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丽,伯伯这辈子没求过人,这回,真的求你了,我替我陈家祖宗十八代求你了,你一定得答应啊,我给你跪下了……陈三省一屈膝,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了张清丽面前,他抽泣着,一把接一把抹着不断流出来的泪。
张清丽本来一直木呆呆地坐着,在此之前,陈三省说了些什么,她一点都没听进去,好多天了,她基本上一直处于这样的混沌状态中。
会出这样的大事,打死她也不敢相信,就跟做梦一样。梦可以醒,但人却再也醒不过来了。这就是残酷的现实。看到一夜之间急白头的陈三省,她幡然醒悟,她慌乱不堪,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这种状况,她咿咿呀呀了好一阵子,比如喊,伯伯,你别这样,你起来,有话好好说!又对站在边上的未来婆婆喊,阿姨,你拉伯伯起来啊,这样算什么,不解决什么问题啊。可他们都纹丝不动,对一切都置若罔闻。她这个望望,那个望望,束手无策,索性自己也跪下了,在跪下的过程中,把桌上的水杯也带翻了,伯伯啊,你不要这样说,千万不要逼我,我心里很乱,很乱……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清丽啊清丽,你就答应你伯伯吧,他有多少天已经没有合眼了,陈丰不在了,但你还在,你是他全部的希望了……准婆婆王绘宇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她用劲地想把张清丽拉起来。
张清丽再也忍不住了,她失声痛哭,眼泪哗啦哗啦地往下淌。
王绘宇凛然一惊,她收了泪,急喊陈三省,三省,你把清丽拉起来,她不能哭。
陈三省一听,呼的一下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协助王绘宇把张清丽抱到了椅子上,清丽,你别哭,别哭了,这事我们先放一边,你身体要紧。伯伯也不是逼你,伯伯活着,也就剩下这么一根救命稻草了……
王绘宇哄着张清丽,宝贝,听话,不哭了,哭了,会影响小宝宝的……小心地用面巾纸替她擦拭着。
张清丽的哭声渐渐止了,但还不时抽泣着。
陈三省又一次跪在了张清丽的跟前,清丽啊,答应下来吧……
张清丽哀怨地喊,伯——伯!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一直跪下去!陈三省低沉的嗓音在室内嗡嗡作响。
张清丽喃喃地说,伯伯,阿姨,你们让我想一想,好不好?
王绘宇的眼里露出了欣喜的光芒,她用脚踢了踢陈三省,陈三省一抬头,她朝他使了个眼色,陈三省马上说,好好好,我们等你的回音……
好像是白露那天吧,陈三省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不单单是后来发生的悲剧,而是那天早晨,他还跟属下——小丁姑娘开玩笑,说白露白迷迷,从今天开始,就不能打赤膊了。
小丁噗嗤一声,说,没看见你陈处长打过赤膊啊。
陈三省乐了,要不,我试试?正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时,手机响了,响了好长时间,陈三省才去接,因为他一直在和小丁说话嘛。一接,他的脸色变了,他还嘟哝,开什么国际玩笑,无聊。他合上了手机,但电话紧接着又来了,这回是老婆的,王绘宇哭着说,陈丰被人刺了,送在武警医院……
陈三省的身体晃了晃,哗的一下倒在了地上……
小丁尖叫起来。
陈三省扑到医院,陈丰已经停止了呼吸,其实,还没送到医院,他就没了生命迹象。看着太平间里陈丰苍白如纸的脸,他惊讶地张大了嘴,想不通这么年轻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他沿着儿子的尸体兜了几圈,在不知兜第几圈的时候,他突然就发了狠,伸出自己钵大的巴掌,狠狠地给了陈丰几巴掌,边打边歇斯底里地喊,你个鬼,为什么不防备他,为什么不和他对打,你不是很会打吗,劲都哪儿去了?小赤佬,你叫我怎么办?叫你妈怎么办……
打完,他蹲倒在陈丰的尸床前,泣不成声。哭一阵,又噼噼啪啪抽自己的耳光,凭啥要让陈丰去开这么一个影院,不开,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是个王八蛋!都是你害的他!
陈丰的死在这个不大也不小的城市着实轰动了一阵子,一个年轻的无业游民,在一个秋风沉醉的晚上,用一把水果刀,把开着一家3D影院的他,刺死在影院门口的一座小桥边,而那时候,3D影院里正在播放电影。作为老板的他,因为来了一个在某派出所当社区民警的高中同学,一起在小桥边上聊天。
凶手悄悄地过去,趁陈丰不备,挥刀往他胸口扎了几下,有一刀就刺进了心包,陈丰当场摔倒在地,一大摊的血肆无忌惮地流开去。陈丰的那个民警同学(那天穿的是便服)猛追过去,无业游民却钻进一条小弄堂,七转八转的,居然逃脱了……
公安立案后两天,才把在家里打游戏的凶手缉拿归案。凶手宗健健和陈丰同岁,都是27岁,受过良好的教育,家境也可以,还同是本地人,不像先前外界传说的,是外来务工者。他什么事也不干,整天游来晃去,据他母亲说,他念大学时还是好好的,后来就莫名其妙地退了学,问他原因,他也不肯说,回小城时还带回来过女友——一个长相漂亮的山西姑娘,但没多久,那姑娘就离开了。姑娘一离开,宗健健就不想干活了,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陈三省一夜愁白了头,以前他不是没有过这种煎熬,但毕竟那是陈丰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痛苦,用白岩松的话来说是痛并快乐着。但这回,是灭顶之灾的痛。开完陈丰的追悼会,他发誓一定要把宗健健送上刑场,替无辜的儿子报仇雪恨。痛定思痛之后,他老是为陈丰抱屈,这小子向来都是警惕性很高的,怎么在关健时候开了小差呢?还有他的那个民警同学,警校白上了,警察白当了,那个宗健健又瘦又小,根本没法和他们比,怎么就让他得手了,而且,几刀就刺中了要害。他想不通。
说来,宗健健与陈丰的矛盾小得让人匪夷所思。某一天,宗健健去陈丰的3D影院看一部电影,还没看完,就出来了,说是看着头晕,不想看了,要陈丰退钱。陈丰说,没有这种理由的,你已经看过一半多的电影了,怎么还能退钱呢?你不爱看是你的事,和我有什么相干呢?宗健健瞪着眼睛问,你退不退,你退不退?陈丰摇摇头说,不退。他没见过这么斤斤计较的人,一张电影票才几个钱?他没把这放心上。宗健健见退不了票,就高调地喊,你不退,好,你等着。陈丰还是笑笑,这家伙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啊,等着就等着,我陈丰还怕你不成?接下来几天陈丰或许确实等着的,所谓等着也就是作着防备的,但一连十多天,都不见这个留着一头长发,看上去很像一个流浪艺术家的家伙出现,随后又是几个月飞过去,都不曾见他来过。这事太小了,谁会把它长久地记在心上呢?陈丰要处理的事是那么地多,他很快就把它像一个标点符号一样丢在了脑后。那时候还是初夏,一个漫长的夏天过去了,接着是秋天。陈丰不作防备了,宗健健却出现了,一出现,他就凶残地要了陈丰的命。
陈丰离幸福曾经是那么地近,是的,这个再过几个月就将踏入婚姻殿堂的小伙子,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死于一次小小的摩擦。这个摩擦他几乎都没怎么与人谈过,只是在张清丽那里,他带有调侃的口吻说,那个家伙保证是个精神病,看个电影老说头痛,看不下去,看了大半还要我退票,这年头,什么鸟人都有!
张清丽附和说,既然是鸟人,你就不用理睬他!
陈三省硬着头皮处理陈丰的后事,他真的不愿意接受陈丰已死这个事实,但他必须去处理。王绘宇病倒了,她把眼泪都哭干了,看见任何一个人,她只会沙哑着喉咙说,我们陈丰冤啊,老天爷打瞌睡,稀里糊涂把他叫走了!下一句,便说,我们陈丰你见过的哦,小帅哥,有点像刘烨。元旦你要来喝喜酒哦,你瞧瞧,时间就是这么快,小屁孩,一下成新郎了,你一定要来,我单独多给你一包糖……
看王绘宇颠三倒四的样子,陈三省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趴下,一趴下,那这个家就不可收拾了。那些日子,他强打精神,勉强把那场压抑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的丧事应付过去。等静下来,看看空落落的儿子房间时,他号啕大哭,拍着他的床数落他,陈丰,你这小子,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要走在老爸面前,你一走,我们两个白发人不就是像死人一样了?还有什么活头呢?这27年,你想想我们容易么?
在陈三省的记忆里,陈丰从来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的出生,几乎就是为了来折磨他的,除去他少不更事的那些年,一上学,他的麻烦就来了,他不爱念书,却依仗自己人高马大,老是欺侮同学,从8岁读小学到19岁高中毕业,那12年里,陈丰干下的顽劣事,都可以用箩来装了。
陈三省什么手段都用过,关停并转……但到最后,无一不宣告失败。他曾经气馁地对王绘宇说,别人的孩子都服服帖帖的,怎么只有这小子不服管呢?他是不是我们儿子?
王绘宇顶撞他,说,你就爱七想八想,普天下顽皮的孩子多着哪,等哪天陈丰懂事了,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陈三省知道自己和王绘宇太溺爱孩子了,从小只要他一闹,就想尽一切办法满足他的要求。这个习惯一养成,等到想改,就难于上青天了。高中毕业,连个职高也考不上,于是陈三省动用一切关系把他弄进了部队。原以为部队这个大熔炉能让他脱胎换骨,但好景不长,一年不到,他就被部队退了回来。他的老部下,某师的一个副师长给他打电话,婉转地说,老首长,没照顾好!陈三省脸皮发燥地说,顺其自然吧。
陈丰回来后,像变了一个人,以前非常活跃,现在却蔫蔫的提不起精神来,喜欢睡懒觉,天天睡得昏天暗地。睡足了,就玩游戏,得意时,就爱跟陈三省和王绘宇吹嘘,按我的水平,就是国家级玩手!
陈三省哀叹一声,这小子废了。
王绘宇看看不是办法,赶紧把他送到了一个朋友开的印务公司里,让他开送货车。声明,只是寄放在那里,钱不钱的无所谓。
就在大家都对陈丰失望至极时,他却来了一个180度转弯,好像一下子明白该怎么做人了。当然起因也是有的,据王绘宇的朋友,也就是陈丰的老板说,陈丰对公司里有个搞设计的漂亮小姑娘献殷勤,那小姑娘对他爱理不理的,私下里还和人说,陈丰这个样子嘛,就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谁!
这话传到陈丰耳里,他就特受刺激,追着小姑娘讨说法。小姑娘发了狠,说有本事,像我男朋友一样了,你才有资格讨好我。呵呵,那小姑娘也厉害,和陈丰打嘴仗时,还没男朋友呢,为了证明自己不一般,硬是把自己的一个大学同学请了出来,那同学高大威猛,而且还是某大公司的财务总监。
陈丰看了,心虚地把头低下了。这一低,却彻底改变了他的世界观。他变得要强起来,后来那小姑娘离开公司,去外地发展,陈丰也离开了,他悄悄地对陈三省说,我要自己创业,没什么了不起的。陈三省一度还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的,一个皮劣的陈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陈丰,他虚心、上进、肯吃苦,做事踏实,对待朋友忠诚……陈三省从小就希望他做到的东西,在24岁那年,来了。他前后换过不少行当,也亏了好多钱,但陈三省不当回事,认为他走的是正道,当陈丰提出准备办一家3D影院,准备投入90万时,陈三省咬紧牙关答应了。
王绘宇愁得不得了,说那么多的钱投下去,万一失败,怎么办?
陈三省信心十足地说,我相信陈丰,他的表现让我放心。他不惜拉下面子,找朋友帮忙。
3D影院办起来了,生意一天好过一天。陈丰有了女朋友张清丽,人如名字那样,清清爽爽,温柔体贴。张清丽在邮政局快递公司工作,虽说是合同工,钱挣得也不多,但王绘宇怎么看怎么舒服,她悄悄对陈三省说,老陈,你儿子好福气哎,想什么来什么,我早和你说过,我们陈丰一懂事,会让你满意的。
陈三省也承认自己总算明白什么叫浪子回头金不换了。
看到一切都按着良好的方向发展,陈三省和王绘宇特别地舒坦,比较现在的好,觉得以前为陈丰付出的,实在算不了什么。特别是有一天,陈丰郑重其事地对他们说,我要结婚了,想把婚事办在2014年的元旦。他们欣喜若狂,那种感觉就像一架在空中摇摇晃晃的飞机终于安全着陆了。
陈三省自告奋勇地说,新房装修这一摊子,我和你妈来操持好了,你要忙影院这一块。
陈丰爽快地说,好,那一块你们帮忙照看一点,反正我们请了装潢公司。清丽肚子里有了,不能太劳累,也不要去接触那些装修材料,这样,对小孩不利……
陈三省和王绘宇闻言,差点乐坏了,陈丰也太有能耐了,不动声色,把儿子都准备好了,他们看儿子的目光就有些不一样了,里边有着太多的内容:佩服、刮目相看、肃然起敬、由衷喜悦……两人坐一块看电视,忍不住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逗乐,一个说,哎,我快要做爷爷了!另一个说,看你得意的,你做爷爷,我不就是奶奶?你占不了便宜的!他们很感慨,子女有出息没出息,那真是天壤之别。
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些日子,陈三省兴高采烈,本来在单位他一直以严肃著称,但因为心里有欢乐藏着,有时候,就憋不住地要和人开玩笑,特别是和年轻的女下属开没轻没重的玩笑。有人奇怪,陈处也与时俱进了?也开始步入到泛娱乐年代了?
凶手宗健健迅速归案,这让陈三省和王绘宇心里稍稍得到安慰。开追悼会那天,宗健健的母亲要来替儿子赔礼道歉,陈三省坚决地拒绝了,他们明白宗家来的目的,是想博得他们的同情心,希望通过钱财和眼泪来挽回,日后免宗健健一死。
那是做梦!一命抵一命,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王绘宇斩钉截铁的样子。
说句心里话,陈丰的事一出,陈三省和王绘宇最关心的并不是凶手问题,凶手他们认为迟早会被绳之以法,他们最关心的是孩子,因为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陈丰没有了,他们怎么办?陈三省53岁,王绘宇50岁,显然再生一个孩子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了。想到人到中年,却要面临失独这个天大的事,关于失独,他们都从网上看到过,也曾经讨论过,深深地为那些不幸的家庭悲哀。但万万没料到,这样的苦痛居然也会落到他们的头上,这老天爷也太会搞笑了,但他们不得不承认,生命就是这样无常,喜欢以恶作剧来作弄人。两人顿时悲从中来,忍不住又抱头痛哭了一场……
哭归哭,但日子还要过下去,唯一让他们觉得有点安慰的是,张清丽的肚子里留着他们陈家的后代。
王绘宇自言自语地说,老天爷还是有眼的,总算给我们留了一点希望,不然,我也不想活了。
因此,如何关心和爱护张清丽便成了当务之急。
陈丰的事一出,本来和他同居着的张清丽想搬出陈家,回她妈妈那里去。但陈三省挡住了,说,清丽,有你在,我们还有安慰,还可以和你说说话,你一走,我和你妈的眼泪就要流干了。
张清丽虚软地说,我不想待在这里,待在这里,我会崩溃的,看到陈丰的东西,我一刻也睡不着。
这是事实,如果说悲痛程度,张清丽不会比他们轻;如果说压力,张清丽更不会比他们小。将心比心,王绘宇实在无法再阻拦张清丽,毕竟,他们还没有正儿八经地办过婚事,连结婚证都还没扯,她和陈丰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陈三省和王绘宇担心死了,要是张清丽偷偷去医院把小孩做掉,那他们不就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心中的那一点对未来的希望不就全落空了?
这真是一个两难的事情,如果听任张清丽回娘家,谁也无法保证她是否会改变主意。她要改变主意也是合情合理的,毕竟她还有更长的路要走,陈丰的路走到了尽头,她却不是,她还有新路要走,如果把孩子生下来,那意味着她要再嫁,会有更多的曲折等着她;如果现在就把孩子做掉,那她就是一个未婚女青年,她的婚姻之路要走得顺畅多了。她轻松了,陈三省和王绘宇却要艰难起来,没有了希望,他们不清楚自己还能走多久,走多远。
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只能用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张清丽同意把孩子生下来,她是起关键性作用的人,如果她特别坚决地要把孩子生下来,那是谁也无法阻止她的,这也是陈三省夫妇希望看到的。但怎么让张清丽同意呢?陈三省的意思是把话挑明,让她提条件,包括钱财、工作都可以提。
王绘宇却反对,说,那都是后面的事,只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她明白,她肚子里的孩子,对于我们来讲是多么地重要,没有了他(她),他们接下去的生命将会黯然失色,他们几十年的努力也将付诸东流,如果她对陈丰还有一点夫妻情的话,无论如何得留下孩子,这对陈丰的在天之灵也是一种告慰……
后来,他们决定先打感情牌,再打经济牌,也就是说把两者的意见合起来。
他们对唱好这出戏,做了精心的准备,对于能不能成功,他们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虽然张清丽和陈丰同居也有近两年了,应该说是比较熟悉她的,但再熟悉,又有什么用,尤其是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灾难来了,夫妻当然是各自飞的,何况他们还算不上夫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想,这次一定要成功,花再大的代价也要成功,那是他们下半辈子赖以存活的希望所在。
张清丽那边有了一些眉目,至少她松口可以考虑把小孩生下来,王绘宇还不放心,她怕她家里人反对,虽说张清丽的意见最为重要,但谁能保证她不改变主意呢?
为防微杜渐,她特意拉了陈三省一起去了张清丽家,当然是趁张清丽上班的时候。他们和清丽父母促膝谈心,原来他们已经很熟稔了,彼此之间也非常有共鸣,他们也乐于接受陈丰,觉得把张清丽嫁给陈丰,那是天造地设,再般配不过了。眼下陈丰罹难,他们也难过得要死。
清丽妈妈啊,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啊,陈丰不在了,陈丰的儿子还在清丽的肚子里,不留下来,叫我们怎么心安?王绘宇泪流满面地说。
张家都是知书达礼的人,显然也是非常同情陈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谁的心里都不好受,按道义上讲,陈家的要求也不算过分,但问题在于清丽还没嫁过去,现在却要她以陈丰妻子的身份替他生孩子,生下来以后怎么办?清丽以什么身份出现?她一个人带了一个小孩,以后的婚姻怎么办?那可不是小事。他们也答应不下来。
清丽爸爸面有难色地说,关键还是清丽,清丽没意见,我们大体也没意见。
陈三省及时地把他们的设想说出来,清丽生了孩子,以后要愿意留在我们陈家,我们当女儿看待,招一个入赘女婿;她要嫁人,我们送一份嫁礼……她的工作,我们想办法把她解决好,说什么也得给她弄个有正式编制的工作。还有,清丽生小孩,我们补贴她30万费用……
张家的家境一般般,父亲是绢纺厂的下岗工人,现在私企打工,母亲是水务集团的抄表员,听到陈家愿意用这些条件来换女儿肚子里的小孩,心里还是接受的,至少觉得对方通情达理,当然最主要的还在于他们的想法和陈家是一致的,那就是无论如何得替陈家留个根,否则,陈家真的太惨了!但嘴上却说,这个得听清丽的,清丽说行,那就行;她说不行,那我们也没办法。
陈三省说,那是那是,希望你们二老在清丽那里也多多做做思想工作。
在原来的准亲家那里得了准信,陈三省和王绘宇还是高兴的,悲伤一下子也减轻了不少。事实证明,他们和张家达成统一意见还是非常有效的。此后不久,张清丽就表达了愿意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的愿望。当然,她说得很婉转,她说,陈丰对我好,我不能忘恩负义,再说,孩子的身体里,也流淌着我的血。
王绘宇抱住张清丽,亲了又亲,清丽啊,我的好孩子,你太好了,你是我们家的活菩萨,陈丰在天上听到你说这些话,他会高兴得睡不着觉的!
张清丽舔舔嘴唇,一股暖流涌到了心间,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真的挺伟大,把那么大的一个事给扛了下来。
从那天起,陈三省和王绘宇开始把心思全力以赴地投注到关心和呵护张清丽身上,他们对她的关心,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王绘宇几乎每天都要和张清丽通上几次电话,嘘寒问暖。张清丽有些不好意思,说,王阿姨,你不需要这样的,我是大人,不是小孩,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王绘宇耐着性子说,阿姨是过来人,生小孩,马虎不得。
张清丽说,知道了,我妈在我身边呢!
王绘宇和颜悦色地说,多个人和你说说话,总归没坏处的。
张清丽的身子终于显怀了,一举手一投足,就完全地有了孕妇的感觉,而不像先前说有孕,只是她自己知道,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王绘宇看她的目光愈发地柔和,当然,也有那么一点点贪婪,好像特别希望肚子里的孩子长得快一点,能早一点出来。
每到星期六,王绘宇都会做上好吃的菜,然后开车把张清丽接过来,好好地款待她。张清丽有时候吃着吃着,会突然地掉眼泪,王绘宇看见了,马上阻止她,清丽啊,不哭,不哭,我们说好了不哭的,你一哭,宝宝也会跟着不高兴。
张清丽抹抹泪,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哭,我在想,陈丰要在的话,不知道会乐成什么样。
王绘宇长长的眼线红了,她努力掩饰说,清丽,不说陈丰,我们说宝宝,等宝宝出来,保证比陈丰长得好,陈丰生出来时,那个丑啊,活脱脱的老头儿,皱巴巴的,我看到都懵了,我怎么会生下个丑老头呢?
张清丽呵呵呵地小声笑起来。笑完之后,她还是有些奇怪,我怎么还能笑?在此以前,她一直以为自己从此不会笑了。
王绘宇曾经在乡镇的计生站工作过,与人打交道很有一套,她喜欢看着别人的脸色行事,见张清丽笑了,她不失时机地把甲鱼裙边夹进了她的碗里,她平时可不爱吃这些,她悄悄说,把这个吃了吧,给宝宝也补一补。张清丽默许了。这回轮到王绘宇开心了,她一直凝聚着的眉结也解开了一些,说老实话,这些天来,她和张清丽相处得还是很默契的。
张清丽也偷偷和老妈说过,陈丰他妈妈,以前看着挺凶相的,现在怎么越看越和顺了?老妈说,因为你越来越对她的路子了。
张清丽叹口气,想命运真是捉弄人,本来是多么地锦绣辉煌,哪里会像现在的凄惨悲凉?
有个星期六,又到了把张清丽接过去的日子,王绘宇托人从舟山搞来了一条野生的黄鱼,准备烧个糖醋黄鱼给张清丽吃。打电话,张清丽不接,开车到她家里,她妈妈说,不在家,出去了。王绘宇又打她电话,还是没人接。怎么回事?王绘宇心里闪过不祥的念头,因为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她打陈三省电话。陈三省也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但他沉得住气,关照王绘宇,耐心等,等会儿再打。
王绘宇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打,终于打通了。
张清丽疲惫地说,王阿姨,你别忙碌了,我吃不下,所以就不过来了,我就想静会儿。
你在哪里?王绘宇的心蹿到了喉咙口。
我来接你。王绘宇轻柔地说。
别……别来了,我在朋友那里,没事,我就想静会儿。张清丽幽幽地说。
哦,明白了,那你自己小心。放下电话。王绘宇一脸的沉重,脸部肌肉不自觉地抽搐起来,她想不明白,张清丽一直好端端的,怎么就……她不敢掉以轻心,方向盘一转,把车开回了家,然后把在家打扫卫生的陈三省叫下了楼,两人躲在车里,商量起来。他们都认为,张清丽的突然缺席,并不是像她所说的只想静会儿,实在是她的情绪出现了波动……
陈三省和王绘宇估算得八九不离十,张清丽真的处在了十字路口。
她的一个远在辽宁的李姓同学,听别的同学说起她的故事,一惊,马上打她电话,说张清丽,你疯了吗?张清丽解释,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我无法冷静面对一个破碎的家庭,如果我放弃,对陈丰家是摧残性打击。还有,我和陈丰的爱,就在我的肚子里,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
李同学叫起来,清丽啊清丽,你糊涂啊,怎么能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还提感情两字,感情是要建筑在人的基础之上的,现在你爱的人都没有了,你还提感情有意义吗?你不想想,如果你把孩子生下来,以后你怎么办?带着孩子嫁人?做你的美梦吧,有哪一个男人会接受你这种方式?我的美女,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要不要我给你举例子,古今中外,这样的苦痛例子还少吗?如果你把孩子丢下,自己远走高飞,你的良心又怎么能安宁,你只要把他(她)生下来,你就会一辈子被拖着走的,而不像现在,至多是阵痛,痛过了,也就释然了,因为你没和他(她)见过面,不存在对得起或对不起的事了。从陈丰家那方面,当然,值得同情,但同情不等于要以牺牲你的下半辈子为代价。我把丑话说在前头,陈家得到了孩子,可能很快就把你遗忘了,而你呢,得处于长久的煎熬中,哪怕你以后得到了新的美满的婚姻,但你永远无法忘记这个孩子,以后这个孩子怎么处理?物质上的还是小事,精神上的你负担得起……李同学是大学里的辅导员,说着说着,就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仿佛面对着一个在校学生似的。
她说了有多少话啊,张清丽的耳朵里灌满了,心里灌满了,全身都灌满了,其余的她都可以忽略不计,唯独有一句,说到她心里去了,如果你把孩子丢下,自己远走高飞,你的良心又怎么安宁?其实,这也是她一开始就犹疑的地方,后来之所以答应下来,除了有其他好多好多的理由,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她把自己说服了,她想把孩子生下来交给陈家,自己远走高飞,脱离这个是非之地,反正家里还有一个正在念大二的妹妹,让她以后留在爸妈身边好了。
但李同学的话,重新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知道自己真的这样做了以后会怎么样。陈丰的事一出,她没少在网上查找,但都没有一个明确的定论,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她想了好久以后,就给自己定下了方向,她打算以后去她念书的城市,那是黑龙江的哈尔滨,离这个江南小城足有几千公里,她想在那里开始新生活,而把因意外而酿就的苦痛,远远地甩在身后。所以,对于在江南小城里,所有的亲戚朋友,所有的同学同事以及所有认识的人,她都用同一种口径抵止了他们的疑惑——我不能对不起陈丰,不能让陈家雪上加霜!其实,内心里,她还是有底线的,正因为有这个底线,她才能这样做,反正要离开的,那么,我就把好事进行到底吧。说实话,这样的决定,连她爸妈也不知道,要是提早说了,她不知道他们会是怎样的一个想法。
陈三省给她跪下的那一刻,她就决定了,不是为陈家,而是为陈丰,陈丰也太冤了!
决定是做出了,但内心还是脆弱的。
李同学的一席话,终于把她说哭了。但哭了一阵,她又不敢哭了,生怕惊扰了肚中的孩子。她无言地搁了电话,是的,她真的不知道如何应对李同学的诘问。李同学和她同校不同系,她们都是学校学生会的干部,都喜欢演讲,常常演讲得眉飞色舞。
李同学见张清丽悄悄搁了电话,以为边上有什么人在阻止她,她是个热心肠,以为张清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说什么也得伸出援手来帮她一把,在这个念头驱使下,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飞来了江南,找到张清丽,准备好好地给她洗洗脑,想方设法让她摒弃老旧的生活概念,从苦痛中走出来,重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她没有必要再为陈丰承担职责,因为那一段已经翻过去了,已经成了历史了。这绝对不是你的错,要说错,只能错在老天爷,他不该不问青红皂白,便把陈丰收到了天堂,他抓他干什么,让他也去建一家3D影院,放电影给他看?
不能说这样的鼓动和规劝是没有效果的,李同学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似乎不带走一丝一毫,但对张清丽还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李同学问她,你到底想不想要自己以后的幸福生活?张清丽连想也没想说,当然要。李同学说,要,那你赶紧把肚子里的孩子处理掉,轻装上阵,离开这个伤心之城,到你喜欢去的地方去,找你喜欢找的人去!张清丽沉默不语。
记住,我的美人,幸福必须是自己去找的,它不会平白无故掉下来,你有什么样的资本,就会有什么样的幸福!她拍拍她的脸蛋说。
张清丽的心一阵绞痛,因为这个时候,肚子里的孩子狠狠地踢了她一脚。
她喃喃说,孩子都5个多月了。
李同学咬了一下嘴唇说,在没生下来以前,一切都是虚的,既然是虚的,你就可以忽视。
李同学临走,把她U盘里的一些东西拷给了张清丽,都是她从网上或其他地方找到的一些关于类似情况的案例,她叮嘱说,看了,你就会明白,这个世界对自己好的人其实只有你自己,连你自己对自己都不大好,那真的没有人对你好了……
那些天里,张清丽一直举棋不定,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那些案例她看了又看,确实触目惊心,就像给她上了无数堂的课,她想先前自己真的想简单了,生活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又一个星期六如约来了,王绘宇一如既往地开车来接她,事先打她电话,那时候,她在离家不远的一个茶室里喝茶,就她一个人,她真的想静一静,理一理思路。王绘宇不屈不挠地打她电话,一下子,她觉得厌烦至极,凭什么像水蛭一样盯着我不放啊,连喘息的机会也不给一下,她来了脾气,不想接她电话了。每次都是关怀之至,为了什么啊,真的为了我吗?不是的,他们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他们关心的其实是这个孩子,我顺带着被关心了。她的心绪一下子变得很差很差,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哪里还有心思去吃饭呢?
看到张清丽懒懒的,爱理不理的,有一搭没一搭的……种种迹象,让陈三省和王绘宇心急如焚,张清丽不是那个张清丽了,他们的计划有可能要变卦。
有一天陈三省在饭桌上闷闷地对王绘宇说,我们不能再等了,我们得主动出击,这个时候再不出击,我们真的要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
王绘宇犹如被打了一闷棍似的,怎么会是这样呢?不是一切都说得好好的嘛,怎么就反悔了呢?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张清丽前后的态度相差太大了,好像不是一个人似的。
起先她还以为她是处于妊娠期,情绪有些波动,但看看不对劲,因为她长时间地处于沉默中,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问她,也是一问三不知,魂儿仿佛不在她身上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王绘宇说这话时,手脚也哆嗦了。她的脑子中忽地闪过一个影像,张清丽悄悄地去了医院,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人流,她的大肚子没有了。如果真的是那样,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怕,我怕啊!王绘宇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陈三省的脊梁骨里升起一阵寒意,在王绘宇面前,他不想露出胆怯来,谅她也没有那个胆量,她要敢这样,我和她拼了,我会对她不客气,她不能出尔反尔,不能言而无信!
王绘宇白他一眼,你说这些大道理有个逑用,现在要紧的是要给张清丽一个约束,我们不能整天看她的脸色,她晴转多云或晴转阴,我们得琢磨上半天,她要是雷阵雨,那我们还不给吓死?!
陈三省牙疼似的咝咝咝往外吐着冷气,怎么约束?打不得,骂不得,处处赔小心,唯恐说错了话。
我们老是给她来软的,她都油滑了,什么时候也该给她来点硬的,叫她明白,我们这样,也是花了很大的代价,又不是贪了她什么便宜。王绘宇想到对张清丽的依顺,心里觉得老大的委屈,我对我爹娘也没这么好过。
陈三省若有所思地盯了王绘宇一眼。
又一个星期六来了,陈三省和王绘宇一起把张清丽接到了家里。王绘宇摸着张清丽圆滚滚的肚子说,来来来,宝宝又大了一圈。你妈妈胃口不错啊,好事情,瞧,今天我给你们做了什么?呵呵,是汪刺鱼煲汤,冬瓜炖排骨……
张清丽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说,阿姨,我一点都不想吃,胸闷,难受。
王绘宇说,到了这个月份,都会有点这个的,但月份再大一点,反而放松了,胃口又好起来了,你不要怕。
在陈家,基本上都是王绘宇在说,张清丽很少主动说话,好像就是来呼应王绘宇说话的。陈三省话更少,偶尔插个嘴,也是小心翼翼的。这样的场合,在话题轻松的时候还是不错的,但有时候,话题一严肃,就有些闷了。
那天,本来就插个嘴的陈三省突然把平时坐的椅子,往张清丽常坐的地方移了移,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清丽啊,伯伯有个事情在心里闷了好久了,现在看到你了,想不说也不行了。
张清丽惊讶地张大了嘴,陈三省这副样子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忍不住坐直了身子,开着的脸也敛了起来。
陈三省显得气愤地说,我听见别人在乱嚼舌头,说你不准备要肚子里的小孩了,准备去做掉。我当场和别人发飙了,我说张清丽怎么会是这种人呢,她都和我们作过承诺的,虽然没有白纸黑字什么的写下来,但那重要吗?清丽,你可能也听到过这种声音了,有些人就是希望看别人的悲剧,喜欢别人越惨越好,心地非常地肮脏,你不要去理睬这些……
张清丽的手颤抖了一下,她一下抱紧了自己的肚子,眼睛紧张地看着陈三省,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陈三省把眼睛避开了,但他继续说着,清丽,你别往心里去,别人怎么说,我无所谓,只要你清丽意志坚定,我就放心了。我现在表个态,要是有谁和张清丽肚子里的小孩过不去,我就和谁拼到底,不惜一切。你想想,我陈三省容易吗?从一个农民的孩子,成长为一个政府重要部门的处长,19年军营生活,9年地方生活,原来指望退下来了,好好地过晚年含饴弄孙的幸福生活,你和陈丰相亲相爱,我打心眼里喜欢,我们陈丰在你的帮助下,一天一天成长起来了,本来你们可以成亲了,但飞来横祸,把我们的幸福全掐死了。幸亏苍天有眼,让我们陈家还有一息血脉,所以,清丽,我要谢谢你,你的大恩大德我会永记心头的。
但清丽,有一句丑话,我也要说在前头,如果是你擅自作决定,不想要这个小孩,我是坚决不答应的,不但不答应,我还会做出极端的事来,不但是你的性命我不敢保证,包括你的家人,因为你把我逼到了悬崖边,你也知道,是你肚中那条小生命唤起了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念头,如果这个念头你也给我断掉,我还干吗活着?我是说到做到的人,别看我是国家干部,你王阿姨也是,但我们也是人,人活着,就得有个家,家是什么,家必须有孩子,没有孩子,那这个家就枉称为家。清丽,我一直想和你说说这个,不说出来,我会不安的。我坦率得很,你生下这个孩子,你就是我们陈家的功臣;你不生,就是我们陈家的罪人,如果你故意把小孩做人流做掉,我和你没完,你别想有好日子过!
陈三省说完这些,呼地站起来,飞快地走出门去了。
张清丽脸色苍白地坐在那儿,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她万万没有想到陈三省会这样想,而且还这样说,她吃力地喘着粗气。
王绘宇半蹲在张清丽的椅子前,用面巾纸小心地替她擦着汗,清丽,你别把你伯伯的话放心里去,他是个炮筒子,想到什么说什么,他在外面听了这些闲话,心里特别不开心,冲我都发过好几回火了,不要理他。我和他说过,我们家清丽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她如果是这样的人,也不会入我们陈丰的眼……清丽啊,王阿姨实话和你说,要没你肚里的孩子,在陈丰的追悼会上,我想一头撞死算了,儿子都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但你陈伯伯安慰我,说我们很快就会有孙子的,有了孙子,我们就当陈丰还活着,这孩子是我们活下去的盼头啊……
阿姨,你别说了,我张清丽明白了,我答应过的事我不会反悔。你放心。张清丽轻轻地说,说着,几颗泪珠从眼眶里落下,掉在肚子上……
王绘宇变蹲为跪,她感激似的把耳朵贴在张清丽的大肚上,清丽,你是好人,我王阿姨一生都会记住你的!
王绘宇把张清丽的态度一反馈给陈三省,他就后悔了,他想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张清丽多好的一个姑娘,自己硬是要给她来这么一招,算什么,想自己的行径真的有些恶劣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形象是不是在张清丽那里打了折扣。但不这样,他怎么知道张清丽的心思呢?
最后,他还是为自己的行为叫好,至少彻底明了了张清丽的心思。
张清丽的肚子有6个多月大的时候,张清丽主动提出要到外地去生活一段时间,她觉得江南小城太吵了,有些事烦人得很。陈三省咂巴着嘴说,清丽,我老早就有此意,当初我就怕你有想法,去外地,那可省事多了。他有个在山东日照开渔家乐的战友,他一个电话过去,那边马上说,欢迎欢迎,你老团长的媳妇来,是来给我装点门面的。
陈三省说,你这家伙,是来讨麻烦的,有的你费心了。
陈三省要王绘宇跟着去,王绘宇有些舍不得陈三省,说,我走了,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怎么办?
陈三省抹抹嘴说,放心,有食堂和饭馆,你就别替我担心了,饿不着的。倒是你,在那边,人生地不熟的,要照顾好清丽,也要照顾好自己。
王绘宇红了眼圈,说,我们这生活水平是越活越低。
陈三省在她的肩上拍了拍,不会低的,有了孙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原本就是一无所有的人,只要人在,一切都会跟着来的。接着他又打趣说,你别以为我在这里是图清闲啊,这里事多着哪,接下去,陈丰的案子马上要开庭审理了,我有一大摊的事要做。
王绘宇叹了口气,知道陈三省的压力,因为陈丰的案子不容乐观,宗家拼命在为宗健健作无罪努力,他们说他有精神病,他杀陈丰时,正好处于发病期,没有责任能力。
陈丰的律师反驳,一个精神病人发病时,怎么知道预谋杀人。已经为宗健健作过两次医学鉴定了,结果都是此人真的有间隙性精神病。
陈三省不服,即使是精神病人,也有不发病的时候,他杀人,应该是正常期。
王绘宇在街道社区办工作,陈丰的事一出,她请假易如反掌,只要她一提儿子的事,所有的人都说,你忙你的吧。张清丽是单位的合同工,请假就没了工资奖金,单位无所谓,于是王绘宇带了张清丽,悄悄去了山东日照。
还有三个多月,张清丽肚子里的孩子就要呱呱落地,这个孩子会长得像谁呢?应该是陈丰的翻版吧。只要空的时候,王绘宇就会痴痴盯着张清丽的身影发呆,脑子里会生出无限的念头。当然,她也会拍很多的照片,给陈三省发微博,告知她和张清丽的生活。
只要关于未来孙子的情况传来,疲惫的陈三省顿时会精神一爽,好像体内注入了无限活力似的。他不爱发微博,嫌麻烦,收到照片,一个电话就打过去,绘宇啊,清丽的肚子变圆了哎,噢,还有点尖尖的,说不定是小子呢!
王绘宇取笑他,美得你,不管男孩女孩,只要是我们陈丰的种,就好。
陈三省把头点得像磕头虫,就是就是,我们陈家总算把根留住了嘛。
陈三省战友的渔家乐离海边不远,每天张清丽都会去那里走走,好多次,她都会从脑子里油然生出一个念头,要是自己的肚子里没有陈丰留下的种子,自己会怎么样?自己应该又开始新的生活了吧?这样的念头越涌越多,她就觉得难受。每每听到王绘宇喜形于色地与陈三省通电话,她的心里更加难受,在陈家,我算什么角色呢?以后我和陈家一直维系着关系?
我该怎么办?她说不上来,说不上来的她,看着飞卷的浪花,会陷入深深的沉思。
一波潮来,一波潮去,来来去去,她的心也上上下下的,常常,她会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
秋日的一天中午,张清丽像往常一样,又要到海边去散步,王绘宇说要陪她去,她的脸阴阴的,她有气无力地说,还是我自己去吧。房东的二女儿小妍插嘴说,王阿姨,还是我陪清丽姐去吧。小妍挽着张清丽的手,故意逗着她说笑,张清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们慢慢地往海边走。
走到半途的时候,她们与一辆前来给渔家乐送冰块的冷冻厂的运输车相遇,那运输车不知是装得满还是路况差,开得歪歪斜斜的。小妍还和张清丽开玩笑,你看看,你看看,这驾驶员像是喝醉了酒,这样开下去,不出事才怪呢。我们避开一点,不要让他碰了。
她话音落下才没多久,自己挽住张清丽的胳膊就松开了,她人也被推出去好几米,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听得张清丽啊唷一声,倒在了车下……
驾驶员是个留着小胡子的小青年,他一个急刹车,手忙脚乱地跳下驾驶室,一看是个孕妇倒在车前,此刻正痛苦地龇牙咧嘴着……他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小妍带着哭音喊,快来人哪,救命啊!
张清丽第一时间被送到医院,她伤得不轻,左腿、脚踝骨折,浑身上下许多地方都被擦伤……整个人肿得像一个宠大的面团。王绘宇哭得声嘶力竭,张清丽还在急救室时,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给陈三省打电话,三省,出大事了,清丽被车撞了……
电话那头的陈三省像只螳螂一样弹跳起来,又重重落下去,他火烧火燎地冲着王绘宇喊,啊,人怎么样?孩子怎么样?
王绘宇将哭声压低一些说,大人受伤了,小宝宝……医生还在检查,还在检查。
陈三省狠狠地骂,你快去看结果,没有结果,打个鸟电话!我马上赶过来。
王绘宇发了疯似的往紧闭着的急救室冲,护士挡住了她,她边骂边抓护士的脸,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我要去看我家小宝宝,小宝宝到底要不要紧……
听到外面的吵闹声,急救室的门开了,一个瘦高个医生跑出来,摘下口罩问,吵什么吵?王绘宇和护士争先恐后地诉说缘由。对方皱着眉头说,别吵了,病人肚子里的小孩没事。他把急救室的门重新关上了。
王绘宇喜极而泣,她弯下腰,接着又蹲下,手指颤抖着给陈三省打电话,三省啊,小宝宝好的,好的,没事……她的左手轻轻捶打着地皮,仿佛在打拍子似的。
在急救室接受检查和治疗时,张清丽彻底被吓坏了,脸色苍白,茫然地望着病房的天花板,她自己也想不通,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一下子就对着运输车迎了上去!要是自己被轧死了,怎么办?她知道自己那时候什么都不想,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我受不了了,我不能留着这个孩子。
当她得知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安然无恙时,她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她想自己怎么这么傻呢?会干出这种事来?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亲骨肉,是自己和陈丰爱情的结晶啊,陈丰的好一点一点地冒出来,我没有理由扼杀他的生命。这样想着时,她的手就轻轻地摸着自己的肚子,好像在抚摸孩子的脸,肚子里的孩子呢,好像也在回应她似的,轻轻地动弹了几下。张清丽忍不住抿紧了嘴,心里头有一点暖,这时候全身的伤痛变得那么微不足道了……也许,这是天意,是上苍要我留着这个孩子。她愣愣地想。
但这股柔情慢慢下去后,张清丽忽儿又被无边无际的恐惧所笼罩了,接下去我该怎么办呢?一时她心如刀绞,以后怎么样,她真的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因为只要一想到王绘宇,一想到陈三省,一想到陈丰,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她的眼泪就会哗啦哗啦地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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