与邻车发生了刮擦。

  他不能不慌乱啊!辗转多个岗位,好不容易脱颖而出,挪到了党委常委、组织部长这个令人垂涎的位置,离校领导只有一步之遥了。他的几位前任,都很快就得到了提拔。所以,占据了这个位置,就好像登上了升仙台,时机一到,便将腾云驾雾而去,俯视芸芸众生了。但前提是在你手上不能出事。人的政治生命有时很坚韧,有时又很脆弱。正像骆驼在不堪重负时加上一根稻草也能将它压垮一样,一起毫无征兆的偶发事件,往往也有可能摧毁一个人的政治生命。他多么担心,自己即将面对的是压垮骆驼的那最后一根稻草啊!

  然而,情况远远没有他担心的那么严重。电话里,副部长陈会健有点夸大事实、虚报军情了。机械学院来上访的老师确实有十多人,情绪也确实比较激动,但行为方式却是理性的,一点也没有闹事的意思,只是想向他这个部长反映一下他们的诉求。陈会健和他们说“部长不在”,他们误以为是托辞,不免有些生气。等到满头大汗的季平章一溜小跑着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才明白他并非故意避而不见,气也就消去了大半。他们是为现任院长常青书请命而来,因为按照新方案推出的“任期制”,他就将“解甲归田”了。

  过去,东海大学虽然也强调“要实行干部的交流轮岗制度”,但对中层干部的任期并没有明确的规定,如果岗位的匹配度和群众的满意率都比较高,那么连任三届四届都不成问题。现在不行了。为了贯彻落实“打破干部终身制”的精神,新方案规定,在同一岗位任满两届的中层干部原则上必须交流,如果没有合适岗位可供交流,那么,有学术职称的双肩挑干部一律返回原教学科研领地,去耕种他的一亩三分责任田。而常青书正在“任期制”剑戟所指的干部之列。

  常青书是机械学院“过程装备与控制工程”专业的学科带头人,获得过两项国家科技进步奖,拥有“国家973项目首席专家”“国家级教学名师”等一系列显赫的头衔,在全校范围内都是响当当的大咖。他于八年前担任机械学院院长后,大刀阔斧地推进学科建设,使学院步入了健康快速发展的轨道,很有政绩。但他的铁腕作风也得罪了不少人,不时也有批评他的声音传到季平章耳朵里。没想到有这么多希望他留任的老师来为他请愿,看来,民意还是倾向他的嘛!

  别小看这些毫无管理经验的工科老师,他们对有关政策条文还吃得挺透的。七嘴八舌地数落起任期制的弊端:“为什么要生搬硬套地方上的那一套做法?地方上干两届必须交流,合理与否先不去说,我们高校有自身的特点呀,怎么能照葫芦画瓢呢?”“我们这种专业性很强的二级学院,要选到一个学术水平既高、行政能力又强的院长太难了,常院长干得好好的,为什么非得死套条文,把他换掉呢?”“在我们看来,院内再也找不出比常院长更合适的人选了,院外也许有能力超过常院长的,但专业不对口啊!这个院长还真就非得他干!”“做什么事都不能一刀切,规定得那么死,显然不是从实际出发,属于典型的作茧自缚、画地为牢!”“地方上一届的任期是五年,干两届就是十年,而我们一届的任期才四年,按理应该可以连任三届嘛!”

  季平章承认他们说的有一定道理。但他们有所不知的是,任何政策条款都不可能做到绝对合理,都会有利有弊。领导层决策前会进行评估,弊大于利或者利弊参半,自然不会采择;利大于弊,如果找不到更加科学合理的做法取代它,则往往会付诸实施。“任期制”就属于后者。方案已经公布了,不可能收回成命。不过,方案上也已经预留了一条退路:“原则上必须交流”。加上“原则上”这一前缀,就是必要时可以变通的意思。当然,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会开口子的,因为要维护政策的严肃性。像常青书这种情况能不能开口子?这不是季平章所能决定的,必须书记、校长共同点头,然后再交由党委会集体讨论。所以,季平章只能采用缓兵之计:“老师们的意见,学校会高度重视的,我一定及时向书记、校长转达,我想,党委一定会慎重作出决定的。这一点请老师们放心!”

  一位看上去有点愣头愣脑的老师对季平章这种悬浮在空中的表态极为不满,话里开始带有火药味了:“别和我们打官腔!我们要的是实质性的答复。你就明确告诉我们,常院长还能不能继续当下去?我们只要一句爽快话!”这就不知深浅了,季平章何尝不想爽快呢?问题是他根本做不了主哇!在这个问题上,谁也不可能一个人说了算,书记、校长也不行,何况他这个听差的呢?但这些话又不能直说,只好耐心跟他解释干部工作的程序,绕来绕去,还是避实就虚,云障雾罩。这是组织干部的常用伎俩,却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普通教师哪知他的苦衷,见他这般态度,自是不肯罢休,言辞也开始激烈起来,诸如“官僚主义”“形式主义”“高高在上,脱离实际”等他们所能想到的诟语如箭矢般向他飞来。

  这时,组织部的女科长金素云看到舌战群儒的季平章渐渐招架不住,便上阵救驾了:“老师们,这事得党委会研究决定,我们组织部只是个具体办事机构,政策不由我们定。”刚说到这里,她的话就被那位愣头青打断了:“那好,我们直接去找书记、校长吧,不和你们多费口舌了!”季平章连忙阻拦:“书记、校长现在都忙于重要公务,你们就不要去打扰了!请相信我,你们的意见我会原原本本、不折不扣地向他们汇报的,如果‘贪污’一个字,以后你们可以举报我。”费尽三寸不烂之舌,好说歹说,总算把他们都劝走了。

  见部长犹自汗水涔涔,金素云忙掏出餐巾纸为他揩拭。季平章已经习惯了这一类服务,也就坦然听由她的纤纤细手在他额头移来移去。指尖触碰到他的皮肤,有一种冰凉却又滑爽的感觉,驱走了他内心原有的紧张。好险啊!如果没拦住这群老师,让他们去书记、校长那儿面谏,说出些刺耳的话,那两位脸短的主儿肯定会怪罪他拦截不力、解释不当,进而怀疑他的应变能力,这对他的前途可是大大不妙。多年的媳妇已经快要熬成婆了,在这关键当口,一点岔子也不能出。

  现在的问题是,常青书的事究竟该如何处理呢?转任?目前学校机关没有适合他的岗位。留任?刚实行任期制,马上就破例,不太容易服众。何况他可以连任,其他同类人员也会跟着要求连任。理由嘛,都会说得冠冕堂皇。那样的话,所谓“任期制”就会成为一纸空文而贻人笑柄了。重操教学科研的老本行?这么多老师来为他请愿,不让他留任,又有违民意,而高校的组织部门历来把民意放在很高的位置的。真是左右为难啊!

  四

  其实,在换届方案出台前的征求意见阶段,季平章已经向常青书吹过风了。对方案涉及的这类重量级人物,他是不敢掉以轻心的,总是先放出气球来试探他们的态度,何况他与常青书私交也不错。

  在担任科研处长时,常青书多次请他去机械学院主持课题鉴定会,给他奉上专家鉴定费。他起初觉得这似乎是职务行为,不该像其他同行专家一样领取这种鉴定费,便再三推拒,常青书却硬塞在他口袋里,还说:“你放心,技术上我会处理好的,我是技术专家嘛。哈哈!”在没有风险的情况下,季平章对这种鉴定费是并不排斥的,后来,只要时间上没有冲突,他几乎每请必去,而与常青书的友情也就不断加深。

  他还有过几次与常青书一同出差的机会,一路上,常青书都在说段子,有科技界的轶闻,也有生活中的趣事,包括带有“色彩”的男女间的那点事儿。比如常青书问他男人衰老的标志有哪些?他一时答不上来。常青书说:“记住一条就够了——过去是‘硬着等’,现在是‘等着硬’。”仿佛鬼使神差似的,他居然还补充了一句:“那么,再后来就该是‘等不硬’了。”

  让季平章印象最深的是一段关于“老师”的调侃:“本名:教师;假名:灵魂工程师;经济学定义:低收入阶层;洋名:teacher;;别名:教育工作者;昵称:园丁;外号: 蚁族;社会学定义:生存型生活者;政治学定义:老九;经常性称呼:知识分子;民政定义:温饱型;真名:穷人”。总之,和常青书一起出差,季平章在精神上是快乐的。快乐还不只是停留在精神层面,生活内容也比在学校时丰富多了。比如,吃饭都是在当地名店,满桌特色菜肴让季平章大快朵颐。结账时,常青书都抢着买单。当然,用不着常青书自己掏钱,回校后可以报销。公务活动的间隙里,当地的名胜古迹是必定要去游览的,叫车、购票、请导游等等杂务,常青书也独任其劳。晚饭后,还会邀请季平章去做足疗,说是可以消疲解乏。足疗技师都是年轻女子,见多了三教九流的人物,嘴上功夫比手上功夫还要了得,常青书便不时与她们开些不咸不淡、亦荤亦素的玩笑。听他的口吻,虽然未必真的出入风月场所,但对有关行规和切口还是粗知一二的。

  季平章听到过一种说法:最铁的朋友关系有四种,那就是一起“扛过枪,同过窗,分过赃,嫖过娼”。他和常青书只是一起“洗过脚”“聚过餐”,关系算不上很铁,但也非同一般了。所以,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应该与常青书通气。

  常青书听他说到这一新规后,愣怔了一下,马上就欣然表态说:“如果学校党委真要进行这样的改革的话,我坚决拥护。不当这个院长,对我个人来说,反倒可以从繁琐的行政事务中解脱出来,集中精力搞点科研大项目、大成果,求之不得啊!”季平章释然了,觉得在他这儿大概不会遇到阻力了。

  岂料阻力不在他自身,却在他周边。事不宜迟,当天晚上,季平章就向书记、校长作了汇报,他们的指令是:一、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二、配合机械学院党委做好上访老师的思想工作;三、对常青书晓以利害,要他本人出面遏止老师们继续上访的行为。这与季平章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他准备再找常青书推心置腹地谈谈,希望他能为大家树立一个高风亮节的典型,在急流勇退的同时力挽狂澜。

  他想采用相对灵活的谈话方式,与常青书小酌一番。觥筹交错之际,往往更容易披肝沥胆。不过,这次肯定不让对方买单,也不开发票报销,前些年领过对方不少课题鉴定费,也该自掏腰包回请他一次了。翌日上班后,他刚想给常青书拨电话,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门还没完全打开,就涌进五六位情绪激昂的老师。他认出其中一位是机械学院车辆工程专业的“国家杰出青年基金”获得者,知道他们也是为常青书的事来的。安顿他们坐下后,他了解到他们的来意与昨天那批老师截然相反:昨天来的是“拥常派”,今天来的则是“反常派”。原来民意并不是一边倒啊!

  挑头的正是那位“杰青”,他一开口就义愤填膺:“常青书这个学阀在机械学院称王称霸八年还嫌不够哇!昨天竟然又煽动他的党羽来学校请愿,这简直是强奸民意!学校绝不能再容忍他在机械学院为非作歹了!”其他老师纷纷呼应:“此人一向作风霸道,独断专行,根本不知‘民主’为何物,早就该撤换他了!”“实行任期制,真是个英明的好政策,大得民心!常青书居然想要推翻它,那是痴心妄想!”“自己躲在幕后遥控指挥,而让受他蒙骗的老师充当马前卒,光凭这一点,此人的品质就大有问题!”一线的老师少有顾忌,表达容易偏激,用词也往往有点极端。所以,对他们的话,季平章会先在脑子里过滤一下,去掉其中情绪化的东西。现在,听其言,观其色,他不敢评判其虚实真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常青书绝对是个臧否不一的有争议的人物。对这样的人物如何使用,应当慎之又慎。

  好不容易打发走“反常派”,舌干口燥的季平章未及喝口茶水润润喉,机械学院的书记又来了。他是奉命来领人的,见人已散去,表情立刻就放松了。他说,已经与昨天来请愿的老师一一聊过了,他们确实都是真心支持常青书留任的,但群起而上访,却与常青书的暗示不无关系。看到换届方案后,他们向常青书表达了希望他留任的意愿。常青书说:“不行啊!我倒是愿意继续为你们服务,可政策不允许啊!”他们中有人说:“政策是学校制定的,不切合实际的话,应该可以改嘛!”这时,常青书貌似不经意地说:“那你们可以去组织部反映反映啰。”大家说:“对呀!我们应该集体行动,向学校展示草根的力量!”常青书不响了,既不赞同,也不反对。所以,这起群访事件,并非他故意煽动,也不能说出于他的指使,但他却是顺势引导过的。

  既然如此,他先前“求之不得”的表态显然是言不由衷了。季平章意识到,这个常青书很不简单,看上去顾大局、识大体,也并不“恋栈”,言辞间甚至把院长的岗位视同敝屣,而实际上他却是想在这把交椅上一直坐下去,延续他在机械学院的一统江山的。他不便直接对新出台的任期制说三道四,便巧妙抛出“民意”这张王牌了。不能说他在搞阴谋诡计,但在这个问题上,他无论如何是算不上光明正大的,至少他没有做到表里如一。哎!我们的大牌教授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世俗化了呢?

  不管怎么样,他觉得今晚没有必要与常青书聚饮了,一来在这敏感时期与常青书这样的敏感人物私下接触容易招致非议,二来他恐怕也不可能从常青书那里听到真话和实话,对方的城府比他要深多了。

  五

  在情况完全摸清后,书记专门为常青书的事召集了一次碰头会。商量来商量去,决定不为他破例。这是仔细权衡利弊得失后达成的共识,书记与校长的意见高度统一。这就好办了。季平章原先最担心的就是两位头头在这个问题上有分歧,因为他知道校长对常青书的印象应当是极佳的。常青书曾两次陪同校长赴欧美进行学术交流,回来后校长对他的机敏夸不绝口,想来他把校长伺候得很好。这是季平章从亲身体会出发作出的合理推测。不是吗?对一个科研处长尚且执礼甚恭,何况一校之长乎?但校长并没有坚持要为他开绿灯,其大局意识之强不能不让季平章感佩。

  常青书出局后,报名应聘机械学院院长一职的共三人,两位是现任副院长,还有一位就是那位领头“反常”的“杰青”。本来,干部任用条例规定,应聘中层正职的一般须有两年以上的副职经历。“杰青”没当过副职,不符合这一规定。但同时还有另一条规定,如果具有教授职称、且在专业领域里有一定影响,亦有资格直接应聘二级学院的院长,不受任职经历的限制。这样,“杰青”也就具备应聘条件了。

  面试那天,“杰青”的现场表现远远超过了两位现任副院长,思路清晰,口齿流利,把应聘理由和发展构想说得头头是道,而且不见了上访那天的偏激,对常青书为学院下一步发展奠定的良好基础也予以了充分肯定。评委们都给他打了高分,由衷地觉得,随着这匹黑马的杀出,机械学院院长的岗位应该已经后继有人了。

  很快,“杰青”就被确定为下一任院长的考察人选。机械学院是东海大学的优势学院之一,院长的人选不仅要擅长管理,还必须是学术上的领军人物。能进入“杰青”的行列,后一条标准无疑是达到了的;前一条嘛,目前还没有显现出来,因为他尚未得到实践机会,不过,“纸上谈兵”的功夫倒是挺不错的。用不用他?书记态度是用!他说:“是驴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吧?”校长颔首表示同意,于是便准备用了。

  考察预告刚在校园网上公示,季平章就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举报对象正是即将登基的“杰青”。匿名举报本来是可以不予理睬的,但信上列举的内容不仅言之凿凿,而且非常具体,这就不能不重视了。季平章一条条看下去,直看得心惊肉跳!不,用“心惊肉跳”来形容,程度还不够,他当时简直都快要魂飞魄散了!“要出大事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使他不寒而栗。

  举报人显然是知情者,罗列了“杰青”以不正当手段贪污科研经费的一系列事实,包括虚开办公用品发票,以材料费的名义套现,给妻儿报销旅游费用,冒名领取劳务费等等。一笔一笔加起来,贪污总金额超过了十万元。无须核查,季平章就知道信上所列举的这些“事实”绝非虚构,因为它是校内许多科研大鳄的惯常做法。他们在理念上认为,只要我能把项目做好做优,就具有对经费的自由支配权,结余经费完全可以采用变通办法纳入私囊。因此,对事实本身,季平章已经见怪不惊了。问题是,举报人威胁说,如果学校不对“杰青”予以严肃处理,取消其候选院长的资格,那么,下一步,他们将向检察机关举报。这才是让季平章恐慌的。

  季平章深知,有些违规、甚至违法的做法,在现阶段的高校已经得到默认。但圈内通行的正常做法,到圈外人眼里就变得很不正常了,而如果捅到执法严明的检察机关那儿,则很有可能属于违法乱纪了。因此,对匿名举报者的威胁,季平章是极为忌惮的。真要闹到检查机关去,只怕“杰青”就不仅仅是丢官的问题了,锒铛入狱也未可知。

  季平章迅速请学校监察处会同计财处对举报信的内容进行了核实。糟糕!竟然无一虚词!看来,杰青这回是死定了,谁也救不了他,因为事实俱在,无可抹煞。如果不想死得太难看,还是主动放弃院长职位,好让对手鸣金收兵,不再斩尽杀绝。那么,对手究竟是谁呢?谁能对“杰青”科研经费的使用情况掌握得如此透彻呢?此人应该看到过计财处的台账和“杰青”经费报销的清单,普通老师是不具备这样的能力的。季平章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人的影像,他的面目看不太清,因为戴有面具,但目光如鹰,犀利过人。在快要想起他的名字时,季平章强迫自己中断了思路。不!不要妄加猜测!这种不负责任的猜测只会把事情搞得更为复杂。

  在季平章的敦请下,书记不得不再次召集碰头会,磋商善后事宜。意见也很快趋于一致:“杰青”这回是不能任用了,否则,局面将变得不可收拾。此时放弃他,实际上就是保护他。但这样的自信满满的新锐,是不能折损他的面子的,应该给他一个台阶,让他主动请辞。这就必须与他充分沟通,而沟通的使命,大家一致认为由季平章承担最合适。

  一开始,沟通得并不顺利。对这个岗位,“杰青”已经志在必得,况且考察公示业已上网,全校皆知,此时再要退出,不但前功尽弃,还会弄得满城风雨。这是“杰青”不愿撤出的原因。当然,这仅仅是他公开说出的部分,应该还有秘而未宣的。本来,季平章有意把他被人举报的事说得比较模糊,以免伤害他的自尊。见他不知进退,只好交底,将举报信的内容一一抖落。

  原以为他会面红耳赤,羞赧不已,谁知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比季平章预想的强大多了,居然神情如常,毫无惧色。听完,他忿忿不平地反问:“这种情况难道只出现在我身上吗?真要彻查起来,科研大户们恐怕人人都有问题。不是说法不责众吗?干吗盯住我不放呢?”季平章耐心解释说:“这种情况虽然比较普遍,不,‘普遍’这个词不恰当,应该说虽然并非绝无仅有,但上升到法律的层面,却都是一种犯罪行为。噢,看来,你老弟也该学点有关的法律知识了。别人的情况有可能比你更严重,但人家没被举报哇!这种事,说得难听点,就像偷汉子养小老婆一样,是‘民不举官不究’,谁被举报谁倒霉。你只能自认倒霉了,谁让你成为别人的靶子呢!”话说得够直白的,终于把他给点透了。这不是季平章平日的语言风格,他习惯于含蓄和文雅的表达,但今天他面对的不是“响鼓”,只有用“重锤”敲打了。

  第二天,“杰青”向组织部递交了一份“请辞考察人选”报告,陈述的理由是,新近又申请到国家级重点科研项目,为了能够倾全力于项目实施,斟酌再三,决定退出院长岗位竞聘。书记马上签署了“同意”二字,还加上一段批示:“在高校行政化倾向蔓延之际,这种主动退出行政职务竞聘而沉潜于科学研究的行为值得鼓励”!见“杰青”借势上位的意图遭到成功拦阻,他的对手果然没有采取令季平章深为惶恐的“下一步”行动。几天过去了,检察机关方面不见任何动静,季平章也就彻底放心了。看来,他研判得不错,对方的目的只是想将“杰青”拉下马来,无意置他于死地,也不想给学校制造更大的麻烦,分寸感还是很强的。这更证明了所为者不是等闲人物。于是,那个模糊不清的影像又一次出现在季平章记忆的屏幕上。

  季平章必须面对的新的问题是:“杰青”退出了,由谁来替补呢?另两位竞聘者行政管理能力都称职,但业务水平一般,在学术圈内的认可度不高、影响力偏弱,接任院长只怕难孚众望。请常青书重新出山?那等于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会让人觉得你已无路可走,另外也就意味着任期制刚出台便已土崩瓦解。怎么办呢?党委经过慎重研究,决定扩大视野,索性向海内外公开招聘机械学院院长。招聘条件非常优厚,那是出于“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想法。这样的招聘,很可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理想中的新院长一时还不能到位,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最后,学校党委采取的补救措施是,指定现任副院长中排名在前的那位暂时主持行政工作,而党政联席会议的召集人则由院党委书记充任了。

  解决方案总算有了,季平章内心的焦虑有所缓解。但就在这时,北方的一所985高校派人事处长前来商调常青书了。对方的校长也给这边的校长打来电话,希望东海大学能“鼎力支持”,“爽快放行”,因为他们正缺少这样一位素质全面的机械学院院长。问了问他们开出的价码,居然与这边的招聘条件大致相当。季平章有点哭笑不得了。

  书记、校长又一次紧急磋商。放不放?肯定不能放!这是一个唯才是举、求贤若渴的时代,各高校之间的人才争夺战已经上演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彼此挖墙脚的事情屡见不鲜,像常青书这样的领军人才正是各高校不惜重金争夺的对象。哎!为什么就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呢?头脑还是太简单啊!季平章有点自责,但同时,他也更加觉得,这个常青书实在太不简单了!

  在季平章陪同下,书记、校长联袂登门看望了常青书。这是一种最高规格的礼遇,目的是将他留住。如果在换届之际让这样的人才流走,不仅是机械学科建设的一大损失,还意味着对本次换届工作的彻底否定,至少会给别人留下一个攻讦的借口。所以,一定要将他留住!至于条件嘛,都好商量!他们已经带来了一个投其所好的安抚方案,这是必须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哇!季平章从种种蛛丝马迹来判断,他应该会接受,除非他真的去意已决。

  常青书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似乎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季平章忽然觉得他其实是个很不错的演员。当书记、校长异口同声地表达挽留的诚意时,他意味深长地说:“我可以不走,只要学校有个态度。”于是,书记马上代表学校拿出他所要的“态度”:“老常啊,为了更好地对接地方经济转型升级的需求。学校准备新成立一个‘工业研究院’,整合各工科学院的科研力量协同创新。党委初步研究决定,由你出任工业研究院的首任院长。哈哈,这个舞台可要比机械学院大得多啰!”不出季平章所料,常青书听得双眼放光,就像一个饕餮之徒看到垂涎已久的满汉全席终于摆放在面前只等他下箸那样。他笑逐颜开地接受了这一条件,拍胸脯保证说:“请领导放心,组织上既然给我这个舞台,我一定会上演一出精彩纷呈的好戏!”季平章心想,好戏不是已经开始上演了吗?但这是不能说出来的,况且在这种场合,也没有他说话的份。

  机械学院的“换将”风波到此才算基本平息,是否会有余波震荡尚未可知。原先设计的方案作了很大调整,还临时增设了工业研究院这一机构。这让季平章有些不爽。但仔细一想,这也并不奇怪,不是常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吗?既然情况的变化为你们预料所不及,那么,对方案加以适度的调整,又有什么可懊恼的呢?是啊,你究竟为什么懊恼呢?季平章叩问自己。哦,原来他懊恼的不是调整方案本身,而是迫使他调整方案的那些扑朔迷离的人和事。好在“任期制”这一基石没有被动摇,学校党委及组织部门还是保住了颜面的,总算没有自打耳光。

  六

  与“任期制”同时出台的新政是“末位淘汰制”,即对综合考核成绩排名末位的中层干部进行淘汰。“末位”是一种笼统的含糊的说法,并不等同于“最后一位”,而是指“最后几位”,方案中的规范化解释是“后5%”。对“淘汰”的具体表述则是,“一般应予以淘汰”,也是留有余地的。因为“淘汰”毕竟是一种相对残酷的做法,大的原则要坚持,涉及具体对象时,就要区别不同情况而灵活处理了。不给政策以必要的回旋空间,那是自绝后路,智者不为也。

  所谓综合考核,包括领导评价、业绩赋分和民主测评三项。三项得分相加,就是综合考核成绩了。其中,民主测评这一项加权系数最大,如果“不称职率”超过30%,那么,不管领导评价和业绩赋分如何,都要淘汰出局,这叫“一票否决”。所以,简称“末位淘汰”,实际上却包含了十分丰富的内容,殆难一言以蔽之。

  换届方案通过后,书记曾向季平章面授机宜:实行末位淘汰制时要采取比任期制更加慎重的态度!任期已满而退位,终究不失体面;因为考核成绩垫底而下台,就会觉得“纵然用尽三江水,难洗今朝面上羞”了。何况“淘汰”这个词本身就带有一种折辱的意味,令人心生不快。所以,淘汰的比例一定要严加控制。从理论上讲是“后5%”,实际掌握时,应该大大小于这个数字。这就看你的操作技巧了!千万不能扩大打击面,树敌太多,否则后患无穷!

  季平章领计而去,对书记的虑事周详、处事老到十分心折。东海大学有两百多位中层干部,“后5%”就是十多人。一下子砸掉这么多干部的饭碗,弄不好就会把他们逼上梁山,竖起反旗,与你们拼个你死我活。听书记的意思,“后5%”的提法,只是为了显示东海大学实行“干部制度改革”的力度,做个样子给上面看,并不真的打算按这个比例操作。这大概就叫“虚晃一枪”吧?书记的战术好生了得!

  那么,该如何向书记展示自己的操作技巧呢?季平章读过很多历史上的权谋故事,但似乎无一可以直接借鉴。当代的中国大学,花样百出,变招极多,在人事关系上尤其如此,要找到对应的历史手段,实在太难了。只有绞尽脑汁来自创新招了!季平章想,实际淘汰的比例应该控制在1%左右,也就是总共让两人出局。这样,既体现了“末位淘汰”的精神实质,对其他中层干部起到了杀一儆百的威慑作用,又不致打击面过广,惹得群情激愤。

  接踵而来的一个问题是,应该锁定哪两位作为这一次的淘汰对象呢?季平章觉得,其中一位应当是排名末位的,另一位则应当是民主测评中“不称职率”超过30%的。他让负责干部考核工作的金素云按照这样的目标来搜寻合适人选。人选很快找到了:属于前一种类型的是保卫处副处长王国柱,属于后一种类型的是公共管理学院院长高正强。

  金素云将有关材料交给季平章时,见他脸色憔悴了许多,立即呈现出柳眉紧锁、芳唇微撅的生理反应,还伴以一声叹息:“部长,你瞧你都操心成啥样了!别说嫂子了,我们这些当部下的看着也心疼哇!”一边说,一边十分自如地伸出葱白般的手指,将他耷拉到额前的一缕头发梳拢上去——季平章才四十五岁,却在几年前便已秃顶。为了掩饰这一缺陷,他有意将两边的头发留长,平时尽量往中间梳,以遮盖住暴露在外的头皮。有人将这种做法戏称为“地方支援中央”。但一不小心,“抽调”到中央的长发就会滑落下来,那时的样子就有些滑稽了。细心的金素云发现后,如果有别人在场,就会给他一个提示;没有他人的场合,就会像刚才那样出手替他“整编”了。类似的小动作在他们之间时有发生,使他们除了上下级关系外,还多了一点接近亲情却又不是亲情的东西。

  季平章开始翻阅这两位即将被淘汰的干部的档案资料,金素云则恭立身后,就像侍读的丫环。季平章有不明白的地方,她便俯下身来指点一二。每当这时,季平章就感觉到一种很有弹性的物体在自己背上轻轻摩擦。他有些不习惯,却又有点喜欢它带给他的酥麻的触感。忽然,他听到她口袋里的手机在不停地振动,便提醒她接听电话。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把电话掐了。但一会儿,手机又剧烈振动起来。这回她接听了,却只说了一句“回头我打给你”,便又挂了。听她的语气,与来电的人似乎非常熟悉,熟悉到不用再多说一个字的程度。他随意问了句:“是你先生吧?”她犹豫了一下,回答说:“不是”,脸却莫名其妙地红了。

  季平章觉得有点奇怪了,记忆的碎片立刻被拼接起来,连缀成一幅画面,将他心中的问号放大:具体的日子他记不清了,但肯定就在这一两个月,他有好几次看到她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与人通话,声音压得很低,表情时而严肃,时而轻松,时而还格格娇笑,若不胜欢欣。他以为对方肯定是她的丈夫。每次从她面前经过时,她都会捂住话筒对他笑笑,但神色却很不自然,就像一个顽童在偷食邻家瓜果时被路人撞见那样,虽然明知他不会多管闲事,却总有些心虚气短。又一次,他去书记那儿汇报工作,经过走廊时看到她在通话,一小时后再次经由走廊,她的通话居然还在继续。见到他后才有些难为情地说了声“先就这样吧”,这才收起手机,与他并肩走回办公室。而她这时的脸色分明比平时红艳,仿佛刚刚饮用了一杯芳香醉人的琼浆玉液。把这些与她今天的举动联系起来,季平章疑窦顿生:莫非她另有一位“蓝颜知己”?

  金素云于七年前取得硕士学位后,通过公开招聘,进入东海大学从事行政管理工作。先当了两年辅导员,又到学生处做了两年招生工作,三年前,上面有人把她推荐到组织部,两年前补缺成为科长。算来她今年三十二岁了,结婚已有五年,但迄未生育,所以身材依然窈窕得很,走路有点像风摆杨柳,颇能吸引路人目光。五官平平,但说话时表情生动,别有韵味,加上皮肤白皙,气色红润,总体上还是当得起“美女”之称的。这是季平章所能了解到的她的背景情况。

  一度,季平章曾误以为她想把自己发展为“蓝颜知己”,尽管他从心底排斥这种暧昧关系,更不愿与下属建立这种关系。他前年才由校办主任转任组织部长,比她后到这一要害部门。当时,她刚刚在他的前任手上提任科长,对他这位前景看好的新部长服务十分周到。每次来他办公室,都要为他的茶杯续水,还经常带来些包装精美、口感独特的小点心小糖果给他品尝。每逢清明、端午、中秋、国庆等法定假日,她都会发来祝福短信,而且看得出内容都是自拟的、定制的,并非转发或群发的套话。平时,她处处表现出对他的异乎寻常的关爱,比如下班前会特意提醒他:“明天冷空气要来了,记得添加衣服哦!”遇到下雨的天气,她会一早发短信叮嘱他:“雨天路滑,谨慎驾驶!”他在省内出差时,一般由学校派车,这时她又会悄悄对他说:“记住,一定要坐在驾驶员的后座,因为那个位置最为安全。另外,千万别忘了系上安全带!”

  让季平章觉得受用的不仅是这类关爱,还有她毫不掩饰的崇拜。差不多每次开完部务会,她都要对他夸奖几句:“部长,你总结得太好了,既有思想深度,又切于实用,便于操作,难怪大家都说,新部长水平就是高嘛!”“部长,你怎么会这么睿智呢?我们看不懂、看不透的问题,你一下子就点到其实质了,真是令人佩服啊!”“哇塞!部长,你是历史学界的翘楚人物,怎么行政能力也如此出类拔萃哪?在你手下工作,真是太幸福了!”尽管他一时分不清这是刻意逢迎还是真心崇拜,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嗨!哪个男人会讨厌一个还算可爱的女人不断地赞扬自己呢?渐渐地,他就习惯了这种赞扬,并且宁愿相信她是出于发自内心的崇拜了。而在这过程中,她对他的态度也由敬重嬗变为亲近,或者说敬重中不失亲近。

  亲近的表现形式之一就是为他撸头发了。一开始,他感到十分难堪,甚至有种被羞辱的感觉,但看她神态自然得像修剪自家院中的花枝,眼中似乎也不带有一点尘杂,内心便复归于舒坦了。不过,他还是觉得这种举动已稍稍越出同事关系的范畴,所以有她在场时,他对自己的头发就格外留意,努力把它控制在既定形态,不给她表示亲近的机会。亲近的另一表现形式是,她向他汇报工作时,总是先给他一份文字材料,然后靠近他对材料进行解说,有意无意地在他身上挨挨蹭蹭,有时还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知这是一种大胆的试探呢?还是非如此便难以保持身体的平衡?他并非不解风情的冬烘先生,但从无“婚外恋”的体验,对妻子张爱华以外的女人的心理不敢妄断,但隐隐觉得她对自己的言行好像带有某种目的。什么目的呢?如果仅仅是逢迎以求进步,他倒一点也不担心。他担心的是,她想把自己一步步改造成“蓝颜知己”,而他为前途计,根本无意在这方面冒险,何况他与妻子目前称得上“琴瑟和谐”,他不想让别的女人插足其间,哪怕她再有魅力。

  但后来他却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她并没有将两人的关系升格的意思。那是去年一起去看望挂职干部期间得到证实的——

  东海大学不仅有几位中层干部在省内的县级市挂职科技副市长,还有几十位老师在乡镇挂职农村工作指导员。作为一项例行工作,每年年底,组织部长都要率员去慰问他们。去年那次,季平章把金素云也带去了。地方政府热情招待他们,杯来盏往,便成为每天固定上演的节目。越是基层,酒风越盛,酒量越好。所以,市一级的领导尚好对付,乡镇干部就很有些难缠了,不把客人喝倒一两位,他们便觉得没有尽兴。当然,他们也不惜把自己喝倒。

  第一天,某乡镇的一位麻辣女镇长刚开宴就向季平章发起了凌厉攻势:“季部长,您是大学里的高官,看得起我们基层女干部的话,我们连干三杯!”话音未落,三杯白酒已尽数入肚。季平章哪见过这等阵势?只能高挂免战牌。他一向不善饮酒,是“沾杯即醉”的那一种类型,虽然锻炼的机会不少,却始终没有进步,自嘲“朽木不可雕也”。因此,每当遇到这种场合,他就头疼不已。这天,是金素云挺身而出,为他解围:“部长今天身体欠佳,我来代饮吧!”玉颈一仰,同样将三杯白酒一气喝光。但她其实并没有女镇长的海量,不一会儿,就“醉卧沙场”,成为对方今日的显赫战果了。

  女镇长率众乡亲凯旋而归,季平章则对代他牺牲的金素云既感激又愧疚。他和另两位下属一起将她送回房间,安顿好以后,他们便准备告辞。这时,意识还算清醒的金素云叫道:“部长,请留步,我有话对你说。”两位下属识趣地先离开了,他心里扑通扑通的直跳,唯恐她说出他不想听、又不能不听的话。他已经在考虑如何婉言拒绝她了。但她却只是向他表达了护主不力的歉意:“部长,原谅我不胜酒力,让你、也让学校丢了面子!不过,明天我会奋力再战的,无论如何也要保你安然无恙!”他替她掖了掖被子,也致歉说:“都是我这‘弱将’连累了你这‘强兵’。别多说了,早点休息吧!”她说:“那你也早点休息!”走出房间时,他很怕身后传来“再陪陪我”之类的挽留的声音,或者干脆伸来两条莲藕般的臂膀直接箍住自己的脖子。但什么也没有出现。他特意弯到另两位下属房间转了转,暗示他们自己并没有在金素云那儿久留,不要胡乱猜测他俩之间发生了什么故事。

  第二天,转战到另一个乡镇。镇党委书记看上去像个文弱书生,但一端起酒杯立马就现出杀气。他也想拿季平章这个主将开刀,而本不堪先锋之任的金素云却抢先闪到阵前,想再次代季平章成为刀下之鬼。但这回季平章不让了!在书记“先干为敬”后,破天荒地也饮了个满杯。结果比金素云还惨,没有坚持到散席就吐了。另两位下属不及他狼狈,走路却也有些踉踉跄跄。只有金素云因为他的倾力保护,做到了“安然无恙”。所以,她昨晚的誓言,实际上由他来实现了,两人刚好换了个位置。她将一班残兵败将带回宾馆,见另二人尚能自理,便专心照顾他了。先替他脱去留有呕吐痕迹的外衣,拭去嘴角的残留物,让他在床上躺好,然后烧好热水,泡好浓茶,扶着他一口一口喝下去解酒,还用手在他胸口来回抚摩。但没有做出其他更亲昵的动作,比如他想象中的拥抱甚至接吻。而在他如此虚弱的状况下,她如果别有想法的话,他是无力抵抗、或许也不想抵抗的。

  季平章觉得,这样的千载难逢的机会都不利用,说明她对他其实并没有想法,至少没有男人和女人间的那种想法,是他自作多情了。她的确想接近他,但目标只是把他发展为亲人而非情人。她为他撸头发、擦汗水,偶尔还有身体的小面积的触碰,可以理解为她作为一个深谙男人心理的女人给他的一点“惠而不费”的小福利。她实际上并没有牺牲什么,却惹得你想入非非,而两人的关系却在这循环往复中不断拉近。今日细想起来,这个女人也不简单啊!

  “部长,这两位干部的材料还需要再搜集一些吗?”金素云的问话使季平章的回忆戛然而止。看你,干吗想那么多、那么深?还是赶紧处理正事吧。按照“淘汰制”的规则,这两位干部是非出局不可了。但据他所知,这两人并非大奸大恶之徒,既要让他们出局,也要给他们出路,这才是人性化的干部使用办法。那么,如何安置他们呢?高正强好办,本身是教授,重干老本行想来问题不大;王国柱就难办了,因为他是没有学术背景的专职管理人员,无法由“行政流”转入“学术流”,只能削职为民,在机关做个普通职员了。

  他看到金素云还在身后,便想听听她的主意:“你看要不要将王国柱换一个部门,免得他和老部下相处时尴尬,心理也不平衡?”她说:“部长,你也太民主了,这种事还需要征求我们小职员的意见哇?你定就行了。再说,我们哪有什么好主意啊?”这话就有点矫情了。季平章清清楚楚地记得,为常青书量身打造“工业研究院”的主意就是她出的。当时,既想留住常青书,又苦于找不到现成的合适的位置,他心里着急上火,牙龈肿得脸都变形了。来他办公室送点心的金素云得知原委后,斗胆献计说:“恕我童言无忌,要不新组建一个‘工业研究院’,请他来当家如何?”季平章顿觉柳暗花明。向书记、校长汇报后,他们也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当即拍板认可。所以,她现在说自己没什么“好主意”,如果不是过度谦虚的话,那就是言不由衷了。这更让他感到对她有点看不透了。

  七

  第二天一早,季平章先后约谈了高正强和王国柱。这是少不了的程序,处理干部前,总要先把处理意见告知本人,听取他的申诉,并观察他的反应,以便决定是否需作必要的调整。

  高正强人如其名,一看就是个强势的主儿,开口必加上“我认为”“我觉得”之类的带有强烈的主观意愿的发语词,显然平时不太听得进别人的意见,而喜欢把自己想法强加给别人。这样的风格是容易在不知不觉中把身边的人都得罪光的。他向其他班子成员逐一了解过,都说他喜欢搞“一言堂”,民主意识比较淡薄。到底都是中层干部,说话知道深浅,用词比机械学院的那些“反常派”谨慎平和多了。有些老师还向他反映,高正强这个人其实也有他的优点,那就是比较透明,从不说一套做一套,让人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办事也比较公正,不懂拉帮结派、搞自己的小圈子。但决策往往过于草率,工作方法也比较简单,有时还失之粗暴。这样,在民主测评时,就得到30%以上的否定票,成为学校问斩的对象了。

  季平章从已经掌握的情况中分析出,公共管理学院的老师们是因为不喜欢他的行事风格进而否定他的工作业绩的。如果仅论业绩的话,他在全校的排名尚居中游,不至于惨遭淘汰。这就又一次验证了“性格决定命运”的真理。季平章把所有情况向高正强和盘托出,并代表党委宣布取消他下一轮的应聘资格,当然也感谢他在前一个聘期内为学院发展作出的贡献,肯定他的敬业精神“值得称赞”,鼓励他回到教学科研岗位后“再立新功”。因为测评结果早已与本人见面,所以高正强已经做好了“下野”的准备,但依然觉得十分委屈。他说:“真不知道那帮看不惯我的人是怎么想的,我主观上根本没有损害他们的意图哇!也怪我,只会谋事,不懂谋人,才会吃这种哑巴亏。不像有些人,平时不干正事,遇到矛盾绕道走,谁都不想得罪,测评时反能得高票。”这是暗指该学院的书记了。他怀疑这个测评结果与书记的幕后操纵有关,但没有证据,不便多说。

  季平章承认高正强的话有一定道理,民主测评所折射出的民意有时也会人为地扭曲和变形,但它既然作为一项制度被推出,在得到完善以前,总难免有人成为牺牲品。他不无同情地再次对高正强进行慰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能从繁冗的行政事务中解脱出来,专注于著书立说,也许反倒是一件好事。你还年轻嘛,四年后,学术上分量更重了,性格上也更加成熟了,还可以再来竞聘这个院长嘛!那时,经过前后比较,很可能民意就倾向你了。哈哈,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哟!”

  握别时,季平章又对他许愿说:“党委对你今后的发展非常关注,有两点现在就可以向你交底:第一,给你半年的‘学术假’,让你调整自己,算是回归的过渡期;第二,建议学院新班子提名你担任院学术委员会的主任委员。”这就带有一点“赎买”的意思了,表明学校对淘汰出局的干部还是想做到仁至义尽的,并不刻薄寡恩。他被感动了,握住季平章的手久久不肯松开:“谢谢学校党委对我的关怀!说实话,本来我还想有机会的话,流动到别的高校去,免得在这儿心里堵得慌。既然学校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我就老死此地了!顺带问一句,假使我真的想走的话,学校会放吗?”季平章马上表态:“打住,打住!千万别有调走的想法,学校是绝对不会把你这样的杰出人才放走的!”心里想的却是:别太拿自己当回事了!你可不是常青书,像你这样的非知名学者,要是想走的话,学校是不会阻拦的。人哪,怎么总是掂量不出自己的轻重呢?同时,季平章由自己刚才的虚辞诳语又想到:人哪,怎么总是不愿说、也不愿听真话呢?

  与王国柱的谈话要更加沉重些,因为他始终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像一个正在被家长责骂的做错了事的孩子,全然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季平章看过他的材料,知道他是军队转业干部,抗洪救灾时曾经立过二等功,基本素质还是不错的。测评结果差的主要原因是,工作时精力不够集中,点子少,事故多,关键时刻还脱岗。比如有一次化工实验室发生爆炸,消防车都已经到了现场,他才姗姗而来,分管校长当场就对他一顿猛批。在新校区值夜时,他经常以“家中有事”为借口,与同事调班。平时也不重视人际交往,保卫处全体人员聚餐时,他一再托故缺席,大家都认为他是因不愿支付AA制的餐费而躲避。处里有年轻人结婚,邀他出席婚宴,他也总是推辞。久而久之,从领导到群众,就都将他视为异类了。

  季平章宣布过学校党委的意见后,问他有什么想法,他依然垂首不语,但眼眶里渐渐渗出了一些晶莹的东西。季平章注意观察了一下他的形象,不是一般的不修边幅,而简直可以用“邋遢”来形容。衣裤一看就是劣质而廉价的,而且还皱巴巴、脏兮兮的,仿佛已数月没有换洗。头发倒是不太凌乱,也许来之前梳理过,但枯黄中夹杂着大团的白色,与他刚过四十的年龄很不相称。右脚的皮鞋已经绽开了一条口子,居然没有缝补。随身带着的文件包,不仅式样陈旧,拎手处还有些脱线。整个模样,似乎比进城务工者还要寒酸。难怪校内有人抱怨,东海大学有这样的中层干部,把学校的整体形象都给糟蹋了。而校外一些对东海大学心怀不满的人则说得更刻薄:“要知道东海大学是什么档次,看看他们的保卫处副处长就行了!”校长听到这些议论后大为光火:“这样的干部还留他干什么?一定要撤下来!”

  但季平章此时却忽然对他心生怜悯:这是个生活质量很差的人,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他今日的窘境呢?在他工作表现不佳的背后,有没有不为人知的非主观原因呢?他急于了解这些。良久,王国柱终于开口了:“我对不起组织,辜负了组织的培养与信任,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愿意接受组织的处理,把岗位让给其他称职的人。”没有为自己作半句解释,也没有向组织提一点要求。这反倒让季平章心里不是滋味了。就像一个素重家声的父亲要将劣迹斑斑的逆子逐出门庭,原以为他会大吵大闹,出言不逊,谁知他却对父亲的怒斥不作任何抗辩,自认不孝后便含泪而去,这时父亲倒有些不忍了,暗忖是否对他责罚过重?该不该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一天从早到晚,季平章都有些郁郁寡欢。原因嘛,他知道不光是因为换届工作的棘手,还包含了对王国柱的怜惜与担心。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在王国柱身上藏着一个谜,谜底他自己不愿揭开,别人也不想去揭开,这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晚上九点钟左右回到家以后,他思维的屏幕上还在回放与王国柱谈话时的情景。张爱华故意大惊小怪:“哦哟,尊敬的季部长,您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就打道回府了?难不成是想让奴婢早些伺候您?来来来,奴婢先给您宽衣了。哎呀呀,瞧您这眉头皱的!外面有哪个贱人招惹您了,说与奴婢听听!”他没有心情与她说笑,只想早点躺倒床上去,一边放松疲惫的身体,一边把被王国柱搅乱的思路好好理一理。这时,他听到了轻微的敲门声。

  敲门声时断时续,若有若无,见出敲门人的胆怯。打开门一看,门外伫立着一位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孩子的身量已经很大了,却还蜷缩在母亲怀里,而他的头颅则一直无力地垂在母亲肩上。听说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她想找的“季部长”后,满面惶恐的中年妇女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部长哇,国柱都是让我们给拖累的!他可是个好人哪!”哦,原来这是王国柱的妻子,她费尽周折找到自己家里,是为丈夫申诉委屈来了。

  季平章连忙将她扶起,听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细述原委:她和王国柱结婚五年后才生下这个男孩。两岁了,孩子还不能下地走路,脑袋也总是有气无力地垂着。去医院一检查,竟然是先天性脑瘫。为了照顾这个无法治愈的可怜的孩子,她辞去了工作,本来有着大好前程的王国柱也由部队转业到了地方。重新分配工作时,他选择了假期较多的高校。他是独子,寡母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在东海大学安定下来后,他将母亲从农村老家接到一起生活。岂料祸不单行,三年前母亲又突患脑溢血,幸好抢救及时,把她的生命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但从此就瘫痪在床。

  一老一小,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光靠妻子一个人根本照顾不过来,王国柱不能不腾出时间和精力来为她分劳。那天,母亲又呼吸急促,陷于昏迷状态。他叫不起救护车,只好踩着三轮送母亲去医院就诊。途中,接到了化工实验室发生爆炸的电话。等他汗流浃背地赶到现场,事故已经基本处理完毕,而他自感失职,对分管校长劈头盖脑的训斥唯有点头称是。母亲没有医保,所有的医疗费用都要自己支付,家中已是债台高筑,再后来就借贷无门了。为了补贴家用,妻子常常在他下班后去超市打点零工。这样,晚上就要由他来担任保姆的角色了。看到他如此艰难,母亲老泪纵横:“儿啊,还是让我死了吧,免得你也跟着遭罪!”他以军人的强有力的手势制止母亲说下去:“妈,你千万别这样想,只要你活着,再苦再累儿也心甘情愿!”

  听她这样一说,王国柱种种令人不可理喻的行为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季平章觉得真正失职的是自己!作为组织部长,对干部的家庭情况了解不多,导致关心不够,这是严重的官僚主义啊!就在他反省和自责时,虚掩的家门被推开了,王国柱一脸焦虑地闯了进来,指着妻子斥责说:“你这个婆娘,怎么背着我跑到这儿来给领导添乱了?丢人现眼的,还不快给我回去!”妻子不满地说:“你自己装哑巴,还让我也跟着装?这日子还过不过了?”王国柱见她胆敢顶撞,火了,一个耳光扇过去:“谁让你多嘴多舌?这是你撒野的地方吗?”妻子大放悲声:“好啊!你竟然打我!我这是遭的哪门子孽哇!”说完,抱起表情漠然的儿子嚎啕而去。王国柱看着自己的手掌,不胜懊悔:“哎呀!我怎么对她动手了?我可从来没有‘家暴’过啊!”他对季平章躬身一揖,满怀歉意地说了声“对不起,打扰了”,也抱愧快步离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悲喜剧,看得季平章夫妇目瞪口呆。等他们回过神来,王国柱一家已不见了踪影。季平章的心情非常复杂。一方面,他深知,,不管有什么客观原因,民主测评的结果都无法改变,王国柱这一轮被淘汰的结局也无法改变。如果他不出局,就难以服众,“末位淘汰制”也会被视作儿戏。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不在心底为王国柱鸣冤叫屈,真诚地想为他做些什么,改善他的困境。他暂时想到的有两条:一是向党委会说明他的真实情况,建议免去他的行政职务,而保留他的工资待遇。当然,不是无限期保留,而是仅保留这一个聘期。到下一次聘任时,鼓励他振作精神,充实自我,积极应聘,争取重新上岗。二是发起一次募捐活动,解决他的债务问题。他与张爱华商定,他将带头捐助,数额为两人一个月的工资。

  八

  经过近一个月的选拔,在排除了多个环节的险情后,中层正职的聘任工作终于尘埃落定了,中层副职的资格审查也已基本结束。这两天,季平章忙于“送任”,即把新聘或续聘的院长、处长送到他们任职的学院和处室,在全员大会上宣布党委的任命。常青书是他最后送任的一位,因为工业研究院刚刚组建完成。

  随行人员中有金素云。常青书见到她时,目光炯炯地想和她握手,她却红着脸避开了,而常青书也不以为忤,呵呵自嘲说:“看来,我很让美女们讨厌哪!”这样一说,金素云不好意思了,主动向他伸出手去。两手相握时,季平章看到常青书的食指动了几下,似乎在握手过程中做了点什么小动作,而金素云的脸也红得更厉害了。季平章又觉得有点奇怪了。

  作为首任院长,常青书的就职演说充满激情,把全院上下都说得热血沸腾。季平章不得不承认他真是个干才!他将目光掠过会场,观察听众的反应,意外地发现金素云正笑意盈盈地凝视着常青书,眼中波光流动,若不胜情。她平时看着自己时可不是这样啊!怎么说呢?比较起来,好像少了一些“敬”,却多了一层“爱”。季平章明显感觉到,她看自己时,是下属看领导,虽然亲近,终有隔阂;她看常青书时,是女人看男人,尽管朦胧,不失温存。他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现象,更不知在这现象背后是否隐藏着什么玄机。

  常青书结束演讲时说:“我们在今后的发展道路上肯定会遇到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但只要我们戮力同心,那就什么对手都能战胜!”他将目光望向金素云,那是胜利的目光,喜悦的目光,快意恩仇的目光,深情款款的目光。金素云回望的目光似乎蕴含着同样的内容,不同的是她还快速地做了一个V的手势。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季平章越来越觉得事情有点扑朔迷离了。常青书的话是说给大家听的,但在季平章意识中,却好像是单独说给金素云听的,而且,它似乎语意双关,隐括了他们彼此心照的某起事件。

  至此,换届工作的前半段已经凯歌高奏。尽管在这过程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季平章为之耗尽心神,但总算有惊无险,化凶为吉,目前已总体趋于平稳,步入正轨。后半段是中层副职聘任,相对而言,矛盾会不及前半段突出,也更容易化解,尤其是“淘汰制”所涉及的人选,前面已一并处置完毕。所以,下一步的工作应该会轻松些。他想,这段时间经常加班加点,难得回家与张爱华共进晚餐,今天可以稍微放松一下自己,准点下班与她小聚一番了。但他不准备让她在厨房内外忙活半天,便约她下班后先去寄宿制中学接上儿子,然后一起去西子湖畔的“楼外楼”酒家用餐。张爱华喜出望外,电话里就欢呼起来。这个性格率真的女人,是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的。

  这是一家名闻遐迩的百年老店,它的名菜“西湖醋鱼”和“童子叫花鸡”分别是张爱华与儿子的最爱,他们每来必点。今天,一家三口能同来工薪阶层不常光顾的名店聚餐,在张爱华心目中已属难得的小浪漫了。她觉得这种场合应该有酒助兴,便点了一瓶美国加州红酒。她知道丈夫既不好酒,也不善饮,无法与她对酌,所以只往他杯里倒一点意思意思。酒过三巡,季平章去洗手间时经过包厢区,看到从前面的包厢里走出一对男女,男的显然喝多了,已经下盘不稳,需要女的搀扶着往前走,他们的背影看上去非常眼熟,肯定是经常接触的人。哎嘿!难道是常青书和金素云?不可能吧?他很想探明究竟,便悄悄跟在他们身后,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执行盯梢任务的特工。突然,男的趔趄了一下,女的连忙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架着他继续前行,嘴里抱怨说:“叫你少喝点偏不听,这样多伤身体哇!也不怕别人心疼!”哇!果然是金素云!她的声音他太熟悉了,绝对不会听错的。男的也开口了:“我今儿个高兴嘛!想搞掉我?没那么容易!最后不还是我赢了吗?”这不是常青书还能是谁?他不想再跟踪下去,也不想再窃听他们的对话了,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金素云的“蓝颜知己”真的就是常青书!没有想到他们不仅在情感上逾越了应该保持的界限,在政治上也已结成同盟。他将记忆中存留的有关他们两人的点点滴滴加以梳理与汇总,脑海里浮现出一条完整的情节链:金素云在走廊上长时间通话的对象可以确定为常青书,通话内容除了倾诉相思之情外,应该就是通报新情况、商量新对策。既然如此,金素云关于增设工业研究院的建议就不是临时想起的应对方案,而是与常青书精心谋划后选取合适时机抛出的行动计划了。也就是说,它不属于“无心插柳”,而属于“有心栽花”。那么,北方那所高校前来商调常青书,也应当属于他们的计划的一部分,目的是“以外促内”,与“逼宫”无异。好一个金素云!她简直就是常青书潜伏在组织部内的间谍!有了她,组织部掌握的所有信息对常青书来说都不是秘密,包括“杰青”这颗新星凭空升起又迅即陨落的过程。

  想起那位中箭落马的“杰青”,季平章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杰青”事件是否也与金素云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呢?想到这儿,他马上给计财处长打了个电话,要他帮助了解一下,前些时,组织部是否有人来查阅过部分教授的科研经费报销情况。计财处长办事效率很高,很快就向他反馈了有关信息:大约在两周前,金素云去计财处调阅过包括“杰青”在内的六位科研大户的经费使用账目,说是要为考察人选补充材料。

  季平章恍然大悟。

  因为这次巧遇,季平章不仅证实了自己以前若有若无的猜疑,而且对世道人心有了更深切的体认。回到餐桌后,他还恍恍惚惚,若有所思,状态与先前的心无挂碍、言笑晏晏全然不同。张爱华问他怎么了,他当然不愿说出真实原因,只是以“想起下一步的工作有些心烦”来搪塞。他努力调整情绪,想让餐桌的气氛一如既往。从现象上看他做到了,但心情却已经两样了。

  九

  这一夜,季平章又失眠了。

  纠缠着并困扰着他的问题是:要不要把他发现的情况向书记、校长汇报?要不要揭穿常青书和金素云已经得逞的“阴谋”?反复权衡,他决定还是暂时保守这个秘密。

  第二天一上班,季平章就遇到了金素云。她照样热情洋溢地来到他办公室,为他做这做那。他像往常一样听任她忙活,却暗自发誓,决不再给她撸头发的机会,当然,也不会默许她别的表示亲近的行为。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暂时维持现状吧,既不扩大,也不缩小。他想,幸好他们昨晚没有看到他,否则失眠的就不仅仅是他了,而她今天见面时大概也不会这么自然。

  接下来,季平章便全力投入中层副职的聘任工作了。新的矛盾不断出现,需要他殚精竭虑,逐一排解,金素云与常青书的事也就如同过眼云烟,从他记忆中慢慢散去。聘任的步骤是先学院后机关。当学院副职的拟任人选基本确定后,他又收到了匿名举报,举报对象是法学院副书记的拟任人选方婷婷。

  这次的匿名举报是同时以手机短信和E-mail邮件的方式发送给他的。手机发送方的号码是0085264504508,邮件的发送地址则是zhoutian810@yahoo.com。经查,都是经过技术处理的,前者是近期频繁出现于国内的诈骗电话的常用号码,后者则经由设在香港的服务器转发。这说明什么呢?恰恰说明举报者就隐藏在身边,这才需要利用高科技手段加以伪装。

  举报的内容主要有两条:一条是反映方婷婷学历造假。公示材料标明的学历是“研究生”,而其实,她为教育部所承认的学历只是“本科”。这就有造假的嫌疑了。另一条是,“此人‘德才绩廉’均不符合干部要求,如当年为了争得留校名额,不惜与辅导员上床”。这属于“性贿赂”行为。

  后一条明显是诽谤,因为不仅考察结果已表明方婷婷一向洁身自好,德才兼备,而且他也深知其为人。他担任校办主任时,她是行政秘书,在一起共事了三年左右时间。她在读书时就有“校花”之誉,形象和气质至少在学校机关是相当出类拔萃的。这些年,“女神”一词开始流行,机关里称她为“女神”的人也不少,却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味。她性格活泼,待人热情,却又绝不轻浮。集体活动时,很能融入环境,喝酒、唱歌、讲段子,样样拿手,完全没有“女神”的矜持。但对男同事的单独邀约,她总是婉言谢绝,从不给他们制造暧昧的机会。这时她表现出的则是“女神”冷艳的一面了。所以,除了刚收到的匿名举报外,他从未听到过有关她的绯闻。

  在共事期间,季平章和方婷婷几乎没有个人交往,但他时时能感觉到她的关心。这种关心更多的是以“润物无声”的方式在进行,不夸张,也不矫饰。比如天凉了,她会将他桌上的陶瓷杯换成保温杯;散会了,她会及时递上他挂在椅背上的外衣;夏天一同出差,她会为他准备一顶遮阳帽和一盒清凉油;听见他咳嗽,她会迅速去医院配来止咳药水,并看着他喝下。她从来没有像金素云那样刻意拉近距离地为他撸头发和擦汗水,显示他们之间的亲近,给他造成某种错觉,也很少赞美他的学术成就和工作能力,只是偶尔会在没有人的场合看似很随意地说一句:“在你手下工作,其实很愉快,也很有收获。”“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是你的粉丝呢!”

  她在他面前是自然的,他在她面前也是放松的,无须像对金素云那样小心戒备。两年前,他转任组织部长,她则升任校办秘书科长。这以后,接触机会就少了。一次,两人在路上相遇,她对他抱怨说:“部长,现在都没有机会和您一起用餐了!”不知当时是出于什么心理,他竟鬼使神差般地说:“那好,为了弥补这一缺憾,今晚我请你吃饭如何?”她愣住了,半晌才回答说:“部长能请我吃饭,我真是受宠若惊哪!不过,我丈夫今天出差了,晚上儿子没人管,所以不太方便。要不改日我请您吧,把您夫人也一起叫上。”他说不出自己当时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对她实际上并没有其他想法,只是在当时的语境下顺嘴一说,没想到竟遭到她的委婉拒绝,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挫败感。

  不过,他又试图安慰自己:也许她说的并不是托辞,她丈夫有可能真的出差了。作为发展势头强劲的管理学博士,她丈夫是东海大学冉冉升起的学术新星之一,经常受邀外出开会或讲学。但这天下午,他却在经过图书馆时看到了这位意气风发的学术新星,这才确信那真的是托辞。那怎么可能不是托辞呢?她根本无意在没有第三人参与的情况下和他共进晚餐,不然,为什么要在最后加上一句“把您夫人也一起叫上”呢?这也就意味着,她在与领导及同事的交往中,是严守“男女大防”之界限的,即使是对大权在握的“季部长”也不例外。

  回想这一亲身经历,季平章虽然至今仍有些郁闷,但由此他却可以断定,方婷婷绝不会用自己的姿色来换取某种利益。这个清纯的女子,连在某种程度上掌控着自己命运的人都不惜得罪,又怎么可能与“性贿赂”沾边呢?所以,对匿名举报的后一条,季平章认为完全不必理睬。

  至于第一条,就要进行核查了,如果情况属实的话,这是“硬伤”,是包庇不得的。他刚将核实的任务布置下去,书记的电话来了,要他马上过去。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书记办公室,一看,校长也在那儿。原来,匿名举报也在同一时间以同一方式发送给了他们。他们很有些恼火,既为举报信中的尖刻言辞,也为组织部对公示材料把关不严——他们凭经验判断,关于方婷婷学历的举报,尽管有可能夸大其词,却不可能无中生有,公示材料肯定有表述不够严密的地方。两人责成季平章“迅速查清事实,以正视听”!

  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方婷婷是留校后在职攻读研究生的,按照国务院学位办的规定,她只获得了“硕士”学位,而并不具有“研究生”学历。但这些细微规定,很多人都搞不清楚,包括当事人方婷婷。副部长陈会健亲自打电话向她核实,她仍然理直气壮说自己的学历是“研究生”。材料公示前,由金素云负责审核,她居然也没有发现这一错误。而今,她无比沉痛地向季平章检讨自己的“粗心”,说愿意接受组织处分。

  事实很明显,方婷婷并非蓄意造假,而是没有弄清“硕士学位”与“研究生学历”的细微差别。招聘条例中写明,应聘者具备本科学历即可,她已满足所有条件,有什么必要造假呢?以方婷婷的冰雪聪明,又怎么可能糊涂到自己造出硬伤,为别人提供炮轰的靶子呢?季平章将自己的判断说与书记、校长,他俩对几乎每天都在眼前活动的方婷婷也有很好的印象。这样,很容易就达成了共识:在组织部网站上发布一条声明:“方婷婷的公示材料中,误将‘本科’学历署为‘研究生’。兹予以更正。公示期顺延三天。”

  十

  更正声明发布的第二天,针锋相对的匿名信又发送到了季平章的邮箱。这回,不仅措辞更加刻薄,口吻还充满威胁与要挟:

  尊敬的季部长:

  我暂时还在对你的称呼前加上“尊敬”二字,尽管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让我无法尊敬了。

  法学院副书记拟任人选方婷婷,因为学历造假(将“本科”谎称为“研究生”)被发现,引起某些与她有不正当关系的领导的恐慌,然后他们自作聪明地声称是“误将”硕士学位认定为研究生学历。如此严重且明显是主观故意的错误,竟然企图以有意省略主语的“误将”二字一笔抹煞!

  按照这种荒谬逻辑,犯下侵吞公款罪的,想必当初一定是“误将”公款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因论文抄袭而声名狼藉的,也一定是“误将”别人的文章复制粘贴到了自己的论文里。在这里,我们要大声责问:究竟是谁“误将”?是当事人“误将”?还是组织部门“误将”?谁“误将”,谁就得站出来承担责任!!!

  如果学校党委和组织部门继续公然违背党纪国法,以掩耳盗铃的文字游戏“误将”糊弄群众,则势必在网上引发大规模的“东海大学‘误将门’事件”,而“误将”二字也必然成为新的网络热词,继而引发人事地震。今年中央巡视组的重点放在哪些单位?现在又是什么特殊的历史时期?想必你一定比谁都清楚。

  如果方婷婷真是因为无知而“误将”本科写成了研究生,那么,一个连自己的学历学位都搞不清楚的人,有何能力胜任高校中层副职?如果是有意“误将”,如此卑劣的造假行为又岂能轻易逃过重重审核,最终顺利公示?这里头的猫腻一旦被揭露出来,后果只能由你来承担了。

  严守党纪,维护正义,你就是组织需要的“狮子型”干部。否则,你就沦为了“护蝇之虎”,而我们这些群众人人都将成为打虎的武松。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又何必将自己的大好前程与无德无能唯有“色”的方婷婷绑在一起呢?请一向聪明的你三思而行!!!

  附记:相关情况反映将抄送至教育部长信箱及中央纪委。

  混淆概念,胡搅蛮缠,莫此为甚!季平章读完这封毒汁四溅的匿名信后拍案大怒。大怒的不仅是他,还有书记、校长,因为他们也收到了同样的来信。因为书记明年就要退休了,给他的信中还多了一段内容:“如果你继续为虎作伥,暗箱操作,愚弄群众,那一定会有人向有关部门实名举报你个人的经济与作风问题,让你晚节不保,与‘许三多’成为邻居!”“许三多”是当地因贪腐而被判处极刑的一位副市长的雅号,谓其“房多钱多女人多”。将书记与“许三多”相提并论,这委实是对他的最大侮辱,难怪他会不顾风度地咆哮如雷了。

  一个可以理解的常识辨别上的错误,却被上纲上线到如此程度,对相关领导极尽谩骂和恐吓之能事,这不是地地道道的“文革遗风”吗?这种卑劣的做法,反倒激起了他们三人的同仇敌忾之心。书记说:“看来,得动用公安的力量来查出发信人的IP地址了,我真想瞧瞧他是一副什么嘴脸!平章,你把情况和保卫处长说说,让他迅速与公安部门联系。”校长说:“写信的人肯定就在方婷婷的周边,不是出于嫉妒,就是有利益冲突。平章,你可以排查一下。哎!年纪轻轻,就对‘文革’的做法这么娴熟,太可怕了!中央要我们警惕‘文革遗风’,我一开始还以为专指薄熙来,其实不然啊!”

  他们都认为,对这种歪风邪气必须坚决抵制,绝不能退让半步,因此,对方婷婷要按原方案任用,事实上,她的无心之错也不足以构成取消对她的任用的理由,何况她的面试成绩遥遥领先,评委们一致认为这个岗位非她莫属。不过,任命文件要暂缓几天下发,看看那个心怀叵测的写信者有什么后续动作。他们并不担心他向中纪委和教育部告黑状,事实很清楚,不怕他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他们担心的是,他真的在网上散布谣言,而不明真相、不辨是非的网民群起呼应,酿成一起轰动全国的网络事件,使学校的声誉蒙受损失。因此,最好能在他采取下一步行动前查出他的身份,好遏制他的胡作非为。他们分析,他的全部目的就是搞掉方婷婷,倒不至于与学校公开为敌,他一定也在暗中窥伺学校的态度,所以目前不宜刺激他,方婷婷的任命只能推迟了。这是策略。

  然而,公安方面却表示无能为力,因为发信者是个中高手,IP地址经过了重重伪装,无法获知。嗨!又不是大案要案,公安部门哪会花大力气追索哇!他们不得不采用新的对策了,那就是敲山震虎:召开一次组织工作会议,通报换届工作进展情况,放风说“有人正采用不正当手段,造谣生事,诋毁领导,破坏换届工作,公安机关已关注此事,介入调查。所以,请好事者不要自掘坟墓。”这是书记的原话,季平章听着总觉得也有点像“文革”语言。嗨,要彻底清除“文革”的潜移默化的影响,需要经由几代人的努力啊!书记觉得,风声放出去后,一定会及时传到写信者的耳朵里,如果他尚知轻重的话,也许就会顾忌后果而罢手了。

  书记还要季平章找方婷婷谈一谈,既批评她在这件事上的粗枝大叶,也看看她能不能提供些线索。当事人嘛,对谁会瞄准自己打黑枪,不可能全无感觉。书记叮嘱,这事一定要抓紧,最好今天就与她谈。季平章白天的日程已经排满了,晚上还要宴请来取经的西南某高校的同行,算了算,与方婷婷的谈话只能在晚宴结束后进行了。

  十一

  来宾谈兴很浓,迟迟不愿离席,所以晚宴到八点半才结束。九点钟,方婷婷如约来到了季平章办公室。

  一进门,她就道歉不迭:“都怪我不够严谨,给组织上添了这么大的麻烦,造成今天的被动局面。”她还表示,如果组织上为了息事宁人,觉得把她撤换掉更有利的话,她个人没有意见。这正是季平章希望看到的态度。想说的话,她自己已经都说了,他都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批评下去了,只好泛泛地说了些“今后要举一反三,引以为戒”之类的场面话。“至于下一步嘛,那就不是你考虑的了,组织上会作出慎重安排的。要充分相信组织,组织上绝对不可能让一个好同志蒙冤受屈的!”他说得非常含蓄,但实际上已暗示她组织上并没有撤换她的打算。

  他留意了一下她今天的形象,衣着还是那样得体,但花容憔悴,大失常态。这不奇怪,组织部副部长专门以凝重的语气向她核实学历,后来组织部网站又郑重其事地发布更正声明,即使没有人向她透露内情,她也会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可以想知,这几天她一定也饱受煎熬。但通知她谈话前,她却没主动来找领导申诉,还是很有风度、很沉得住气的。而这也正是他欣赏她的地方。

  他决定与她实话实说。听完他对举报内容及举报用语的扼要介绍后,她稍作沉吟,便肯定地说:“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这封举报信应该出自金素云的手笔!”他大惊:“是她吗?你凭什么如此肯定?”她说:“凭女人的直觉!”直觉?直觉是不能作为依据的,但他想听听她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直觉。于是,她便向他诉说了她与金素云的恩怨。

  她与金素云是高中同学,而她现在的丈夫则是他们的学长。学长担任学生会主席时,她俩一个是文艺部副部长,一个是学习部副部长。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同时爱上了才华横溢的学长,都追随他考入东海大学,但学长却对她情有独钟。以金素云之敏感,当然早就察觉到这一点,却偏不肯放弃。而她顾虑金素云的感受,一直不愿正面回应学长爱的呼唤。等到她们大学毕业时,学业已进入博士阶段的学长,当着金素云及众多女生的面,公开向她求爱。依然是学生领袖的学长不仅带来了大捧的玫瑰,还“以权谋私”,带来了声势浩大的拉拉队。他们在学长身后一字排开,代他齐声高喊:“方婷婷,我爱你!”那响遏行云的场面,至今仍令学弟学妹们津津乐道。而金素云当时就掩面而去,从此便与多年的闺蜜形同路人了。

  但冤家路窄,两人偏又一起留校担任学生辅导员,再一起应聘到学校机关工作。金素云处处把她当作假想敌,尤其是在她与学长结婚以后。金素云后来也嫁人了,用世俗的眼光看,丈夫的条件也不错,但“曾经沧海难为水”,在婚恋问题上,金素云总是自感失意,对她的嫉恨也就与日俱增。这些年,金素云一直想在事业上先她出人头地,所以工作倒是非常卖力。但她也不甘示弱,两人几乎同时升任科长。这次换届,金素云原以为是个压过她的机会,没料到在程序上,学院副职的聘任先行一步,想离开机关的她反倒一路过关斩将,先成为公示对象,想继续留在机关的金素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名字和照片出现在校园网上,心里那股无名火啊,直想喷发出来,把她烧为灰烬。拟任名单公示的那一天,她在楼梯上与金素云不期而遇,金素云看也不看她一眼便擦肩而去,但她已瞥见对方脸上写满“嫉恨”二字。

  方婷婷说,她一直为人低调,除了金素云外,她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什么人。即使是金素云,她也想与她修复关系,但无论她怎样伸出橄榄枝,对方就是不愿搭理。季平章心想,看来,一旦成为情敌,关系就很难转化了。不过,也没必要这么剑拔弩张嘛,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至少应该维持表面上的一团和气。这个金素云啊,心胸居然这么狭窄!自己对她了解得很不够哇!哟!怎么对她了解得越多,就越觉得她可怕呢?

  方婷婷还说出了她肯定是金素云所为的另一个理由:在她与学长定情及成婚后,金素云各给她发来了一封满是恫吓和诅咒的信件,笔调与现在的举报信相似极了。这不是金素云平素的文风,她通常都将本性遮掩得很好,然而当她“狗急跳墙”时,就原形毕露了。如果不是她这样的深罹其害者,很难设想金素云会是这种恶毒至极的匿名信的炮制者。

  季平章简直听呆了。如果方婷婷所言是真的话,那么,自己身边就潜伏着一个外表温婉而内心邪恶的女魔头。想起她为自己撸头发、擦汗水等亲近举动,他只觉得恶心。顺着方婷婷提供的思路加以推理,她应该在审核方婷婷的公示材料时,就发现了学历表述上的失误,却故意放过,不予指摘,因为她觉得这是可以放大的一个把柄。就像某一武林门派的掌门人,面对有着夺妻之恨的宿敌,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轻易出手,因为他没有一招毙敌的把握。他在耐心等待时机,等对方不经意时露出命门,好让他奋力一击。现在他已经看清对方的命门了,但命门暴露得还不充分,他怎么可能提醒对方快将命门藏起,而让自己失去置敌于死命的机会呢?至于她后面的所作所为,已经彰明于眼前,无须继续推理了。

  时间已经超过晚十点了,季平章已经获悉了自己所要了解的全部情况,正准备送走方婷婷,张爱华打来电话了。电话里的口气有点质疑的味道:“这么晚还呆在办公室干吗呢?”他回答说:“找人谈话。”她追问:“找谁谈话啊?”这不像她平时的做派。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方婷婷。”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怪腔怪调地说:“原来是和方大美女在一起哟,怪不得不愿回家呢!”他一时语塞,又怕被方婷婷听到,便挂了电话。他知道,这之前肯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不然,张爱华不会表现得这样反常。

  十二

  回到家,张爱华已经蒙头大睡了,季平章悬着的心为之一宽。然而,当他想在她身边躺下时,她却猛然掀开被子,用充满狐疑的眼神逼视着他。他处变不惊,眼睛一眨不眨地与她对视。良久,她扑哧一声笑了。他知道,即将雨霁云收了。

  果然,略无城府的张爱华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笑眯眯地说:“看你的眼睛还算清澈,又一点也不躲闪,我相信你没长着一副花花肠子,也没做什么亏心事。”他有意说:“那可不一定,也许我特别会掩饰呢!”她使劲掐了他一把:“你敢!看我怎么收拾你!”他嬉皮笑脸地说:“那你现在就收拾我吧。”她说:“懒得理你!”他更加来劲了:“你要是不收拾我的话,我就来收拾你了。”说着,就把她按倒在身下。她连呼“救命”“救命”,却像当年一样束手就擒,全然没有抗暴意识。

  被 “收拾”过以后,他问她感觉如何,她嗔道:“不理你!”或许意犹未足,便又补充一句:“懒得和你说!”他知道,这不过是撒娇而已,便又揽过她。这回她真的不想被收拾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说:“你不要命了?今天怎么兴奋成这样啦?噢——”,她做醒悟状,“原来是与方大美女促膝谈心,荷尔蒙被激发出来了。我说怎么会突然宠幸奴婢呢!”他再度张牙舞爪地扑到她身上:“你不提方婷婷还好,一提到她我就生气,今天你抽什么疯,居然想到来查岗!快老实交代是怎么回事!”

  不待刑讯逼供,张爱华便彻底坦白:九点五十分左右,她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想知道你心爱的丈夫此刻在干什么吗?我可以为你提供信息——他正与方婷婷这朵人尽可夫的交际花钻在一起呢。如果不相信的话,可以去他办公室一探究竟。假使抓住现行,千万不要轻饶了这个想抢走你丈夫的女人!”署名为“好心人”。“钻在一起”,这个说法太容易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了。她顿时懵了,眼睛里金星乱闪,真想马上赶去捉奸。女人哪,在听到丈夫的艳遇时,总是会将智商降低到幼童的水平,失去正常的判断能力,冲动得无法自制。临当出门时,她稍微冷静了些,决定先给他打个电话,看看是否真有其事,也看看他是否肯说实话。等到他如实承认谈话对象确是方婷婷时,她的怀疑已打消了不少,因为在她想来,如果他真与方婷婷有染的话,一定会编造谎言或虚构事实的。但他却没有,说明他是坦荡的。

  张爱华庆幸自己没有听信陌生人的挑唆,去丈夫办公室闹事,不然,丑可就丢大了。她问季平章:“你说这个发短信的陌生人究竟是谁呢?他发这样的短信又想达到什么目的呢?”他嘿嘿冷笑道:“目的就是让你这样的脑残女人去撒泼,败坏方婷婷和你丈夫的名声。不过,号码陌生,人却绝对不会陌生,他不仅对我们三个人的情况都非常熟悉,而且完全掌握我今天的动态。你说他会是陌生人吗?”

  季平章心里已经有明确的指向了。尽管毫无根据,他却认定金素云就是这个陌生号码的短暂持有者。凭什么呢?也是凭直觉!都说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其实,男人的直觉往往也距离事实不远,当然,这个男人必须有足够的阅历和睿智。金素云知道他今天所有的日程安排,也知道他今晚要找方婷婷谈话,也许她还亲眼看到方婷婷走进他的办公室。不难想象,她当时妒火中烧,人都快要疯了,归途中经过一个出售手机号码的小摊,问明不需要登记身份,当即买了一张卡,给张爱华发去那条鼓动发妻前往捉奸的短信。随后,便将这张卡永久废弃。这样,当张爱华将按照号码回拨过去时,对方已经关机了。

  季平章推断,这就是事情的全部过程。听来有点像侦探小说,但它却是现实生活中发生的原汁原味的故事。他深信金素云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今后恐怕还会兴风作浪,自己有必要取得妻子的信任、支持与合作,所以,他将笼罩在金素云身上的疑云迷雾一一向张爱华指明。这回轮到张爱华听呆了,好半天她都没有缓过神来。她此前对金素云的印象要优于方婷婷,因为金素云更多地表现出对她的景仰与赞美,而女人评价另一个女人的依据往往是她对自己的态度。她向来单纯,怎么也无法想象一个比她年轻得多的女人竟会这样复杂,这样不择手段,这样甘为暗算活动的同谋或主谋。

  季平章明白,自己已经完全被牵扯进去了。前面的匿名信还只是将他作为不辨贤愚、为虎作伥的组织部长加以指斥,这条短信则直接把他列为与方婷婷苟合的当事人了。它将他与方婷婷推到同一条战壕里了。尽管它主要针对的还是方婷婷,旨在挑唆张爱华把方婷婷当作对自己家庭的最大威胁,对其痛下杀手,但如果张爱华真的上当的话,受到危害的就不仅仅是方婷婷,也将殃及他和他的家庭,使得夫妻反目、家无宁日了。发信者难道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吗?如果出于一时激愤,疏于考虑,那还不是向他挑战;如果考虑到了,那就是蓄意与他为敌了。可是,她有什么理由把他当成敌人呢?迄今为止,他并没有做过任何对她不利的事情啊!他忽然想到一个成语:“丧心病狂”,对!极度的嫉恨大概已经让她丧心病狂了!

  这一晚,季平章睡得很不踏实,眼前老是晃动着金素云时而柔和时而狰狞的面容。天亮起床后,他决心查一查发信者究竟是谁,不为追究其罪责,只为自己弄个明白。移动公司的一位副总是他的朋友,他从张爱华那里抄来手机号码,让朋友帮他查出这个号码批发给了哪个小摊。中饭前,朋友告诉他,这个小摊就在学校附近,摊主为了赢利,曾多次违反规定,对售出的手机号码不作实名登记。他们已经处罚了他。

  中午休息时间里,季平章去了那个小摊。摊主是位中年汉子,看上去没多少文化,人倒是挺随和的。他还记得这个号码是昨晚售出的,买它的是一位“长得蛮漂亮的年轻女人”。季平章拿出金素云的照片给他看,他辨认了半天之后说:“好像是她。”季平章问:“你能肯定吗?”他又仔细看了看,摇头说:“不能。”季平章离开时,他问:“你是公安还是私家侦探?”季平章突然想恶作剧一下,便回答说:“公安。”走出几步后,身后传来他带有几分哀求的声音:“公安的领导,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时间、地点、人物都对上了,客串了一下“公安”的季平章觉得可以结案了。“作案者”就是金素云!摊主不敢肯定是她,是因为面对“公安”,怕承担认错人的责任。但所有的案情都是只能“内部掌握”,而无法对外公开的。这个“内部”范围很小,仅限于他和张爱华。他不想让其他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包括另一位当事人方婷婷。当然,他也无意向金素云大兴问罪之师。舆论总是同情弱者的,看上去他有权有势,而金素云只是在他麾下效劳的小女子,所以,舆情十有八九会偏袒金素云,认定他不仅庇护小三,还欺压良善;或者,更加不幸的是,误会成他想打金素云的主意,却未能得逞,于是恼羞成怒,对她加以报复。他早就料到这一点了,才不会莽撞从事、自找麻烦呢!

  那么,难道就这么算了?也不!今后,他将对金素云另眼相看了,而且,他已经在心中将她打入另册了。他不会给她事业的发展故意设置障碍,但在讨论她的任用时,他会实事求是地说出自己对她的印象。这就够了。

  他一向乐于成人之美,但对金素云他不准备这样做了。

  十三

  包括方婷婷在内的所有学院副职的任命文件下发五天了,季平章天天提心吊胆,却出乎意料地风平浪静。网上没有出现任何有关东海大学干部换届工作的消息,看来,匿名举报者见威胁不起作用,又不想破釜沉舟,便暂时偃旗息鼓了。

  这是季平章第一次担纲干部换届工作。他毫无经验,但也毫无私心。他知道,如果这项艰巨的工作能在他手上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那对他今后的升迁是非常有利的。反之,假使事故频发,舆论哗然,造成恶劣影响,惹得上峰震怒,那么,画上句号的就将是他的政治生命了。换届工作启动以来,他没有一天是高枕无忧的。虽说书记是“第一责任人”,但他在具体操作,真要闯出祸来,最先被“问责”的肯定是他。张爱华很喜欢一部由刘诗诗和吴奇隆主演的清宫剧,名叫《步步惊心》,他也跟着看过几眼。回顾换届的过程,他一路走来,确是“步步惊心”啊!原以为后半段会比前半段平顺,没想到却还要凶险!这才走出后半段的第一步,已是机弩不断,险些中招。接下来还有第二步,不知前面又有哪些明枪暗箭。哎!只有更加小心翼翼了!

  后半段的第二步是机关副职聘任。岗位公布的当天,金素云就把应聘表拿到他那儿,征求他的意见:“部长,我想应聘对外联络处的副处长,你看合适不合适?”他心想,论能力,你倒是很合适;论品行,你就太不合适了。但他只能腹诽,表面上还得与她敷衍。因此,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模棱两可地说:“我看你可以试一试。”金素云感觉到他的冷淡,一脸无辜地惊诧道:“哟,部长,怎么啦?我什么地方做错了,惹你不高兴了?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可千万别怀疑我对你的忠心哦!”呵呵,她和方婷婷一样,反应快得让人吃惊。不过,此刻在他眼里,这只是又在演戏而已,他已经不止一次地领教过她的演技了。他不想让她生疑,便强装笑脸说:“哦嗬,你想多了,我只是有点累,对你的态度没有变。”她这才转忧为喜:“真的吗?那太好了!我今后的发展,可离不了你的提携哇!”

  金素云走后,他想看看她在应聘表上是如何进行自我评价的。刚读了几行,书记来电召见,召见的意图又是他始料不及的——在询问了他下一步的具体实施方案后,书记神情庄重地对他说:“你们组织部那个金素云,我看总体素质不比方婷婷差,这次可以用起来了。昨天也有高层领导给我打电话,关心她的发展,你可要为她助推哟!”季平章说不出话来了。这时,要像原先所设想的那样,“实事求是地说出自己对她的印象”,那是非常愚蠢的不识时务的行为,违心地附和,又偏离了他做人的基本原则,只有缄口不言了。不过,最后他还是表态说:“我会贯彻好领导意图的。”

  这个金素云真是手眼通天、长袖善舞啊!连“高层领导”也来为她说项了!季平章又一次意识到她的非同寻常。可以预计,以她的素养,肯定能力克群雄,在面试中拔得头筹,入围“考察人选”。而她平时人缘也不错,很少有人像他这样看清她的另一面,所以,考察结果也会相当好。加上书记的保驾护航,如果他不公开狙击的话,她注定会如愿以偿的。可我们的干部使用原则之一是“任人唯贤”哪,她何“贤”之有?那么,为了维护公平和正义,公开站出来狙击她如何?他不无悲哀想到,即使自己有勇气豁出美好前程,也未必能狙击成功,普通老师和职员在他面前自感“人微言轻”,他在书记面前也有同样的感觉哇!何况幕后还有“高层领导”呢?

  季平章设想,如果他在党委会上说出对金素云品行的种种怀疑,书记大概会满脸不悦地敲着桌子问他:“证据!证据呢?”当他亮出主要由分析推理构成的“证据”时,书记脸上的不悦就会转变为不屑,对他嗤之以鼻:“侦探小说看多了吧?当了两年组织部长,还这么不靠谱,我看你也该换岗了!”那时,他就该灰溜溜的了。等到投票表决时,除了他以外,恐怕所有人都会遵从书记的意愿给金素云投赞成票,就是他自己,最后也有可能屈服于书记的压力和前程的诱惑,加入投赞成票的行列,因为如果有一票反对,书记肯定会怀疑是他,那他就成了与书记唱对台戏的“持不同政见者”,书记就再也不会给他好果子吃了。什么“任人唯贤”,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上加难了。金素云仅是一个小小的个案,这世上哪止一个金素云呢?

  还是明哲保身吧!这是让他感到羞耻和痛苦的选择,却也是唯一的正确选择。当季平章作出这一选择时,已是暮色苍茫,华灯初上。望着窗外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他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情就像汽车的转向灯一样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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