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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膻

时间:2023/11/9 作者: 江南 热度: 13064
张学东

  牧羊人来自黄金草原

  头颅像一颗树根

  把羊抱进谷仓里

  然后面对黄金和酒杯

  称呼你为女人

  女人,我知心的朋友

  风吹来风吹去

  你如星的名字

  或者羊肉的腥

  ——海子1986《黄金草原》

  清脆的马蹄声过后,一串苍白的烟尘就从远处摇曳着升腾起来。在远方的路上,马先是像一只黑点一样移动着,黑点逐渐扩大,越来越大,像一团黑色的云彩兀自漂移在正缓慢散开的白色烟云之上。

  慓悍的气息骤然侵入使得空气变得滞重起来,帐篷顶也似乎有了塌陷的可能些微抖了一下。马在帐外长时间打着响鼻,奔跑而来的马一时半会还不能完全停歇下来,马的内里还在不停疾驰或咴咴长嘶。

  多数时候女人并不先开口。她不说话的样子很美,耐人回味。女人的沉默如水加上康巴汉子的闷声闷气,使得整个帐篷充斥着一种紧张和肃然。这当间,女人已出去给马添了草饮过水了。那是一匹黑色的成年马,康巴汉子就是骑着它赶回来的,它被拴在帐前的一棵树下,树荫遮住了马出了汗的水亮的身子,马渐渐恢复了平静,响鼻也消失了。马站在树下开始很悠闲地吃草,甘爽的草汁染绿了马的嘴唇。马在咀嚼中恢复了特有的雄性风度。

  康巴汉子一钻进帐篷就盘起腿来先摆弄出那种很呛人的自制纸烟,半晌也不说一句话,这是他的规矩。抽完一整根,他才觉得有了力气,马一样咴咴地清清喉咙和鼻腔,便把头扑向炕桌上的饭食。女人坐在毛毡上抱着娃娃。娃娃在她的怀里鱼一样一刻也不消闲。她总是把娃娃的手指头挨个放进她的嘴里轻轻地吮着。娃娃的脸蛋子通红,胎发觉黄,鱼样的眼珠子在她面前滑来滑去,红润的小嘴里发出咿呀的叫声,间或还有咯咯的笑。

  这时,女人撸起了衣襟,一只乳房白亮亮地裸呈出来,那乳蒂红透的枣一样被她捻在指间又塞进娃娃的嘴里,甜散的气息渐渐在空气中袅袅地飘溢着,她的脸面因此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吃奶的时候娃娃显得很乖,那些乳汁也是漫不经心地在他的嘴角荡漾飞溅着。娃娃的两只显得奶腻的小手将母亲的乳房紧紧地抱着,他的手太小了,根本抱不过来。鲤鱼般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手里的东西,嘴里发出的欢快的吮咂声响,明亮而又张扬。

  康巴汉子吃饭的速度快得惊人,一大碗肉汤加上两大块油馕全部填进了他的肚子里。吃足的男人接连打着响亮的嗝,像是活吞下了一条条肥大而又活泼的鱼,而此刻那些鱼正在他的肠胃中倒海翻江呢。康巴汉子的口腔里发出类似于涮口似的哗啦哗啦的声响,他还用一根黑长的手指甲插进嘴里剔牙,他的指甲上果然就挂出一根黑绿色的菜叶儿,他复又将它塞进嘴里细细嚼了。他抬头愣怔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母子俩,仿佛自打进来后第一次才发现了他们的存在。渐渐地,他的一张宽阔皴糙的黑脸上荡卷起一层游牧人特有的自足和欲望。

  这时,女人恰好低着头将自己的另一只奶头塞进了娃娃的嘴里。他猛地向前探身,两只坚硬的膝木桩一样钉在毡垫上,胳臂套马绳似的拉长了,一把将女人连同娃娃套过来。女人发出不满的尖声。女人只能这样,在自己的男人面前,她永远都是一匹乖巧的母马,温顺,风情万种。而她怀里的娃娃也因为这突来的震动失去了平静的哺乳而委屈地哭闹着。女人的乳房也暂时失去了控制,在娃娃沾着奶渍的嘴和她自己的衣衫之间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康巴汉子坏坏地死盯着那只晃动着的乳房,像在看一只扭动着身体的雪白的羔羊,一些晶莹脆亮的奶汁滋射到娃娃膻红的脸蛋子上。女人还未及拉下衣服,男人的另一只巨大的手掌已经乌云般迫不及待地罩在那上面了。

  女人又发出一声极细微的被撅住时的叫喊,那声音刚喊出一半就被男人巨大而厚实的身体撞了回去。

  他一味体会着濡湿和温暖,还有女人兔子一样剧烈的心跳紧紧贴在他的胸口上。

  他嘿嘿地咧开阔嘴。嘴大的男人才能游走四方,才能征服草原上的一切生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

  娃娃被撇在炕头的一边终于无助地哭号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拴在帐篷外面的马的身下又兀自长出一条腿来。

  与此同时,骑越野摩托车的旅行者正孤独地爬越一道巨大的坡梁并朝着牧民居住着的地方靠近,长时间推着摩托车徒步跋涉使他感到无比疲倦。摩托车的发动机出了他暂时无法克服的毛病,很多次,他气馁地停下来毫无把握地捣鼓自己的车,然后,像一匹无处发泄力量的怪兽似的用一只脚连续踹发车器,可几乎每回他都很快就放弃了自己愚蠢而盲目的行为,然后等待下一次修理的冲动。

  他一直无望地朝四周顾盼,什么也没有,他知道,除了鸟和这广袤的草场,他休想碰到半个人影,即使碰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不太指望那些人能帮他什么忙。他的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还要这样坚持多久。事实上,他的旅行才刚刚开始,或者,他的旅途永远也不会结束。他太痴迷这种孤独地四处游走的行动。广阔无垠的草场上时常飘荡着像这样的孤孑的身影。因此,在这个故事里,他的名字并不重要,他只是一个单身的入侵者,他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正一步步朝主人公居住的帐篷方向移动。

  现在已过了晌午时分,旅行者终于将摩托车推上了眼前这道巨大的草坡。

  他仰面躺在坡上,身下的草发出细微的声音。他喜欢这种草被压迫的叫声。他现在竟然想起了城市里的家,美丽的妻子,可口的饭菜,席梦思软床,挥手即停的出租车,充满气泡的碳酸饮料,还有……还有什么他不愿意再无休止地想下去了,这种徒劳的想象只能让他备感失落。他告诫自己,他现在正躺在渺无人烟的草场腹地,躺在他身边的还有一只空瘪的旅行包和一辆毫无声气的老爷车。如果运气差的话,在夜晚到来的时候,他还走不出这茫茫的草地或者碰不到一户人家,而面对他的将是饥饿、清冷潮湿的长夜,黑压压扑向他的蚊子,或者,还有偷偷爬向他的草蛇和眼睛贼绿的狼。有时候,他对那摩托感到痛恨,甚至有几次他想把他扔在路上然后一直徒步走下去,可他毕竟没有那么去做。他明白,今后他将更需要它,旅途才刚刚开始。

  太阳把他烤得遍体通烫。他打扫完了包中最后的一根火腿肠和半块馊面包(它们是他在进入草场前的头一天路过一个小镇子时购买的)。他在咀嚼的时候,意外地发现面包里有两只蠕动着的蚂蚁,他觉得它们也像他那样在对于它们而言庞大无比的面包上爬来爬去,在他看来,蚂蚁的行为充满了盲目性和自不量力,他觉得正如他此刻一样。他给两只蚂蚁留下很小的一块面包,并连同它们一起放进草丛中。他突然感到内心翻过一种莫名的无聊和诡异感觉,他不知道这两只可怜的小家伙是什么时候钻进自己的行包中的,也许它们是来自城市里的一对相亲相爱的情侣,它们一路跟随着他是为了免费旅行结婚。反正,就是因为一小块面包,它们将要被移居到地球的这一片地方落脚,它们的命运是否因此而被完全改变了呢(它们今生今世恐怕再也走不出这片草地)?或者,对于一只蚂蚁来说,在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生活都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它们还有面包可吃。而我自己呢?由此,旅行者想到,也许只有人才是最脆弱不堪的。

  有一段时间,他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面包上的两只蚂蚁,它们始终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而且,并没有因为面包的体积陡然缩减而惊慌失措,它们的劳动依旧显得自足而快活。

  旅行者苦思冥想着什么,他觉得自己多少有些残忍,起码应该再多分给它们一些面包才好,这样想的时候,他终究觉悟到人是为思想所累的,蚂蚁或许因为没有思想,所以永远快乐不减。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有了更新的发现,他看到草丛中的面包块上居然出现了第三只蚂蚁,而正当他怀疑自己起先是否数错了的那一刻,第四只、第五只蚂蚁已经出现在那块面包上,而且很快那一小块面包就被黑压压的蚂蚁所覆盖了。他就是那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小块面包消逝不见的。

  面包消逝的时候,旅行者已酣然入睡。

  他在梦中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硕大无比的蚂蚁,他在一个四面都是墙壁的铁盒子中爬来爬去,盒子上面围满了密密麻麻的脑袋,他们遮挡了头顶唯一的一片蓝天,而且,他们的长相完全不同于自己的模样。他们正往下探着脑袋看着他,他们发出唏嘘的不屑声音,他们的大惊小怪令他感到难过。后来,他们各自将手中的馊面包块、臭果子,还有白森森的骨头全部掷下来,他被各种食物打得头破血流,他疯了一般乱喊乱叫,疼痛和惊恐折磨得他精疲力竭,可他最终也未能爬出那只盒子……人们都在嘲笑他,他的身体被沉甸甸的杂物完全覆盖住。

  旅行者后来把自己在白天做的梦原封不动地说给了那个帐篷中的女主人,他觉得这是他所有梦里最奇怪的一个。事实上,在见到那女人之前,他已经快有一整天都没有跟人说过话了。他看到那个女人静静地坐着,怀里抱着昏昏欲睡的孩子,她像是在专注地聆听一段充满神秘的传奇故事。女人的样子激起了他诉说的欲望。

  此刻,他终于从噩梦中苏醒。

  长时间的暴晒让他浑身热汗淋漓,他把睡前遮盖在脸上的旅行包拿开,他看到自己的裤裆那里竟顶起了一只帐篷,他无奈地看着天上的太阳,太阳已偏了许多,所有的光芒都滚烫而锋芒地舔裹着草地,草色明亮而又热烈,草的浓烈气息在烈日下四处流淌并使他着迷,蒲公英、太阳草、野菊花和一些不知名的碎花儿开得璀璨无比。他将一片绿绿的草叶衔在嘴里,然后站起身解开裤子冲草上撒尿,他的身体抖得像一根被风吹动的芦苇。很长时间之后,他身上的那个硬撅撅的帐篷再也看不见了。摩托车晒得连手都挨不上去,他推着车下坡的时候,脑子里依旧装着半拉面包和两只黑色的蠕动着的蚂蚁。

  接下来,旅行者的目光被前方的一块不规则的明亮光泽所深深吸引,他的脑子里出现了剔透晶莹的玉或一面平躺在大地之上的椭圆形镜子。起初,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明亮实在太耀眼了,就在那坡底下。他惊喜不已,要知道他整个上午都没有喝进一口水啊。

  水!

  他喜不可遏地冲自己咬牙切齿地大声说着。顿时,疲惫随之锐减,他将车扔翻在路上,旅行包也从背上解下来,他越来越轻盈,甩掉了汗渍斑斑的T恤衫、踢落脚上的运动鞋——他似乎还在诅咒着该死的运动鞋,因为他的双脚快要着火了,他已经开始解皮带,裤子像一对孪生的蛇蜕似的萎靡在草地上。

  旅行者开始朝那面清粼粼的湖水飞奔。

  其实,那并不能算是一面湖,它只是一处蓄积着清水的草洼子,这样的草洼子在这里经常可以见到。但此时,它的出现对旅行者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如同一份意外的奖赏。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从它的边沿浅水处一步步趟进去。水洼里立刻从他的第一脚踏进开始朝着中心或更远的地方泛起了一圈一圈美丽的漪纹。那水是碧绿的颜色,此刻正犹如一块晃动着波纹的玉石,阳光洒在水面上,天空深处的一堆堆的云彩全部映在里面。但是,随着他的进入,那些美丽清晰的图景全部消散了,好像刚才目睹到的一切只是一次虚幻的海市蜃楼。

  旅行者已经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面前的深水里,他让自己至少屏住气息在水中央停留了六十秒。当他从水中浮出水面后,他的嘴里早已灌满了清凉的水,他海豚般地将嘴中的水喷向天空,他觉得天空立刻变得更加绚丽起来,在飘飞着的细密的水珠中,他看到了七色的光彩,不,远远多于七彩,赤、橙、黄、绿、蓝……全部颜色都聚集在里面。而当他的身体完全暴露在阳光下面,他才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肌肉在蓝天和碧水之间放射出的熠熠神采。他佝着腰身并用双手连续掬起清水畅快地吞咽起来,之后,他开始在水中徜徉,他不停变换着游泳的姿势。水并不很深,最深的地方也不过刚及他的肚脐,可这对他来讲已经足够了。这时,他想起一首曾经流行的歌曲:

  也许一杯清清的水,

  一杯清清的水就能让我满足

  ……

  鱼。

  好大的一条鱼啊!

  旅行者突然叫出声来。他听到自己激动的叫声在空旷的草场上一次次回荡。远处的天空中一只被这喊声惊起的雄鹰正振翅翱翔,有那么一刻,鸟的翅膀遮蔽了太阳的光辉,把一片巨大的阴影投射到地面上。意外发现和高度的兴奋使得他全身的肌肉顷刻间拧紧似的跳跃起来,他感到刚才跃出水面的鱼好像已经整条钻进了自己的胸腔里了。他无法按捺那种最原始的捕捉的欲望。他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地站在水中,水底深处柔蔓的藻类植物在他的两条腿之间裙带般游动,他感到它们正在无比温柔地抚摩着自己的腿脚。

  水逐渐回归了平静。

  水止若明镜。一些蜉蝣生物在其间自由地浮凫。

  他俯低身子观察水面的动静。水上浮现出一张脸,陌生而又狰狞。这张面孔让他感到不适。很快,他又觉到了鱼的真实存在。也许是鱼精致而又滑溜的尾鳍无意间拨动了他腿部稀疏的汗毛。总之,他感觉到了鱼。一条很大的鱼正在水中挑衅。

  草洼里清澈见底。

  这回他真的看到了几尾游弋的鱼,它们像芭蕾舞演员那样踮着脚尖在水中移动,准确地说,那是鱼的背脊,宛如一线浮漫的青丝在水里不深的地方静静地摇摆,它们哑然无声,停停走走。他强迫自己镇定并鬼祟地摸向其中一条鱼静止的方位,他几乎看清了鱼腹部淡淡的白色。他确信自己一定能抓住这条鱼。可是,他落空了,青黑色的鱼脊立刻潜到他未知的地方。他愣怔地伫立在水中央,一时间感到了巨大的空茫,眼前的水变得雾气森森,甚至有些鬼魅地摇晃扭曲着。太阳把他的身影平摊在水上,他发现自己的影子瘦长瘦长的,而且,看上去酷似一条死鱼的脊背毫无生气地浮在水面上。

  蓦地,旅行者被一股冰凉的疼痛感撅醒。他一时无法确定疼痛的具体方位,浸泡在水中的一双腿脚已接近麻痹。他知道这正是未知的危险有机可乘的地方。他奋力游向浅水。当他急不可耐地从水中拔出腿脚上岸后,他看到自己的两条小腿和脚踝上吸附着的黑褐色的蚂蝗,足有五六只啊,还有,那种让人恶心的墨绿色的藻泥斑驳地黏在他的脚趾之间。他手忙脚乱地去撕拽那些稳若泰山的吸盘,疼痛再次袭来。他龇着牙,后来他发现,他必须用巴掌使劲往那些东西上扇,这样用力拍打的时候,他也打痛了自己。那些可恶的东西终于越缩越小,最后像一个个浑圆的橡胶丸似的落在草地上。他的腿上出现了若干个紫红的血印,每只印子上都冒出几滴鲜艳的血,汇聚到一定的时候才顺着他的腿滑落下来。

  他懊恼异常。

  正是在他精心算计那些鱼的时候,可恶的蚂蝗叮上了他。

  旅行者重新穿好了衣裤。整个人却显得疲塌了许多,饱饮那种草洼里的生水给他带来的是前所未有的口干舌燥,还有,被蚂蝗叮咬过的伤口肿痛难忍。当他重新推起摩托车前行的时候,他感到了晕眩阵阵袭来。

  现在,他又迎着西斜的太阳上路了。

  旅行者知道,自己此刻最需要的就是饱饱地吃上一顿,然后再躺下来安安生生地睡一大觉。

  黄昏悄然降临在寂静的高原草场。无边无垠的草突然沉默为大片金黄,在天的尽头,牧人正扬起鞭子,牛羊拖着圆圆的肚子,它们满足的叫声在风中回荡。

  女人听到帐篷外面传来的狗的狂吠和渐近的脚步声,她知道那不是自己的男人。那时,她正在帐内忙于烹煮,她用铁钎子不时翻动着锅里的羊头和羊蹄子,香膻的气味溢满整间帐篷。在水汽缭绕的昏暗中,女人从帐口处探出半拉脑袋呵斥住自己的狗。娃娃正在帐内的毛毡子上玩弄着手里的几只粗大的羊拐骨,那些骨头发出近似于汉白玉般的荧光。

  她看到一个落魄的陌生男人正站在自己帐篷外,狗始终不肯罢休地与他对峙着。她不说话,用探询的目光上上下下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凝重而又紧张。

  陌生人上前叫了她一声大嫂,他表明自己是个外乡来的旅行者,因为他的摩托车坏在路上,他整整徒步走了一天的路程才找到这里,他只是想进来喝口水或者稍微歇一歇脚。

  女人依旧不露声色地端详着他。片刻后,她发现对方的脸上的确流露出乞求和无助的神色,而且,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馊臭的汗味和那种来自草原深处的浓烈的草的气息。女人太了解这种气味了,这是一种让她感到放心和可靠混杂着的味道。但是,她依旧一声不吭,就在旅行者再次绝望地看了她一眼并准备转过身去的一瞬间,她却轻轻地将门帘掀起了一角。

  女人清澈地说,来吧。

  在这间藏民的帐篷里,饥乏不堪的旅行者一口气喝下了女主人为他端来的一大碗甘甜的羊奶。他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喝过的最甜美的饮料。很快,他的眼神中有了富饶的光泽,面部表情恢复了文明人所特有的自信和轻松,他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香脆的油馕,一边开始给女人讲述自己一路上的种种经历,后来,他还讲到了面包上的蚂蚁和自己在白天做过的那次怪诞不经的梦境。

  整个过程中,那个被女人抱在怀中的娃娃给旅行者留下的印象是:孩子的眼睛很像他所见到过的所有鱼的眼睛,明亮、鼓凸、转来转去,而且,孩子鲜艳的红脸蛋总让他联想到太阳下面一切可以红透的果子,比如,桃子、苹果、番茄、山楂或枸杞之类的。至于孩子的母亲,她显得矜持、羞涩、敏感而又沉默寡言,她更善于聆听别人的表达。她的脸色总是因为对方喋喋不止的讲述和故事中的细节或高潮而起伏变化却又不失端庄,当然,她也表现出对他近似漂泊生活的不解和困惑。总之,旅行者越来越觉得,他这一天来的不顺利完全因为眼前这个女人的盛情接待而化解殆尽了。

  女人已经点亮了油灯,晃动的灯光将帐内照得温馨而别致。这当间,女人几次起身去翻弄煮在锅里的东西,帐内始终弥漫着暖热的膻味。他借机打量整间帐篷和背对着他的女主人。他发现她那躲藏在裙袍里的背影非常生动,她乌黑的长发辫成一根粗辫儿在她的肩背上不时摆动着。女人忙完自己的事情,便会过来坐在他对面,然后接着摆好倾听的姿势。

  后来,旅行者的情绪越来越好,他决定要为女主人和孩子唱一首歌,是那首他最喜欢的《在那遥远的地方》,他深情地唱着: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每当我走过她的毡房总要停下不断地张望

  我愿做一只小羊

  守在她身旁

  我愿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

  歌声至此戛然而止,因为帐篷的帘子被突然高高地掀起,一股清凉的夜风猛地灌进帐内,随即,一只巨大的黑色头颅率先伸进来。

  旅行者立刻感到一种十分严重的气息迎面扑来,他已然从女主人惊惶的眼神和近似卑微的侍立中捕捉到了什么,他急忙也跟着站起身来,情急之下,他隔着脚下的炕桌将自己的一只手犹豫地伸过去。

  帐外的康巴汉子在瞬息的疑视后径自闯进来,他的头几乎挨着了帐篷顶,他略微地佝偻着身子,盘在脑袋上的鞭子粗大而油黑,他的一双马靴将地上的毡子踩得咯咯直响。他根本没有去迎握对方的手,当他再度狐疑地打量过旅行者后,他才一屁股坐下来,声音重得如同夯锤落地。旅行者感到头皮发麻,两条腿不听使唤地战栗着。他看着康巴汉子把手中的鞭子扔在一旁,然后开始用力去拔脚上的马靴。立刻,帐内的空气被一种咸酸的臭味完全占据着,这种气味同样让旅行者感到莫名的恐慌。有几次,旅行者甚至幻觉到对方的某次举手或行为就是冲他而来的——想把他打翻在地,他只得战战兢兢地伺机闪躲。

  旅行者最终尴尬地在那康巴汉子的斜对面瘫软下来,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惶恐洗劫着自己,但内心却拼命寻找着某种抚慰,他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女人已经把饭食端了上来,并用一种旅行者无法听懂的语言冲那康巴汉子解释着什么。康巴汉子早已闷声不响地点上了烟卷,黝黑粗糙的脸上带着僵硬的不满和疑窦,他始终透过袅袅的青烟抬起头注视着旅行者,不时再回过头看看女人,他的目光像鹰的爪子一样在对方的脸上捕捉着。之后,他才默默地扑向炕桌上的食物,他响亮的咀嚼和吞咽声使得帐内气氛异常。

  这时,女人将一只冒着热气的瓷盆端上来,里面盛着已经煮好的一整只羊头。女人招呼旅行者一起过来啃羊肉。旅行者迟疑地摇摇头,他愣愣地看看盆里的肉,又悄悄观察着低头吃饭的康巴汉子。对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撂下手里的碗筷,两只手同时伸向那盆里东西。

  帐内到处弥散着肉骨的香味。

  旅行者尽量调整着自己的心态,他尽可能地向那康巴汉子夸赞了自己一路上看到的风光,美丽的高原牧场、静静的湖泊、遍地奔跑的牛羊,他真诚地赞美着藏民的热情好客,他还抚摸着此刻正爬在毡垫上玩耍羊拐骨的小男孩的脑门,他说这个孩子的眼睛像水中的鱼一样充满了智慧。那康巴汉子听得并不上心,也从不搭话,任由对方海阔天空,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盆里的羊头上,他那毫不讲究的吃相给旅行者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后来,旅行者感到语言的匮乏了,而那康巴汉子自始至终都未曾给过他任何一个眼神上的交流,他只是顾自吃喝,老树皮一样的粗粝的脸毫无表情可言。有一段时间,旅行者甚至开始盘算干脆一走了之,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他知道那样做将会很愚蠢。外面的天空已黑得深不可测。旅行者又强迫自己冷静,并极尽夸赞之谈,他几乎把帐篷中一切可以看到的物品挨个说了一遍,直到喉咙干涩。最后,他实在感到江郎才尽时,才将话题无奈地转移到康巴汉子手中的羊头上。那只羊头已基本上肉尽骨出。旅行者联想到城市里近两年来非常盛行在家里悬挂一只莫名其妙的羊头来作装饰,当然,他自己并不喜欢这样做,他的家里没有挂这种东西,他对白森森的羊头只感到惧怕和不祥。

  旅行者咂舌不已地说,看多好的一只羊头啊,这在我们那里至少要花两三百块才能买到的。

  这时,康巴汉子已经吃饱喝足,他的嗝打得像鼓点一样频繁。

  最后,康巴汉子闷声闷气地说,睡,不早了。康巴汉子骤然躺下去时,旅行者又听到了一记重响,他的心里更加地没着没落。

  女人已将油灯熄了。

  旅行者只得和衣睡在左侧,女人搂着娃娃在右边躺下,康巴汉子隆重的鼾声已经在他们中间高亢奏响。

  旅行者在忐忑入睡之前,看到一撇幽蓝的月光从帘子的缝隙静静地渗进帐篷里,使人心惊胆寒。整个夜晚,旅行者都被逃跑这两个汉字折磨着。

  外面不时传来风掠过篷顶的呜呜声,悲怆而又苍凉。

  天还未亮,旅行者便不辞而别地溜出帐篷上路了。那时,藏民一家还在沉睡。他有幸搭上了一辆顺路运送蔬菜的卡车,经过一上午的颠簸和臭气熏天的烂韭菜味的折磨,中午前终于抵达了甘南的一座偏僻的小镇,这里的海拔至少在三千米以上。那时候正是午睡时间,太阳烘烤着高原的土地,胡麻地里正盛开着浅蓝色的花朵。旅行者把摩托车送到镇上的一家修理铺去了,饭后,他独自躺在小旅馆内尽情享受逃亡后的松弛和休憩。

  这时,他听见走廊里的服务员和什么人叽哩咕噜的说话声,很吵,接着传来的一阵笨重的脚步声,那种感觉很像是一头黑熊正朝这里摇摇晃晃走来。就在他疑惑的时候,房门被咚咚地拍响了,紧跟着,门嘎吱一响,一颗脑袋挤了进来。

  ——竟是那颗让人连做梦都恐惧的脑袋。

  旅行者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他的身体紧靠在白色的墙壁上,他听到自己的嘴里嗫嚅着,他妈的竟追上来了!他看到那颗黑色脑袋的一刹那,差一点喊出声来,他的记忆门闸迅速地翻动着,他对那张五官长得奇大而又粗糙的脸感到既陌生又熟悉,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了即将要发生什么,他的手迅速地伸进枕头下面,那里有他每次睡前藏放的一把锋利异常的藏刀——他曾用这把刀对付过拦路的抢劫者和尾追不舍的野狗。

  那时,门外的康巴汉子已经径自闯进来,也许是外面的阳光太刺眼了,他在靠近以前眯着一双浓黑且环圆的眼睛朝旅行者仔细观望了一会,待确定后才上前。

  康巴汉子一字一顿地说,太好了,就怕追不上你。

  旅行者怔得半晌也没有出声,他的嘴角剧烈抽搐着,房内虽阳光明媚,可他的手脚却感到冰凉。

  康巴汉子把背在肩头的一只鼓鼓囊囊的褡裢砰的一下放在桌子上,用他那双胶泥颜色的手摊开了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裹着的凹凸不平的物件。他边往开打边闷声闷气地说,晚上你说好看,吃坏了……又杀了一只,让老婆煮好才带来了。说着,他露出了从昨晚到此刻唯一的一次笑,短暂却璀璨至极,好像晚风突然把深黯的湖面吹开了一般,或者,更像一朵夏日里怒放的花。

  那时候,旅行者无比惊讶地看到了一只正散发着扑鼻的腥膻气味的羊头,而且还带着一对十分完整的犄角,洁白的羊骨被透过窗棂而来的阳光映衬得晶莹透明仿佛钻石一般。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骨头。

  旅行者已经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他激动地拉住康巴汉子的手,而他自己另一只手里却紧紧地攥着一把闪着银光的刀子。旅行者的脸突然就红了,他尴尬地将它甩在地上,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朋友,咱们出去喝一杯吧!

  康巴汉子重重地摆了一下他那颗缠着一圈黑发辫的脑袋——他的脑袋看上去好像增大了一倍,他依然闷声闷气地说,不了,路远,得赶回去放羊。说罢,早抓起桌上的空褡裢,头也不回地往出走。旅行者迟疑地疾步追出去。但康巴汉子已经解开缰绳一纵身跨上了马背,那匹大黑马的四只蹄子立刻嗒嗒地骚动起来。

  在旅行者最后喊出朋友两个字的时候,那个康巴汉子已打马如飞,高原的土路上顿时扬起一道曲曲折折的尘烟,宛若通向天边的云路。旅行者依稀看到一只大手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雄鹰一样冲自己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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