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柠 檬

时间:2023/11/9 作者: 江南 热度: 14834
◎晓 航

  那个时代还是一个写信的时代。基本上没有什么人用过传真,很少人用直线电话,更别提发电子邮件了。

  我们算是第一批从国内到海外混生活的人,我们因为各种原因来到一个叫做多佛尔的地方,这个地方位于阿拉伯世界,它是一个很有名的自由港,拥有美丽的海景,巨大的现代建筑群与沙漠风光,因为它的自由与开放,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混迹于此,来这儿的人大都希望能给自己的生活一个暴富的机会。

  我是暴富盼望者中的一员,我没有什么准则,为了生活,凡是能赚钱的生意我都做。在我眼中生意不分正经与不正经,只分赚钱与不赚钱,我需要考虑的仅仅是风险与回报的比例,对我来说一切生意皆有可能。

  不过,在国外呆久了,人难免孤独,这里怎么说也不像在自己的家里那样舒坦,大部分华人都是彻头彻底的局外人。基于这个原因,多佛尔的中国人就慢慢扎起了堆,他们有的是当地一两代的华侨,有的是国内公司长驻此地的,也有使馆的工作人员,还有一些就是像我这样来路不明漂荡至此的人。

  但是,由于背井离乡,大家都不在乎什么身份,人们聚在一起仅仅是因为都是中国人,想一起说说中国话而已。那个时代国内与国外的联系还不那么普遍,一般国内企业到国外推销,都会定期开一些展览会什么的。这就给大家提供了机会,一有展会,大家就不约而同租了摊位聚在一起,不仅是找生意做,更重要的,就是能在一块交流交流,现在讲叫八卦一下。

  平时,我没事的时候,爱去咖啡馆泡泡。人类饮咖啡的习惯起源于阿拉伯世界,那是很久以前,择草而居的贝都因人发现了咖啡,后来随着各种帝国的马蹄咖啡被带回了欧洲。阿拉伯人对咖啡的喜爱,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甚至可以说咖啡已经成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所以,多佛尔的咖啡馆遍布大街小巷,我最喜爱的一个咖啡馆位于闹市区的一个街角,名字叫做曼达兰。

  曼达兰十分宽大幽静,古色古香的店中所有的器皿都是由黄铜制成的,咖啡馆中的灯光相当幽暗,侍者与鞋童穿梭其间,空气中总是飘着一种叫做“细沙”的水烟甜甜的香味,细碎的当地音乐似有似无,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

  最有意思的是,曼达兰咖啡里总是传出一阵阵轻轻的叹息声,那是一对对情侣手拉手隔桌相望时发出的。一开始,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以此为奇观,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在多佛尔,婚姻并不完全自由,大多还是实行父母指婚,不过年轻人也常常私底下自由恋爱,这就引起了爱与婚姻的冲突,不少年轻怨偶因为心生不满,就偷偷跑到这里聚会,互诉衷肠,其间难免长吁短叹,哀声不止,这就是使曼达兰成了“叹息之屋”。

  我常到曼达兰去坐坐,当然不是为了谈恋爱,我没那闲心,也没那个条件。我穿过那些身裹黑纱的阿拉伯女孩是为了找一个中国人,她的名字叫林清。她是我的合作伙伴,我不清楚她的背景,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是真是假,但有一点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是个商人,什么都可以干,只要有利润就行,曼达兰就是我和她洽谈生意的主要据点。

  除了林清,在多佛尔当地的华人中,我还有些其他朋友,这些朋友虽交往不多,但感情甚好,这一是因为我们互相之间没什么利益冲突,其次是人在国外,环境让我们更加抱团。

  我认识一个小伙子,大家都叫他小蓝,具体叫蓝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他应该是我在多佛尔的生活中印象最深的人之一。小蓝胖胖的,人很憨厚,见人不笑不说话,他是使馆的司机,主要为大使服务。我和小蓝是在一个中国人的聚会上认识的,我们俩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因为生活很闷,他就隔三差五从使馆偷偷跑出来找我,我们相聚时总是跑到一个对外国人开放的俱乐部里呆着,因为那里可以喝酒,不受阿拉伯世界禁酒的限制,我们俩一般只会小酌,花一个多小时闲聊,小蓝怕喝多了出事。

  有一段时间,小蓝没有来找我,我也没在意,后来,听人说他大病了一场,我正琢磨着是不是去使馆看看他,他却来了,来了之后二话没说,又拉我去喝酒。那一次,他头一次放开量大喝一顿,喝到最后,他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惊讶地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想家了,听闻此言,我心中异常难受,谁不想家呢?可是想家又能怎么样呢?故乡对我们这些海外游子来说已经是个遥不可及、难以抵达的地方了。

  又过了很长时间,小蓝再次来找我,这一次我明显觉得小蓝变了,似乎成了另一个人,他满脸憔悴,目光中透出紧张与不安,衬衣还扣错了一个扣子,这根本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干净整齐的小伙子了。

  “怎么了?”我问。

  “也没怎么。”小蓝支支吾吾地说。

  “有事你跟我说,咱俩不是哥们吗?”我说。

  小蓝闷了好一会儿,才从一个提袋当中拿出一沓用报纸包好的美元递给我,他说:“赵哥,想办法帮我把这点钱寄回家,这是我们家的地址。”说着,他又拿出一个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到底怎么了?”我又问。

  “真没怎么。”小蓝摇摇头说。

  “你信得过我?”我掂掂手中的美元问他,那个时代要想把美元弄到国内再换成人民币还是有点难度的,况且,我们还是萍水相逢。

  “当然,赵哥,我知道你神通广大,而且特别讲义气。”小蓝认真地说,他的眼中闪出一丝渴求的光。

  “好的,兄弟,有你这话,这事儿我办了。”我说,然后把钱收了起来。

  自此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小蓝。但是我按照小蓝的吩咐,把钱安全、稳妥、分批地弄了回去。过了好久,我的公寓门被一个不速之客敲开了。那是一天晚上,一个阿拉伯女孩贸然登门,她全身是一袭黑色的罩袍,头上裹了一方黑色的头巾,几乎盖住了整个脸,仅仅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

  “你找谁?”我用英语问。

  “找你。”她用流利的英文回答。

  “我们认识吗?”我奇怪地问。

  “认识,我是阿尔发医院的护士阿里娅。”她说。

  听她一说,我马上恍然。这个阿里娅我当然认识,因为阿尔发是个国际医院,我们有点头疼脑热都会去那里看病,阿里娅是那里最漂亮的护士之一,这次她用黑衣挡上了自己我没有看清楚。

  我把阿里娅让进屋,她十分坦然地走进来了,这在那个时代那个国家是相当不寻常的。我给她倒了一杯柠檬水,她接过来,喝了一口,认真地看了看我的房间,才不慌不忙地问我,“前一阵,蓝先生来找你了?”

  “哪个蓝先生?”我小心地反问。

  “使馆的那个司机。”她说。

  “是的。”我说。

  “他跟你说什么了?”阿里娅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我问。

  “因为这是在我的国家,我有权知道。”阿里娅正色说。

  我听了阿里娅的话,心中已经感觉到了不对,正思忖间,阿里娅抬起头特别认真地端详起我墙上挂的一个京剧脸谱。

  “那是什么?”她问。

  “一种古老的东方戏剧中的面具。”我说。

  阿里娅听了点点头,她的眼中闪出一种说不清的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有点闷闷地说:“蓝先生也有那么一个面具……”

  阿里娅后来并没有继续纠缠我,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隐隐觉得她好像是被那个脸谱触动了什么,而小蓝再也没出现过,他在我生活的世界中彻底消失了。

  一段时间之后,有一次在一个朋友的家里打牌时,我装作不经意,提起小蓝的事儿,但是,我问了两遍,没人接茬,大家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这几个朋友都是中资公司的,他们一般消息都相当灵通,看他们没人愿意说,我心中马上断定小蓝一定是出事了。

  后来,这个谜底还是让林清揭开的。那天我去曼达兰找林清,两人谈定一笔生意后,接着闲聊,我顺嘴提起小蓝的事,还说起阿里娅来找过我,林清皱着眉听着,听完她问,“阿里娅没接着缠着你吧?”

  “没有。”我说。

  “算你运气,小蓝出事了。”林清说。

  “什么事?”我问。

  “这个小蓝吧也是倒霉,”林清说,“他有一阵老感冒,就去医院看病拿药,一来二去就跟阿里娅混熟了,也许是在国外呆久了寂寞难耐,小蓝又年轻,他就和阿里娅偷偷好上了。小蓝为此悄悄在外面租了个房子用来约会,有一次他把阿里娅领回去,两人刚刚脱了衣服,就有一拨人冲了进来。”林清说。

  “什么人?”我问。

  “能是什么人?就是一些特工。这是一个老掉牙的关于燕子的故事,只是在生活中发生了,阿里娅就是那个燕子。”林清苦笑了一下说。

  “原来是这样——”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后来,冲进来的人提出几个条件,一个是按当地法律处治小蓝,那小蓝就得按通奸罪被砸死;另一个是把他交给使馆,那小蓝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再一个就是与他们合作,提供情报。”

  “后来呢?”我接着问。

  “后来,小蓝答应考虑考虑,人家就把他放了,他魂不守舍地过了几天,在和大使去土耳其出差的路上,大使看出了不对,一问,小蓝当场就坦白了,那大使人挺不错的,马上就让他买了当晚的机票立即从当地回国了。这边的人等了一阵儿,看小蓝没了踪影就疯了似的找他,他们谁都找了,所有与小蓝有联系的都找了,特可笑的是,他们最后还管大使馆要人呢,可大使馆回答说: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林清一板一眼把这事说完,我听得已经愣了,我喝了一口凉凉的柠檬水,感觉身上早已惊出了冷汗,看来在这个表面上繁华自由的地方,生活下面还隐藏了诸多危险呢。

  尽管我担心了很久,但是事实证明我没事。有好一阵,我一直生活在某种猜测的担忧中,甚至还动了改弦更张撒腿逃跑的念头,还好,一切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糟糕,我安然无恙。

  看看没什么动静,我就又出来活动,既然小蓝的事情只是个插曲,那生活就必须继续,不过,小蓝的事让我做事更加小心。

  又是一个商品展览会,我照例参加了。如同以往,我的展位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矿产品以及五金制品,这是我惯常贸易中的一项,当然,这仅仅是幌子,我的主要业务与此毫无关系。根据林清的通知,今天会有一个大客户过来,听她说,这个人有时是卖家,有时又是买家,身份非常复杂,他手中的产品是那种我们能挣大钱却需要冒很大风险的俏货。

  下午时分,我已经有点累了,整整大半天我都在谈一些不靠谱的大宗货买卖,中间还遇到了一个传说中全世界来回转悠的骗子。我站起身,正准备给自己弄杯咖啡,提提精神,这时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国人走了过来,他瘦瘦的,一双眼睛骨碌骨碌转着,一看就是一个精明的南方人。

  “是赵先生吧?”他操着一口南方普通话问。

  “是,我是赵晓川。”我说。

  “是林小姐介绍我来的,我是做石材生意的,叫黎冬。”他开门见山地说。

  “噢,黎先生啊,我一直在等你。”我说着,赶紧放下杯子,伸出手和他握了握,这个人就是我要等的。

  黎冬坐下来,就和我聊了起来,我们先是掩人耳目地说了些场面上的话,然后看看周围没人注意,就进入了谈话主题,我们说起他手上的货,他三两句一介绍,我的眼睛立刻冒了光,林清判断得不错,这票货果然有利可图,几分钟后,最关键的条件说完了,我们迅速约好了交易的时间、地点。此时,黎冬看着熙熙攘攘的展会人群,感叹一声,“我对多佛尔闻名已久,想不到这个地方还真是热闹非凡。”

  “是啊,此地正是所谓烟柳繁华所在。”我笑笑说。

  “这儿好像什么人都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他说。

  “当然,这就是自由开放的好处,任何人在这儿都有获得成功的可能,任何人也都有可能走麦城。”我说。

  黎冬听了深深点点头,他的眼光中露出一片神往之色。

  这是我和黎冬的第一次见面,我们后来的生意还是很顺利的,一来二去熟了以后,我觉得此人本质还不错,只是内心稍显不安分。我也和林清谈论过他,偶尔提出过我对他的看法,可林清倒觉得没什么,她的说法是:他只要能干就行,我们只是跟他做生意而已,谁还管他的内心。

  因为搭档的意见,我没再说什么,毕竟和他合作之后我们确实赚了钱。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正是我们的无所谓才使黎冬成为我在多佛尔生活中印象最深的第二个人。

  又一次展会开始了,客人还是纷至沓来,多佛尔城中相熟的中国人再次相邻着摆起了摊位,这一回,我的心情有点亢奋,我等的是一笔令人激动的生意,按照黎冬的说法,他要给我带来一些神秘的石板。

  那绝对不是普通的石板,据说,几千年前,阿拉伯世界的一个王国由一个女王统治着,她精明能干,东征西讨,使她的王国日益扩大。有一天,她与一个平民出身的祭司相恋了,他们的爱情自此持续了一生,而且始终没有褪色。人生终了时,女王把她与男友幽会的场景一一雕刻在了自己陵墓里的各种石板之上。

  我不知道那些人是怎样弄到这些价值连城的石板的,但我听说中间费尽周折,还死了人,这让我又怕又有点期待,特别想看看庐山真面目。

  可是我等了一天,黎冬连个影儿也没有,那个时代通信相当不便,没有手机什么的,我们之间又不方便多联系,所以我只能干等。我心中慢慢起了急,担心他会不会出了什么状况,到了傍晚时分,有一个人终于出现了,她身披黑袍,头裹黑巾,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她在我的摊位旁转了很久,等她好像彻底认清了我之后,才走过来,冲我用英文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为了你无尽的爱,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

  在这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国度里,看着一个陌生的少女,羞涩无比的说出这句话,真令我吃惊不止,没错,这是我和黎冬约好的联络暗号,这句话是当年的女国王,为了她永恒的爱人,刻在一块几百吨的巨石之上的。

  真的出事了?我头一个反应就想,然后我镇定了一下自己,装作什么也没听懂用英语问少女,“什么?”

  “为了你无尽的爱,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少女又用英文重复了一遍,只是这一回她的声音更小。

  我愣了好一会儿,死死地盯着她,然后坚决地慢慢地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一边说,一边哆嗦起来,如果没猜错,黎冬肯定是出问题了,此时一股巨大的威胁感从四周蜂拥而至。

  半小时后,少女从我的摊位旁失望地走了,等她一走,我飞一般地奔出展厅,开车直奔曼达兰。在城市的街角,我绕过那些招揽生意的鞋童,以及各种各样的货摊冲进咖啡屋,屋里凉风阵阵,长长的幔帐飘动着,昏黄的灯光下,林清坐在她固定的位子上看着一本书品尝着浓浓的咖啡。

  “坏了,有情况——”我冲到她面前声嘶力竭地说,林清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我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最终,经过认真讨论,我们决定冒险再见黎冬一面,如果这回见面时还是感觉情况不妙,我们准备立刻逃跑,我们甘愿冒险的原因只有一条,他手里的这笔生意太诱人了。

  两天之后,黎冬应邀而来,他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曼达兰,他非常滑稽地穿了一身阿拉伯传统服装,他那瘦瘦的身躯框在宽宽大大的衣服显得他相当不靠谱。

  “那个女孩是怎么回事?”黎冬一坐定,我上来就恶狠狠地问。

  “什么怎么回事,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都不搭理人家?”黎冬听了笑嘻嘻地反问我。

  “那个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再次愤怒地问。

  黎冬一看不对劲儿,才正色说,“那是我的联络人呐——”

  “谁让你要用本地人了?”我说。

  “你也没说要用什么人啊?”黎冬反问。

  “你是不懂规矩,还是想坏了规矩?干我们这行的,不能用外国人你知道不知道?!”我叫了起来。

  “我们倒腾的是外国人的东西啊,怎么能不跟他们打交道?”黎冬继续无所谓地说。

  看黎冬不服气,林清也忍不住了,她狠狠盯了黎冬一眼说,“你闭嘴吧,找死也没你那么找的。听着,以后我们不能再在公共场合见面,下面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不久前发生的,实际上那是一个事故。”接着,林清就干净利落地把小蓝的故事说了,黎冬听完,立马傻了,他的脸上这才露出惊恐之色。

  “知道了吧,傻逼,再这么得意洋洋的,你死无葬身之地。”我指着他的鼻子说,“先回去搞清楚有没有人盯着你吧。”

  当一弯新月出现在遥远的山顶时,多佛尔终于迎来了阿拉伯世界当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圣月拉玛丹。

  这是我几个月后重新回到多佛尔,上一次警告黎冬之后,为了一笔生意,我回了一趟国,其中也有避避风头的意思,做我们这行的安全是第一位。

  不知是什么原因,今天的阳光显得特别明亮,远处清真寺的圆顶上发出令人目眩的光,平时繁华热闹的城市一下子安静了许多,花朵开放,成群的鸽子飞在空中,那些一直赤着脚的鞋童们居然还穿起了鞋,圣月拉玛丹就是斋月。据说,先知穆罕默德每逢此时都要去山涧旁沉思默祷。

  街上,随时可以看到人们捧着《古兰经》默默咏颂,他们这是在体验,体验饥饿、贫穷,激发怜悯,让自己的灵魂真诚向主。

  在一个约定好的街口,我遇到了林清。我们都是一身异族打扮,她穿得相当华丽,还带着一副大墨镜。见面之后,我们情不自禁地拥抱起来,这是一种奇怪的拥抱,我们都不算好人,我们之间也只有赤裸裸的利益关系。遇到危险时,我们可以为了自己分头逃跑,瞬间视同陌路,但是,在相聚的这一刻,我们还是感到某种真挚的久别重逢后的愉悦和温馨。

  “一切还好吧?”我问。

  “还好。”林清说。

  “这么急找我回来有什么事?”我问。

  “有笔大买卖。”林清说,她的大宽边草帽以及墨镜遮蔽了她的表情,但我依然能从她的口气中听出她的些许不平静。

  “有多大?”我问。

  “大到你以后可以不做生意了。”她说。

  “好啊——”我听了立刻动了心,“和谁做,怎么做?”我问。

  “你的老熟人,黎冬。”林清扬起头说。

  我听了不禁皱皱眉,怎么又是他,这家伙可是相当不靠谱啊。

  黄昏到了,夕阳缓缓落下,戒食沉思一天的人们于此刻走上了街头,他们不分贫穷与富有,一起走入各处搭建起来的慈善大棚大吃大喝起来,此时,多佛尔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人们抛弃了等级,抛弃了差异,共同坐在一起品尝美食,缅怀着先民们的不朽业绩,憧憬着未来的美妙。

  我和林清在人群中之穿行着,我们甚至来到市政广场的公共大餐桌旁跟着一群游客坐了一会儿,那张大餐桌举世闻名,最多时候可以容纳三四千人就餐,在人声喧闹之中,林清忽然对我喊到,“老赵,我真的想做那笔生意。”

  “可是,我觉得跟他过事儿很危险。”我在欢乐的人群中忧心忡忡地说。

  “可我需要钱,我父亲病了。”林清说到这儿,她眼睛一下子润湿了,我愣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从来都举重若轻的林清如此动感情,我伸出双臂再一次拥抱了她,这是这一天的第二次拥抱,它也是我这个自私的人这辈子最无私的一次拥抱,不为自己,只为别人,在那一瞬间我甚至相信人与人之间还是讲感情的。

  “好吧,既然如此,就这么定了。”我说,“我们再和他联手做一票,然后不论好坏,彻底地和他分道扬镳。”

  几周后,按照约定,我再次踏入熟悉的展览大厅,因为好久没出现,大家见了我都很高兴,我和大家热烈地握手、交谈,就像见了亲人一样。寒暄完,我就直接去了我的摊位,不过这一回我学乖了,我雇了一个巴基斯坦的小伙子帮我看摊,自己则在附近转悠,我想,如果黎冬来了,我会先晒他一会儿,然后看看情况再出现。

  可是没想到,我就这样一下子等了整整四天。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一天半了,却没有任何客人来找我,我开始感觉到有点烦躁,但是我心里还是存在着一点侥幸心理,怎么说这也是一笔大生意,在我的经验中没有一笔大生意是好做的,另外,这一回我还得为林清着想,她需要这笔生意。

  第五天傍晚,巴基斯坦小伙已经下班了。我自己坐在展位里死等,我想这是最后一天,我等到八点,不管有人没人,我也必须撤了。太阳渐渐落了,大厅里的人也稀少起来,透过展厅的落地窗,我看到了远处蔚蓝的大海以及海中矗立的巨型建筑。就在这时,脚步声传来,我抬起头忽然看到上回那个阿拉伯少女又来了,她走到我面前,羞涩中带着不安,直勾勾地看着我问道,“先生,你看到黎冬了没有?”

  “对不起,你搞错了,我不识他。”我镇定地说,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但它还是来了,我的心怦怦跳着,下意识地扫扫四周,奇怪,没人,周围没什么可疑的人。

  “先生,我知道你认识他。”阿拉伯少女这时说。

  “不,我不认识他。”我面无表情地说。

  “但是,先生,我知道他是要来找你的。”阿拉伯少女说着脸上现出急切之色。

  “真的,没有一个叫黎冬的人会来找我。”我低下头慢慢收拾着样品跟她说,过了好一会儿,我抬起头,看看满脸失望的阿拉伯少女说,“你再去问问别人吧,估计你们看我们中国人长得都比较像,说不定是另一个人在等黎冬,你一定是搞错了。”

  毫不犹豫,那天晚上我迅速离开了多佛尔,深夜,我拿了另一套护照,飞往了另一个城市,走之前,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一趟咖啡馆,林清不在,我给她留了一张便条,意思是让她先躲躲。安全第一,这是生意上的铁律。

  我的目的地是一座古城,那座古城的附近有一条著名的河流。到了古城,已经是凌晨,我很快就休息了。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晚,懒懒地吃完早餐,然后就出门去旅游,这个地方我闻名已久,这回我正好到此一游。

  连续玩了两天,把古城各个地方都转遍,第三天我打算在饭店里休息。可早上九点多,门铃响了,我走过去开门,此时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人站在我面前,她是阿尔发医院的护士阿里娅。

  “没想到是我吧。”阿里娅淡淡地笑着说。

  我点点头,心里迅速地想,坏了,看来他们一直在盯着我。

  “有人想找你谈谈。”她说。

  “好的。”我平静地说,心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听天由命。

  “你上午可以随便逛逛,记住别走远了。”阿里娅说,“下午,有人会来找你。”

  阿里娅走后,我在屋中呆坐半晌,然后只好又去老城转悠,我重新逛了热闹的集市,我随意穿行在人群中,在老城中,一切时间都是慢的,我尽情地消磨着,一切喧闹都像音乐一般动听,我想这也许是我最后闲散的半天,不知我将会面对什么?我还偶然想起小蓝,这个早就消失的朋友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

  下午,我一直在房间中呆着,傍晚时分,门再次被敲响,我迈着并不坚定的步伐走向门口,可是当我满腹心事地打开门时,站在我面前的人再次让我吃惊了,她就是那个一直在寻找黎冬的阿拉伯少女,她风尘仆仆的,看起来很明显是从远处赶来。

  “怎么又是你?”我十分不解地问。

  “是我,先生,请原谅我的冒昧,我叫艾米娜。”少女说,她大大的眼睛中依然闪着羞涩与不安。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着实奇怪。

  “我要找黎冬。”她说。

  我听了顿时语塞,我真没想到,她跑这么远来还是为了这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可这时,艾米娜忽然哭了,她晶莹的泪珠从她大大的眼睛中夺眶而出,滑过她青春的面庞,她的样子十分委屈,这让我颇感意外。艾米娜过了一会儿停止了哭泣,她就站在门口,迫不及待地向我讲了一个有关她自己的缠绵悱恻的故事。她家境富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他的父亲有房屋出租,而黎冬恰好是租客。她与黎冬偶然相遇,很快就坠入了爱河,之后他们山盟海誓朝夕相处,完全沉浸在甜蜜的爱情中,在艾米娜的眼中,黎冬就是安拉送来的礼物,他的出现就是真主来祝福她的生命的。

  听了艾米娜的叙述,我的心头一震,这个热烈的爱情故事不禁让我暗自心动,不过,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我的警惕性依然是很高的,这个世界上为了利益,人们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他们要是想编个故事当然也易如反掌。

  正当我怀疑之际,艾米娜已经看了出来,此时,她从背后拎出一个大大的口袋,她指着口袋说:“信,这是我和黎冬之间的信,我要不念给你听听。”

  看着艾米娜渴望的眼神,我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可是在这个国度,让一个少女走进单身男人的房间显然是不合适的,于是我想了想,建议道,“走吧,跟我去古城的日落酒吧。”

  于是,艾米娜背着大大小小的布袋,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跟我来到了日落酒吧。在酒吧的二层,我们找了一个临窗的座位坐下,往下眺望,繁华的古城尽收眼底,热闹的街市以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都让人感到生活的可贵。抬头远望,在万里黄沙的尽头,一轮落日红彤彤地悬挂在天际。

  艾米娜在无言中拿出那些信,她把它们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很快,信几乎盖满了半张桌子,我看到在每一封信的右上角都标着一个大大的阿拉伯数字,这明显是艾米娜细心地做下的记号。

  “你就这么随身带着信,不怕把它们弄丢了?”我不解地问。

  “不,不会丢的。”艾米娜摇摇头说,“这是我拥有的最珍贵的财富。”

  接着,艾米娜开始给我一一朗诵那些信件,那些信件大部分是用英文写的,偶尔有些波斯文,更偶尔的还有点中文,从信中我了解到,黎冬与艾米娜确实是一见钟情,而且艾米娜的情感似乎更热烈。两人的第一单独交谈是关于柠檬的,那是艾米娜主动送给黎冬一个柠檬之后,黎冬回忆起他家乡的柠檬。由于生意的原因,两人相伴了一阵,黎冬开始四处奔波。于是两人之间开始通信,黎冬每到一地都会给艾米娜写上一封信,那些信里会谈到旅途见闻,当地的风土人情,当然还有相思之情,艾米娜接到信之后,会马上按照黎冬信上的临时地址给他回一封热情似火的信,而黎冬只有接到信之后才会离开那个地方去别的地方谈生意。而每当黎冬回到多佛尔时,艾米娜总会不顾一切地跟在他身边,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包括我展销会见到她的那一次,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如同想象中的那般美好,这对异国情侣一直沐浴在安拉的爱的阳光中,直到黎冬消失的那一天。

  艾米娜一封一封慢慢地给我念着信,夕阳落下去了,夜晚来临,艾米娜毫无停止的意思。夜深了,街市中的人们逐渐离开,灯光依次熄灭,此时,老城安静下来,璀璨的银河布满了天空。艾米娜终于累了,她趴在桌上昏昏睡去,我则深陷在沙发中,看着四处散落的信纸,眼中充满泪水。这些层层叠叠的书信中,饱含了一个人类传说中的亘古不变的爱情,那是我从未经历但是完全能够体会的一种情感。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就醒了,我在宾馆的花园中散步,偶然中,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脚边是清澈的溪水,我抬起头望望东方的天空,朝阳灿烂无比,它使我不禁想起了那句倍感深刻的话:为了你无尽的爱,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

  过了好久,艾米娜才来到了我身边,昨夜,我给她开了一个房间,她就睡在了宾馆里。

  “睡醒了?”我问她。

  “嗯——”艾米娜坐在我旁边点点头。

  “黎冬为什么会离开你呢?”我问。

  “不知道,他一定有迫不得已的事情。”艾米娜说。

  “如果你一直找不到黎冬怎么办?”我又问。

  “那我会一直找下去,等下去。”艾米娜坚定地说。

  我听了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好吧,艾米娜,我想了一宿,我无法阻挡你的故事,你确实打动了我,说吧,到底你想让我做什么?”

  “好的,赵先生你等等我。”艾米娜说着跳了起来,她飞跑回房间,过了一会儿她又飞奔回来,手里还是一封信。

  “赵先生,麻烦你帮我找到黎冬。阿里娅认识很多中国人,她很了解他们,她说只有你能找到他,找到他时请你把这封信交给他,说我等着他回来。”艾米娜说着把信递给我,我低头一看信封,上面用中文、英文、波斯文清楚地写着黎冬在国内的地址,那中文相当生硬,分明是依葫芦画瓢描上去的,艾米娜接着告诉我,她这么急切地寻找黎冬,是因为她要搬到另一个城市去居住,她生怕她的心上人不知她的新地址。

  中午时分,艾米娜走了,她给我留了一小袋柠檬作为谢礼,那种柠檬大小如拳,色泽金黄,我在房间中切开柠檬,顿时一股奇特的香气充满房间,我挑了一块放入口中,这是我第一次空口吃柠檬,只觉得甘甜如蜜,丝毫没有我印象中的酸味,但是在沁人心脾的甘甜之后,另一股怪怪的苦涩升腾而起,它在我的口中久久不肯散去,令我记忆深刻……

  一周之后,我飞回了多佛尔,虽然我一直在不断地质疑艾米娜所说的真实性,可是那个如泣如诉的傍晚却总是在我的头脑中挥之不去,它非常鲜明地告诉我,在这个冷漠、隔绝、充满背叛的世界里,总还是有些人是讲感情的。

  回到多佛尔,我直接去了曼达兰,走进咖啡馆,穿过一条条风吹起的幔帐,穿过一对对互诉衷肠的情侣,在咖啡厅的深处,我看到林清依然坐在她原来的位置上静静喝着咖啡,我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拎着行李箱走过去,当我站在林清面前时,她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你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我说。

  “是什么风把你吹回来的,你不是跑了吗?我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她说。

  “没错,那天我吓坏了,我给你写了个纸条就先走了,我想先跑一个是一个。”我笑着说。

  “你还算仗义,你没怀疑是我设的局,把你卖了?”她问。

  “当然没有,不然我不会写那个便条。”我笑笑,在她对面坐下来,然后点了一杯咖啡,咖啡上来了,咖啡渣中混有一点点液体,我喝了一口,非常苦,我从行李中把那封信拿出来递给了林清,林清接过来久久盯着信封,之后我完完整整把那个故事讲了一遍,故事结束时林清的一滴眼泪滑过面庞。

  “这是真的吗?”她问我。

  “不知道——”我摇摇头。

  “怎么办,你打算怎么办?”林清又问我。

  “不知道——”我还是摇摇头。

  最终,我决定回国。

  回国的目的是弄一档子生意,同时也替林清去看看她父亲,她父亲病了,但不知为什么她特别不愿意回到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个中缘由我也不好问,只有替她效劳而已。

  不过,上得山多终遇虎,我在回国入境时终于出了事,一位姓徐的警官,反复看着我的护照,之后他果断地扣住我,把我带到了询问室之中。

  随即,又有几个警官跟着进来,他们耳语了一会儿,然后由姓徐的警官宣布,“对不起,赵晓川先生,我们盯了你很久了,我们现在怀疑你伪造护照,走私文物,组织偷渡,你被依法扣留了。”

  他们说完就给我带上了手铐,我的心中一片灰暗,我知道早晚有这一天,干我们这一行的,很少有逃脱法网的。他们之后开始搜查我的行李,我的行李很简单,除了一些换洗衣服,美钞现金,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我身份的东西,徐警官翻来翻去翻到那封信,他拿出信封看了看问我是什么。

  “信,是一封信。”我说。

  “你不会说,你回来就是为了送这封信吧。”徐警官问。

  “我就是为了送这封信,发信人怕收信人收不到。”我随口说,然后我很坦然地把艾米娜的事情告诉他。

  徐警官听完摇摇头,他淡淡地说:“我不信。”他说完又接着翻我的箱子,然后就看到了箱子中的几颗柠檬,他拿起金黄的柠檬在鼻子前深深嗅了一下。

  “这就是我刚刚说过的柠檬,多佛尔的柠檬,它非常有名,既甘甜无比,又有一种无法摆脱的苦涩。”我说。

  这时,另一个警官走过来,他拿起一个柠檬,把它切开,顿时一股奇异的香气充满了整个房间……

  很幸运,后来我被拘留了一阵,因为证据不足,我还是出来了,我想这也许得益于我多年的小心谨慎,而且这个国家也确实比原来更讲证据了。

  几经转折,我重返多佛尔。不过,此时早已时过境迁。林清不知所踪,我隐隐约约听说她跟一个富豪一起去非洲搞钻石去了,其他在多佛尔的熟人也因为各种原因不在了,我知道生活重新开始了。

  经过这次折腾,我下决心金盆洗手,做些正经生意。那一阵,手机已经越来越普及,我就盯上了手机配件这档生意,做生意的过程中,我遇到了老陈,此人不苟言笑,做事极为稳妥,遇到状况一点也不慌,我们合作了几次,慢慢就熟了,我心里暗暗琢磨是不是能把他发展成林清那样的合伙人。

  有一年过春节,我们因为漂泊在外回不了家,就找了一个晚上,去一个专门招待外国人的俱乐部里喝酒,坐在吧台前我恍如隔世,我觉得一切都变了,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还呆在多佛尔这个城市里,还呆在某种凝固的时光里。喝到半酣处,老陈独自干了一杯酒,然后说:“老赵,其实我早就知道你。”

  “哦,这是怎么说?”我问。

  “我原来是干边检的,你组织偷渡那点事儿,我们都知道,就是一直找不到证据。”他笑笑说。

  “是嘛。”我不动声色地也笑笑,问他,“那后来你怎么不干了?”

  “没什么意思呗,干那行也不挣钱,现在大家都讲经济效益,所以我也下决心出来挣钱。”他说。

  “这就对了,钱是最现实的,干什么工作不都是为了活着?”我说。

  “你知道吗,你在我们那儿出名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你带的那封信。”他说。

  “哪封信?”我不解地问。

  “就是那封与柠檬放在一起的信。”他说。

  “哦,对了,对了。”我忽然想起那件陈年往事,然后问他,“那封信后来怎么着了?”

  “后来的事儿特别有意思,我有一个同事姓徐,他忍不住把信看了,放了一阵儿,就真的辗转托人把信送了出去。”老赵说。

  “他送信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吧?”我问。

  “也许是,也许不是。”老陈回答到。

  “那结果呢?”我问。

  “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老陈说。

  我听了点点头,心中免不了一片怅然,我真想不到这封信的结果会是这样,不过说实话,那个徐警官的行为让我又意外又感激,我宁愿相信他一定是相信了什么。

  “不过,你最终能出来还是有人帮忙了,这一点我是知道的。”老陈说。

  “谁?谁帮的忙?”我连忙问。

  “不知道,你想想,你帮过谁没有?”老陈反问。

  听了老陈的话,我顿时沉默了,我扭过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传来大海的声音,此时,在这个灯火通明,纯木质的尖顶房子下面,我想起我遥远的祖国,还有那些四处飘荡似曾相识的人们,林清、小蓝、黎冬,他们都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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