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光从东山生出,浑身沾满晶莹的露珠,漫长笔直地伸向远方。经过吉美的屋檐,吉美抬起慵懒的眼睑,长睫毛刷了一层浅金,眸子幽深得仿佛可以养一缸鱼。
奶奶不在。爸爸妈妈更不可能在,他们不好好在家干活,要像很多人那样出去打工。要好的伙伴也不在,她去胜利村帮婶子看孩子了。没听见猪“追儿追儿”地要食,狗也不汪汪几声,鸡鸭鹅都跑出去了吗?猫呢?猫、猫、猫。吉美到处找猫,炕上地下里屋外屋,水缸后,灶坑前,都不见。猫不在。要闷死人了,学校真不该放假。天亮得太早,为什么不永是夜晚,一直睡,也就不用过什么日子了。
没有声音,一点也没有。
无聊。无聊。无聊透顶。
她爬上半米宽的窗台,侧身躺下,头枕着一只对折的手臂,动也不动,睫毛都不曾扑闪。远山、树林、南河、花草、大青石、用一只细脚站立的水鸟以及花草中央的水泡子,在她眼里颠倒着,模糊,清晰,又模糊,又清晰。不知过了多久,吉美远远听见四轮车开进村。车是从东边开来的,而且挂着车斗,车斗里有铁器和铁器摩擦的尖利声以及车斗被颠簸发出的沉重撞击声。她提醒自己,有车来了。不过,来了又怎样?它只会让门前扬起尘土,然后悄无声息地尘归尘土归土。
车开进吉美定格的视线,马达格外嘹亮,冲锋枪似的,夹杂着一些说笑声,把寂静扫射得一干二净。她似乎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迎接这么大的响动,胸膛怦怦跳。她呓语般从齿缝挤出几个字:“疯,车颠碎了。”
车走了,声音渐远,灰尘像高高扬起的风帆,阻隔了视野。它们无声地移动,飘向石墙、门桩、柴垛,飘向鸡棚、猪槽、栅栏,飘向她的睫毛、瞳孔。
她仍旧躺着,任凭尘沙碾磨眼睑,泪水流出来也不愿抬起手揉揉,甚至嘴唇也不想动一动,只是在心里咒骂着。额前发丝随风拂动,脸有些痒。过一会,身后散漫的长发沿着光滑的窗沿流淌,流进阴影里,在炕上盘成一摊黑泥。爸爸在家的时候,总是变着花样给她梳头,因为妈妈手笨。爸妈夸她的头发好,不开叉,像鹅翎一样顺滑,再怎么费事也不能剪掉。十三岁的小姑娘,对美的概念还懵懂,她是在别人眼里看到了自己的美。不管是村里熟人还是镇上一些陌生人,直言夸她的,不夸她的,见到她,眉毛就自然舒展,眼里放出光彩。她感觉那些光有各种各样的颜色,轻柔曼妙,罩在身上,舒坦又令人害羞。最近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悄悄发生着变化,像土壤里的一颗豆粒逐渐膨胀,要冒点什么出来。这样,在面对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男人的目光时,心里更加害羞,却是欢喜的,不自觉要拿点架子出来。她就故作生气地说:“看什么看,讨厌!”
又有四轮车的声音,从西边传来,越发刺耳。听那不要命的动静,和刚才的车一样。马达在不远处扑腾一阵,熄了火,接着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吉美发现,四轮车停在她的视线里,有几个男人正从车上跳下,他们分别穿着绿、红、黄、白四种颜色的衣服,就像春夏秋冬一股脑落在河边,在她的眼里迅速交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就爬了起来。爬起来时,她还想一剪子剪掉那些头发,让它们躺在烂筐里顺滑去。
这些人不知是哪个村的,他们在用铁锹往车斗里装沙子。爸爸如果在家是不会允许他们在那拉沙子的,那已经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沙坑,一点点快挖到她家门前了,南河一旦涨水,河流被沙坑改道,很容易淹过来。
不能让他们在这拉沙子。不管有没有心思,她都觉得自己应该去做这件事。她便翻身下来,几步跳进门外的阳光里。
她的影子被初生的光线拉得极细极长,像一张奇怪的特大号剪纸。她第一次发现影子居然能长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这时的人是无论如何也长不过影子的。她边走边用手的影子假装去掐邻居菜园的葱叶,敲人家的大门,捡地上的石子。她想,一个人的时候,影子倒是可以当个优秀的好玩伴。
走下平缓的草坡,呼吸有些急促。她拍拍胸口,警告那颗乱跳的心,如果再不听大脑的,就用腰带把它勒上。手该放哪才好呢,像大人那样背着?不好不好,他们会认为是在装腔作势。糟糕,他们朝她看过来了,她就顺手掐了一朵嫩粉的花,故作轻松地慢慢摇晃着。他们还在看她,不过,不耽误手里干活,铁锹和砂砾摩擦的声音使人耳根发痒。她想快点走过去,说出要说的话撵走他们,然后就回去。可是,心干吗要激动,并不害怕的呀。又不能放慢脚步用以平息心跳,这样他们很可能会怀疑她紧张。想着,她走近了,娉婷地立在几个大男人旁边,手指捻揉花朵细嫩的茎,花瓣微微颤抖,她开口说话时还安慰自己那一定是被风吹的。
“你们不能在这拉沙子。”她把捏花的手放在背后,不管是不是被风吹的,也不能让他们看到它发抖。
大概是她的声音细嫩了些,或者铁锹和石子摩擦声大了些,他们只是看着她,继续往车上装沙子,并不回答。白衣服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除了白衣服年轻些,另外几人看起来和爸爸年龄差不多,个个脸膛黑红。她看到白衣服的侧面,头发自来卷,耳根部位有个好看的半圆,下巴旁边长了颗痦子。绿衣服、红衣服和黄衣服一眼接一眼看她,眼里荡漾着彩色的光波,绿衣服还笑模笑样地盯她那只叉腰的胳膊。
“看什么看,讨厌!你们的耳朵呢?”她大声说,并朝着白衣服的方向迈了一步。
三个人都停下手里的铁锹,只有白衣服,皱眉扭头扫她一眼,之后继续干活,目光就像阴天的南河,灰蒙蒙的,好像她只是来捡石子玩的小孩子。
“怎么不能?”绿衣服拄着铁锹笑眯眯地问。
“水会涨过来的。”
红衣服分别给几人抛了根烟,绿衣服没接住,弯腰捡烟的时候,边笑边看她,似乎也想让她笑,她抿紧嘴,瞪了他一眼,高昂起头。白衣服接了烟,夹在耳后,压住了头发弯卷的半圆,看起来头发变成了弯钩,钩住了香烟。她突然感觉快乐起来,忍不住想笑,他那样子实在太滑稽了。不过,这个时候坚决不能给他们好脸子,况且,白衣服还在装沙子,他裸露的半截胳膊随着沙起沙落一股股冒着青筋。她把捏花的手从背后挪到面前向下点来点去,学着爸爸的口吻:“你们这是破坏河道!”
“小丫头懂得还多。”黄衣服吸着烟,头扭来扭去看吉美,绿衣服和红衣服笑起来。
“那当然,我还知道今天是夏至,一年里白天最长的一天。你们一准过糊涂日子。”她骄傲地仰起脸,声音还略带颤抖。
白衣服又装了几锹沙子,用力将铁锹插在地上,开始抽耳朵夹着的那根烟,然后朝前跨了一步,叉腰望着坡上的村子。他的眉心皱起三条深纹,好像他面前是多么苦命的一个村子啊。吉美发现自己站在白衣服的影子里,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她心里忽然觉得踏实并有些凌乱。如果她有个哥哥,应该是他这样,可以保护她。这人不知什么地方还有点像爸爸,他们都可以像大力士一样站在她身边呵护她。她甚至想,只要他说几句好听的话,或者认真地看她一眼,她就不撵他们了。毕竟,有几个人在这静得深潭一般的村子里活动,不是坏事。
“你的眼睛蒙了灰吗,看不见这离我家有多近?告诉你们,别把我当小孩。”吉美跳出白衣服的影子,用力甩着头发,她的声音分明底气充足了,就像她真有个大个子哥哥站在身边。
红衣服故作大惊小怪:“哟嘿,小丫头真够厉害的。看,那还有个坡挡着呢。”
“那个小坡,自行车都能骑上去,有一回发水,我还在那捞了虾呢。”她拉长脸,嘴抿得更紧,睫毛带着怨气不停扑闪。
他们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开始询问她是谁家的孩子,爸爸叫什么名字,上几年级了。她不说。白衣服吐掉烟头,扶着铁锹把手,用一只大脚把铁锹头深深踩进沙土里,挖满沙子扔进车斗。她看着他冷漠的脊背,鼻子发酸,受了委屈那般要哭。
“咦,怎么成小哑巴了?”红衣服歪着头问。
红衣服大概看到了她眼圈中的泪光,急忙哄她:“去玩,去玩,大人的事不管,你只管好好念书。”
她转身往回走,恨自己没出息,哭什么哭呀,有个什么好哭的呢。可是眼泪却越积越多,她努力咽下去,气息顺畅一些,才转过头指着白衣服对红衣服硬气地说:“他才是哑巴。”
为了显示自己不是灰溜溜地碰壁,而是对他们不屑一顾,她在背后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中一蹦一跳采起花来。草甸的野花正抬起纤细的粉颈,清早的深呼吸刚刚开始,草尖的露珠滴溜溜地转。走出一段距离,她笃定有人仍在看她,就蹲下身子假装歪头赏花。果真,那三人不时朝她的方向瞟来。他们在笑,叽叽嘎嘎,像群鸭子,手里的活没停下,她还隐约听见谁说什么丫头俊俏之类的。只有白衣服,像皱起眉头拼命干活的瞎驴。她想,如果影子可以留下,就可看清楚,他究竟是不是一直皱眉,一直不语。
她走得很慢,磨磨蹭蹭不大正经,步子也乱,一会朝东一会朝西。这时的影子更是好玩,手臂像两股柔软的长绳,只要稍稍舞动,就成了仙女的飘带。她把手指弯曲成张牙舞爪的样子,手的影子就变成了魔爪。她想象白衣服假如在沙坑里看见这样的怪物,会不会还那样皱眉板脸。
草甸中央有个椭圆的水泡子,里面长着一丛粗壮的水葱,鸭子还没来。水边少有石子,吉美把一个好不容易找到的石子扔进水里,水波荡漾,水葱漫不经心扭着。一些水虫子出来活动,发丝一样的细脚快速移动,眨眼工夫就划到对岸。又一个水虫子蹿出来,钻进那丛水葱。她望着那些水葱发呆。听说这里的水很深,水底尽是淤泥,她想到如果自己或别人掉进去,往泥里陷,将是怎样一番残酷,想得心惊胆战,就惊恐而痛苦地皱起眉,紧紧闭上双眼。她的睫毛簌簌抖动,仿佛想象的事正在发生。许久,当她睁开眼,在水中看见了自己。当时她斜身蹲在岸上,发丝正随风浮动,淡粉色的薄衫依附身体,一朵初生的薄云映在水中。漫天的轻蓝似乎不知接下来会走入碧蓝、蔚蓝,走进金黄、淡红,走向苍白,直至漆黑。它与水相映,成为吉美清纯的底色。那是多动人的一幅画啊,吉美却不知,她惊叫自己一早竟然还没梳头的时候,一只刚掸开翅膀的粉蝶从脚下起飞,迎着轻蓝翩翩而去。
奶奶站在院门外喊吉美,声音大而急,好像吉美突然被人抢走了。
“在这,眼皮底下!”吉美大声回答,一边叉开十指梳理着头发,一边向家里走。
吉美的头发实在够好,浓密有韧性,再大的风吹来也不会打结。当缕缕发丝迎风荡漾,时而漫过颈窝,她就感觉头顶正慢慢长满丝绸,在阳光下发出七彩光芒。走上缓坡,在坡沿很是磨蹭了一会才往大门走。剩下二十几步,速度很匀称,不紧不慢。不知怎么,她觉得有双眼睛在看他。不仅有,而且是穿白衣服的。有人就是这样,越在意就越装作不在意。她就在原有的步伐韵律中突然一个回身。她看到他仍像先前那样站立,只是背对她面向南河。另外几人姿势各异,坐着的,半躺的,跷二郎腿的,不是朝东就是向西,没有人向北。难道河水、树林、大山、天空都很命苦?那么他看见那些牛羊和细脚水鸟了吗?最苦命的应该是他们脚下的沙子。不,不,是他们自己。此刻,他们静止在广阔的天地间,像几个没人管的可怜木偶。
一走进屋,吉美就给炕上的奶奶说有人拉沙子,应该去管一管。奶奶眼神不好,却能看见稍远一点的,那几人她早瞧见了。
“你爸在的时候都管不了,我们一老一小还能怎样?我可不想找气生。”奶奶用剪刀剪又厚又硬的脚指甲,疼得咧嘴,“你也别去,现在的人一肚子花花肠子,啥事都干得出来。”
听到奶奶这样说,吉美就联想了些恐怖的事。比如,水泡子里深不见底的淤泥,人掉进去……啊,怎么可能,不可能干出那样的事来。吉美拿起炕沿的锉刀,握住奶奶另一只脚的指甲,熟练地磨动。她倒不敢告诉奶奶她已经去了河边,还和他们说话了。奶奶电视看得多,现在村里没个年轻力壮的人,就是老人也不多,她总担心哪一天夜里村里所有孩子都被抢走卖掉。所以睡觉的时候听不得一点动静,还要攥住吉美的手。
“奶,你总这样操心累不累?我都比你还高了!”吉美说。
“累。哪天两眼一闭就不累了。”
“那多吃亏,一辈子是受累来了吗?”
“可不是嘛,谁都是。”
吉美就放下奶奶的脚,跳上炕,爬上窗台侧躺着。
“要我看,拉沙子的更累。”
一朵接一朵灰白相间的厚云从山顶升起,划着船一般向空中聚拢。猪在院子酣睡。
“奶,如果我是猪,我就去死,可不能让你哄着使劲吃。”
奶奶笑得急,剪子抖偏了,痛得哎哟叫几声又止不住笑。
“如果我死了,你就不累了。”吉美话音刚落就被奶奶断喝:“瞎说,说别的,不说死了!”
吉美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仍不见动静,奶奶以为她睡了,她却嘤嘤嗡嗡说开了。
“奶,如果没有水,水泡子里的水葱是不是永远不知它长什么样?”
“奶,如果没有风,它们是不是永远也不会动弹?”
“奶,你脸上那么多褶子,松垮垮的,你嫌难看,将来我也像你那样可咋整?”
“奶,所有的人、马、牛、羊、猪、狗都在一口大锅里,折腾,折腾,谁在上面看着?看见了,是哭是笑,还是哭笑不得?……”
吉美真的睡着了,奶奶给她盖薄被,嘀咕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说些怪里怪气的话。不过,奶奶想,吉美是长大了,想法自然就多起来。
另一辆四轮车从门前开过,吉美被惊醒。那是个穿黑衣服的人,他开走了装满沙子的车,又把空车留下。他为他们带来了午饭,他们正在沙堆上吃。饭不是别的,就是馒头和咸菜。白衣服连吃饭也站着,一手叉腰,一手抓着馒头,偶尔俯身拎根咸菜。应该是没油的咸菜,不然,他们怎么不用筷子。奶奶也把饭做好了,正在菜园子掐小生菜。两个人的饭不好做,菜多了吃不完,少了又单调,吉美闻到蒸蛋的香味,她爱吃蒸蛋和生菜蘸酱。吉美走到外屋,看到两只对扣的碗,里面是干豆角炖咸肉。吉美爱吃豆角,新鲜豆角还没下来,只能用干豆角凑合,奶奶做饭总是很用心。
菜园的小葱也长得挺拔,挨着生菜,一边墨绿一边鲜绿,奶奶把两种绿塞了满满一小筐。吉美就纳闷了,奶奶这是怎么回事,这些菜两人吃一周也吃不完,况且明天她就要去学校了。奶奶看见吉美过来,把小筐递给她:“去,带碗酱,一起给他们送去。”不等吉美问,奶奶接着说:“我过去看了,庆丰屯的,有一个还沾点亲,叫我老婶呢,家里都不容易,在外打工抽时间回来盖房,让他们拉几车吧!对了,先把你那头发扎起来。”吉美还没醒透,有些站不稳,她摇摇晃晃接过小筐,回身的时候差点撞到栅栏上。
舀了酱,吉美不扎头发就拎起小筐跳出门,回头给奶奶说:“他们那样狼吞虎咽,再不快点,怕是吃饱了。”
刚下缓坡,吉美就大喊:“先别吃,这有好的呢!”她向他们跑去,远山在眼前忽起忽落,头顶的云胡乱晃动。她这样积极地跑,仍有细丝一般的念头从某个缝隙钻出来:干什么这样着急?
吉美气喘着到达时,除了白衣服不说话,三人都夸老太太心好,夸吉美勤快,不停和吉美说话,说她将来能当大明星。白衣服瞟了吉美一眼俯身拿葱的时候,一阵风不经意吹过。
“放假了没人玩吗?”刚刚一直强调奶奶是他老婶的红衣服说。
“有。她不在家。”
“不过我还有猫,”吉美的喉咙里好像挂着铃铛,一说话丁零零响,“它也出去玩了,谁都不愿意自个待着。就算是只剩一个人,也得自己跟自己说话,要不时间长了,嘴唇就会粘住再也分不开。”
三人“哗哗”笑过,一股股葱味呛得吉美直捂鼻子。白衣服不笑,只顾吃,又抓了一根葱蘸些酱往嘴里填,然后拎起白塑料壶仰着脖子喝水。他喝水的时候吉美就数天上的云,数到八十五朵,身子转了大半圈,他才把壶从嘴边挪开,拧上盖子,半截壶都是空的。他真像头牛。不知是不是葱太辣,他那两股杂乱无章的浓眉紧紧拧在一起。他在看北方的天空。
北方的天空黑得吓人,云不知什么时候聚在那的。他们说那边的雨正往这边来,该趁晴把车装满。吉美拎着剩下的菜回家,奶奶在抱柴火。奶奶说北边的天像狼似的,蹿来叼上一口,晚上就别想生火。
午饭吃得不安静,吉美不时跑去看北边的黑云。她怕一阵大雨之后,南河边连尘土都不见了。奶奶说该来的躲不过,不该来的怎么也不会来。吉美和奶奶刚刚收拾了碗筷,雨就来了。长着高脚的雨噼里啪啦走过,地面留下一个个碗大的脚印,向南迅疾奔去。吉美还来不及思考,已见他们朝家里猛跑,她的心就咚咚跳开了。
“奶,奶,他们,看他们。”吉美很激动。
白衣服叉开双臂,跑起来左右摇摆,脖子却抻得老长,活脱一个受惊的大白鹅。吉美却没笑。她想,不该那么狼狈地跑的,跑什么呢,怎么跑也跑不过黑云,跑不过雨,跑不出巨大的雨声,他才命苦。吉美的眉头就皱起来。
他们进来了,呜呜嗷嗷怪叫着,带着浓郁的雨水腥气和男人身上的汗味,一时间,屋子仿佛漏了雨,滴滴答答到处是水珠子。吉美就觉得突然间房子就变成一头肥猪,肚子撑得滚圆。大概是屋子空久了,站在窗台的吉美想起大肚肥猪的样子,憋不住嗤嗤笑,手脚倒有些无措,一会拢头发,一会抠窗框,脚丫子踮来踮去,如果可以,她将要冲进大雨中,痛痛快快撒个欢,再被奶奶痛快骂上一顿。奶奶把所有的毛巾拿出来递给他们,他们脱下上衣拧水的时候,吉美就扭头看雨了。屋檐下立着几根流动的水柱子,地上水花一片,吉美觉得浑身都被潮气包裹着,有点喘不过气来。
“看着雨过来,该早点跑,都不是外人,老婶子家呢。就算外人,躲躲雨也行的。”奶奶说,“吉美,吉美,快点下来,黑压压的,你还挡着光。”
吉美就跳到炕上,猫使劲抖擞身上的水珠子,朝她叫了一声。
“谁稀罕你,下雨才知道回家。”吉美蹲在炕角,扭着头不看猫。
“小伙子,你躲旮旯干啥,怎么不脱了衣服拧拧?那些照片啊,有些年头了,黑白的呢,都发黄了。”奶奶折腾着两根细腿,双手一会端盆子,一会提板凳,说这屋子很久没这样壮实过了。
白衣服冲奶奶点点头,继续皱眉望着墙上的相框,任凭雨水往下淌。他大概有些冷,紧缩着身子,一些水珠子流到弯卷的发梢就被冷不丁抖下来。
“奶,我爸有好多衣裳!”吉美大声说。
奶奶没打算拿些衣服出来,吉美一说,她又不好不拿。
“是喽,快找出来,都是城里人穿剩下的,有些跟新的一样。”奶奶用笤帚扫地上的积水,红衣服连说真是麻烦了,又埋怨老天雨下得不是时候。
吉美打开炕柜,从里面一股脑往外掏。他们都冻着了,纷纷上来拉扯那堆衣裳。吉美想,那个怪人,冻着他才好。可是手里却抓起一件衣服不往外扔了,那是她认为爸爸穿着最帅的衣服,她不想让面前的人穿上。
“嘿,大漠,快来穿这件。”红衣服展开一条裙子。那是妈妈在城里给吉美买的连衣裙,白色短袖,纯棉布料,小翻领,胸前和袖口各有一个蝴蝶结,腰间系条窄窄的白皮带,裙摆蓬松,自然百褶。吉美正打算冲过去抢下来,发现墙角的白衣服正盯着裙子,看得那么专心,眉头完全舒展,眼里有光彩流动。等白衣服准备转过头的时候,吉美在满屋的笑声中抛出手中的衣服。
“给,穿这件!”
他并没有像接香烟那样安稳接住,弯腰拾起时,衣服已经沾了水。
雨就在这时停了,白衣服到门口去看,屋檐的水还在滴答,太阳已经放出耀眼的光。他们要出去继续干活,脱了刚穿上的衣裳,一番感谢,屋子顿时干瘪了,像一具光秃秃的骨架。
“奶,奶,奶呀!”吉美嚷,“你真是糊涂了呀,也不说倒几碗开水给他们喝。”
奶奶连声说是,又说也没啥,一个个壮得跟牛似的,淋点雨不当事。奶奶要去菜园子栽秧,这雨下得合适,不用费劲浇水。吉美收拾了衣裳,把裙子留下了。她知道不到伏天地气凉,奶奶不准她穿裙子。可是,她今天太想穿裙子了,非穿不可。奶奶刚去菜园,往屋后一拐,她就迫不及待换上了。之后,她又仔细地理了头发,戴上发夹,穿上雪白的网鞋,出门的时候,太阳正往西边偏行。
雨后的阳光清冽透明,云从天边划船而来又慢慢往回划。吉美想要尽快跳进那片姹紫嫣红里,只有那才配得上她的白裙子。她向草甸飞跑,裙摆和头发一起飞扬,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云朵、远山、树林、绿、红、黄、白和着阳光在眼前跳跃。她感觉自己是个浑身发光的人,光圈一漾一漾地向外扩散,她跑到哪,哪就尤其耀眼。风和青草滑过小腿,她奔跑着,从铁锹和砂砾的摩擦声中穿过,那声音撞上了她身上发出的光环,无一不应声倒地,哗啦啦碎在草丛里。她感觉她一会变成白蝴蝶,一会变成白天鹅,一会变成洁白的云……
吉美奔到水泡边,鸭子仰头嘎嘎叫,水波四起,搅碎了水里的几朵白云。吉美开始采花了。采花的姿势一定要优美,指头也不该随便用,采的时候,拇指食指中指捏住花茎就够了,无名指和小指要微微翘着。这样,花显得更美。吉美提起裙摆铺在花丛中,采用半蹲的姿势,上身微倾,一只手轻扶膝盖,一只手伸向花朵。吉美觉得浑身落满一双双大大小小的眼睛,那些眼睛都亮亮的,有的在看她的长发,有的在看她雪白的胳膊,有的会说她的腰很细……白衣服也一定会看的,他那么喜欢这条裙子,若是被穿在身上,该会看傻眼了。那么,他在看哪里呢?吉美想了想,觉得白衣服大概眼睛直了,傻呆呆的,嘴是张着的,眉头极其舒展。为此,她快乐极了。但她不想打扰他,万一他真的很害羞呢。她听到他们嘻嘻哈哈的交谈,似乎在谈论她。她的脸兀自一阵潮热,后颈浮现一层淡粉的红晕,一点点漫向全身,脸粉了,腿粉了,胳膊也粉了,连身上的绒毛也粉莹莹的。
吉美无论做什么动作,变换何种姿势都小心翼翼,她给自己编了个五颜六色的花环戴在头上。偶尔,她仿佛听到有拍照的咔嚓声。他们不应该带着相机的,可能用的是手机。有人想拍得清楚一些,大概站在那刚卸下的沙堆上。为了配合他们,她尽量把一种姿势保持更久一些,好像哪朵花执拗得采不到手里。她的鞋和裙摆已被花丛的雨水濡湿了。
起了一点风,风向东刮,铁锹的声音小了些,有时甚至很微弱。吉美哼起了歌,先轻声唱,唱着唱着,声音大起来。吉美有着纯净的嗓音,像初夏的晨光一样清澈透明,歌声飞上天空,沿着阳光投射的缕缕丝弦滑行,滑到低处,被风牵向花草,天和地都灵动起来。吉美被自己的歌声打动了,她觉得自己从没唱过这么好听的歌,那些人也一定被自己的歌声迷住了,他们的铁锨尽量轻来轻往,把安静留给歌声。她决定在夏至这一天,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在清澈的南河边,在嫩草和野花的体香中,在透明的微风下,一定要把所有会唱的歌都唱出来,每首歌都有各自好听的地方,不能厚此薄彼。她就一首接一首唱起来,有时站着唱,有时坐着唱。站着唱时,脚步慢慢向前挪移,手中的花束轻轻摇摆。
终于,她把所有的歌都唱完了。一扭身,发现自己的影子变得老长。她认为自己应该在这花丛中转上几圈,充分展现裙子的美。
夕阳越来越浓,吉美的白裙变成了金色,渐渐地,正在变成金红。吉美举起双臂让夕阳洒满花束和每寸肌肤。吉美的头发被夕阳梳理得柔亮顺滑,后颈和手臂的绒毛变成透明的金红,花草的影子映在小腿上微微颤动。她踮起脚,将双手和身体努力向上伸展,使她看起来像一个插着花束的花瓶,她的影子便也向远处延伸,长得看不到头,好像被夕阳撵去了东山。身上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小嘴,它们要喝掉橙汁似的流光,她开始转圈,手腕流转,裙摆飞扬,全身裹满了夕阳的汁液。越转越快,光芒在她的发梢裙边流淌,一地金色的河流。
头转得发晕,吉美停下脚步却站不稳,便瘫坐在地,仰躺花丛中。远山、树林、河水、青草、野花、水葱、鸭子、村庄以及大朵的红云搅和在脑海里不停地旋转,铁锹和沙石摩擦的声音以及谁的尖叫一同被搅了进去,耳边嗡嗡作响,那应该是他们为她发出的欢呼声。
好一会,吉美才起身,摇晃几步终于站定。她一定要看看,白衣服看她的样子。她抬眼望去,发现一个人也没有。她瞪大眼睛仔细看,的确没人。干干净净的,什么都不见了,哪怕一粒浮尘也没有,空寂中只剩下她和她伶仃的影子。
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怎么就这样走了?允许他们拉沙子,为他们送菜、找衣服,再怎么也该打声招呼吧。她那样动情地歌唱、尽情地舞蹈,都是表演给他们看的,他们就那样走了,抛掉她走了,一点声音也没有,怎么忍心!她还不如一棵草,草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她的心就跟着太阳一起沉下去,每个毛孔都爬满了委屈。
她爬起来,机械地朝前走,影子一拐一瘸地跟着。白衣服的眉头在她脑海里越皱越紧,揪着她的心。真不明白,这一天她究竟在河边干什么。
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来到水泡边,鸭子缩头缩脑地看着她,水虫子在水面爬来爬去,爬来爬去。她的眼前出现了天、山、水、树、绿、红、黄、白,她想走近遍地花草的树林,成为一棵树一朵花,或者什么也不,直接化在里面,成为虚无的空气。水泡子是什么?是天空落下的一颗大雨滴?为什么要做人呢?水和水天天在一起,永不分开,不需要谁来陪伴。那么,化成一滴水也可以的。她朝水里迈了一步,踩在一块长满草的垡头上,水很凉,她打了个激灵。垡头略窄,一些气泡从底部冒出水面。过了一会,气泡停了,一切都停了,寂静得仿佛连呼吸也失去了。她抬起脚准备迈进水里,突然发现水中有几缕红线,袅袅婷婷的很是好看。开始她以为是天上的晚霞,再仔细看,不是。这时,一股暖湿的液体从她身体的最隐秘处流出来,沿着大腿流进水里,漫延成线。那是血,她的血,她惊呆了!
她曾想过如果掉进这深水里,人一点点陷入淤泥那可怕的景象。可是,那终究是假想,假的。此时,面对来自体内的鲜血,她顿时吓得浑身颤抖。怎么办?该怎么办?她抽回迈出的脚,不知如何是好,之前想化成一滴水的念头就像离去的“绿、红、黄、白”那般消失了。她只想到血,像晚霞一样鲜艳的血。她听见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这时,奶奶在叫吉美。奶奶的声音乘着晚霞和轻风,由远及近,踏踏实实走下缓坡,活生生地落在身前,在水面串起几个漂亮的花。吉美觉得奶奶今晚的声音那么生动好听,听得心里软软暖暖的。她想起,中午吃饭时奶奶说晚上要包饺子,夏至也是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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