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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瓷瓷,生于80年代。17岁上班,曾在精神病院工作五年,做过护士、宣传干事、迪厅领舞、酒店服务员、报社编辑。
至今在《诗刊》、《诗选刊》、《星星诗刊》、《中国诗人》、《青年文学》、《作家》、《收获》、《花城》、《人民文学》、《小说选刊》等文学期刊发表诗歌、小说若干,作品曾入选年度小说、诗歌选本,曾获中国作协第五届文学新人奖——“春天文学奖”及首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短篇小说《李丽妮,快跑》入选2006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第九夜》、《杀死柏拉图》,随笔集《一个人的医院》。
一座城市的温度,来自于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他们像静默的路标,盘踞在城市的隐秘之处,与成长的脉络一同延展。
一、雪花的故居
我出生时,天降大雪,悄然无息。并没有初次降临人间的哭啼,因为脐带绕着脖子,所以是安静地来到这个世上,贴近死亡的安静。湖北省十堰市郧县,是鄂西北的一个偏远山区,我的故乡。一个极小的县城,成年后偶尔回去,街上一片死寂,少壮的人都去了大城市寻找生路,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只蜷缩着老人和少量的孩子,如同空城,树木因此翠绿而寂寞,空气洁净而冷淡。我们家族比较庞大,我有四个叔叔、一个姨姨、两个舅舅还有诸多表兄妹。但是回忆童年,在我脑海里不可磨灭的却是我母亲家族的敌人——我的外公。外公曾经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教师,因为思想激进,在文革时成为了罪大恶极的反动派,被投入监狱。从此,他不再是个英俊整洁、受人尊敬的人物,也失去作为一个好丈夫和父亲的资格,他带领着全家走进了卑微的生活,这使家人对他痛恨至极。在我出生时,他已经是一个驼背、邋遢的老头。没有人记得他当年的意气风发,外婆包括子女都对他充满轻视,而我适时的出现,成为他新的希望,毕竟我是唯一不记得他的历史的人。外公教我唱歌、画画、跳舞,他经常一边抱着我,一边在堆积的书籍上画记号。当我长到记事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我知道周围的人都叫他“疯子”,他是荒诞的,但是想来没有什么比荒诞更能充分打开一个孩子的内心世界,于是我得以疯狂、自由地成长。
外公家阴暗、潮湿,门前一个小院,泥土新鲜而且肮脏。菜园的角落长着艳丽的指甲花,还有一种芬芳的草,我喜欢把它揉碎放在鼻子下拼命地闻,那一刻,阳光和色彩就从鼻孔开始扩散,我的周遭氤氲着光芒,一片树叶就把我带入了高贵的生活中,离开了墙上横行的壁虎、木桌上发霉的斑痕、棉被中腐烂的旧事……
外公喜欢音乐、美术、书籍等一切让家人觉得不切实际的事物。他的房间堆满书,行间画着很多红色的曲线和密密麻麻的批注,他每天仔细地阅读,一个从我见到的时候就再也不能直起脊梁的驼背老人,蜷在书堆中,这里不是光明的,凹凸不平的地面,黄泥拼凑的墙壁,昏暗的灯光,年复一年过于认真地阅读,竟也不能消抵卑微的姿态。还有纸片上神情各异的人物,没有人知道他在画什么,没有人关注他所描绘的另一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在身边的时候,他会拿出不知年岁的快板和一面破锣,一边敲打一边给我唱歌,我希望当时自己的反应是手舞足蹈,但事实上也许我也是冷淡的。其他的人更不用说,把他喜爱的阅读、绘画、音乐当作荒唐之举,他是那样无所顾忌地沉湎于此,不关心家事,不关心子女,决绝地盘坐在自己的心内。
大姨和大舅因为外公被迫离开校园,他们都是优等生,结果一个去了神农架林场伐木,一个下乡八年。母亲和小舅也早早忍辱负重,承担起了畸形时代的扭曲。外公一生都在拒绝和解,他沉默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与此同时,在这顺应之下也抹去了对家人的愧疚。成为那个时代的囚徒,并不是他的错误,他唯一的错误只在从来没有对家人敞开过心扉,他没有给任何人触及自己内心的机会,我想待在监狱里的十几年,早就让他和孤独融为一体,不可分割。这是多么让人尴尬的冷漠,他完全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但是他固执地带着烙印再次回到亲人身边,而他们无法拔出父亲身体里的任何一根刺。外公待在监狱里的那十几年,对我们来说是一片空白,可以肯定的是,他在那里得到的只能是伤害,被我们所不知的伤害,这片未知,足以让人毛骨悚然。
很少有人真的能把苦难当作人生的财富,很少有人能对自己的不幸停止抱怨。我们都试图寻找一个人为自己的坎坷负责,糟糕的是外公并没有罪人的愧疚,这应该是让他的家人最怒不可遏的地方。一个受害者被一群受害者围剿,因为他拒绝忏悔。他,该是一个尊贵的人,可是长年以来被漠视、驱逐、压制、摧残。我也不例外,虽然童年他曾经牵着我的手在炎炎烈日下去书店给我买连环画;虽然他从来不会责备我,任由我成长;虽然他驼着背蹒跚前行的身影,时时敲打着我的心,从此这心只能柔软。可是在若干年后,我收到了他的来信,他希望我能支持他买一台电子琴。我把信拿给了母亲看,我们一同嘲笑了他的天真,我第一次公然进入了另一个阵营,我认可了他的不正常,原来背叛是这样简单的事情。
大约是我刚上中专的时候,外公住在我们家里。有天妈妈加班回来带了厂里发的两桶“康师傅”方便面,外公坐在沙发的角落看书,我应该先问问他吃不吃,但是我没有,那是我第一次吃桶装的方便面,它们看起来很高级。我纵容自己忽略他,匆忙吃完了那桶面,我早已忘记那桶面的滋味,但是我和妈妈捧着面,外公目不斜视地看书,这个画面却一直无法遗忘,他与我们血脉相承,一定是有不可磨灭的亲情之爱,只是这爱多半粗糙,让人受辱,比恨更残忍。等我再大些,被这些细节所折磨,使我每次回老家看外公的时候,都要给他买很多方便面,我想补偿他,虽然我知道也许那天他并没有任何受损,也许是我放大了那种情境,可是我依旧不能补偿的,是自己。
一直以来外公的身体都很健康,他竟然健硕长寿。外婆走在他的前面,守灵的那晚,他的眼睛不曾干涸。长年以来和他对立的人,离去了。没有了撕斗、争吵、伤害,也没有了热闹、乐趣、依赖,见证过他一生的人,现在一个人走了,外公被留在原地,没有来得及说的话,没有来得及展开的爱,如今都成了痛苦。她松了手,他才知道了失重的沉甸,也许只有这一个人可以让他忏悔,外公坐在棺木边像个无助的孩子,神色悲戚,我远远地望着他,我在想,一个人的一生是怎样的如履薄冰,不被理解。
后来,外公也生病了。母亲把他接到我家对面的医院,那也是我工作的地方。他逐渐衰老以后,子女们开始宽恕他,生病的时候更是竭尽所能。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外公到底得的什么病,只记得他经常吐,枕头上是大片绿色的液体,苔藓的色泽,医生告诉我说,是胆的问题,怎样解决,她没有对我说。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一个真正的精神病人,在外公去世没有多久,这位女医生发病了,她被安置到了医院的阅览室,那里还有几位和她一样精神分裂的医务人员。当时,我还是迟钝的,所以对外公生病直至离去的那段时光,我并没有痛不欲生。我只记得,外公在生病的整个过程没有呻吟过一次,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都是安静地冲我微笑着。这慈祥的隐忍,让我现在回忆起,无比心酸。
外公离开以后,我写下唯一一首与他有关的诗歌。我竭尽全力,心里却知,文字是单薄的,它无力延伸到你曾经陪伴过我的那些岁月,它也无法触摸到你坟前的离离衰草。
在街上,我时常看到和你一样的老人,我会猜想他们幸福吗?他们是否孤独?他们的子女是否洞悉过你们柔软的内心?只需要一点点耐心,倾听你们说话,尊重你们的人生,细腻的爱和理解,胜过物质的供奉。只是大多数人一定会和我一样,错过真正认识你们的机会,当位置空出来以后,我们才开始怀念死者,而这死者给予我们生命,却距离我们遥远。亲爱的外公,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意成为你哪怕是唯一的安慰。
二、童年的城堡
童年的时候,除了外公照顾我,更多的是被反锁在家里。爸爸当时还没有复员,几个月才从部队回家一次,妈妈早上上班的时候就把我关在家里。我们住在临街的一所老房子里,现在那房子还在。黑色的木门,黑色的窗棂,地面也是不平整的黑土。我赤身裸体地醒来,房间空无一人,桌上放着油条和一碗糖水,这是我喜爱的早餐。我依偎在窗边,街上没有多少人,对面是一家很小的水泥厂,灰蒙蒙的身影来回穿梭,如同鬼魅。只有在异乡人背着雪糕箱走过时,我才会耐不住大叫,从窗户铁条的缝隙中拼命伸出手,哀求他们停下来,他们从来都是行色匆匆,不曾停留。头顶昏暗的灯泡在泪水中膨胀,连雪糕都不理睬我,带着被遗弃的伤心,我使劲哭,直到邻居跑到不远的皮鞋厂叫来我的母亲。更早的时候,听爸爸说,我们一家三口是住在窑洞里的,我没有丝毫印象,只有成年后,下雨时,隐隐作痛的膝盖可以印证最初的冰冷。我们的家是爸爸一手营造的,因为他和他后母之间的隔阂,我们和爷爷的家族相互疏远,因此我们没有住进县政府给爷爷盖的新房。在我三岁的时候,爸爸早已复员在十堰市工作。他帮妈妈调动到了同一个厂做工人,我们三个人终于团聚。那时候的十堰并不比郧县繁华,到处都是高山,人烟稀少。很快我就进了厂里的幼儿园,几间简陋的平房,上厕所的时候经常有老鼠从脚边爬过,小女孩们尖叫着跑到院子里,裙子都来不及提。最大的乐趣就是一台投影机,在白色的墙壁上天天放映着《小河流水哗啦啦》,我们扑上去,河水影射在身上,像是真切地触摸到流水的欢畅。在那里,我们学会了群体游戏,学会了唱歌、跳舞,学会了简单的数字和拼音,当时,我们拥有人生中宝贵的财富之一——纯真,它剔透而娇嫩,以至于被我们所忽视,所浪费。几年以后回忆童年,会感慨:我们再也回不去了。等真正成熟后,会释怀:一切终究会过去。以新鲜的美德取代逝去的美德,以新鲜的污迹覆盖逝去的污迹,成长,只是这样交替着的过程。
妈妈在厂里的服务公司当缝纫工,离幼儿园很近。我常常趁老师忙碌的时候跑去找她。打开一扇小门,几台缝纫机一起嗡嗡作响,棉絮在房间里飞扬,妈妈和她的同事全身爬满白色的绒毛,一道阳光从窗户射入,把这些人变成了发霉的蘑菇。我觉得这个画面很凄凉,久久无法遗忘,虽然,爸爸和妈妈都是极其普通的人,过的也无非是普通人所遭遇的生活,可是我依旧为他们的境况而心疼,不是由于物质的清贫,而是生活在底层的人们,那种被人轻视、怠慢的境遇让我备感压抑和苍凉。幸运的是,我的敏感并不是遗传自他们,他们是务实的人,不会沉湎于幻想之中,当受害者和施害者同样麻木,在心理上,不平等也变成了平等。我作为旁观者,从小就憎恶那些对他们趾高气扬、貌似地位高于他们的人,而他们却毫不知情,依然微小地过日子,不质疑自己的人生,也不做任何改变,主动放弃能够自己操纵命运的一切机会。这点,我们截然不同,虽然多年来他们教育我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我能顺应命运,不要打破现有的轨迹,不要异想天开,做一个现实和实际的人。而现实是什么?发生了的事情都是现实,但是我们忘记了,很多没有发生的事情才是人的追求之所在,它们究竟是海市蜃楼还是可以既成事实,完全由自己把握。站在个人的生活经验之上来判断他人的追求是否荒诞,这本身就是最大的荒诞。成长的经历不同,时代的背景不同,个人的资质和性格也不同,巨大的差异之下,谁能准确地担当起决定孩子们一生的责任?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就连血缘至亲的父母,心里怕也是对这不可捉摸、玄机重重的人生充满疑惑。
妈妈是一个非常善良温和的人,偶尔会对我显露出她急躁的一面。曾有一次在帮我解不开鞋带的情况下,她气急败坏地拿剪刀解决了这个问题。在我替她拿错东西的时候她会责备我,所以我很小就害怕做错事情,到后来完全畏惧尝试,是因为父母面对一个不能如愿的孩子时,总有不加掩饰的失望,紧张感一直伴随着我,我不敢让他们失望,也因此变得懦弱。他们和很多的爸爸妈妈一样,深爱着自己的孩子,但对待子女却有细节上的粗暴。孩子成为他们生活的平衡点,当他们在外面受到恶劣的待遇,受到屈辱后,还要面带微笑地掩饰和服从,只有一个人不会和他们对抗,那就是自己的骨肉,连生命都是属于父母的我,不得不接受他们被现实挤压后的暴躁的一面。
毫无疑问,他们的生活中有重重问题,但是他们没有找到有效的解决办法。也许他们也没有想过要对一个孩子有所掩饰,我们全家团聚没过多久,爸爸和妈妈就开始频繁争吵。记得一个早晨,爸爸把一锅刚做好的面条砸在地上,那会儿他们都还年轻,爸爸的力气很大,铁锅生生被砸破,他生气的原因是不耐烦妈妈每天早上下面条。为这个可笑又重大的罪证,他们吵得很激烈,我在一边看着,热气腾腾的汤汁蜿蜒过来,我缩开脚,躲避铁锅的碎片,心里很害怕,为那些从我最爱的两个人嘴巴里飘出的团团恶语,像张开翅膀的乌鸦,聚为密不透风的黑布。无论谁赢谁输,都不是我想看到的结局,我同样没有选择的权利,一次次地在双亲的厮斗中做一个痛苦的见证人,被恐惧和悲伤反复煎熬。为了菜的咸淡,为了其他不相干的人,为了各自的家族等等,都成为他们争吵的导火索,他们在相互斗争之中,为自己淤积在心、对现实的失望找到发泄口,借题发挥,歇斯底里,通过争吵来论证自己的重要,来表明自己的另一番脆弱或对爱的占有。我成年后对婚姻心灰意冷,妈妈寻根问底之后,总要搬出一堆理论让我理解,没有一个家庭是不吵架的。我明白,争吵有时也是婚姻的乐趣之一,而这样的乐趣我认为只是内心空虚的人一种填充的手段,借以消磨不良情绪,甚至打发时光,以暴制暴后,得到再次的平静。
五岁那年,幼儿园要拆迁。爸爸妈妈决定让我提前上学,我很开心,只要能被丢进人群中就知足了。我迫切地需要温度、热闹,以抹杀幼时被独自锁在家里的记忆。这记忆充满怀疑却又不可推翻的真实。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述说当年我们住在郧县的那个小屋,地面是黑土,不是水泥,家具的摆放,柜子上镶着玻璃,里面是一块布,淡绿色的背景,一个戴着五彩帽子的外国小女孩、低矮的木头茶几,连粮票放在哪里我都记得。还有我曾经端着凳子在门后,爬上去试图拉开门闩,后来发现妈妈是从外面锁上的,另外就是房间窄小,上厕所要到外面不太近的地方,有次被关在房间里我忍不住拉粑粑,事后还自己在厨房找了燃尽的煤灰覆盖,并扫到簸箕里。上初中后我首次对父母提及这些记忆,让他们匪夷所思,以至于他们疑心对我的生长记录出了问题,通过翻阅他们自己的经历后,他们确定我是三岁多离开了郧县到了十堰,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踏进过那个房子半步。他们一方面不能相信一个三岁多之前的孩子能有如此精细的记忆,一方面在我对那所旧居的摆设布置上的陈述,公正地承认。这让我们都很困惑,一个三岁之前的孩子竟能在长大后准确地拥有当时的印迹,虽然匪夷所思,无法诠释,但它就是斩钉截铁、准确无误地存在了,这也该提醒所有的父母注意,绝不是只有一个孩子具有和我一样莫名的禀赋,如果我的父母能早点儿明白,他们就能更出色地担负起我的记忆。而我本人也是在长大以后才意识到这个巨大的疑点,现在我对它的理解也是未知的,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无一疏漏的过早记忆从何而来,但是它让我隐隐预知一个小孩子的可怕之处。
三、破裂的病房
我站在一棵树下看着院子里的病人。一个女病人穿着宽大的蓝白条衣服跳绳,她身姿矫健的一次次跃起,飘动的长发在阳光下像金黄色的旗帜,她跳完十下就退场,另一个病人冲上前,无休无止。他们迷恋这种简单的游戏,每个人都仰着久不见阳光苍白的脸庞用力地跳着,有一个病人每跃起一次就要扑扇一下双臂,像只随时准备起飞的小鸟。其余的人都笑起来,仿佛这是通往天堂的阶梯,仿佛真的会跳起就触到云层永不落下,他们带着这种无知的快乐在院子里汗流浃背地奔跑。我叹了口气,不知道是羡慕他们还是替他们难过,他们在这里反复发病,永远不被治愈,我像面对着沙砾之上的建筑,还没来得及为建成欣慰,它就被海水冲垮,然后再重建,再倒塌。这份工作没有成就感,只叫我越来越困惑,这种破败的人生是否值得继续?在每天重复的胡思乱想中,我突然感到背后一热,仿佛有团火苗在肩胛上燃烧,我停了一下继续往前走,身后又袭来一阵灼热感,这时有人尖叫“水!”水?下雨了吗?我仰起头,太阳带着锋利的刀光刺入我的眼睛,让我头晕。我缓缓地转身,一个男病人手里拿着空杯子对我不停地傻笑,我看着他也笑了笑,这时护士长走了过来,她扯了扯我的衣领然后诧异地看着我说,你笑什么啊,那个病人把开水泼在你背上,你没感觉啊?你还傻笑什么啊?
我撑着工作服坐在治疗室里等着背上的药膏晾干,外面吹来和煦的暖风在背部温柔地拍打,我盯着玻璃窗上的面孔,是那个把开水泼在我背上的病人,他站在治疗室外面,五官紧贴在窗户上。他看着我,黝黑的脸庞上混杂着多种表情,眉头微微皱起,紧抿着像猩猩一样肥厚的嘴唇,两只手掌透过玻璃庞大的变形。她们在议论我,而我是谁?我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怀疑,很小的时候我喜欢照镜子,当我无比真切地看见自己的时候,反而产生了一种隔阂,是灵魂与肉体的陌生感。我真的是我吗?我是你们所看到的那个女孩吗?我只是长着她的脸,如果我不是她那么我会是谁?也许我就是窗外的那个病人,所以她们谈论和质疑的人并不是我,她们并不知道我是谁,一个名字和一具躯体构成完美的道具,帮我成为人们观赏的戏剧的主角。蝉声鸣叫,无休无止,我讨厌夏天,空中飘荡着的厚重的白气,容易让我产生虚无感,还有窗外这个久久不愿离去的病人,他细致地观察着我,用和我一样伤感的眼神观察着这一切,他在怜悯我,在为我感到悲哀,因为我是一个受伤的人。而我却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展览着伤口,却无力还击。
在离开医院很久后,我还会重复着一些噩梦——病人们从我工作服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铁门,全部涌向街头。他们从我身边掠过,咫尺间,我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往光线灿烂的前方奔去。现实里的景象是这样:打开两扇绿色的铁皮门,一条昏暗、狭长的走廊把我送进了一栋白色的大楼里。走廊上站着一些穿蓝白横条衣服的人,在几盏小灯泡下双脚交替摇摆,像是变形的钟表,整个病区回荡着他们“滴答滴答”的行走声。两侧是病房,里面只有病床和铁条密布的窗户。病人身上不能携带任何私人物品,拖着被抽掉鞋带的鞋子,吃完饭后筷子都要清点回收,皮筋和小黑卡子也算作危险物品,所以女病人被统一剪了很短的头发,每天有几个小时的放风时间,一个护工守着院子的出口,护士则负责每五分钟清点一次人数。诸如此类,还有许多规则,我们在这里工作,其实是和他们关在一起。我来上班的第一天,站在电视机前面,就被病人从后面勒住脖子,好在护工马上冲过来制服了病人,我靠着墙壁抚着脖子惊魂未定地喘气。站着的时候要贴着墙,尽量不要背对病人,以防意外,这是老护士送我的第一则告诫。
好几次带病人在院子里活动的时候,遭遇了逃跑事件。年轻的男病人一个箭步跃上墙头,快速跑到马路上,那时候我没有经验,还穿着高跟鞋上班。所以,正如你们想象中滑稽,一个身穿蓝白条纹病服的男人在马路上狂奔,后面跟着一个气喘吁吁穿白大褂的小丫头,她的燕尾帽在跑动中被风吹走,踏着高跟鞋的步伐歪歪扭扭,如同即将被扯断的木偶,周遭的路人一边热心地指点——“他往左边拐了”,一边雀跃加油——“快点儿啊!马上就追上了!”像是一场比赛,如果是更好,等我抓住病人后,我毫不怀疑人群里会出现“护士,护士,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的横幅,或者还有几束鲜花,可惜,我们不是出发于一个平等的起跑线,这只是可笑又单调的追捕,我在医院附近,也就是我家附近的马路上进行过数次这样被迫、愚蠢的表演,那时候,我就预感自己会嫁不出去,因为周边的青年男子们不止一次地亲眼目睹了我狼狈不堪的跳跃。
我死死盯着前面闪烁的蓝白条,我知道他已经精疲力竭,而我也听到了自己巨大的心跳声,一前一后的距离,不会延长也无法缩短,跑到最后我总是大脑一片空白,四肢麻木,却不会停止,后来我曾在小说里描述过那时的情景——“多年前,我在风中奔跑。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那种感觉。耳边是呼呼啦啦的风声,树木张扬着绿色的枝桠,它们嘶叫着被我抛在脑后。道路变得越来越狭窄,最后成为一缕细小的布条,脚趾踏在上面,总是软绵绵的。原野里开着红色的野花,奔跑中,它们像火焰在我眼角边跳跃,我听到的任何一种声音,都是含糊不清的,它们在风中被快速地撕成碎片,我被这种急速的破坏感刺激着,身体不停摆动,向前冲,向前冲!我的皮肤被风吹开,五官被拉扯得变形,什么都看不分明,一切具体的事物都变成模糊的色块,在道路的四周上下跳蹿。我开始流汗,但是并不疲惫,这让我坚信我上辈子是一只鸟,有庞大有力的翅膀,实际上在我即将奔向目的地的时候,我确实看见了白色厚重的云朵,以及从云朵的缝隙中投射出的灿烂的阳光,那时候我通体苍白,我扑入了同样白茫茫的空气中,我的身体被遮盖,也许我就此消失了。当然,这是错觉。”一个写作的人充满文学性的想法是这样的——如果我们的耐力都足够持久,那么我们将保持错落的距离,共同越过庞大的建筑物、越过喧闹的菜市场、越过身上沾满灰尘的人群,一起奔向一望无垠的原野,迎接阳光和星辰的交替,他视远方摇曳的云朵为目标,我视他为目标,永无休止的追逐,让我们必然地心怀默契,我们将相互见证对方在破旧的城市消失的最后身影。如果,这位精神病患者再生得美一些,那就是不容置疑的畸形又瑰丽的私奔画面。
好了,实际上,当年的我内心匮乏,缺少想象力,我只在心里不停咒骂给我找麻烦的那个病人,并且提醒自己,如果我抓不住他,我就会下岗。结局只有一种,他被后续跟上的医务人员围堵,最终被我们捉拿回病房,少不了做一次电感治疗。最后总是乏善可陈。
四、寂寞的房间
英国女作家伍尔芙在《一间自己的房子》中写道:“女性要超越不平等,首先得有一间自己的房子。这房子包括适当的物质条件,而更主要的是女性完全自己主宰自己的心灵……”在我看到这句话之前,我并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上小学时,我就独自住进一个房间,墙壁上挂着一张硕大的曲线图,那是爸爸亲手绘制的,每个学期的成绩都变成圆点,然后用红线连接。我非常害怕这张图,像密不透风的蜘蛛网笼罩着我。深夜里,我常在噩梦中惊醒,月光打在下滑的红线上,如同肌肤上划过的血丝,让我很难过,因为一旦有下坠的趋势,就表明——我不是一个好孩子。它的存在,让我独自待在房间也忐忑不安,我从来没有对爸爸说过,这个如命运罗盘一样的图谱带给我的无尽折磨,如我所愿,要想得到父母更多的爱,必须制止节节败退。我一直想象着有天能撕掉它,虽然是在我的房间,但是我并没有支配权,并且这不是一个顺从、乖巧的孩子会做的事情。直到初中二年级,曲线不可抑制地跌落,爸爸在一次盛怒之下一把扯下它,面对突然空白的墙壁和怒气冲冲的父亲,我第一次学会了阴冷的微笑——他已然对我失望透顶,几年做好孩子的骄傲成绩被他揉烂在手心,凭证已被销毁,伪装不必继续,我将正式开始成为一个恶劣的人。
在那个房间里,成长被越描越黑。满墙壁的画,被撕掉了,那是不务正业的涂鸦;满抽屉的蚕,被丢掉了,那是分散精力的宠物;我喜欢的东西被逐一抽走,填补上他们对我的要求。我开始讨厌我的房间,寻找任何借口在外逗留——放学后,告诉他们要上晚自习,其实是去了录像厅或者台球室。直到他们打探出我沉默后的异常时,我几乎都快成了一个小流氓。上课时从后门溜走、打台球打到手指磨破、兴致勃勃地四处入帮会……当年十二岁的我是蒙昧的,但那蒙昧也是邪恶的。
我心里清楚,那个不是属于我自己的房间,它是父亲的。所以,我早早地就学会做饭、缝补衣服等家务,因为我打定主意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家,独立生活,不再被阴影囚禁。
辞职以后,我最终忍受不了爸爸无休止的责骂,离家出走,搬进了一个农家的出租房。在乡野之中,住第二层,附近都是低矮的瓦房,后面是一座乱坟岗。水泥地上放着一张木板,铺上被子,就是我的床,角落里还有被主人丢弃的旧电视柜,现在用于装我仅有的衣物。从家里带出来的画架靠在墙边,如愿以偿,再没有人能干涉我了,在这个昏黄灯光摇荡的小屋里,连个对抗的人都不存在了。
阳光随时落在山麓之间,我坐在阳台的栏杆上,注视着前方闪烁不停的树叶,乡间的空气稀松,清晨往往从一丝明亮的缝隙中开始。这应该就是自由生活的模式,像一个过于苍老的人,晾在和煦的阳光下,唯一可做的就是追忆往事。可我并没有太多的事情能拿来回忆,拿来抵抗一望无垠的时光,所以,我拼命地画画,当房间的墙壁上再也贴不下后,站在被风吹得瑟瑟作响的纸张下,我并不感到快乐——虽然,在这安全的领地,不会再有破坏者,而让我恐惧万分的是,现在,我需要面对的人,是自己。
我离开和父母共有二十三年的房间,离开他们为我安排好的人生计划,住进梦想多年属于自己的房间后,很快,发现了这个让我禁不住颤抖的真相。失去了爱人、失去了敌人,只剩下我自己后,我该拿她怎么办?
最后,我去了一家迪厅做领舞。天将黑时,背着大布包出门,里面装着超短裙、露脐装、假睫毛、高跟靴和五颜六色的化妆品。踏着逐渐变灰的狗尾草,穿过坎坷不平的石板路和各式瓦房上升起的袅袅炊烟,我来到站牌下,这条路通往市区——璀璨的所在。每月上千的酬劳,解决了我的生存问题,我希望几个小时不间断的狂欢,也能解决心底的惶恐。只是摇头,像一片风吹过,压低了水稻的头颅,丰硕的绝望在起伏间也会破碎散落;只是扭动,像身戴枷锁的人企图折断筋络,以获取轻盈的骨头。如果音乐可以掩盖哭泣,酒精可以麻醉神经,烟雾可以遮盖愁眉,那么身在其中的狂舞,一定能稀释过多的痛苦,我确定这是最好的方式,起码站在领舞台的几个小时,在斑斓的灯光下只能看见自己铺天盖地的乱发的情况下,人可以癫狂到一无所想。
只是,心里很空。当一切结束,我卸完妆,换好衣服,背着包回去时,我会对着沿路的灯光发呆,在楼层中它们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橘黄,里面居住着不同的人,这些人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是不是和我的父母一样,艰辛地养育着一个叛徒,只为他长大后离开这里?一个房间代表一个秘密,所有的房间都岌岌可危。
我的房间里一片黑暗,在石桥上停下,我看着前方的出租房,不再有人等我回家。夜晚,完整的底色,一片漆黑,没有任何杂质。所有在白日里纷至沓来的种种喧闹,经过月色的洗涤,只会留下最刻骨的清白印迹。乡间满是蛙声,偶有萤火虫飞过,微弱光芒,宛若憔悴的流星。很独孤,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想,它都是挥之不去的。
过了一段时间,母亲终于找到了这里,她还拎了一个保温桶,里面装了我喜欢的骨头汤。一进门,看见我放在地上的床,就流泪了。她原谅了我当初没和他们商量就擅自辞职,还去卫生局消除了编制的事情,我们谈了很多,最终,我还是拒绝和她一起回家,我说,我更喜欢一个人住在这样的房间。母亲依然流着泪依依不舍地走了,她知道我的固执是难以说服的,当我躲在窗帘后看着她在楼下一边擦眼泪一边频频回头时,突然想起了一句诗: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若干年前所读到的王安石悼念亡女的句子,让我瞬间痛彻,我欺骗了妈妈——我厌恶这个自由却冰冷的房间,一如厌恶我自己。
【责任编辑 周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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