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得知桌上那包饼干是父亲尹太东卖血之后给的营养品,尹来燕蹲在地上一阵干呕。吃早饭的时候她曾吃了两块饼干,如今这两块饼干已经像雪花一样无声地融化在她的腹腔深处了。她急着把它们从自己身体里辨认出来,把它们赶出去。她觉得吃下了那两块饼干,就像喝下了父亲的两口血。
这一天里尹来燕无论吃什么都觉得里面有股血腥味。稀饭里有,面条里也有,似乎一切的食物都锋利地反射着血光。她捧着一碗饭悄悄走出了屋子。院子里长着一片黄绿相间的菠菜,菠菜老了浑身都是柴,仿佛擦根火柴就能烧成一片。两只母鸡漫步在菠菜地里正东张西望,菠菜边上还种着几棵西红柿,上面挂着青色和红色的西红柿。尹来燕盯着那只红色的西红柿看了半天,觉得那也是一滴血,她简直要把它看化了才罢。屋檐下躺着名叫大黄的狗,窗台上卧着花猫。墙角处还养着几只羊。无怪乎邻居的女人总是撇着嘴帮她家在县城里做免费广告:他们家那院子简直就是个动物园,养得真是齐全,进去了人连个下脚处都没有,不是鸡粪就是羊粪,进去查个水电费还得划船呢。
尹来燕悄悄把一碗饭倒进了大黄的盆里然后进了屋。父母和哥哥尹来川还坐在饭桌前吃饭,尹来川一向话少,吃碗面条能划拉半天,娟秀得像女孩子。此时他正低头哧溜哧溜地吸着面条,好像他那只碗是聚宝盆,怎么吸也吸不完。她偷偷从背后悄悄地打量着父亲,像打量一个陌生人。尹太东年轻时干重活把腰扭伤了,后来就干不了体力活,被工厂辞退了。为了供两个孩子上学,他想尽各种办法,后来便养了几只羊,眼巴巴等着羊长大。这年尹来川读高一,尹来燕读初三。可能是因为供两个孩子上学的压力越来越大,一只羊长一两年都卖不了几个钱,他又受血头怂恿说血是可以自己再长出来的,就像庄稼一样,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又不需要什么本钱和技能,简直就是生财的好门路。他大约觉得这生意确实划得来,除了一点血,身上什么零件都没少,而那点血,过阵子自己就会再长出来的。
那天中午尹太东一进门,尹来燕就觉得他身上有点异样,怎么说呢,他的表情好像一尊站在高处的石像,高大洁净肃穆,步子却轻盈异常,简直是飘着走进来的。她忽然就无端地觉得恐惧。他进了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饼干,贡品似的摆在桌上最显眼的地方。然后他坐在椅子上等着面条端上来,他坐在那里佝偻着背,两只手撑着椅子压在屁股下面,两条腿麻花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个在邀功请赏的小孩。大约是自恃这么多年没有为这个家做过什么壮举,偶尔这么壮举一回便不能没有牺牲的快感。为他人流血从来都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更何况他一下为三个人流血。他用他的血养了老婆和孩子。
看他的表情,似乎他是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战士,刚刚浴血奋战过,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还留着浓烈的血腥和炮火的余香。因为腰不好,这么多年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想不到,现在,流了一点鲜血就把他点着了,简直要冉冉成仙了,他周身热血沸腾,火光四溅,进了家门半天了还久久不能熄灭。那天中午他破例吃了两碗面,大约觉得理直气壮,还觉得进食越多便能越发迅速地发酵成血液。这腔血液成了他一个人的林子,只要他想他便可以随时进去砍几棵换钱用。
事实上,从此以后尹太东确实是这样做的,需要用钱的时候就随时走进自己那片林子砍倒几棵树卖钱。原来卖血也会让人上瘾的,相比之下,钱倒不是最主要的,倒是那种近于壮烈的牺牲感让人不能不上瘾,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可以被无限制重复使用的英雄之身。都是平日里猥琐平庸惯了的人,一旦做一回英雄便忍不住上瘾。
尹来燕越来越不安,早晨醒来她只要看到桌上摆着一大碗盐水就徒生出一种巨大的绝望感,似乎她正一个人走在血色的戈壁滩里,一切都泛着血光,而她在前后左右看不到一个人。尹太东又要去卖血了。她拦不住他,只能尽快逃掉,躲开。他出去卖血经常要在中午才回来,面条下锅已经熟了,母子三人就坐在桌前守着四碗面条木木地等,谁也不敢先动一筷子面。似乎谁要先动了第一筷子,那里就是一个伤口,就会有血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涌出来。他们都觉得害怕,她看出来了。害怕的其实不是她一个人。冬天的阳光斜斜地从窗户里落进来一束,他们母子三人像尘埃一样被罩进了这束阳光里。
她忽然之间觉得,他们三人就好像隔壁那个常年生着风湿病的女人。那女人因为饱受风湿之苦,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偏方,就是生饮毒蛇血。她曾经跟着别人跑到隔壁专门去观摩那女人是怎么喝蛇血的。不知女人从哪里托人弄到的毒蛇,蛇还活着,盘成精致的一盘,看上去像盘蚊香似的,然后它被人捉了起来,按住七寸。三角形的蛇头不能动了,蛇尾悬了下去在空中绝望地乱摆。女人伸出因为风湿而严重变形的双手,一手捏着乱摆的蛇身子,一手哆嗦着剪掉了尾尖,蛇血从里面汩汩流了出来。女人把嘴凑上去,用嘴咬住那个创口,开始吸蛇血。毒蛇开始渐渐变僵变青,女人一心求生,又大约要在北方弄到一条毒蛇是千方百计的,所以对最后一滴蛇血都不肯放过,她像婴儿一样咬着那蛇尾又认真吮了半天才慢慢放开死蛇。吸完血的女人的眼神是散的,但黑白分明异常凛冽,散发着青铜的气息。嘴唇周围涂了一圈猩红的蛇血还没来得及擦去,使她的嘴唇看起来妖冶肥硕而又无比鲜艳。突然之间她像想起了什么,也许是想到她快好了,便微微咧嘴一笑,红唇之间露出了一抹森森的白牙,闪耀着只属于白骨的釉光。
现在,她看着母亲和哥哥的嘴唇,忽然发现他们被北方的冬天风干的嘴唇也是血红色的,似乎随时都会燃烧起来,都像是刚刚喝过蛇血的嘴唇。就在这时,尹太东回来了,大约因为又少了一筒血,他看上去无比轻盈,简直是飞着进来的。尹来燕惊恐地看着他被阳光挤压到地上的影子,她突然发现那影子只有那么细那么细的一缕,似乎放在手里只有那么小小一握,犹如几根发丝从手心里拂过。
她的泪忽然下来了。母亲严彩霞用指头戳了她一下:快吃,面焗了。说完她自己进了厨房端出一大碗红糖水,然后又躲进去了。尹来川埋头吃面,始终不敢抬头看父亲一眼。他拿筷子的手哗哗抖着,面吃得极快,简直是直起喉咙倒进去的。匆匆倒进去之后他也落荒而逃不知去向。桌子前只剩下尹太东和尹来燕了,尹太东脱掉棉衣,只穿着一件毛衣,这件毛衣是严彩霞用各色毛衣的零头拼凑的,一道红一道蓝一道绿,他穿在身上像披挂着一道彩虹一样,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旖旎,这旖旎越发把他的脸色衬得雪白。父亲一口一口喝着红糖水,末了又想起了什么,掏出一包饼干塞给了尹来燕。他还冲她眨了眨眼睛,意思是不要吱声,自己一个人吃掉吧。在接过饼干的一瞬间,她触到了他的手,她浑身一颤,那手像一块寒凉的大理石碑。她猛地跳了起来,把那包饼干扔在地上,像癫狂的马一般跳上去,一脚一脚地踩踏着那包饼干。披着彩虹的父亲面目模糊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真正的石碑。没有人过来拦她 。
半年以后尹太东被查出染上了艾滋病。他是县城里被查出来的第五个艾滋病人,其他四个也都是因为卖血。那个黄昏放学回家,尹来燕一推开院子的门就嗅到了一种诡异的安静。这种安静使整个院子看起来有些阴森,隔着黄昏里迟钝的光线,就像隔着一层玻璃看着这院落。她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终究觉得哪里陌生,她忽然明白了,大黄不在了,它没有跑过来迎接她。她站在那里怔了几秒钟之后跌跌撞撞地冲进屋里。屋子里没有开灯,黑暗的轮廓看上去无比坚硬,这团黑暗里含着一个孤影,是母亲。父亲不在,他的几件衣服也都不在了。
尹来燕一路向卦山脚下跑去,县城就坐落在卦山脚下,她几乎要跑步穿过整个县城。她像个长跑运动员一样一刻不停地跑,一直跑到把黄昏里最后一丝光线消耗殆尽,跑到月亮升起。在不远处的山影里含着一灯如豆,因了那山影的岿巍狰狞,这一点灯光愈发凄清瘦小。她用最后的本能划着两条腿向那点灯光跑去。
那点灯光是从一间低矮的茅屋里散发出来的,不知道这山脚下的茅屋以前是做什么用的,现在成了几个艾滋病人的收容所。旁人容不得他们再住在县城里,住在人群里,仿佛他们已经成了核武器,随时都会爆炸,都会殃及周遭所有的活人。而他们自己一旦知道自己染病,也便自觉地远离人寰,只躲到这最僻静的角落里等死。歪斜的木门合不拢,扭出了屋里几道惨淡的灯光,使这茅屋看起来愈加神秘可怖,仿佛它并不是真实的,只是被什么鬼魅变幻出来的,而父亲也根本不在这里。
她掩着两扇快要裂开的肺叶,推开了那扇门。屋里呆呆坐着四个男人还有一条狗,他们正在这里等死。其中那个穿着彩虹毛衣的正是尹太东,而那条卧在他脚边的狗正是大黄。狗不怕传染上艾滋病,跟着他来做伴了。其他三个男人默默地出了屋子腾地方,想来也是习惯这场面了。屋里只剩下这父女俩还有一条狗。她大口喘着气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离她不过两尺开外,现在她伸手就能够着他。可是,她却绝望地发现,她无论怎样都跨不过去了,无论使出多大的力气她都接近不了他了。他和她已经不在一个世界里了。他成了一个没有明天的人,她见到他的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可是她不甘心,现在,如果能够让他活下去,她愿意把她所有的血和他换掉。她想抱住他,从小到大她都没有抱过他。可是他往后一躲,他害怕碰到她,他害怕他的病会一不小心溅到别人身上。父亲只是遥远地看着她,使劲对她笑着,笑着,他一边笑一边哗哗流着泪。
尹来川退学了,同学们一见他就远远躲开,仿佛他也是身患艾滋病的,也是会随时传染给别人的。更重要的是,父亲不可能再去挣钱了,这个家没有经济来源了,他决定出去挣钱,让妹妹继续上学。他在一个清早拎着一只小小的行李坐着长途汽车离开了县城,去送他的只有严彩霞一个人。尹来燕每天下午一放学就往山脚下跑,为了节省时间她骑上了那辆生锈的加重二八自行车,自行车过于笨重,她个子不高,骑在上面脚都是悬空的,像玩杂技一样。她拼命踩自行车,左扭一下再右扭一下。她要去给尹太东送饭,她每天给他带去手擀面,小米稀饭,红薯,南瓜,鸡蛋。她怂恿严彩霞先后杀了两只鸡,再然后又一只一只地把羊宰了。严彩霞下不了手,她把严彩霞一推,对着羊的脖子闭着眼睛就戳进去一刀。滚烫的羊血溅了她一脸。
她还偷出严彩霞攒下的一点钱,她从衣柜里席子下面把钱搜出来,然后到却波街上的杂货店里挥霍一空,她恨不得把店里所有的食物都买下来给父亲。父亲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吃过就要死了。她用尽全力地不想让他白活一次。她唯恐再不买就要迟了,就来不及了。
她从没有这样拼命地与时间赛跑过,连一寸都不愿放过,她想把它们牢牢捏在手里恨不得把它们榨出汁来。
二
尹来川第一次寄钱回来了。他只说在省城找了份工作,并没有说做什么。趁着严彩霞出去的时候尹来燕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那点钱,可是那点钱好像已经生出根了,已经很深很深地扎进泥土深处了,她连一点钱味都闻不到。快落山的太阳把最后一缕光线打进了窗户,穿过镂空的木格窗子,一缕一缕地落在满地的狼藉上。它们随着阳光的脚步悄悄改变着形状,好像长出了一地繁花一般的秘密。然后,窗外彻底黑了,阳光齐窗被剁掉了,这黄昏里的光线,从生到死就那么几分钟。
她在黑暗中久久呆坐着,她明白了,严彩霞已经知道钱是她偷走的,她一定把钱随身带走了,藏在最贴身的地方,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把手伸进去把钱拿走。她居然开始防她了。大约她觉得把钱全部用在一个快死的人身上就像在填一个无底洞。还有活人更需要那点钱。
她走到院子里,月亮上来了,苍白巨大而宁静。它悬在那里忽然把世间的一切都压下去了,一切的一切在这月光里忽然都脆弱得近于透明,她看着自己的双手,也是透明的,她都能看到蓝色的血管在皮肤的下面静静流动。就在那一瞬间,她明白了,这血,从来只有为别人流出来,才能消除一切罪过。
她出了院门,却波街上空无一人,在月光下像条隐秘而古老的河流,多少秘密都被这深夜的河流带走了,永不再回来。而这河流的两岸,千百年来依然枝繁叶茂,在刚刚变冷的尸体上便生长出了婴儿新鲜的啼哭。谁都不过是这河里的一滴水,哪种生命都不过是这其中一滴水,转瞬即逝。她抬头看着月亮,与宇宙间的这只独眼久久对视着。然后,她冷冷一笑,跨过最后一级台阶,纵身跳进了满街的月光里。走在却波街上,她清楚地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变透明了,她彻底变成了一滴水,融化在了亘古的月光之河里。
尹来燕紧走几步,大槐树下的杂货店还没有打烊。武连生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听着山西梆子昏昏欲睡。武连生有五十多岁了,老婆早死,一女远嫁,一儿不务正业,剩下他一人没日没夜地守着这杂货铺,手头略有盈余便会被儿子剥削走。不过他很享受这剥削,就是靠着这点剥削,他的儿子才会带着孙子频繁登门。好像他是个放鹞子的,儿子和孙子是大小的鹞子,线牵在他手中,他就不担心鹞子们会飞跑。尹来燕走进去看着架子上的食物,他睁眼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了,继续摇头晃脑听梆子。尹来燕盯着一包太谷饼看了半天,没有吭声。半导体里的《打金枝》正告一段落,一声苍凉的梆子截住了凄厉的唢呐声,武连生忽然睁开了眼睛。
尹来燕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了他一眼,指了指那包太谷饼,太谷饼拿到手里她又用坚硬无比的手势指了一盒罐头。一堆食物像坟冢一样堆在她和他之间,她始终没说一句话,最后,她的目光越过这坟冢,带着坟地里的一丝诡异,阴冷、硬硬地落在了他脸上。他们静静对视了半分钟,然后他向她慈祥地招招手:进来坐会。
她安顿好一堆食物,唯恐被人抢走,然后低头走进了柜台里。武连生正坐在一把竹编躺椅上,她进来了他也没有动,等到她一步步走近了,他才指了指自己的腿,坐这。尹来燕坐在了那两条干枯的大腿上,她屁股坐在他腿上,上身却努力不挨着他,于是便像蛇一样牢牢直立着,眼睛死死盯着那堆吃的。武连生一声不响地上下摸索着,从乳房摸下来摸到屁股。尹来燕一声不吭,也不回头,只是脖子越发僵硬了,似乎嘴里随时都会吐出一条骇人的信子来。摸了半天,武连生开始解自己的裤带。两个人还是那么坐着,都面朝门外,好像一个孙女被爷爷抱在怀里一样,温暖,慈祥,酽熟。
尹来燕提起裤子抱起吃的就往山脚下跑。她跑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每一条街上都几乎没有人影了。到处是月光,水一样的月光,她趟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怀里紧紧抱着那堆食物,她抱着它们就像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儿。这巨婴软弱而邪恶,它们附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却似乎正吸着她的血,靠着她的血液轰然膨胀着长大着。有那么一刻,她突然便觉得出奇地疲惫,她真想把它们扔下,扔到旷野深宵里,让它们快快饿死,快快消失,可是她不能。相反,她喜欢这种被啃噬的感觉,她喜欢它们吸出她的血液,她甚至觉得它们其实不过也是父亲的一个部分,是父亲身上走失的器官。
前面就是那一点鬼火般的灯光了,孤寂的父亲正在灯下等着她吧。这种深宵里的绝望等待忽然让她有了一种近似于狂欢的感觉,一边狂欢一边疼痛,二者都向极致飞翔。她一边加快了速度,一边对着夜空里的月亮笑了起来。前面就是那点远离人寰的灯光,还有那温暖忠义的犬吠。一步之遥的时候,她的泪终究是下来了。
此后半年就是这样的节奏了。每每她在夜色下拐进杂货店,什么话都不说。她不愿看武连生的脸,也害怕看见他满是老年斑的脖子,他几下完事,她则拎吃的走人,每次必不说话也必不回头。两人像生意人接头一样简洁明了,没有任何繁文缛节,三点一线比从血肉里剔出的骨头更加冷硬。
秋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日复一日地往山脚下跑。山脚下有几棵粗大的枣树和柿子树。她每经过一次,便发现树上的叶子少了些,直到后来,树上的叶子几乎已经落光了,只剩下金色的柿子和鲜红色的枣还瑟瑟挂在枝头,挂在蓝得吓人的苍穹之下。她踩着厚厚的落叶站在树下,想这果子熟透了就会落下去腐烂吧,它里面的种子便会长出一棵新的树来。做一棵树是多么好,如果人也可以这样,她一定要把父亲埋在这树下等着长出一个年少的父亲来。那时候,她看起来会不会像他的母亲?她摸着自己悄悄隆起的肚子,这里面也有一粒种子,她该怎样才能杀死它?
然而,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处理这粒种子的时候父亲死了。他死于一场感冒,一场感冒便可以要他的命。死的时候父亲只剩下七十斤,她那些偷来的抢来的靠卖换来的食物没有让他多长出一两肉,相反,他在急剧地瘦下去,干枯下去,直至蒸发。他身上仍然穿着那件彩虹毛衣,安静地蜷缩在席子一角。大黄躺在他的脚下一动不动,再没有过来舔她的手。它的头和身体几乎分离,只连着一点皮毛。它被人割断了脖子,人们担心它也被染了艾滋病,就急着把它也结果了。
她一滴泪都没有。两年的马拉松长跑榨干了她的最后一滴泪。
就在那一刻,她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它是罪孽的,可是这罪孽的源头却与父亲血肉相连。没有父亲便没有这个罪恶的孩子,那么,它的一部分血其实就是父亲的血。她留着它便是留着一个遥远的面目全非的父亲。没有什么可以阻止生命以另一种奇异的姿势生长。
知道艾滋病人迟早要死的,尹太东这一死倒是让人们松了口气,似乎少了一个核炸弹县城里倒添了几分太平,死了一个病人,人人觉得神清气爽。就连严彩霞也跟着暗暗松了口气。在最早得知尹太东染上艾滋的那天起,虽然也为自己的即将守寡悲恸不已,却已经在心里暗暗等着这天了。虽然无法想象这一天会什么时候突然而至,却知道即使七绕八拐也终究会迎头撞上,而且连半丝躲避开的缝隙都没有。而且尹太东自从染病之后不能挣钱养家就不说了,连一点家务活都帮不上忙,什么都压给她了,还榨干了她仅有的一点积蓄。他去山脚下等死,她则开始当牛做马,还要被人嫌弃,旁人连她的手都不敢碰,因为别人不知道她有没有被丈夫染上艾滋,难道他们已经不在一起睡了?她赌气去医院做了检查,等检查结果出来,她喜极而泣,恨不得把检查结果打印上一百张,见个人就朝他脸上贴一张。最后她把检查结果往自家门口一贴,活像古时候城门口通缉杀人犯的告示。白纸黑字,杀气腾腾。
为了养家,她开始去县城边上的铁厂做工人,老板把她当二十岁的小伙子使,每天要搬几百斤的生铁,还要在昏暗的车间里铸模型,经常加班到半夜,铁人似的。一天下来连撒的尿也是生铁味。埋了尹太东,她的眼角刚闲置出一个角来,就又被尹来燕异样的肚子填满了。她横看竖看觉得不对,就像把钢钎扎进了她的眼睛里,一阵生疼却拔不出来了。她把尹来燕关起来审问。尹来燕一口咬定不知道是谁干的,她说她被强奸了。死无对证,她这肚子里的胎儿简直就是个无头案。说话的时候她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鞋面上还缝着两块白色的孝布,孝布代表着死去的人还尸骨未寒。地底下的死人尸骨未寒,这地上的人却已经怀上了另一条命了。在这世上简直像赶场子,死一个就赶紧再生一个填补荒芜之处。
严彩霞的泪流下来了,你才十七,你不想念书了吗?你爸爸去卖血不就是为了能让你把书念完?
她猛然仰起脸来直直看着她,目光明亮,严彩霞忽然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她想是不是尹太东的死对她刺激太大了。可是她看上去并不痛苦。这时候尹来燕忽然笑了,她笑得粗声大气,好像哮喘病人一样。她边喘边笑边说,同学们都不敢和我坐同桌,生怕我会把艾滋病传染给他们,他们都觉得我也是艾滋病人,觉得我全家都是艾滋病人,我不想上学了。
严彩霞不说话了,半天才忽然说了一句,你也不打算嫁人了吗?尹来燕好像笑累了,头又重新垂了下去,看着鞋上的两块孝布。她声音喑哑浑浊,她说,不嫁,我陪着你。你,我,一个小孩,还有一只猫。这么多人在一起也够了。
严彩霞悄悄把尹来燕送回了几十里之外的外婆家,让她在外婆家待着生产。这时候她发现她和尹来川彻底失去联系了,尹来川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往回寄钱,也没有写过一封信回来。她每天晚上做噩梦,梦见自己站在小时候见过的大食堂外面,天上下着大雪,她站在屋檐下避雪,忽然看到食堂的灶坑里躺着一个人。她以为是死人,走过去一看,是个浑身一丝不挂的流浪汉,正缩在火红的煤渣里取暖。这时候流浪汉忽然抬头对她笑了一下,他的脸全是黑的,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色的。她突然认出来这个流浪汉就是她的儿子尹来川。她还来不及大哭就从梦中遽然跌落出来,虽然明白不过是梦,可是梦中的白眼球和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还是像手电筒一样在她眼前晃着,直往她的喉咙里心里戳去。
她一个人伏在棉被上浑身打颤,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翻身坐起,在屋里翻箱倒柜起来。她记得多年前曾有个老妇人送她一本《圣经》,她不记得自己随手放到哪了。现在她忽然想起它来了,也只有它了。找了半天终究是找出来了,她突然像是见了久违的亲人一样,抱着它上炕,盘腿坐下,翻开了一页。她只读了一句便泪流满面,“凡那受过痛苦的,必不再见幽暗。”她一边大声诵读一边浑身哆嗦。
在这个深夜里她有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感觉,她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委屈和从没有过的宁静。她委屈到每读它的一个字都会流泪,似乎每一个字都是一双手在抚摸着她的头她的脸,而她正变成一个孩子,正在无限小下去小下去。母亲已去世多年,却似乎又突然回到了她的身边抱住了她。夜很深很静,长得怎么也过不去,就像已经走到世界尽头了,没有一个亲人在她身边,她便大声地一段一段地读下去。她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她已经被点着了,她正向上飘去飘去,似乎飘向世界的最虚空处便可以伸手够到上帝的爱了。她忽然明白,绝望之处,上帝之爱便出生了。
月亮明如莲花,仿佛真的有神明在这个世界上看着她。她继续诵读,“我的肉真是可吃的,我的血真是可喝的。论到一切活物的生命,就在血中。”
从这晚开始,严彩霞成了一名虔诚的基督徒。
三
生下来是个女儿,尹来燕给她取名尹东流。满月刚过,她就带着尹东流回了交城县。
她教尹东流叫严彩霞妈妈,叫自己则叫姐姐。对旁人则说这是严彩霞刚从村里抱养来的小孩,人老了又没了男人,总得有个做伴的。旁人嘴上打着哈哈,可不是,养儿活女嘛。心里却个个架着探照灯朝着尹东流脸上照来照去,从她五官的缝隙里猜测着父亲是谁。
尹来燕有时候把正在啼哭的尹东流扔到一边由她哭去,自己则闷声不响地专注地盯着她看,就像鉴赏着一个刚从外星球降落到地球上的可怕物种。她使劲朝着她眼睛里看,就像隔着一扇窗户一定要窥视到里面究竟有什么,她想知道这个小物种的身体里究竟囚禁着什么,她是不是像祭祀死人的魂器一样储存着另外的灵魂在里面?只要一揭开,那些魂魄就会一个一个从魂器里跑出来。她发着抖伸出一只手向小孩的头顶摸去,似乎那里正有一个可以揭开的盖子。那里毛发稀疏,天灵盖还是软的,似乎只要她轻轻一用力,那里就被戳开了。小孩哭得更凶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盯着她丑陋的嘴脸,忽然心软了。
追溯到源头,如果当初父亲不去卖血,那根本就轮不到这个新物种来到世间,所以,她也算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份遗物吧。所有的物质形式只会转化而不会消失,那就是说,父亲流掉的那些血并没有消失,而是转化成另一种形式复活了,那就是尹东流身体里的血。可是,她身体里还有更多的血,有尹来燕的,有严彩霞的,还有更肮脏的血,她像一只容器盛放着这世界上最深最暗的那些角落,真是个怪物。她不能不厌恶。尹东流哭得愈发凶了,尹来燕忽然又想,其实她来到这世界上也不过是受苦来了,也是可怜。于是便抱起她,仿佛是抱住了她自己,婴儿哭累了,最后自己睡着了。她睡着了很轻,像一叶睡莲一样浮在她怀里,似乎一阵微风便可以把它吹走。她抱紧了她。
无论如何,她还是不愿带这个孩子,于是她便和严彩霞换了一下,她去铁厂挣钱而严彩霞在家带孩子。严彩霞一边带孩子一边养了一头牛犊。小牛犊两只角秃秃的,眼睛里一碧如洗,能盛得下两座湖泊,简直让人想躺进去。严彩霞每天早晨起来先对着墙上的十字架做一番祷告,祈祷她的儿子能平安回家,祈求天上的父给她一点慈悲,饶恕他们这些地上的罪人。她终日勤勉而安静地干活,背影肃穆得像个修女,似乎整个院子都是她的教堂。她干活的时候,尹东流就和牛犊玩,花猫卧在牛犊背上晒太阳,尹东流靠着牛犊睡着了。牛角上还挂着她的奶瓶。
在铁厂干活受点伤是常事,不是被生铁砸了脚就是被飞溅的铁水烫了手。旁人受点伤都大呼小叫,流点血那就更是房子着火了,恨不得把消防车叫来救急。唯有尹来燕是例外,一次她的胳膊被生铁划了一道口子,血像蚯蚓一样左一道右一道地爬满了她整条胳膊。旁人看得直吸凉气,只有她自己视而不见,她扛着一条血淋淋的胳膊更加卖力地搬东搬西,人们纷纷为她让路。后来人们发现她不仅不怕流血,相反,她好像很享受流血。休息的时候,她眯着眼睛,专心地盯着自己身上那道新鲜的伤口,像战士身上新添了一枚军功章,简直是爱不释手。轻易决不去包扎,一定要让它鲜血淋漓地敞亮在光天化日之下才觉得舒服。每当尹来燕微笑着盯着自己的伤口看的时候,旁人的背上都觉得凉飕飕的,觉得她简直是一见血就两眼放光,恨不得整个人都能从那伤口里钻进去,钻到血管里去。
不管旁人怎么想,尹来燕仍然专注地玩赏着自己的伤口。血渗了一会便自己凝固了,她觉得有些遗憾,就好像亲眼看着一堆火小下去了,小下去了,她有些着急,她急于取暖,恨不得再把这堆火拨旺一点,烧成熊熊大火才好。这火光炙烤着她的时候,她便觉得她周身的血液正在起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似乎,她与死去的尹太东之间正发生着一种更复杂的血肉相连。而那一个又一个的伤口便是他们相连的通道,从这里进去,他便在她血中。
因为不及时包扎治疗,她的伤口经常感染,这次也本来只是一道不长的血口子,结果后来就开始发炎溃烂,整条胳膊肿得透亮,里面都能养鱼了。厂里怕她再待下去还得负责给她截肢,便赶她回家休息。
三个女人便终日守在一个四合院里。一个终日仰视着墙上贴的以马内利,周身像是被教堂里的大理石砌出来的,清凉安静。一个浸透了生铁的清刚凛冽,又冷又硬,还像烈马一样暴躁,动辄便是一个耳光飞到了婴儿身上。另外一个小的刚能牙牙学语,开始能准确地叫出妈妈和姐姐,她在一刚一静中费力夹生着,像溶液一样混沌而没有形状,到处流淌。幸好她已经学会了走路,尹来燕打她她便投靠严彩霞,严彩霞忙得顾不上她,她便凑过去和牛犊和花猫相依为命。牛犊的两只角之间是她额外的摇篮。三件质地不同的容器放在一起,自然免不了磕碰,但每天的日出日落仍然分毫不差地降落到这个院子里,太阳和月亮交替笼罩着这四角的天空,不厌其烦地制造着这地球上雷同的生生死死。
尹来川再没有寄回来过一分钱,也没有写来一个字。尹来燕到处给人干杂活打零工,织毛衣、编席子、砸核桃、挑房梁。她终日拖着一根油腻腻的麻花辫,像个女壮汉一样走街串巷四处谋生。生完孩子之后她居然又长了几厘米,又因为常年干体力活,身形魁梧了不少,看起来比原来大了一号,都能把以前的她装进去。过年时,在街上免不了要碰见在外地读大学的昔日初中同学。他们假期里回家了,一碰见他们她立刻用围巾把嘴捂严实了,像做贼一样溜走,实在溜不走了就把两只眼睛安到脑门上去,只看天,别的什么都看不到。
回到家里,她久久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如果换一种活法,她现在应该在读大几?她会不会也像那些读了大学的同学回了家就满大街地装逼,骚气十足地炫耀?原来,如果可以换一种活法,她现在还不过是个学生。是啊,她才十九岁,连二十都还没有到。二十岁之后的所有诱惑对她来说都已经是海市蜃楼,那些女学生成了她永远都触不到的天上人间。她细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其实她也并不老吧,可是,那个两岁的孩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她总不能把她赶回去,总不能再把她塞回去。她解开身上的衣服,脱光了,像解剖尸体一样看着赤身裸体的自己。两只乳房因为哺乳已经下垂了,口袋似的挂在胸前,肚子上有一圈一圈恶心的妊娠纹,它们像树的年轮一样会告诉人们她实际的衰老程度,她连砍都砍不掉它们。再往下,虽然只被一个老头子出入过,却也不能再给自己安上一个贞节烈妇的名头。再说了,那也是等价交易,有买有卖,她不能让自己下贱地去讹他,就算卖也是要有骨气的。至于嫁人,何必呢,她要留着自己。省得男人们对她挑三拣四评头论足,像鉴别牲口一样鉴赏她的牙口与生殖能力,鉴赏她可有艾滋病。老子自己有两只手就死不了。她感到了一种幻想中的伟大胜利,这让她满足。她对着镜子冷笑。牙齿闪着寒光。
偶尔,极偶尔地,在缺吃少穿的时候,她会在天黑之后抱着尹东流去一趟武连生的杂货铺。仍是一脉相承的风格,进去不说一句话,惜字如金,似乎和武连生说一个字都是在浪费她的唾沫。她把尹东流往柜台上一放,自己则靠着柜台斜睨着里面的武连生。尹东流一边像只虫子一样在柜台上蠕动,一边盯着玻璃下面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武连生惊恐地看着眼前这爬来爬去的小孩,仿佛是一帮马匪闯进来绑架了他即将撕票一般。他自然明白这孩子的出处,铁证如山,无处躲避。既然龌龊不了不如磊落一回,再说尹来燕至今守口如瓶,没有向旁人出卖他一个字,也是条好汉。他不能不对她心生敬仰。
他豪爽地指着货架,意思是随便拿。尹来燕夹着尹东流像挟持着炸药包一样走进柜台,开始拿架子上的食品。武连生还坐在那把破旧的躺椅上,他更老了,没有起身,只拿眼睛盯着尹东流左一眼右一眼地看。尹来燕一不小心瞥到了他那怀抱,那怀抱看起来就像一把人肉椅子。猛然想起来昔日里,她一阵恶心,抓起一只罐头就想砸到武连生脸上。猛一回头,看到武连生正和尹东流逗笑,他露出两排巨大的黄牙,龇牙咧嘴地笑着。她又看到他的鬓角已经全白了,老年斑正在渐渐包围他的五官。他越来越像一只变黑的香蕉了。再接下来就是流水,烂掉。我还要来,直到把你这老东西吃光为止。似乎不如此无赖便不足以解恨。她拎了东西抱着尹东流扬长而去,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生铁之气,像个真正的马匪。而事实上,不到山穷水尽她绝不轻易登武连生的门。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尹东流已经三岁了。她虽然声音笃定地叫严彩霞妈妈,叫尹来燕姐姐,却总是偷偷用诡异的神秘眼光打量着尹来燕,让尹来燕一阵发毛,她开始怀疑,莫非血液里的事情是怎么也藏不住的?难道同一处流出来的血液彼此是有感知的?隔着千山万水也能嗅到彼此的气味?那么,尹来川呢?他已经失踪三年了,没有人知道他的死活,她也无法嗅到他血液里的气息。严彩霞不止一次说要去省城找尹来川,尹来燕粗暴地呵斥着她,去哪找,省城那么大,你连路也不认识,去哪找?再说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在省城,万一他早去了别处呢?再万一。她不说了,再万一他早已经死了呢,连尸首都无处寻找。尽管未能成行,严彩霞还是年复一年地絮絮叨叨着,你说他怎么还不回来,难道真的就死在外面了?说完她又开始向上帝祷告,一次一次地祈求上帝,怜悯怜悯你这些多灾多难的儿女们吧,我们知道自己罪恶深重,不可饶恕,我天上的父,给我们一个安宁的灵魂吧。给你的儿女们一个安宁的灵魂吧。
她伏在十字架前,泪流满面。不远处,尹来燕凶狠地铡着牛草。再不远处,尹东流一个人撅起屁股在玩一只蚂蚁。
真有一日长于千年的感觉。
然而这天,突然来了一个陌生女人敲门。
是尹来燕开的门。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女人,二十多岁,满脸灰尘,头发散乱,浑身馊味,一副长途跋涉的样子,但目光坚硬。尹来燕感觉来者不祥,一只手死死攥着门把手做防卫。女人开口了:请问这是尹来川家吗?一听见尹来川三个字尹来燕浑身一哆嗦,仿佛来人是从地狱里来报信的。在院子里干活的严彩霞也已经听到了尹来川三个字,她扔下手里的活飞奔到门口,咣一声把门拉开,力气之大让尹来燕措手不及。严彩霞两眼放光却语无伦次,半天没说出一个囫囵字,只是用力抓着女人的胳膊往里让。尹来燕阴郁地看着她们,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严彩霞哆嗦着还没来得及开口,女人先开口了,她说,阿姨,我叫张琴,以前是尹来川的女朋友。张琴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尽是疲惫和冷漠,尹来燕一惊,觉得此话下面暗藏杀气。
张琴头发蓬乱但口齿清晰,显然是有备而来。她的语调已经由开始的扁平渐渐升向了丰富,她的大致意思是,她和尹来川谈过恋爱,并在一起同居了一年。他们两人都没什么正经职业,有段时间都吃不上饭了,她的姨妈就借给她十万块钱让她做点生意,等赚了钱再还她。不料,他们在一起不仅生意没做成,还把她姨妈借给她的十万块钱挥霍一空了。钱花光不说,还问别人借了两万块钱的高利贷。然后尹来川就扔下她跑了,不知道去哪了。高利贷主每天逼债,说要是再不还债就剁她几根手指头。她实在借不出一分钱了,就想到以前尹来川和她说起过他家乡在哪。她便坐着长途车来了交城县四处打听,就这样一路找过来了。
严彩霞和尹来燕都一语不发地听着,听完了仍是一语不发。严彩霞的第一反应是狂喜,这是半年前的事情,那就是说,尹来川还活着,还手脚囫囵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天上的父啊,感谢你的恩赐。她在心里划着十字架,勉强按捺着巨大的狂喜。尹来燕的第一反应则是,这女人是来讨债的。狂喜过后,严彩霞也开始慢慢复苏,捡起了张琴抛下的袅袅余音。十万块钱?两万块钱的高利贷?她没有听错吧?然而,她确实没有听错,张琴大约觉得自己这么长途跋涉而来也实在没有必要再为自己做什么掩护,她目光凛冽地看着眼前这对母女,话语掷地成金石声,阿姨,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找到这里。十万块钱是他和我一起花掉的,两万的高利贷也是他借下的,现在光利息也有两万了。十万加四万,一共十四万,他最少应该还我一半,我找到这就是为了把这钱要回来。阿姨,你拍拍胸脯,你儿子花完钱就跑掉,然后让逼债的剁掉我一根手指头吗?
七万块钱。严彩霞和尹来燕都倒吸着凉气。她们母女俩日夜辛苦至今才攒了不到一万块钱,却忽然有七万块钱的债务从天而降,简直是要把她们砸死。而且,这七万块钱她们从没有享受过一分钱。尹来川替她们花了,让她们来还。严彩霞极力调整着脸上的表情,她讪笑着,姑娘,我们从来没见过你,你说认识来川就认识啊,我们怎么能信你的话?张琴冷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东西往严彩霞眼前一亮,这是他的身份证吧。我早防着他会跑,就扣下了他的身份证,以免你们死不认账。轮到尹来燕冷笑了,连身份证都扣下了,还说谈过恋爱,你也真好意思。你这么有步骤有谋略,我倒觉得你更像个诈骗犯。张琴继续持以冷笑,面朝严彩霞,你儿子你总不会不熟吧,我和他睡了一年还不知道他身上什么地方长着什么痣吗,我现在就细细讲给你听好不好?
尹来燕上前一步往张琴面前一横:你这么不要脸到底想怎么样?张琴把额前一缕油腻腻的头发一撩,掀帘子似的,面孔生冷凶狠:还没听明白啊,欠债还钱,七万块钱还给我我立马走人。尹来燕双手一叉,嘴角吊起一只: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花你的钱?张琴冷笑,一个男人?你还不知道他这几年时间是靠什么活过来的吧?吃女人喝女人睡女人,死了女人再找女人。当初就是我把他从另一个老女人手里接手过来的,因为他满足不了人家,被踢出来了。是我收留了他,不然他早饿死了。
严彩霞忽然掩住脸嚎啕大哭。
三个女人像个冰冷的铁器一样对峙着。尹东流从她们中间穿来穿去,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像从一扇们游进另一扇门。
四
尹来燕鼻孔里喷着冷气,伸出一个指头直指着张琴的鼻子,那指尖挂满了冰霜。她的声音像刚施过肥的庄稼,茁壮生猛,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想来诈钱?穷疯了吧,你也不照照镜子,就你长成这样哪个男人敢上你。我再说一遍,你滚不滚?张琴把几天没洗过的头发使劲往后一甩,两只小眼睛露出凶光,想来她在额前遮着长发大约也是觉得自己眼睛不好看。她细长的头高高昂了起来,像一把随时要出鞘的剑:花了女人的钱还要赖掉,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省得祸害人。尹来燕上前就是一个耳光,电闪雷鸣:咒谁死呢你,你要是什么好东西怎么能跟了他,你怎么就不跟个好人疼你,还跑到我家门前耍泼。张琴被打得后退了两步,然后捂住脸尖叫,你还打人?你们全家都不是人,我今天就死在你们家。说完就冲着尹来燕扑了过去,死死揪住了尹来燕的头发。两个女人扭在了一起,密不透风,一时水火难进。严彩霞和尹东流一大一小呆呆站在一边旁观着,却找不到一丝拉开她们的缝隙。情急之下,严彩霞又开始在胸前划十字,开始祈求她天上的父,上帝啊,我的父亲啊,快帮帮我们吧。上帝没有显灵,倒是尹东流忽然指着那团乌烟瘴气的影子叫了一声,姐姐流血了。像个裁判似的镇定。
严彩霞定睛一看,果然,尹来燕的脸上已经被张琴的指甲划了很长一个血口子,从嘴角一直划到鬓角,看上去好像尹来燕的脸被生切成了两半。严彩霞眼看上帝帮不上忙,正想着要不要上前帮女儿时,两个女角斗士已经见分晓了。尹来燕怎么着也是在铁厂里打过铁的,这两年的铁总不能白打了,生铁味全钻进胳膊里去了。她三下五除二已经把张琴打得披头散发,虽然身负轻伤,领子也被张琴撕开了,还是打算一鼓作气把她清理掉,她拖住张琴像拖麻袋一样往门外拖,张琴拼死抵抗,两只手死抓住院子里那棵枣树不放。尹来燕又使劲拽她的腿,结果明晃晃地拽出了一截腰,好像把张琴整个人都拉长了一样。就在这时,尹来燕猛然看到了张琴肚子上一圈一圈的妊娠纹,她手一抖,松开了。张琴两手抱树,两只脚像青蛙一样扑腾,这当儿尹来燕已经被蹬了两脚。尹来燕再次皱起眉头,狠狠看了严彩霞一眼,严彩霞接到指令但手足无措,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后面跟着尹东流。尹来燕呵斥她,抬起来。母女俩一个抬手一个抬脚,尹东流提鞋,仨人合伙把张琴搬到了门外,往门外一扔她们就从里把门闩死了。
鼓风机一般喘了半天气之后,严彩霞忽然抬头惊恐地看着尹来燕,这,合适吗?尹来燕脸上的伤口肿了起来,半张脸跟着隆起来,一只眼睛变小埋了进去。她冷冷说,就算她说的是真的,你到哪去偷这七万块钱?就是我们俩都把自己身上的血卖干了卖得有了艾滋病也不值七万块钱吧。再说了,这七万块钱你花过一分钱吗?严彩霞低头看着别处,我是觉得她也可怜,浑身脏成那样,估计这两天都没吃饭。尹来燕向屋里走去,边走边扔下一句话:让她活你就得死。尹东流蹭进严彩霞怀里,妈妈我害怕。严彩霞抱紧了她:不怕不怕有妈妈在。
门一直闩到第二天中午,母女三人就在院子里关着禁闭,院门外也没有任何响动,被扔到门外之后,那张琴倒也没有往死里砸门。她没有砸门,尹来燕反倒有些意外了。第二天中午做了手擀面,吃面条的时候严彩霞几次看着门外,终于忍不住悄悄说,你说她走了没?尹来燕不吭声,她也正在想这个问题,也许已经走了吧,没吃没喝没睡处,她不走还等死啊。母女俩心照不宣地来到门口,拔出门闩,推开一条缝往外一看,张琴正像座蓬头垢面的石狮子一样蹲在门口,寸步不离。尹来燕一惊,赶紧又关上门,生怕张琴扑进来。面吃完了居然还剩下一碗,平时严彩霞做饭都是严丝合缝的,一粒米都不浪费。严彩霞自言自语,剩下也是剩下了,给那门外的吃了吧,权当打发叫花子了,总不能让她饿死。尹来燕不吭声,接过面条又开了门闩,挤出一道门缝,像给监狱里的犯人送饭一样把一碗面递了出去。张琴接住了。闩上门,尹来燕站在那里静静地听门外的女人吃面条。
一连三天,每天早晨一起来严彩霞便自言自语:今天该走了吧。然后悄悄露出一道门缝往外一看,石狮子犹在,简直是岿然不动。她吓得赶紧关上门,跪在十字架前开始祷告,让上帝把她弄走。然后这一天里,一日三餐每餐都必定会凑巧剩下一碗,送出去打发门口那女石狮子。母女三人在院子里已经窝了三天三夜没出门了,老不出门就像三个鲁滨孙似的挤在天井里肯定是不行的,没个盐没个醋都得出门去买,她自家又没开商店。可是这开了门又怕张琴会钻进来赖下不走,尹来燕抿嘴冷笑:在院子里是赖在门口也是赖,还要给她做饭吃,干脆让她住进来,看她住到哪天去。有本事她就一辈子住着,想要钱?想都不用想。
母女俩商量好之后,城门大开,坐在门口的张琴果然又披头散发地进来了。她三天三夜没脱衣服没洗脸,身上的臭味发酵了一般,愈发醇厚,三里地外都能闻到,简直是在为尹家打广告。她进了院子也不说话,大约也无话可说了,况且说了也是白说。她径直往树下的石墩上一坐,再次石化,全身只有两只小眼睛还活着,一会瞅瞅严彩霞一会瞅瞅尹来燕。一天下来她就那么坐着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女人蜜蜂一样干活忙乎,自己像个监工似的悠闲。做好饭了严彩霞还要给她递到手边,就差喂到她嘴里了。尹来燕边吃边看着她吃,撇嘴说,搞得像我家的大爷似的,吃面吃一大碗,还顿顿不落,吃完还不忘喝汤。张琴边吃边使劲翻着白眼,决不还口,她大约觉得还口也占不到便宜,打又打不过这钢铁似的女人。
晚上母女仨要进屋睡觉了,张琴还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月光下的石墩上,月光下的影子越发像头庄严的狮子。严彩霞都上炕了,又一声长叹:晚上露水重,腰吹了她这辈子就别想好活了,才多大啊。把这床被子给她拿出去吧,让她睡到厨房里的板柜上吧,好歹不要睡在地上。尹来燕衣服脱了一半又穿上:赶明儿你就该把她请到炕上来了,好吃好喝像菩萨一样供着她。说归说,她还是抱着被子走到了院子里的月光下,对着树下那狮子的影子说,喂,你到厨房睡去,腰吹坏了概不负责,我知道你讹人最拿手,只是看你到时候再讹谁去。我再告诉你啊,我爸可是卖血得艾滋病死的,县里人觉得我们全家都有艾滋病,包括我家的猫儿狗儿,你也不怕给你传染上?说完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一周过去了,张琴不但没走,在她家还赖出状态了。晚上有处睡,白天有饭吃,认生期一过她倒也落落大方,不用招呼就把自己收拾起来了,水龙头就在院子里,又没上锁,她该洗脸洗脸该洗衣服洗衣服,衣服脱下来没换的,她就光着身子晃着两只乳房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反正这家全是女人,哪个女人还没个乳房,露出来想必她们也不稀罕看。人家露的还没觉得怎样,倒是严彩霞看不下去了,这毕竟是她家的地盘,在她家院子里待着居然也待得像个野人一样衣不遮体?上帝也不能饶恕她。她找出了尹来燕的衣服给她穿上,第一次问她多大了。张琴犹豫了一下,低声报了一个数字,二十一。严彩霞叹了口气,造孽啊,你父母呢?张琴眼睛看着地上一只爬来爬去的虫子,木木地说,我父母早就离婚了,我判给了我父亲,他天天去赌博,输了钱回家就打我,我十五岁就从家里跑出来了,跑了就再没回去过。在一旁拓煤糕的尹来燕听见了想,十五岁就无家可归了,这些年里不知道已经跟过多少男人了,大约是不管香的臭的,谁给她两句体己的话暖暖她便跟谁了。也是可怜,看来这尹来川即使活着也大约活得不像人了。她又想起了张琴肚子上丑陋的妊娠纹,虽然难过,心里却又不由得一阵变质的快感。就好像有个人和她比赛疼痛,终于把她比下去了一样,反而让她舒泰。
她不说话,继续拓煤糕。尹东流走到张琴身边,拿出一块糖炫耀,哎,阿姨,你吃不吃糖?我妈妈和我姐姐都不让我吃,因为我的牙齿都变黑了,你看。她张开嘴,露出几颗小黑牙。张琴故作吃惊地说,哎呀,牙齿都坏了,里面肯定有虫子咬你了。要让医生叔叔给你拔牙的,拔牙好疼的,要流好多好多血,吓死人了。快把糖给我吧。尹东流恐惧地看着她,手里还死死抱着那块糖,唯恐被抢走了。 然后赶紧掉头跑掉,再怎么跑也不过跑了个院子的对角线,到角落里找她的牛犊妈妈去了。
严彩霞开始做饭了,火一直烧不旺。尹来燕满手是煤腾不开手。张琴忽然走到严彩霞跟前说,阿姨我帮你生火吧。然后便蹲下来摆弄炉子。尹来燕一回头,看到两个一蹲一站的女人搭手干活,看起来倒甚是和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母女或婆媳呢。她心里一阵泛酸,再加上尹东流不一会就跑到张琴面前去,连小孩子都不讨厌她了?她把铁锹一扔,围裙也不摘就几步窜到了严彩霞眼前,指着地上的张琴说,你打算把她供奉到几时?每天就这么白白供着她的吃喝?我本来养你们两个人,现在倒好,养成三个了,你是不是打算还要把她养老送终了?她又瞅了一眼地上的女人,说,蹲在地上的,我说你怎么就好意思白吃人这么多天呢?你这还真是找到免费的旅馆了是吧?每天白吃人的饭也没被噎住?我告诉你你是哪路神仙我不管,反正我是养不起你。我养的人已经够多了。
地上的张琴噌地站了起来,跳着脚说,什么时候还了我钱我就走人,不还我钱我就把你家住穿,你还能把我半夜杀了灭口不成?尹来燕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每和一个男人睡过都要跑到人家家里要钱去?那你要是睡过一排男人也早应该发财了啊,何苦风餐露宿吃这个苦?吃着人家施舍的一碗饭一件衣,连脸都不要。不过你要是真吃不上饭还要脸做什么?确实,脸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了。
严彩霞在一旁和稀泥:快不要说了,准备吃饭吧。尹来燕朝她一瞪眼:还吃饭,你就一直养着她去,你怎么就不说她是个骗子呢,空口无凭就说人家欠她七万块钱,这不是讹人是什么?还要每天好吃好喝款待她。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了响亮的吆喝声,是西街的墩墩在卖菜。
墩墩是个身高不足一米五的矮个子男人,平视过去永远找不到他,必得弯下腰来满地找,才发现他正好和人的裆部一般高。所以乳名叫墩墩,倒也算形象。墩墩个子虽矮,嗓门却极洪亮,一声吆喝全县人民都能听见,有雄鸡一声天下白的效果。据说墩墩母亲个子就极矮,矮虽矮,年轻时却颇为风流,怀着不知谁的孩子嫁给了墩墩的父亲,一个种菜的老实人。这么些年来,老父亲仍然种菜,种各种各样的菜,墩墩则开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地卖菜。母亲在家给父子俩做饭,对如今的生活很是餍足。逢人便说,日子过得多好啊,过年的时候想吃什么吃什么,过油肉丸子大烧肉,都能吃上一个月。一年一个月的荤腥让她极为满足,即使平素不见荤腥的时候也足以有美好的回忆可以支撑她到年底。她越老越肥,加上矮的底子,看起来越发像只皮球了。出不了远门,每天就在自家门口滚来滚去,专等着老头子和儿子回家。
一听见墩墩的吆喝声,张琴忽然一个箭步冲到了街上,倒把尹来燕吓了一跳,平时可是拖也拖不出去的。不一会张琴又返回来了,她怀里抱着一大堆蔬菜,萝卜胡芹茄子黄瓜南瓜,然后她把蔬菜当手榴弹,一样一样往尹来燕身上扔,边扔边念念有词,吃了你的还给你,吃你多少了,都还给你,有本事你今天就把这堆菜都吃了,要不你亏大了怎么办?老娘不白吃你的,看把你吓得,吃你两顿饭就把你吓得尿裤子里了。尹来燕接住萝卜没防着南瓜,还没顾得上南瓜,茄子又飞过来了,她忙得像个球场上的守门员,她抓起地上的蔬菜死命再扔回去,张琴再扔过来。扔来扔去尹来燕嘴里吼着不想活了啊,心里却微笑了一下,还算有点骨气。还是稍微高看她一下吧。
院子里热闹地打着内仗,严彩霞护着自己的锅,生怕被飞过来的蔬菜砸翻了,尹东流忙得不知该给哪边助阵。这时,严彩霞一扭头忽然瞥见院门的缝里探进一颗圆滚滚的头来,是墩墩。他看到自己被发现了,便干脆把半个身子也探了进来,唯独把两条短腿藏在外面,冲严彩霞热烈地打了个招呼,婶啊,你家是不是来亲戚了,一下买了这么多菜,平时你可是连斤豆腐都舍不得割的呦。张琴咬牙切齿地又把萝卜扔回去,抽空对门口的墩墩说,卖菜的矮子,明天你再来,我还买。
墩墩严格守时,活像只闹钟,不到中午就准时把嗓子亮在了却波街的上空。果然,张琴又出去扫荡了一批蔬菜回来。因为买多了搬不动,这次她还雇了个马仔,雇墩墩把菜搬了回来。如今她成了墩墩的买菜大户,墩墩自然愿意为她效犬马之劳。张琴看着尸横遍野的蔬菜,就像将军清点着对方死伤的士兵,不能不骄傲,她昂着头,叉着腰,跋扈地看着尹来燕,喂,够吃吗?不够我明天再买。尹来燕眉毛一挑,你敢买我还不敢吃?吓谁呢?张琴跳着脚叫道,那老娘明天就再给你买,吃死你,矮子你明天再给我来听见没有?严彩霞忙说,快不要浪费了,买这么多菜哪能吃掉,吃不掉的就都烂了。
内仗的烽火还在延续,烧到第三天,墩墩又准时出现,赶都赶不走,张琴则第三次扛回了铺天盖地的蔬菜。现在院子里的蔬菜已经堆积得像小山了,有些蔬菜已经开始烂掉,在自家院子里开个卖菜铺都绰绰有余。严彩霞皱着眉头快要求着张琴了,闺女啊,你不要再买了好不好,算求你了,再买就只能喂猪了。张琴一指尹来燕:不急,先喂她。墩墩还不愿离去,站在一旁谄媚地看着张琴笑,看他的大客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尹来燕指着他叫,墩墩你不要为两个小钱就这么巴结人好不好,看你那样子都快要去舔她的脚指头了。墩墩不悦地看着她,大约在想,这女人为什么还不出嫁?转而又想,既然县里有女人没出嫁他为什么还打着光棍?尹来燕一眼看穿了他心里在想什么,冷笑一声,在心里还击,老娘就是坐实了不嫁关你屁事,你不也光棍一条吗?世上再没男人了也不会嫁给你这矮冬瓜。
第四天墩墩又在门口吆喝,张琴又出去了,严彩霞和尹来燕都捏了把汗,心想这二百五的女人今天要是再扛回一堆菜可怎么办,那就真的只能喂猪了。张琴出去了一会又回来了,这次是空手,身后也没跟着墩墩的短腿和媚笑。第五天,第六天,一直到第十天,卖菜声一响,张琴便出去,过会再回来。到第十天出去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严彩霞和尹来燕站在却波街上四处找她都没见她的人影。后来有人说看见那女子坐着墩墩卖菜的三轮车走了。
院子里忽然少了一个人,尹来燕和严彩霞都有点不适应,连尹东流都在四处找那个阿姨。奇怪的是,风雨无阻的墩墩忽然连着三天没有来却波街吆喝卖菜。第四天的时候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吆喝声,尹来燕和严彩霞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冲到了街上。墩墩仍然开着他那辆三轮车,脸上有一种刚刚过完年一般的喜气洋洋。母女俩围了上去,墩墩稍微有点紧张,像是遇到了债主讨债的表情。不等娘俩开口,他自己就先招了:是她愿意跟我走的,我说我会对她好的,她就说那她嫁给我吧,问我要不要她。我说不和你家亲戚说一声吗,她说不用,没人会管她的。她就跟着我回家了。我们都已经办事了,我今天还特意补了聘礼,准备给婶送过来呢,怎么说也是你家亲戚,是从你家门口娶走的。这两斤点心三斤挂面五斤豆腐你就收下吧,还是亲戚嘛,以后咱还能串串门什么的。
母女俩围在三轮车前久久没说出一句话来。
一直到晚上熄灯上炕了,尹来燕才在黑暗中说了一句,连墩墩这样的男人她都愿意跟,看来真是走投无路了,也是可怜人。严彩霞叹着气说,兴许她说的话是真的,尹来川就是花光了人家的钱又跑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我总怕他哪天就在外面被人打死了,晚上老是梦见他鲜血淋漓地站在我跟前。以后他要是回来了,和张琴碰见了你说可怎么办,那张琴会不会又问他要钱?这倒好,钱没要着,她干脆嫁到咱们门口来了。尹来燕一声没吭。
睡在一旁的尹东流在睡梦中说了一句和糖有关的梦话,然后这梦话又很快融化在了黑暗中。
夜已深。
五
转眼半年过去了,冬天又到了,西北风送来一场又一场的雪,起伏的土丘一夜之间被雪盖住了,早晨看上去像是荒凉的墓地。棉衣一旦上身就像长在了肉里,半年都剥不下来。
昨天半夜又是一场大雪,天还没亮,严彩霞就闻到了雪的气味,雪的气味清冷凛冽,类似于舌尖触到铁器的感觉。她无端地感到烦躁不安,便早早穿衣起床,先是跪在十字架下祷告了一番,然后用一块毛巾包住头护住耳朵,来到院子里扫雪。雪很厚,一脚踩上去就立刻把脚吸没了。风干的红枣还一串一串挂在树枝上,也被雪包起来了,从缝隙里露出一星半点参差的红,雪中红骨似的。她拿起铁锹开始铲雪,想着这雪够给尹东流堆个大雪人了。
这时她忽然听见院门轻微响了一下,一抬头又没声音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么一大早怎么会有人上门?还下了这么厚的雪。这种天气都不应该出门,应该在铁皮炉子上炖一大锅白菜豆腐粉条,由着馒头的雪白蒸汽填满整间屋子。花猫在炕头打呼噜,罐头瓶里的白菜花在窗台上无声怒放。这时门又轻轻响了一声,害羞一般。严彩霞一怔,一种预感像蛇一样阴凉地爬到了她的背上。她扔下铁锹几步疾走来到院门前,用力拉开门闩往外一看,就在院门前,刺眼的雪光中站着一个薄薄的人形。那人形佝偻着背,双手插在兜里,似乎冻得都站不直了,像个逃难的乞丐。雪最初的反光弱下去了,那个人形渐渐长出了五官,虽然四年不见,严彩霞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站在门前的正是她的儿子尹来川。
不知道他是半夜到的还是凌晨才到,只见他的手脚和五官都像刚从冰窖里取出来的,又硬又脆,都有些冻歪了,似乎一碰就会碎掉,在火炉边坐了半天还没有融化。他拖着冻僵的脚瑟瑟地跟她进了屋,光人一条,周身没有任何行李,连个包都没有。尹来川坐在炉边烤火的时候,严彩霞突然发现,他的右手只有四个指头,食指齐根被切掉了。切面很平整,可以想见应该是一把利刃或者是一柄雪亮的斧头。他坐在那里,面无血色,脸上有一道刀疤从左嘴角直划到右眼角,还有两个烟头烫过的粉红色的疤,星星月亮似的缀在他脸上,使他看起来有些狰狞。和他说话的时候,严彩霞又惊恐地发现,他少了两颗门牙,两颗最大的门牙没有了,一张嘴就露出一个巨大的黑洞,说话的时候走风漏气,像个瘪嘴老太。她想,这两颗门牙怎么会没有了呢,是坏掉了?然而,那黑洞也如指头的切口一样整齐,连点渣都没留下,她不能不毛骨悚然地想到这一定是被人拿什么敲掉的。她一边给他擀面条一边偷偷窥视着他的身形,这么冷的数九寒天,他只穿着一件人造皮革衣,腿上只裹着一条薄薄的裤子。他好像周身终于开始融化了,即使坐在炉子边还是在全身发抖,不停地发抖。
尹来燕和尹东流也起来了,都坐在炕沿上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事实上这屋里的所有人几乎都不作声,只是默默地偷偷地窥视着对方。严彩霞在心里做了一万种假设,假设着他这四年里究竟做了什么,又究竟是怎么过的。这一万种假设像一万只空桶一样在她心间此起彼伏,互相撞击,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嘴上也说不出一句成形的话来,只有一两个字零零碎碎地迸溅出去,坐,吃,快吃。一碗油泼面下去了,又一碗下去了,又一碗。一碗一碗像落进一口大空桶一样还有回音。老老少少三个女人像音阶似的在炕沿上坐成一排,都看着他。她们都觉得他哪里有点不对劲,虽然还是长着尹来川娟秀的五官,还是尹来川瘦长的四肢,但这具伤痕累累的肉身怎么看都像是拼凑起来的。就像是另外一个人披着尹来川拼凑起来的肉身回来了,他的眼睛里是空的,偶尔闪过一丝狡黠。
然而毕竟是个活人,起码不是她们想象中的死不见尸。她们一边要喜极而泣,一边却又忍不住毛骨悚然。真像看到了传说中的风月宝鉴。
尹来川从回来就不再出门,终日蛰伏在屋里,吃饭,睡觉,看电视。偶尔冒着寒风上个厕所急忙再溜回屋里,似乎他一离开屋子就像鱼儿离了水,呼吸不得。从回来后他每天几乎不说话,似乎说话的功能也弱化了,每天睡到中午,起来吃顿饭,半夜睡觉前再吃一顿,看得出这是他这几年里养成的顽固的生活习惯,一时扳也扳不过来。自打他回来后,尹来燕就很怕看见他笑,他一笑就露出了牙齿上那个阴森森的豁口,虽是牙齿却让她感觉就像看到了剥了皮的羊露出的血淋淋的肉,似乎那豁口后面才是血肉。那血肉在阳光下还一跳一跳的,她亲眼见过的,因为那羊就是她杀的。他一逗尹东流就要笑,因为尹东流叫他哥哥。只要一叫他就要忍不住笑,一边笑一边仔仔细细地盯着尹东流看。他大约是想把藏在尹东流身上的那半男人找出来,让他现了原形。一次他好像忽然在尹东流脸上发现了什么端倪,眼睛里的狡黠一闪而过。这时候尹来燕正在旁边做别的,猛然瞥见了他眼睛里的这丝亮光。他们猝不及防地对视了一下,似乎本来正各怀心事,猛然发现身边有人正窥视着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突然上下打量着她,像打量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被男人睡过生过孩子的女人。她稳稳接住了他的目光,立刻便感知到了其中只属于男人的探究,纯属性别,与血液无关。她咬着干裂的嘴唇,手里把一根改锥捏来捏去,眼睛亮得吓人。
他还是没被对方眼睛里的亮光吓退,指着尹东流,半笑着问了一句,要下多少钱?他的意思是讹下了那男人多少钱。尹来燕的眼珠子更亮了,似乎随时都要点着射出去了。她嘴里火光四溅地迸出来两个字,死了。他被堵回去了,半天没吭声,然后又抬起头讨好地看着她说,怎么也应该要下点的,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你告诉我是谁,这钱我给你去要,包我身上。驾轻就熟的口气,似乎他这几年里就是专门做这个的,要钱根本就是个小意思。
她拖着尹东流出去了,把他一个人晾在原地。对于他离家这几年究竟在做什么,她不清楚,只是觉得神秘而可怖。他身上那些伤疤一直提醒着她,这四年的时光就像一扇黑洞洞的门,门后弥漫着一种腐败的可怕的气息。她虽然好奇,可是只要不小心往前走一步都会打寒颤。
然而渐渐地,他身体上这些看得着的伤疤已经不足以让她害怕了,让她更觉得恐惧的是他身体里那些看不见的角落。一次他问她要卫生巾,她吓了一跳,这段时间她总是发现厕所里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心里还奇怪这是谁的血。因为她对血分外敏感,心里早有了几分害怕。今天尹来川忽然问她要卫生巾,这让她的恐惧突然坐实了。她神经质地问了一声,你要那个做什么?他揉了揉鼻子,表情满不在乎地看着别处,我直肠有问题,老是出血,老是把内裤弄脏,像个女人似的烦人。用卫生巾不是可以少洗衣服吗?她脑子里再次不可遏制地出现了很多可怕的画面,关于他这四年里究竟在做什么的画面。她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弓着腰,跌跌撞撞地跑到了街上。午后的却波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她像只受伤的猫一样找了一个角落,久久地把自己埋进去不愿出来。
几天后清理一堆旧杂物的时候,她翻出了一个褪色的塑料皮笔记本,翻开一看,是尹来川上小学时用过的,上面密密麻麻地抄满了各种名人名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她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发黄的纸上。
这天中午严彩霞在做饭,尹来川从被子里爬起来开始看电视。严彩霞边和面边看着他的脸色,见他今天脸色还正常,便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认识一个叫张琴的姑娘吗?他不回头,眼睛看着电视,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怎么了?严彩霞低头和面,说,她找到家里来了,说你花光了她的钱,让我们还给她七万块钱。他还是不回头,又问,那你们给她了吗?她把和好的面往案板上一扔,哪有那么多钱给她,就是把房子卖了也不值那么多钱吧。他不说话,呆呆地看着电视上的画面。画面跳出了广告,他也不动,依然盯着那广告认认真真地看。严彩霞便又说了一句,她现在离你很近,随时都能过来找你。她嫁给卖菜的墩墩了。他这才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真的?她看着她这儿子的脸,忽然就无法控制地想流泪,她使劲搓着两只手上的面鱼,面鱼一条一条地滚落下去了,她说,你,真的欠人家那么多钱吗?
尹来川把脸扭向窗外不再看她。他像是在喃喃自语:那个女人,真像个疯子,但是真的很可怜。我就是一直可怜她才不愿离开,后来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她把我关起来不让我走。她要的其实不是我,也不是钱,她就是想要一点点爱,无论是哪个男人,无论这男人长什么样,哪怕是瘸子拐子只要肯给她一点点爱她就会跟他在一起,和他睡觉,为他花钱,为他倾尽所有,她都愿意。我提出要和她分开的时候,她跪下来哭着抱着我的腿求我,说我只要不离开她怎么都可以,我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大约还是觉得我真正对她好过吧。我几次想走都不忍心,就是觉得她太可怜了。可是实在待不下去啊,她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绝不让我独自出门,不让我和任何人联系。我真是受尽折磨,后来为了不让我离开,她还试图在饮料里下毒,要把我和她一起毒死,死了就谁也不用离开谁了。我知道她是害怕,越是害怕孤单,她就越缺爱。她身体里像是有个巨大的黑洞,怎么也填不满。再后来,为了不让我离开,她藏起了我所有的衣服,我身上就只剩一条内裤,全身上下没有一块钱。那完全就是软禁,我像犯人一样被她关了三个月,三个月啊我是怎么过的,每天只能在被子里待着看电视,她出去给我买饭时还要从外面锁上门,说只要我不走就心甘情愿为我花钱。怎么到头了又说我欠了她钱,还来讨债?我后来是趁她不在才跳窗借衣服借钱逃走的。她也是可怜人,能嫁给墩墩我真替她高兴,算是她的福气了。就怕她生不了孩子,在认识我之前她就无数次堕过胎,早就不能再怀孕了。
严彩霞一直看着他的侧面,他还在看着窗外那无边无际的虚空,目光涣散,侧面的刀疤分外鲜艳。严彩霞忽然看到就在那刀疤一侧流下了一道清亮的泪水,和那生冷的刀疤流在了一处,一浊一清,像两条河流终于融汇了。
他们这边正说着张琴,张琴在县城那头就已经听到风声了。几天后的中午,刚刚吃完饭严彩霞正要刷锅的时候,院门外径直闯进来一个人,熟门熟路的样子。她仔细一看,是张琴。自打她嫁给墩墩就再没见过,不觉已是半年。只见她把油腻腻的头发烫了,面色也比上次见时红润了些。严彩霞忽然无端地就觉得一阵心安,内心里忽然有一种奇异的喜悦,她迎着张琴走过去,嘴开合了几次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倒是张琴先开口了,阿姨,听说尹来川回来了。尹来川此时就在屋子里,坐在电视机前。可是严彩霞忽然就失语了,无论是什么话,她都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无法说是也无法说不是,但是此刻她真想真心诚意地问她一句,闺女,你在他家过得还好吗?那男人对你还好吗?可是,她还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无声地张开了嘴,然后又绝望地合上了。张琴越过严彩霞的肩膀向屋里看过去,突然,她看到窗户的玻璃上正贴着一张男人的脸,那张脸也正看着她。
她叫了一声,尹来川。然后一把把严彩霞推开,跌跌撞撞地向屋里冲去。严彩霞没有跟进去,她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似乎要摔倒的样子。尹来燕不在家,尹东流抱住了她的腿:妈妈,你怎么了?她慢慢蹲下去,抱住尹东流,把头埋在她怀里,像一只鸵鸟把头扎进土里,这样就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了。屋里传来了低低的吼声,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屋里忽然没有声音了。一片奇异的死寂像插进耳朵里的匕首,生冷得很。严彩霞竖起耳朵听,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这寂静似乎持续了很久很久,好像时间被卡在那里不动了。严彩霞越来越心慌,她捂住胸口站起来,终于打算进去看看的时候,棉布帘子一挑,出来一个人。是张琴。她没有和她说任何一句话,看都没看她一眼,面色如土,眼睛直直看着院门外,僵着两条腿出去了。
从此她再没有来过。
六
盖在屋顶上被子一样的积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落在刚刚出窖的葡萄叶子上,平添出一份雨打芭蕉的春愁。就连晚上那高悬在头顶的猎户星座也开始渐渐西斜,象征着又一个漫长冬日的结束。这北方的四合院能圈起来的永远只有头顶上的那片斗转星移,月亮,星星,晚霞,落日。看着这块四方的天空看久了,就觉得像看着一块水面,人就是沉在水底的鱼,出不去。
尹来川比刚回家那时候稍微胖了一点,脸上开始有丝丝拉拉的血色出现。他渐渐开始在院子里走动,看看枣树闻闻柿树,像一只冬眠的动物睡醒了或者是饿醒了。再渐渐地,他在黄昏时走出了院门,走到却波街上看老人们下棋,一直待到晚霞烧尽,月亮初升,才回到家里。严彩霞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偷偷高兴,儿子愿意出去走走说明他活过来了。没有什么比死里逃生更让人知足的了,多死几次便觉得怎么活着都好,就是死皮赖脸地活着也好。
严彩霞开始和尹来燕悄悄商量给尹来川娶媳妇的事,还是得给他娶个媳妇他才能在交城县安心待下去。尹来燕笑,他还想去哪?再出去就真死在外面了。再说他少了一根指头,少了两个门牙,别人又不是看不见,谁愿意嫁给他。严彩霞有些生气了,少了根指头怎么了,少了条腿的男人也不见得就打了光棍。尹来燕低头拔着指头上的老茧,边拔边说,现在是我一个人养你们三个人,他要是再娶个媳妇,就成了我一个人养你们四个人。他这么大一个男人什么都不干,每天睡到中午,下午不是下棋就是看电视,简直像养着一个老婴儿,妈,你也越来越老了,你就打算一直把他这样养下去吗?
严彩霞硬硬地看着窗外,半天才说,你忘了当初他是为什么退学离开家里的,是为了让你上学啊。尹来燕说,可是我连高中都没毕业。严彩霞回头看着她,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让他成为叫花子流落街头吗?你会管他吗?尹来燕不抬头,她感觉此时她的血液和大脑都是凝固的,她的周身是寒凉的,她只看到那只拔茧子的手指在机械地动着动着,仿佛那只是一根别人的指头,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忽然,她看到有泪水落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了那只肮脏的指头上,浇灌着那些坚硬的茧子。脸上是凉的,也像别人的。
这边严彩霞和尹来燕忙着给他找媳妇,那边尹来川回来得越来越晚,不知道他在哪里游荡,总归就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这县城的四条街道上游荡吧。渐渐地严彩霞听到了邻里之间传出来的一些风声,说尹来川和谁家的老婆睡觉,被那家男人打了一顿,差点把一条腿打断了,是拖着一条腿逃掉的。又说他看见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都想过去调戏,恨不得立刻把裆里的东西掏出来,吓得县里所有的老太太一看见他就扭着小脚跑掉,生怕被他就地摁倒强奸了。严彩霞越听越觉得害怕,又不好去问他,她只能寄托给她的上帝,每天早晨她向上帝祈祷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一个小时,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跪在墙角下开始像个修女一样祈祷,经常把自己祈祷得泣不成声,心里抱怨着她那天上的父亲怎么还不帮帮她。她厚下脸皮提着点心去找县里那几个好事的女人,想让她们给尹来川介绍个媳妇。但对方连她的点心都不敢收,一边推让一边说,慢慢给他留意着啊,不急,不急,反正年龄也不大嘛。
这天中午吃午饭的时候,严彩霞坐在尹来川的对面。尹来川好不容易才从炕上爬起来,拿着一把勺子正在埋头吃饭。因为掉了一根手指,他拿不了筷子,就改用了勺子,他用四根指头牢牢捏着不锈钢勺子,笨拙地捕捉着碗里的面条,面条像鱼一样滑,动辄就从勺子里漏掉了。他不得不专心致志地盯着那些面条,表情活像个正在偷鱼的渔夫。严彩霞吃了一口面就噎住了,她决定开口,再不开口她就要爆炸了。她故意用大嗓门说话,好给自己虚张声势:来川,听人说你被东街的谁家男人打了,是真的吗?尹来川仍然捏着勺子,冷冷一笑,冷气从牙齿的豁口里喷出来溅到了她脸上。他说,你也信?亲口听到他矢口否认,她稍微心安了一点,似乎她想要的不过就是这句抵赖。哪怕是真的她也想听他这么抵赖一下。
她趁热打铁:来川你也二十五了,该成个家了,你爸爸要是活着也急着要给你成家了。提到尹太东,就像提到一个遥远的早已与他们无关了的祖先,冉冉坐在自家的家谱上等着祭拜。提到死人,这活着的人眼睛还是一酸,她强迫着自己说下去,我都想好了,咱们也不要要求人家什么,能找个女人过日子就行了,就是稍微有点残疾也不要紧,听说就近的村里就有……尹来川忽然怪异地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像身上哪个开关突然被扭开了,关都关不掉。阳光照到他身上,又在地上打下一个异常狰狞的影子。自从他回家以后她从没有见他这样大笑过,她只觉得毛骨悚然,她大声叫道,不要笑了。然而他还在笑,笑得已经在浑身抽搐了。她跳起来按住他,不想让他再笑了。他一下被她推倒在地上,可是他在地上滚来滚去地还在哀哀地笑,看上去他全身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可是他的喉咙里还在发出轰轰的荒芜的回声。像是他的整个身体里都刚刚被轰炸过,如今只有一片废墟了,到处是血一样鲜艳的废墟。他终于不动了,眼角挂着两滴泪,却又挣扎着抽搐着笑了两下,像尾濒死的鱼的最后一跃。
尹来川并没有收敛,还像从前一样到黄昏时便出门游荡,严彩霞觉得不能把他关在屋子里,他大约心里也不好受,再关起来就更要出问题了。还是当风筝放着好,起码线在自己手里牵着。他出去游荡的时候,她在后面悄悄跟了两次,倒也没见他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无非就是看看老头们下棋,怂恿人家走炮走車,这盘看完看那盘,能一直从东街看到西街去。不看下棋的时候就在街上,在胡同里没有目的地东游西荡。对面走过一个女人时,他像没看见一样就过去了,看见两个老太太坐在门墩上说话,也并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过去就掏家伙。他只是一个人弓着腰孤寂地走在一天中最后的霞光里,霞光血一样涂了他一身一脸,他驮着自己的影子,像只骆驼一样,慢慢地走,慢慢地走。
见他没什么异样,严彩霞暂时放松了警惕,快马加鞭地到附近村里帮他张罗媳妇的事。尹来燕为了多挣些钱没日没夜地在厂里加班,她只好骑上自行车带上尹东流,到县郊的村落里挨家挨户地问人家有没有没嫁掉的大龄残疾姑娘。简直像个走街串巷收废品的货郎。但人家都觉得她像贩卖人口的小贩,怒目以视,真有残疾姑娘们,也一见到她的影子就一瘸一拐地吓跑了,所以每次她都无功而返。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她又发现新的异样了。尹来川开始整晚都不回家了,她不知道他会在哪里过夜,在野外?在茅草堆里?总不会是在哪个女人的炕上吧。她又急又怕,生怕他真的被人打断一条腿。她又不敢直接问他,只好深更半夜地还在县城的四条街上逡巡着找尹来川,像个更夫一样。找了大半夜无功而返,等到天亮时尹来川自己回来了,手脚囫囵,她暗暗出了一口长气,似乎替他死了一回。她正想着怎么把他拴在家里不让他乱跑,他却又有了新鲜的举动,他开始问她要钱,五十,一百。刚要了没几天就又伸出手来了。他要钱的时候像个小学生一样在她面前摊开一只四指的手,用一种无赖而可怜的表情残忍地看着她,妈,再给我点钱。严彩霞努力摁住自己的嗓门,这一摁却反而更尖细了:不是前几天才给过你吗,怎么又要?你每天在家待着还要钱做什么?尹来川不回答她任何问题,继续保持着他那抹残忍而落魄的微笑,那只四指之手仍然牢牢地伸在她面前,诡异而可怖。这么大一个儿子戳在面前,门扇似的,她怎么对他说一个不字呢。更何况他缺牙少手,又没有女人……她心里还没有来得及说服自己,但手已经自己出去了,她把身上剩下的一点钱全放在了他那只残手里。他接过钱的时候嘴里发出了一声暧昧不清的声音,不知他是不是在表示感谢。他像个真正的乞丐一样感谢自己的母亲给他钱。她不忍再看他第二眼,扭头钻进厨房,被门槛一绊,几乎摔倒。她按着墙大口喘气,似乎她比他还要落魄。
然而,到了晚上,尹来川白天的魂魄却又附到严彩霞身上去了。她坐在灯下的椅子上,被灯光压成一坨,吊着两只脚,伸出一只手,讪讪地对尹来燕说,她手上买菜的钱都没了,让尹来燕再给她点钱。尹来燕像个祠堂里的威严家长一样坐在阴影里:什么?又没钱了?前两天不是刚给过你吗?我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你不知道吗,我又不是银行,什么都要靠我这点钱。严彩霞像做错事理亏的儿童,耷拉着脑袋不吭声,她自然知道,可是她不问她要钱又问谁要钱,缺钱的时候上帝也帮不了她。她那只粗糙的手仍然在灯光下死死伸着,羞涩而倔强,像个泥头泥脑的老儿童。现在这家里唯一在挣钱的就是尹来燕,她们都无处可逃。尹东流坐在不远处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看着她们,一声不敢吭,她早已经谙熟了这两个女人之间的规律,只要气氛异样便不再出声。
尹来燕搜刮了全身上下搜出一点钱放到严彩霞手里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那个秋天,那时候尹太东已经快死了,她也是这样问严彩霞要钱的。她不给她,最后还把钱藏了起来,她便走进了武连生的杂货铺坐在了他腿上。如今那杂货铺已经易主改成了小超市,而武连生连去年冬天都没有活过。死的死了,活着的照样还得一天天地算计着往下活。
严彩霞接过钱的时候几乎落泪,她突然觉得自己此刻像尹来川一样无耻而可怜。这是一个可怕的食物链,太可怕了,她嘴上说没有钱买菜了没有钱吃饭了,其实只有她一个人真正明白她为什么狠得下心来去无耻,因为她知道尹来川还要问她要钱的,而她不能拒绝他。她不能拒绝那样一个可怜人,他受了那么多年的苦。这时,尹来燕站在灯光下忽然悠远苍老地说了一句话:我看我还是出去打工吧,在这里累死也挣不了多少钱的,养不了你们的。
果不出所料,几天之后,尹来川又伸手问她要钱了。严彩霞知道,还有下一次,然后再下一次,她把钱都掏给他,转而再向尹来燕伸手。天哪,她有一种溺水的感觉,像个漂在大海上的落难者,永远不知道何时才能上岸。这天,尹来川刚出门去,她就悄悄跟在了后面,这么做让她很是难为情,老是跟踪自己的儿子,好像他们都见不得阳光一样。可是她决定要搞明白他究竟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钱,她不能再这样纵容他了,她不能因为他离家四年吃尽苦头就这样永无尽头地纵容他。
尹来川拐进大槐树下的小超市,出来时手里拎着一包什么吃的,然后又往西走去,她躲躲藏藏地跟了一路,最后看到尹来川走进了西街一家破败的院子里。她大惊,这是寡妇李双桃的家,李双桃比她还大两岁,丈夫早死,有两个儿子都成家了,她一个人住在这破败的院子里。尹来川一挑帘子进屋去了,一看就是熟门熟路。严彩霞不敢再跟进去,她站在门口扶着墙还是差点摔倒。他确实是出来找女人的,可是,他居然找了一个比自己母亲还大两岁的女人。难道他是来找李双桃做母亲的吗?那女人,就是不亲眼见,她都能想到她脱了衣服是什么样子。一身的褶子,两只乳房挂下去耷拉到腰上,觉得碍事的时候都能甩到背上去。下面就更不要说了,肯定是松得能开进去一支部队。
她二十五岁的儿子居然和这样一个老女人在一起?她痛心疾首,却又不敢硬闯进去。只好站在门外等尹来川出来,一边等一边尽着哨兵的职责,警惕地替他们放风。要是被旁人看见了,尹来川在这县城里就更活不出人样了。夜色越来越重,她没有表,不知道时间,但看着周围一家一家的窗户都熄灭了,她就知道肯定夜已经深了。她的两只脚已经站麻了,她轻轻跺着脚,像在雪地里取暖一样,再次像做贼一样往门缝里窥视着,这一看不要紧,人家里面已经关灯了。窗户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严彩霞独自丢盔弃甲地回到了自己家中,喝了半碗小米稀饭都没有回暖过来。她现在总算明白尹来川不回家时是在哪过夜了,也知道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用了。显然,他拿那些钱全都去孝敬那老女人了,难不成他还得像和小姑娘谈恋爱一样买吃买穿买玩的哄着她?可是照他这样几天要一次钱几天要一次钱,那已经不是哄了,简直就是在养着她了,亦母亦女地养着这老态龙钟的女人?她坐在炕头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寄生虫,难道是因为这寡妇床上功夫十分了得,至今宝刀不老?可是照张琴的话说,他几年里不是和各色各样的女人在一起过吗?不会就单单贪恋这个吧?还或者,他现在实在饥渴难耐无处发泄,只要是个女的就行?她胃里一阵翻腾,刚喝下去的稀饭差点吐出来了。她暗暗责怪自己,没有及时给他娶媳妇才逼得他这样做吧。千万不能让人们知道,人们知道了会怎么说她,说她家养了一只怪物。她紧捂着胸口却忘了划十字,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虚弱地命令自己,不能再放他出去了。再不能。
不让他出门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不再给他钱,断了他的财路看他还去不去那女人家。他手里没钱了那女人肯定把他扫出来。主意拿定之后,尹来川再问她要钱的时候,她便狠下心来佯装听不见,那只残手再伸多久她也咬着牙视而不见。尹来川在那呆呆站了很久,那只残手一直伸着到后来都开始哆嗦了,她也没有给他一分钱。她出出进进假装看不到那只手横在那里,事实上,她眼睛的每个缝隙里都被那只手塞得满满的。可是,她咬着牙,假装视而不见。为此需要付出极大的力气,她几乎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尹来川站了一上午,一直站到午饭都做好了,他看出她是铁了心了,终于也放弃了,缩回那只残手,连饭都不吃就踉跄着往门外走。严彩霞也踉跄着跟在他后面,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要是走了你就再别回来。尹来川听见了,可是他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他出了院门,又慢慢走出了却波街,始终没有回头。他的影子越变越小,最后成了阳光下一个跳动的点。
过了两天,严彩霞正在炕上躺着,急火攻心她病倒了,这天中午尹来川忽然又回来了。严彩霞躺在炕上一阵欣喜,差点流下泪来,她想,大约是吃了没钱的苦头被人家赶出来了,可见这老女人和他在一起无非就是为了吃他喝他。这样也好,死了心就能把心收回来了。可是她没想到,尹来川这次回来却是收拾自己的东西来了。她还没来得及从炕上爬起来,他已经二话不说,进了屋丁零当啷拎了几件自己的东西就又往外走去,和她连个照面都没打就再次离开了。严彩霞没有力气追出去,只是瘫在炕上大口喘气,尹东流抱住了她哭,妈妈妈妈。她也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尹来川这一搬走就再也没有搬回来过。严彩霞喝了几包中药躺了几天,终于能从炕上爬起来了。身体刚好了些,她就挣扎着走街串巷,竖着耳朵在却波街上捕捉关于尹来川的任何消息。打听了几日,她便捉到了各种风声,人们不仅知道尹来川和李双桃同居了,还说尹来川为了让李寡妇吃好的穿好的,厚着脸皮在县里四处借债。人家不借给他的时候,他就给人家跪下磕头,信誓旦旦说要是过几日还不了就再剁他一根指头。他像叫花子一样每天上街问人讨钱,吓得人们远远看见他就赶紧跑掉,生怕被他拽住借钱。不仅如此,还听说李寡妇的两个儿子也采取了相应的行动,他们觉得不能让这小子就这么便宜地睡他们的妈,得问他征点税才好,至于交什么税种,视情况而定,有钱交钱,没钱就交吃的。交得越多越好,他们是不会嫌弃的,要不可惜了他们的老母亲一把年纪了还得在夜里给人睡。尹来川背负着诸多苛捐杂税,面色日益萎黄,还在终日殚精竭虑地思索着怎么能弄两个小钱。人们议论纷纷,尹来川不知中了什么蛊,为了那老寡妇倒是舍得把命豁出去。那李寡妇出来倒是神采奕奕,身上穿的也比从前好了很多,连头发都返老还童变黑了。男人们忍不住在背后偷偷嚼舌头,这老寡妇还真扛操,越操越精神。
后来尹来川大约是实在弄不出钱了,就是跪三天三夜也借不出一分钱了,他又想出了别的生财之路。就是爬进人家的院子偷东西,偷到什么再卖掉换几个钱。有那么几家失盗之后,全县人一夜之间都给自己家墙头铺上玻璃碴,房门紧锁,恨不得再家家养上恶狗,再找个更夫在街上打更,防火防盗防尹来川。
这些流言一字不落地传进了严彩霞的耳朵里,在初听到这些话的瞬间,严彩霞差点当街痛哭,但她知道万万不能被人看了笑话,便咬着牙硬生生把这些话都咽了下去,差点被噎住。她用一身皮囊包裹着这钢牙一般的流言,一路踉跄着往家里走。刚进院门把门关上她就扶住门嚎啕大哭起来。这怎么能是她的儿子啊,她情愿她的儿子已经死了,早就死在外面了。
眼见为实,她决定找到尹来川,看看他到底成什么样子了。尹来燕说,你看到他还不如不看到,眼不见心静。听到这话,她一口向尹来燕脸上啐去:不是你生的是吧,不是你的儿子是吧,他怎么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每天在街上游荡着,连饭都不做,就为了能找到尹来川。这天黄昏,她正失魂落魄地走在东街上,忽然看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拐出一个人来,这人走在街上十分抢眼,骨瘦如柴,衣衫褴褛,走起路来一条腿还有点瘸,显然是一条腿已经废了。一看到那条瘸腿她浑身一颤,似乎迎面碰到了一个熟悉的噩梦,这噩梦如今终于成真了。她紧跟着走了几步才敢确定,前面的人正是尹来川。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一瞬间她真想冲过去把他拖回家去,把他拖回去之后要把他关起来,她就守着他,是死是活守着他,再不让他到处乱跑再不让别人打他。因为瘸了一条腿,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摇,不倒翁似的。可是,她看着前面那叫花子一般的褴褛背影,竟觉得他陌生可怖,觉得他只是披着尹来川一张皮,其实他早已不是她儿子了。她的儿子怎么能活成这样,他其实早死了,早死在这具尹来川的皮囊下面。前面这个不过是个陌生人。可是,她还是一路跟着,她跟在后面看着他那条被打瘸的腿,心里痛得直抽搐,只觉得心脏正在她身体里乱蹦,几乎要戳出身体去。一阵尖锐的疼痛之后,她忽然又心生出一种可怕的快感,他真的越来越不像人了,活该,再让他作践自己,再让他跟那老寡妇鬼混,这是他应得的报应,他早就不该活着了,他还不如死掉,还不如死掉干净。这种诡异的快感和剧烈的疼痛像匕首一样划着她,她像受了伤一样,顺着墙根慢慢慢慢蹲了下去。前面的人拖着一条瘸腿渐渐走远了,最后变成了一张纸一样的背影。
她仍然跌坐在墙根处爬不起来。这么多天里她一直在等他自己回去啊,她想等他走投无路了也许就离开那个女人回家去,可是她怎么也等不到他回去,这么久了他即使没有了一分钱居然也没有再回家问她要钱,他的心真硬啊,真是死不回头。想到这里,她悲愤交集,难道那个老寡妇是他的再生爹妈吗,就是再生爹妈他也不带这么心疼的,当年他爹卖血得病快要死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心疼过。她甚至怀疑那寡妇是不是会什么法术给尹来川下了什么蛊,把他迷惑到这种地步?她像一只巨大的八爪章鱼,牢牢地把他关在了自己的爪牙里,眼见他已经气息奄奄了却还不肯放过他。
她胸中绷着一口恶气,怎么也出不来,只觉得连身形都绷大了一圈,快炸了。不行,她必须去搭救自己的儿子。她终于从墙根处挣扎着爬起来,蹒跚到自己家里,取了把刀便直奔寡妇家去,竟有了些林冲夜奔的气势。她一时忘了自己是个基督徒。她今天非要剁了这老妖精,把儿子解救出来不可。
这时天色已黄昏,一个白天又要沉没了,她恍惚间觉得尹来川的一条命就在这光线之间跳动着,她得赶紧。冲进寡妇的院子她跳着脚大喊一声:李双桃你给我出来。门嘎吱一声真开了,然而出来的是寡妇的两个儿子,一龙一虎,凶神恶煞地盯着她。寡妇居然还有保镖,怕人给她下毒?她知道寡妇这两个儿子是亡命之徒,一个是赌徒,一个嗜好打架。她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却还是硬着头皮叫阵:李双桃你给我出来。门又嘎吱了一声,寡妇像慈禧太后似的款款从里面出来了:彩霞啊,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当年咱俩还一起在农业社摘过棉花呢。
传言不虚,李寡妇看起来果真年轻了不少,连一根白发都没有,一头沉甸甸的黑发压在头上挽了个富丽堂皇的髻,还戴着两只金光闪闪的耳环。她安详地高高在上地看着严彩霞,似乎根本不用出招就已经把这对面的女人打败了。李寡妇淫威的影子罩住了严彩霞,她还没开口,泪就先下来了,她瑟瑟地提着那把菜刀泣不成声,她开始求寡妇,你就放过我儿子吧,他才二十五。寡妇鼻子里一声长长的冷笑,邻里邻居的,你别这么作践我,是我几次三番赶他走都赶不掉,青天白日的,我要是说一句假话就让我七窍流血死在你面前。他一个废人,还哭着喊着硬要来找我,不是我找他,你可要搞清楚再说话。
严彩霞的手再次捏紧了那把菜刀,早听人说这寡妇专长旁门左道,看来还真是一身邪气。她握着菜刀还没来得及往前迈一步,旁边那个剃光头的儿子晃着膀子过来了,婶啊,我这两天正要去你家呢,你家来川托我给他借的钱还没还呢,我问他怎么办,他说去你家搬东西抵债吧。怎么样,现在就去搬吧?严彩霞的那只手哗哗抖动着,几次想提起来,可是那把菜刀她怎么也提不起来。那把菜刀如一把千钧之锁,把她牢牢锁在了原地。她动弹不得。
“因血里有生命,所以能赎罪。凡物都是用血洁净的。”她突然想起了圣经里的这句话,在那一瞬间,她真觉得像是有个天上的父亲正在告诉她这句话。她终于扔下刀,只是仰头看着薄暮中的天空,却对几步开外的三个人再视而不见。然后,那三个人看到,她像个小姑娘一样羞涩地对着黄昏的天空笑着,站在那里喃喃低语,就像正和什么人在说悄悄话。
家里基本被龙虎兄弟洗劫一空,连锅碗瓢盆都所剩无几。家里被洗劫之后尹来川仍然没有回家,连面都没露,似乎他已认定寡妇才是他的故乡,或者,严彩霞安慰自己,他是根本没有脸再回家。她又是大病一场。
家里被洗劫的那个晚上,尹来燕一进门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一片狼藉中严彩霞睡在炕上,尹东流像条小狗一样依偎着她。平日里一滴泪都没有的尹来燕忽然就流下泪来,她走过去一把抱住了尹东流,尹东流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怯怯地往严彩霞身边缩。尹来燕哽着嗓子粗声大气地说,我这就找他们去拼命。严彩霞知道她是气话,果然,过了半天她都没动,却忽然又打量着屋子霍地站了起来,妈,我们走吧,我们三个人去哪里还活不了了,我养活你们俩,只要,只要,不再见到他,不要再这么丢人现眼地活着。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严彩霞听到这句话从炕上挣扎着起来忽然指着她的鼻子说,要走你走,我不会离开交城的,我哪都不去,我不会丢下我儿子不管的。你走了我养活他。母女俩都不再说话了,只在灯下静静对视着,好像灯光流进她们的身体里已经发酵成新的能量了,足以让她们一直这样对视下去。
过了两天尹来燕终究还是定下了行程,她要独自外出去打工了。这个家里必须有一个人挣钱,原来是父亲卖血供养着她和尹来川,父亲死了,尹来川出去打工挣钱养家,后来他废了,现在,轮到她了。那些死去的废掉的亲人都是养料,她们其实不过都是从他们躯体的废墟上长出来的植物。
尹来燕明天一早就要走了,尹东流已经睡着了,她开始收拾行李。严彩霞抹着眼睛说你走了尹东流怎么办,她还小。尹来燕看着睡着的尹东流忽然一笑,眼睛里波光潋滟,就快要溢出来了。你才是她的妈妈,我只是个姐姐。这样多好,我总想着哪一天我即使突然消失了,她也不会觉得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母亲了。妈,你记着,以后不管我在哪里,只要你和东流过得好,我便也过得好。
第二天黎明时分,尹东流还在熟睡中尹来燕就坐上最早的客车离开了交城县。严彩霞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打工,也不知道她在哪个城市。她从不给她写信,只是会不规律地把钱寄回来。有时候一个月就寄,有时候隔半年才寄,数目也大小不等。严彩霞就是从这些参差不齐的汇款单里知道,女儿还活着。
尹东流开始上幼儿园了,严彩霞依旧每天早早起来做祷告,然后把尹东流送到幼儿园。她没有再拿着菜刀向李寡妇讨要公道,却隔几天便在夜色里悄悄来到李寡妇的门口,放下半袋面半袋小米,一只南瓜半篮土豆。走在街上的时候严彩霞会下意识地注意每一个背影,寻找着每一个腿脚有问题的人,每走过去一个瘸子她便要跟上很远,看是不是尹来川。她盼着是他,又怕真的是他。然而每次都不是,事实上她和尹来川再也没有面对面地见过,似乎就在这个小县城里,他们却是生活在两个星球上的人了,中间隔了几亿年的时光,谁也飞不过去。
她越来越喜欢往人多处凑,端着一碗饭也要蹭到饭时上吃。因为人多处可以听到更多关于尹来川的传闻,饭时无疑是县城最具权威性的媒体。她发现,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尹来川依旧无坚不摧地活在人们嘴里,啧啧声中,好像他已经和猪八戒、白娘子一样,跻身为传说中的人物了,已经不是他们身边的一个活人了,他的用途便是供他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她就这样通过邻里之间的传闻了解着尹来川的最新动向,就好像她也成了他的一个观众,正坐在下面仰头看着传说中的他。
这天,她又听说李寡妇的两个儿子看他实在榨不出一分钱了,就把寡妇劫持走了,让寡妇住到他们家去,不许尹来川再见到她,除非他再弄到钱把她赎回去。人们绘声绘色地讲,寡妇走了之后尹来川哭得像个小孩子,扶都扶不起来。末了人们又回到那个老话题上探索,老寡妇究竟用什么把尹来川迷住了,让他这么要死要活,命都不要。
黄昏时候,严彩霞又一次来到了李寡妇家门口,屋里亮着灯,只是严严实实地遮着窗帘,里面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她走进院子,悄悄把一摞刚烙好的烙饼和一卷皱巴巴的钱放在了窗台上。然后静静站了一会就掩上门悄悄离开了。
过了两天,天刚黑,她又提了一筒刚煮出来的饺子向李寡妇家走去。像两天前一样院门虚掩着,一推便嘎吱一声开了。这嘎吱一声分外寂静荒凉,严彩霞心里一颤,手里的饺子差点掉下去。屋里亮着灯,窗帘还是遮着。她悄悄走到窗台前,刚要放下饺子的时候,却忽然发现,两天前她放在这里的烙饼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她把饼一翻,下面那卷皱巴巴的钱也安然无恙。
她脑袋里轰地响了一声,却没有任何意识出入,像一只完全清空的容器。呆呆站了几秒钟之后,她哗啦扔下饺子,一步就窜到房门前,拿肩膀使劲一撞,门根本就没有关,所以她这一用力反而把自己射进去了。她踉跄着站稳,抬起头来使劲辨认着这昏暗的屋里,屋子里恶臭扑鼻,一片狼藉,却没有一个人影,一片坚硬的死寂。她就着昏暗的灯光再仔细看过去,才发现,炕上凌乱的被褥间还躺着一个人,一个静静躺着的人。
她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走到那个人跟前。是的,没错,正是尹来川。这么久以来她终于见到他了。他仰面躺着,嘴对着电灯泡半张着,露出了牙齿上那个巨大的豁口,从豁口处隐约可以看见僵硬的紫色的舌头卧在里面。他那只四指的手还紧紧抓着一只被角,似乎是怕冷了,想给自己盖上。
他的尸体已经开始发臭,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死去几天了。
在给尹来川擦身体换寿衣的时候,严彩霞突然发现,尹来川下面是空的。那传说中随时会掏出来吓女人的家伙齐根没有了。那里也是一个整齐的创口,就像他的牙齿和断指一样,切口平整光滑,一定是一把利刃,只一刀就切掉了。疤痕早已长好长平,不像是近期的伤口。她忽然想起李寡妇得意的话,他一个废人。她当时只以为她说他手指的残疾。她又想起那天张琴面色如土地离开就再没有来找过他,七万块钱也不了了之。然后,她更远更恐惧地想起来,那天中午说要给他娶媳妇时,他笑得浑身抽搐,一直笑倒在地上打滚。
……
如今他已经长出了绿色的尸斑,看上去像一片正在努力发芽的草地。
窗外竟已是阳春三月。
七
两年后的秋天,一个阳光清澈的早晨,严彩霞带着尹东流踏上去省城的长途客车。尹来燕在车站等她们。
都是第一次进城,一老一小一下车就死死钉在了原地,生怕蠕动的人群一口吞掉她们。她们不知道,这个时候,尹来燕就在几米开外隔着人群看着她们,她只是远远看着她们,却并不急于走过来,她像是要把这点时光细细嚼碎了,再一小块一小块地咽下去,消化掉。最后,人群散尽,两个人终于看到她了,像两个迷路的小孩子找到了大人,慌忙向她跑过去。尹东流个子长了一截,她抬头看着尹来燕的表情,半是生疏半是谄媚地叫了声,姐姐。她想,她过早地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谄媚。
严彩霞看着她说了一句,怎么瘦成这样。尹来燕看着她们,嘴张了几张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她终于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饿了吧,先吃饭去。她带着她们去饭店吃饭,点了满满一桌子菜,然后带她们去划船。午后的湖面静谧安详,只有一两只船闲适地漂在柳阴下,石桥边。三个人坐了一条船向湖心划去。划到湖心尹来燕就不再划了,任由船自己漂着,她低头看着自己在湖中的倒影。那影子那么瘦,随时会融化随时会消失,她伸出手去划水,把自己的影子搅碎。三个人就这么不辨东西地漂着漂着,她们都觉得自己无比轻盈,像三片树叶在时光深处顺流而下,好像一直就要这样漂下去了。如果一家人能一直这样,睡在一个摇篮里漂下去该多好。过分的安详让她有些昏昏欲睡,她闭上了眼睛,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却不会再有了。一滴泪顺着眼角静静落了下来。她怕严彩霞看到,把脸侧过去,转向了湖水。
三个人都有些累了,便在湖边一棵大银杏树下的长椅上休息。尹东流靠在严彩霞怀里睡着了,严彩霞抱着她,和尹来燕静静并排坐着。她们漫无目的地说着话,说的都是些很遥远的事情,似乎她们两个人都已经活了几百年了,都已经很老很老了。她们忽然间都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已经活了太久太久。她们母女俩坐在树下,开始了心如古井的回忆。严彩霞说起尹来燕小时候就倔得要命,她做饭的时候她永远抱住她一条腿,不让她做。睡觉的时候也不睡,刚哄睡着了,一放下就醒了,只好再抱起来。经常是整晚整晚地把她抱在怀里,漫漫长夜里,她就那么抱着她呆呆坐在炕上等天亮。倒是尹来川小时候不哭不闹,只要在他手里放个东西他就能自己一玩半天。有时候找他不见影子,出门一看,他正光屁股坐在门口的沙堆上专心玩沙子呢,喊他都听不见。
说到这里严彩霞忽然笑了起来,她似乎笑得很开心,像看到了童年时候的兄妹俩正站在她面前。他们都那么小,似乎永远也不会长大了。尹来燕没有接她的话题,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坐着,尹东流靠在她们怀里。通体透黄的银杏叶盘旋着落下来落下来,雪花一样落在她们的头上、肩膀上。
一连五天,尹来燕带着这一老一少四处游逛,去遍了这座城市里所有能去的角落。看到爆米花她就给她们每人买一筒爆米花,看到有卖糖葫芦的,她就给她们每人买了一串糖葫芦。一老一少举着糖葫芦跟在她的后面,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看起来真像她的两个孩子,她不时停下脚步,无奈地回头等着她们跟上来,表情也是一个大人在一边嗔怪一边疼爱着自己的孩子。
到第六天的时候,她把她们送到了长途车站,送她们回家。她把大大小小的几包吃的给她们送到车上,然后把一卷钱塞进严彩霞的手里,还不等严彩霞说话她就粗暴地把她推到了车上,她不给她任何说话的空隙。严彩霞和尹东流隔着玻璃看着她,她暴躁地对她们一挥手,大声说,快走人。然后自己先走了,从那扇车窗下消失了。
她站在汽车后面,一直看着这辆车远去,变小,最后,在一片尘土中,它完全看不见了。
她站在秋天金色的阳光下泪如雨下。
严彩霞坐在车窗前看着外面也是一路流泪,她有一种奇怪的不祥的感觉,这感觉从几天前她一见到尹来燕就感觉到了,可是她不愿再想下去。她流着泪在心里默默诵着圣经:“神说,你们的儿女要说预言。你们的少年人要见异象。老年人要做异梦。在那些日子,我要将我的灵浇灌我的仆人和使女,他们就要说预言。在天上我要显出奇事,在地下我要显出神迹,有血,有火,有烟雾。日头要变为黑暗,月亮要变为血,这都在主大而明显的日子未到以前。 到那时候,凡求告主名的,必将得救。”
她的泪汹涌而下。
从此以后,她再没有见过尹来燕。在给她又寄过两次钱之后,尹来燕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再没有收到她的一分钱,一个字。严彩霞又回到铁厂做工,搬生铁,做铁模,榨出自己的每一滴汗,供尹东流上学。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就是她忍不住放了个屁的时候,尹东流捂着鼻子说,妈妈臭死了臭死了。这个时候,严彩霞就半是尴尬半是快乐地哈哈大笑起来,尹东流也跟着她笑。每次放屁倒成了她们之间最大的乐趣,两个人总要笑得前俯后仰,久久不能停下。
她们日复一日地这样生活着,她要供养着年幼的尹东流上学,长大,直到她能养活自己的那天。她知道,现在轮到她了,先是尹太东,然后是尹来川,再然后,是尹来燕,现在,该是她了。尹东流会在她的血肉之躯上长出来,一直长大。这没什么不好,上帝告诉她,若不流血,罪就不得赦免。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们将一身洁净,再无罪孽。
嗜血而生,也是信仰吧。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从别人的血管里生长出来,并活下去的。
每到月圆的晚上,严彩霞便带着尹东流在浩瀚璀璨的夜空下静静等待,她在等待着月亮变血的那个时候出现。因为她一直一直都愿意相信,在月亮变血的那个晚上,一切苍生将获救赎,而尹来燕也必将在其中踏上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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