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俊雅,女,十岁,上四年级,成绩不好也不坏,从没拿过奖状。我的同桌叫黄小鱼,比我还不如。这次考数学,他就想偷看我的。我赶紧捂住。他就在课桌底下踩我的脚。我当然要反击。我俩踩来踩去的,白鞋子很快成了花鞋子。结果害得谁也没考好。试卷发下来,我才61分。黄小鱼才35分。我气哭了,黄小鱼却嘻嘻笑,两只眼睛细眯着,跟指甲印似的,却也看得到眼珠子乱转。
晚上,我妈一看试卷,就骂起来:“木疙瘩呀,你咋就不开窍呢?”然后不住念叨:“我像你这么大时,可比你强得多,每次第一名。”我一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爸爸却“扑嗤”一笑:“拉倒吧,这么好,咋会考不上大学?”
我妈立即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向我解释,她沉默是因为不屑置辩。
我妈说话有水平,我也跟着受影响,是班里的成语大王。我一听就明白啦,我妈的意思是,她懒得废话。遇上我爸这么个人,有什么办法?是吧?用她的话说,我爸之所以顺利考入大学,完全是因为他头脑简单,啥事不想。可也真是的,我爸这人,每天夹个包出门,走三步路恨不得跟两个人握手,开口不是yes就是ok的,处处显着能耐,回家却没头没脑的,整个一榆木疙瘩。
在我有生以来,他印在我眼里的就是这么个形象,不是捧着块西瓜看电视,就是看着电视捧块西瓜。偶尔看看书,不是故事会,就是脑筋急转弯。随便一个搞笑的,就能把我的会计师老爸乐得前俯后仰。这会儿,他在客厅张着嘴看电视,正看到红太狼打了灰太狼一平底锅,于是我爸就惊天动地地傻笑起来。我心情不好,把眼泪一抹,探出头吼道:“至于吗?”我爸立即把嘴闭上了,喉咙里却还呵呵着,一张脸憋得通红通红,鼻涕泡都冒出来了。
我妈也跟着笑起来,却把电视关了,随即把脸一拉,眼一闭,轻轻吐出两个字:“痛苦!”
我妈常说她痛苦。我妈虽是个家庭妇女,却想法多多,自以为与众不同,说起话来总是有板有眼。上个月学校开家长会,老师说过之后,请家长发言。其他家长都低着个头,就我妈敢上台,滔滔不绝半个小时以上,把大家听得一愣一愣,然后鼓掌说好。
在这鼓掌的家长里头,有一个是黄小鱼的妈妈刘小文。她跟我妈关系不错,我叫她刘阿姨。刘阿姨虽然三十多岁了,却长着一双天真的眼睛,很惊讶地看人。她的五官很精致,皮肤也白,身材也好,总之非常漂亮,打扮得也很时髦。不像我妈,在家总蓬着个头,出门才稍微整理一下,套着件旧T恤,踏着双拖鞋,还大摇大摆。广州人穿衣随便呀。但是这刘阿姨却有她的讲究。大夏天的,她脖子上挽条老长的红纱巾,几乎坠到脚后跟。红纱巾一飘一荡的,像是要上台表演。如果是别人这么干,肯定会显得滑稽,跟个疯子似的。但刘阿姨怎么看着都顺眼。我妈说这就是天生丽质,刘小文简直是家长们的形象代表。
但刘阿姨初中毕业,水平不咋的,与我妈聊天时,除了说是呀是呀之外,几乎插不上嘴。倒不是我妈不给她机会,而是刘阿姨这人吧,实在口才不行。也不光是口才不行,而是因为她老实,也不光是老实,主要是因为她不够自信,反应就有些慢了。这么个美女为啥不自信呢,主要是因为家境不好。我妈常说,这年头别看某些人外表光鲜,骨头里却穷得叮当响。黄小鱼的妈就是这号人,穿得漂漂亮亮,举止上斯文得体,走在大街上像个有钱人家的太太,或者是个明星艺术家。但她一回家就只是个厨师的老婆,而且还经常挨打。她自己在我们小区的幼儿园当过保育员,因此与各位家长很熟,人缘也还不错。无论见了谁,她总笑微微的,一双桃花眼水汪汪,荡出来的好像都是快乐。不过那快乐是躲闪的云朵,随便受点刺激就泪如雨下,说起话来也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语。
我妈常为此叹息,女人光漂亮是没用的,一定得有脑子,有文化,有素质,要自信,自立,不然就会红颜薄命。刘小文啊刘小文,这辈子就是白长了一副好皮囊。
刘阿姨却万没料到,我妈会如此评价她。她常在我面前,对我妈赞不绝口,说你妈的素质真好。把我几乎要笑死。
如今,我妈算是自由撰稿人,却只偶尔写点稿子,那点稿费连买油盐酱醋都不够的。
想法多有什么用?白赚个难受。我爸啥事不想,就把大学读了,把家养了,整天还乐呵呵的。他们结婚十年,我爸的外表没啥变化,我妈却熬成个黄脸婆。算了,我还是努力学习吧。省得我妈又念叨,没上大学,是她一辈子的遗憾。我是她唯一的孩子,千万不要重复她的命运哪。
我妈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是说个没完,让我耳朵都听得起茧了。我就大吼一声:“关你屁事!”我妈一愣,脸都气歪了。我爸对着电脑又爆笑起来,嘎嘎的像只鸭子。他爆笑的原因是,芙蓉姐姐要天价拍卖她穿过的衣裳。我凑过去一看,那衣裳就是些地摊货。于是我也跟着笑起来,趴在他背上问:“你买不买?”我爸说他不买。我妈在旁边站了好一会,把头摇摇,灰溜溜地走开了,嘴里又吐出两个字:痛苦!
就在这时,我家的电话响起来。我与我爸正笑成一团,都懒得理。我妈顾不得她的痛苦,拿起电话“喂”一声,接着说:“别哭呀,你别哭!”但电话那头不顾我妈的死活,仍然大声嚎啕着。我妈随即做出一个绝望的表情,张着嘴,皱着眉,拿手捂着头,几乎要蹲下去。这事非同小可。我与爸爸迅速对视一眼,不笑了。
我妈把电话一挂,我们异口同声地问:“怎么啦?”我妈清了清嗓子,艰难地说:“刘小文病了,口腔癌!”我爸瞪大了眼睛:不会吧?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
刘阿姨前几天确是好好的,还到我家教我妈包粽子来着。她生得一双巧手,眨眼工夫就裹出一只三角粽来。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妈试了好多次,就是包不牢,干脆撂挑子不干了。剩下的活就让刘阿姨包圆了。粽子蒸好了,香喷喷的,我与黄小鱼闻着就要流口水。一尝,果然美味。但是刘阿姨自己却不吃,说她口腔上火,长了个小疙瘩呢。我妈劝她煲点凉茶试试,并送了一些干菊花给她。刘阿姨走时还笑眯眯的,站在楼梯口朝我们招手,再下去时差点崴着脚。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说:“老啦,老啦。”我妈说:“美女是长生不老的。”她赶紧谦虚:“美什么美?活得窝囊不如一个死!”
她这样拿生死开着玩笑。怎料得到她口腔里那个小疙瘩竟然是个肿瘤?这么熟悉的一个人遭遇这样的事情,连我妈都很受打击,不住说:“命运无常啊!命运无常!”见我磨磨蹭蹭,她厉喝一声:“还不快睡!小心挨揍!”我妈说揍,不是唬人的。我赶紧收拾好书包,准备睡觉。
刚刚躺下,我突然记起学校要组织去军训的事情。于是一下坐起,叫:“妈,妈。”我妈正背着手来回乱窜,明显情绪波动。她没好气地问:“啥事?”
我说下星期要军训。我妈冷笑一声,开始了她无情的嘲笑:“哟,你这么个娇小姐,刷牙都想省掉,懒得骨头生锈了,还军训个啥?别给班级抹黑!”但听说要缴费300元时,她倒开明了,说凡是要交钱的事情肯定批准。我妈小时候家里穷,老拖欠学费。所以现在特别享受交得起钱的感觉。
我又找她要零花钱,说好了每天要给我五元的,这几天老拖着不给,什么意思嘛。妈装模作样地翻翻钱包,把手一摊:“没零钱。”我不信。我妈就骂骂咧咧:“不懂事的东西,家里要零食有零食,要水果有水果。吃饱喝足就行了,每天逼着我要钱,你烦不烦哪。”我嘀咕道:“小气鬼!人家黄小鱼,每天都有零花钱。校门口的麻辣烫,他天天去买。”我妈炸雷一样叫起来:“看他明天还能买不能?他妈连看病的钱都没有!”
这话有道理。黄小鱼可得遭罪了。他妈看不起病。就算看得起,也不一定治得好。他妈要是死了,他爸肯定得替他找个后妈。黄小鱼又不听话,除了他的亲妈,谁还会宠着他呀?我越想越难受,就不出声了。人家生活不容易,我应该为自己的贪吃惭愧啊。
我爸看不过,说,就这么个孩子,你克扣她干啥?再说,她的压岁钱还有八百多,不全在你手里吗?
我妈却在我床边坐下,捧着我的脸,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叹了口气,似乎下了个决心。看她一副苦口婆心的架势,我就知道大事不好。
我妈叹着气,终于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她劝我把那800多元压岁钱捐给黄小鱼妈妈看病。妈妈说,黄小鱼爸爸工资低,只能勉强维持生活。现在他妈妈要住院开刀,还要做化疗,怎么说都得要好几万块钱。刚才他妈妈就是打电话来借钱的。但广州这样的地方,现实得很。我妈虽说与她关系不错,真要借钱给她,倒犹豫了。明摆着有去无回嘛。
再说我家刚买过房子,并不富裕。
这个小区里,住着我们班6个同学,有几个家境很不错,比我家可要强多了。比如李成浩,他爸就是个大老板,家里请着两个保姆,还养了四条狗。保姆忙得很,一个伺候人,一个伺候狗。李成浩的学习交给家教老师管着,每次都考第一名。他妈不是打麻将就是做美容,啥事不必操心。这让我妈万分羡慕,说人比人气死人,说起来都是家庭主妇,人家当的是太太,我却是个煮饭婆。
不要以为我妈有自卑心理。她说得更多的一句却是:那个女人穷得只剩下钱了。我妈自我感觉良好,却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她一直在努力,要做个称职的主妇。我爸只管上班,家事不分大小,全靠我妈张罗。我妈是很能干的。但是刘阿姨借钱,却让她大伤脑筋。
后来她找本《主妇智慧大全》翻看一阵,找到了解决方法:遇到借钱的,要委婉地拒绝,最好是送点小钱,表示心意。于是我精打细算的妈咬咬牙,决定捐1000块钱,而且是以我的名义。我妈说独生子女太自私了,她必须对我进行爱心教育。把压岁钱捐出去多么光荣啊,平常省一点,长大后肯定更有出息。我爸说捐点钱可以,但俊雅的钱必须给她留着。我妈就充满期待地看着我,说:“俊雅,你的意思怎样?”
我早就听得头脑发热了,很想做个高尚的人,于是连连点头:“好的。”我妈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又给我一块钱,说:“俊雅,乖,学会节省,明天买根冰激凌吧。”
黄小鱼的妈妈刘小文病了,口腔癌,听说只能活三个月了。第二天我进教室,班长李成浩正在传播这个消息。大家叽叽喳喳,神神秘秘,都很同情,也很兴奋似的。李成浩说,虽然老黄平时很讨厌,但我们要尽量对老黄好,要帮助他渡过难关。就在此时,黄小鱼嚼着口香糖进来了,大家正要上前询问,宋老师也进来了。
开始上课了。宋老师说:“某位同学,把口香糖吐掉!”眼睛却看着黄小鱼。黄小鱼赶紧一缩头,把口香糖吐在手心里。老师就转身到黑板上写字了。黄小鱼装模作样地把书翻开,却不住踩我的脚,小声喊:“刘俊雅!刘俊雅!”要是平时我一定会踢回去。但是今天我原谅了他。我好脾气地把脚藏在椅子下面,对他摇摇头,把手指竖在耳边,警告他:“听课呀。”黄小鱼咧嘴一笑,坐端正了。
第二节课是体育。体育老师要准备跆拳道比赛,就让我们自己打羽毛球。黄小鱼说:“走,我俩去烧纸人!”他神神秘秘地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纸人,我一看,傻眼了,背上写着班长李成浩的名字。
我们班分为两派。李成浩周围都是优等生,黄小鱼周围都是差等生。我哪派都不算,就经常被他们拉来拉去,这叫争取群众力量。李成浩看不惯黄小鱼,老要管着他,说黄小鱼的名字好怪,不如叫黄小鼠。反正都是猫食。甚至他叫黄小鼠都不配,只是四(3)班的一粒老鼠屎。
黄小鱼此刻正把小纸人揉得皱巴巴的,说,刘俊雅,你别跟他们玩,我最讨厌学习好的同学了。我说,你不讨厌我啊?黄小鱼马马虎虎地说,嘿,你又不咋的,前十名都算不得。我哑口无言。黄小鱼并不看我,利索地用圆珠笔在纸人的心口扎了很多洞,又把嚼过的口香糖巴在它的脸上,呸道:“垃圾!”说罢,哈哈大笑。黄小鱼这么快活,让我暗暗吃惊。我问起他妈妈得病的事。黄小鱼笑得喘不过气来,说她嘴里长了个包,拿激光照照就好啦。说罢,抓起纸人,与另一个男生哇哇叫着,跑到操场上去了。
我半信半疑。
就在这时,我听到李成浩在叫:“刘俊雅,刘俊雅,你妈妈来啦。”我转身一看,很是吃惊。我妈今天打扮得格外隆重,头发高高盘起来,穿着一件高领的银色风衣,下面是一双黑色的靴子。我妈一手拿着包,一手拿束鲜花,缩肚挺胸地站在教室门口,显得很是苗条。她风度翩翩地朝我招手,也朝其他同学微笑。李成浩被我妈镇住了,讨好地凑上去叫阿姨。我妈摸摸他的头,对他说了句什么。李成浩就飞奔着不见了。
我也很高兴,谁不希望自己的妈妈漂亮精神?我妈平时蓬头光脚的,我都早看不下去啦。我走过去,与妈妈手拉手,问她来干吗。她说她写了一份倡议书,还联合了几个家长一起来找校长,想为黄小鱼妈妈募捐。黄小鱼在哪里呀?得把这孩子带着。我悄悄说,黄小鱼说激光照照就会好。我妈脱口而出:“他知道个屁!”一不留神,口水溅了我一脸。我赶紧提醒:“风度!”我妈就把嘴掩住。这时,黄小鱼跟着李成浩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啥事呀?”他的语气很不耐烦,手里握着那烧了一半的纸人。
我妈拍拍他的肩,牵着他的手,亲切地说:“来吧,孩子。”说罢头一摆,风衣飘起来,比校长还要校长。我瞪大眼睛,这还是我妈呀?黄小鱼也被唬住了,惊讶地眨巴着他的小眼,乖乖地跟在后面。
见我站在原地不动,我妈就掉转头把我也拉上了,说得让校长也认识一下我。
校长安排我们在会议室等他。我一看,我们小区几个同学的妈妈全来了,平时休闲打扮的阿姨们,装扮得像一群知识分子。尤其是李成浩妈妈,居然戴了副眼镜,跟个教授似的。她们围坐在一起,尽量显着斯文,却说不出几句整话来。还是我妈牛。她直接走到校长面前,微笑着把花献给校长。校长虽然见过大场面的,被家长献花恐怕还是头一次,就有点坐立不安。他说他看到我妈发给他的邮件了。倡议书写得非常动人,让人激情澎湃。多好的文笔呀,想不到我们的家长里面有这样的人才。
在座的家长都是家庭主妇,有空凑一块打麻将还差不多。谁想得到我妈会舞文弄墨?几个家长听得一愣,齐刷刷地看我妈,似乎半信半疑。我妈明显飘飘然,却摆手说,过奖过奖,自己不过是尽点小力;学校是个传播爱与温暖的地方,希望校长出面呼吁一下,让大家献点爱心。如果能够通过我们的努力,让刘小文女士逃过一难,将会是这个学校全体师生的光荣,也将是黄小鱼这个孩子的福气。咬文嚼字地说罢,我妈含着泪,牵着黄小鱼的手,把他带到校长面前,让他鞠躬。我妈哽咽着,说:“孩子,假如这事办成了,你不要感谢我,得感谢校长。”
校长一下站起,说客气话:“不必,不必。”但是紧接着的情况让大家下不了台。黄小鱼犟着脖子,涨红着脸,不肯弯腰。他说:我家有钱,我妈早上还给了我300元,让我参加军训!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我妈勉强笑着,长叹一口气,说:“你傻呀。你知不知道,你那军训钱是我家刘俊雅捐出来的。刘俊雅说她把这钱省下来,把爱心献给你。你问她是不是真的?”黄小鱼立即转过头看我。我朝他点头。他就哭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不去军训了,不去!”
说罢,扭头朝校门口奔去。
我妈对校长说,这孩子,不懂事,自尊心倒挺强的。他家的情况,校长可以去看看,就会知道什么叫一贫如洗了。校长不接她的话,只看着我笑:“你是刘俊雅?不错嘛,好漂亮的小姑娘!还这么有爱心!你有多少钱要捐?”我说我把压岁钱捐出来,我妈凑个整数,1000块。那几个阿姨迅速对视一眼,都哈哈笑着:“我们太感动了,也要响应的。”校长有点吃惊,说:“很难得呀,工薪阶层能这么大方!这么的吧,我今天下午安排班主任去做个家访,回来再商量,行不行?”我妈当然说行。其他几个家长也说行。
大家一起下楼,我送妈妈到校门口。却看到那几个家长加快了脚步,把我妈落在后面。我冲她们喊:“等等我妈呀。”李成浩的妈妈尖声尖气:“你妈那么能干,跟女强人似的。校长一定会派车送她回家!”
我赶紧看我妈:“这么近,不用送吧。”我妈摇摇头,藐视地朝她们的背影啐一口,对我说:“别信她们的鬼话。”她哼着歌,昂首挺胸地走出校门,截住了缩在花坛边的黄小鱼,把他一顿好训,然后就走了。黄小鱼耷拉着脑袋,跟我一起回到教室。
又是宋老师的课。她是班主任,也是品德老师。宋老师说,今天要给大家上一堂现实教育课。黄小鱼同学的妈妈得了癌症,没钱做手术,大家说怎么办呢?我们大声回答:“捐钱给他!”宋老师说:“我很感动。本来学校安排我去做家访的,但是上个月我就去过他家嘛。黄小鱼家的情况我是了解的。他们家确实非常困难。妈妈生病,等于是雪上加霜。现在我宣布,捐款期限为七天。谁愿意献爱心的,到刘俊雅这里报名。”
我听了一愣,顿时面孔发烧,激动得简直浑身发抖。可是这么光荣的任务怎会交给我?其他同学也大声嚷嚷:凭啥呀?刘俊雅又不是班长,连个组长都不是。交给李成浩还差不多。还有人说,她这次考试才六十多分!我一听,恨不得藏到地缝里。我心里祷告着,老天爷呀,上帝呀,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要刻苦努力,争取一个好分数!
但是宋老师把这群势利眼吼住了。她说:你们知道是谁发起的募捐行动吗?是刘俊雅的妈妈;你们知道是谁带头捐款的吗?是刘俊雅,而且她一捐就是1000块。为了向黄小鱼同学献爱心,刘俊雅把军训机会都放弃了。这样的同学,难道不值得我们尊敬和学习吗?我们要比学习成绩,更要比思想品德啊!
教室里平静下来,我感到所有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好几个同学热情地叫我:“刘俊雅!刘俊雅!”我觉得幸福极了。做好事原来这么爽。我愿意从此不吃零食,我愿意从此不买漫画书,我愿意去捡废品卖钱,捐给黄小鱼,捐给山区的穷孩子!还愿意扶着盲人过马路,愿意收留公园里的流浪狗。我一定要努力,提高自己的成绩不算,还要监督黄小鱼把学习搞好。但是黄小鱼把脸扭到一边,好像这事与他无关。宋老师皱皱眉,紧接着又和蔼地笑了。接下来的时间,黄小鱼变得缩头缩脑,上课老是走神,作业做得更是一塌糊涂。但宋老师对他非常宽容。其他同学也对他非常友好。
第二天做课间操时,校长对全校师生做了动员大会,还把我妈写的那篇倡议书朗诵了一遍。校长的声音颤抖着,调子拉得老长。他显得这么悲伤激动,最后说他带头捐300元。后来宋老师把黄小鱼牵上台,要他说点什么。但黄小鱼哭得一塌糊涂,光说了一句:“我妈妈会死。我妈妈会死!”他一边哭,一边拿手背擦脸。手背脏,黄小鱼的脸就成了副猫脸。人群里传出哄笑声。我们班很多同学却忍不住跟着流泪。李成浩没哭,却跺着脚生气,叫那些看笑话的小心点儿。
回到教室,我们班的同学把我围得水泄不通。这个叫:“刘俊雅,我捐5块。”那个叫:“刘俊雅,我捐两块。”还有一块的,5毛的。同学们大叫大喊,教室里乱哄哄的。我忙得喘不过气来。宋老师及时出现,拿过本子一看,就把他们轰散了:“捐这么点钱打发叫花子吗?五毛钱、一块钱怎么拿得出手?这是广州!坐个公交车都不够!还好意思要登记名字?我真为你们感到羞耻!”
李成浩喊道:“刘俊雅,你到底捐了多少?”旁边的同学便替我回答:“不是说过捐了1000吗?你没长耳朵啊。”又有人反问李成浩:“李成浩,你是班长,人家刘俊雅捐1000,你准备捐多少?”李成浩家里是开公司的,妈妈也算得是这次募捐的发起人之一,所以他回答得很响亮:“我妈说,捐500。”其他同学便泄气了,嘀嘀咕咕地说:我爸妈肯定不答应捐这么多。宋老师站在讲台上,说:“尽力而为吧,要帮就真心一点,这可是要拿去救命的。”李成浩说:“刚才谁捐的5毛、一块?拿回去买支铅笔吧。我呸!”
放学回家,我妈急切地问进展情况。我告诉她,校长开了动员大会,念了她写的稿子,并把稿子贴在校外的宣传栏里,好多家长围着看呢。我爸笑起来,说这下可出风头了。我妈又问:“上面有没有写作者的名字?”我说没有。我妈就显得很扫兴,却也不说什么,把我的脑袋摸摸:“乖,你真不去军训?”我肯定地回答:“不去!”我爸说:“集体活动还是要尽量参加,我家又不差那点钱。”我说,军训不就是锻炼身体吗?围着操场多跑几圈就行了。
他俩听得眉毛起跳,都笑得呛住了。我妈说,行啊,募捐没有结束,你与黄小鱼还是不去为好,免得引起议论。你的压岁钱我给你留下一半。我忙问:“那你到底捐了多少?”我妈回答得轻轻巧巧:“500!”我一听,急得直跺脚:“学校都说我捐1000啊!”我妈说,李成浩家里那么有钱,才捐500!我凭什么要捐1000?你当我傻呀?再说,我还怕她们说我出风头呢。我眼泪直流,说:“你不就爱出风头吗?当我看不出来啊。”我妈就冲过来要拧我的嘴,被我爸拦住了。我爸朝她吼道:“谁叫你说话不算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臭娘们!”
我妈心虚了,趴在桌子上边哭边说:“我们是新搬来的,在这小区里没几个朋友,原本想趁这机会跟大家热乎热乎,哪料到她们都嫌我捐多了,挤兑我呢。几个女的叽叽喳喳,说我出风头,我受得了吗我?刘小文以前跟她们更亲密,只有遇上这事,才来找我!我凭什么要高尚?我自己都还没脱贫呢。”我想,我家虽然不富有,比起黄小鱼家总要阔得多吧。我妈有空也去做美容来着,人家黄小鱼妈妈却没钱做手术。但我妈哭得那么伤心,我就不敢说什么了。
七天很快过去了,全校师生总共捐了两万元。当老师把钱送到黄小鱼手里时,黄小鱼又哭了。他说,他以前干了很多坏事。以后他一定要改正缺点,请大家看他的行动。老师问,你妈妈呢?黄小鱼说,广州的医疗费太贵,所以他妈妈回老家治病去了。随后他爸爸送过来一面锦旗,还请人写了一封感谢信贴在校门口。
放学时,我妈过来接我。黄小鱼低着头,假装没看见我们,溜着墙根走。但是我妈眼尖,一把逮住他说:“傻小子,你妈委托我照顾你。这几天你就住在我家吧。”黄小鱼挣不脱,只好扭扭捏捏地跟着我们走。
吃晚饭时,看他愁眉苦脸,我妈就向他保证:“你妈肯定能治好,比如我有个舅外公,也是癌症。医生说他只能活三个月,没想到活了三十年。你妈体质好,一点癌细胞怕什么,做点化疗,吃点大蒜就好啦。”
黄小鱼的眼睛亮起来:“真的?”
我妈肯定地回答:“真的。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呢。”说着,便不停给他夹菜,还问这问那。
黄小鱼就慢慢放松了,胆子也大起来。他手舞足蹈地说,在老家时,他爸爱跑出去喝酒,打牌。他妈老拉着他去跟踪。结果他爸就打他妈。有一次他听得“咔嚓”一响,原来是他妈被打断了两根肋骨。他四岁时,他妈带着他跑到广州,在公交车上卖票,想收谁的钱就收谁的钱,权力大得很。他就坐在最后排的座位上打盹,他妈说他真会享福,跟老爷似的。不过,由于他妈是冒充未婚进的公司,所以他在车上只能叫阿姨。黄小鱼骄傲地说,他坐公交车的时间肯定比我妈还要久。我妈表示同意。我问他:“你成天坐在车上难受不难受?”黄小鱼说:“蠢话!我很爱闻汽油的味道。”哦,那他肯定不会晕车了,这点可比我强得多。
黄小鱼扒了几口饭,就搁下了筷子。我妈问:“怎么啦?”他说他只爱吃他妈妈擀的面条。这就让我妈为难了。我家从来都是吃米饭的。我妈只会拿棍子打人,却不会拿棍子擀面。我说:“面条有啥好吃?跟蛔虫似的。”黄小鱼不客气地回敬道:“放狗屁!”
我正要发笑。我妈突然把碗一顿,呵斥道:“好好吃饭!尽胡说些啥?没家教的东西!”
黄小鱼一下愣住。我妈面无表情地把饭碗塞回到他手里,淡淡地说:“吃吧!免得你妈以为我不让你吃饱。”黄小鱼就吃,嘴里嘎巴嘎巴,脖子一伸一缩,满头冒汗。
晚上黄小鱼睡在书房里。他睡得很不安分,一会做老鼠叫,一会滚到地板上。我妈走过去,把他抱回床上。他却拉住我妈不撒手:“我要回家!”
我妈哭笑不得:“你爸哪有时间管你啊!”
第二天学校组织军训,我与黄小鱼都没参加。我妈就带我们去公园舀鱼。
我妈站在岸上跟几个女的聊天。有人问:“你有两个孩子啊?”我妈一高兴,就忍不住吹上了:“有一个是我干儿子。”那几个女的就捂着嘴巴笑:“哟,是小女婿吧。”我妈捶了她一下:“别胡说!”然后她们都嘎嘎直笑。
我与黄小鱼在河边上蹲着,睁着眼睛寻找鱼虾,却啥也抓不到。我耐不住了,转头叫我妈:“快点来帮我呀!”黄小鱼把我一推,大声训斥:“傻呀,我们这么年轻都看不清,你妈哪里能行?”我那三十四岁的妈正要挽起裤脚下水,一听竟缩了回去。几个大人更是笑成一团。然后她们都感叹起来:还是生两个好,打打闹闹也是个伴嘛。
可是两个有什么好?不一会我与黄小鱼就吵起架来。他怪我把鱼吓走了。我说只能怪他动作慢。我们争论不休。黄小鱼突然冲口骂道:“死八婆,我揍死你!”他扬扬拳头,却掰了一块面包塞在嘴里,摇头晃脑地嚼起来。我正要骂回来,却听到我妈喝道:“刘俊雅,你过来!”我欢天喜地地跑到她面前,发现她的脸色很难看。她不再与人谈笑,低声命令:“坐下!”
我就坐在我妈身边,看着黄小鱼忙来忙去。他朝河里狠狠吐了一口面包屑。小鱼游过来,被他拿漏兜一罩,果然有收获!漏兜里银光闪闪。黄小鱼狂笑起来。我想凑过去看,却被我妈拉住了。我妈朝我使个眼色,冷冷地说:“别理他!没家教的东西!”
但是黄小鱼完全没留意我们的态度。他独个儿跑来跑去,玩得不知多起劲。
等他玩累了,就向我们走来。他得意地提着小塑料桶给我看,里面游着十几条小鱼,还有几只蝌蚪。我妈说:“倒掉吧。”我也说:“倒掉吧。”但是黄小鱼不肯。我妈问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我妈火了,说:“小鱼需要妈妈。就像你需要妈妈一样!”黄小鱼就不吭声了,显得无地自容。他乖乖地把这些小生命倒回水里,一路上他无精打采,什么话也不说。
到家后我们就张罗吃饭。我爸特地为他做了一碗面条。黄小鱼也不说谢谢,只捧着碗,头埋着,肩耸着,哧溜哧溜地,小猪拱食似的,一下就吃了个碗朝天。吃完之后,他把嘴擦擦,说要回家去。我爸说,你回家没人管啊。我妈皱着眉,说:“这样吧,我把你送到午托班去。”
于是黄小鱼去了午托班。我妈替他交了上午托班的钱,并把他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午托班的阿姨听得眼泪汪汪,说真可惜呀,他妈妈我见过,多漂亮的人。放心吧,我一定照顾好这个苦孩子。
但是黄小鱼才不苦。宋老师说他善于苦中作乐。同学们军训回来,一个个叫苦叫累,还有咳嗽的,头疼的。黄小鱼突然翻出一本空白的病历,是他跟妈妈去医院时偷出来的。他站在椅子上宣布,他是医生,现在给大家看病开药。同学们眼睛发亮,马上排队等候。黄小鱼一会给这个一张,一会给那个一张,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第一组的同学全是心脏病,第二组的同学全是风湿病。看过病的同学欢天喜地。我在一边看得眼红,小声央求:“给我把脉呀!我头晕得很。”但是黄小鱼一口拒绝:“偏不!”我说:“要不,你给我一张空白的,我自己填。”但他还是不肯,并迅速装回书包。我气极了,就说:“呸,不要脸,我家捐给你妈那么多钱,你一张破纸都舍不得,你还算个人吗?”几个三、四组的同学也跟着骂:“就是的,简直猪狗不如!”还有人叫:“黄小鱼不知好歹,把我们捐的钱退回来!”
黄小鱼“哇”的一声哭起来,说:“我一定还,一定还!”
回家之后我忿忿不平地把这事告诉我妈。我妈正在键盘上敲字,头也不回地说:“别理他。”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是黄小鱼妈妈打来的。我妈一接,就不耐烦地皱眉,用教训的口气说:“刘小文,不是我说你,这次军训,他们班才去了一半人。你有什么难过的呀?你一个穷家,未必想养个少爷?别把孩子惯坏了。这点委屈都受不得,假如哪天你真的走到那一步,怎能闭得上眼?”那头刘阿姨一听,更是崩溃。我妈的语气缓和了些:“我并不是说你治不好。我的意思是男孩子就得苦着养,磨砺一下没什么。”
但是紧接着我妈弹跳起来。刘阿姨告诉她,老家的医生说她那肿瘤不一定是恶性的,得重新看看切片。我妈急叫:“小文,你可千万不能对学校说这些啊。款都捐了,让我到时候怎么好意思?”
电话打完,我妈摇头叹息:刘小文吧,真是个白痴美人,这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就透着个蠢;遇事爱钻牛角尖,不懂得变通;还多愁善感的,难怪年纪轻轻得这病呢。她当年要是够机灵的话,长这么漂亮,怎会嫁个文盲厨师?晚上,李成浩的妈妈过来串门,也说是呀,性格决定命运嘛,有的苦真是自找的,不可怨天尤人。就说今天吧,明明是黄小鱼不乖,我家李成浩说他几句,他就委屈得不行,告状给他妈听。他妈就打电话给我,要我大人大量,千万要多关照一下她儿子,等她回广州再来感谢我。我听得一头雾水,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妈说,唯一的错就是咱们太热心了吧。她俩对坐在沙发上,拿牙签刺着梨子边吃边聊,越聊越亲密。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黄小鱼显得很孤单。他仍呆在午托班。午托班的阿姨只要碰到我妈,就大叫大喊:我对他好呀,每次专门给他下面条。他一吃就是一大碗。他咋那么爱哭呀?作业不会做也哭,别的孩子碰他一下也哭!还老是偷偷跑回家,害得我到处找。我的个天,他妈妈啥时候回来呀?这倒霉孩子,怕是想娘了吧。
黄小鱼确实变得越来越怪。他不吃早餐,说他不饿;他特别爱哭,老师随便说他一句,眼泪就吧嗒吧嗒。这天早上,遇到我跟我妈,他也不打招呼,板着个脸走他的。我妈就想不通了,一路跟其他家长聊天:“真是好人难做呀,我倒养出个仇人来啦。我们俊雅捐给他1000块,每天只花一块钱买零食!”其他家长都点头:“那是,这年头,谁懂得感恩?俊雅,你傻呀,怎么舍得捐那么多?”
我的脸腾地红了,说:“妈,别说啦!”我妈哈哈笑着:“我这丫头,就是怕丑!”于是大家齐声叹道:“就是呀,这么点大的孩子,清澈得像矿泉水嘛。”我一把夺过书包,把我妈甩在后面。我妈扑上来:“俊雅,给你一块钱呀!”我接过那个硬币,头也不回,用最快的速度冲进了校门。
下午上体育课。我与几个同学跳橡皮筋。黄小鱼突然跑过来,讨好地看着各位:“我帮你们拉绳,好不?”我们齐声喊:“走开呀!”黄小鱼蹲在旁边看了一阵,就走开了。我跳着跳着,突然发现我那一块钱不见了,便四下寻找。李成浩说,哈,我知道,你在找一个硬币!我说:“你咋知道的?”李成浩说,刚才我看到黄小鱼捡了。我一听,就朝黄小鱼追过去:“把钱还给我!”黄小鱼掉转头,磕磕巴巴地说:“我现在还不起!”我说,呸,装傻呀,我不是要那捐款,你刚才捡了我一块钱!
黄小鱼的脸一下变白了,赶紧捂住口袋:“是我自己掉的。”李成浩跟他的死党围上来起哄:“我们都看见的,就是你捡了。”黄小鱼张嘴就骂:“李成浩!王八羔子!”说着,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拿手比划着:“来呀,我不怕你们!”那架势很像电视里武功高强的李小龙。大家“扑哧”一笑,就散开了。但是放学后,宋老师把我跟黄小鱼叫到办公室,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把经过说了一遍。黄小鱼却嚎啕大哭,一个字都不说。宋老师就犯难了,说证据不足,这事就算了吧。黄小鱼抽抽搭搭地走了,我站在办公室不肯走,指责宋老师不公平。宋老师没办法,说:“要不,刘俊雅,老师给你一块钱好不好?”我倒不好意思了,忙说不要。宋老师就给了我一颗巧克力。
我觉得得到了安慰,高高兴兴下了楼。我含着这颗糖,觉得它是世上最甜的。我这么愉快,决定原谅黄小鱼。我叫:“黄小鱼,黄小鱼,咱俩一起走,好不好?”但是黄小鱼从我身边窜过去,装没听见。我的情绪一下跌落,就把糖咽了,闷着头走出校门。却看到我们小区的几个家长站在一起,正跟一个戴口罩的女的聊天。我妈也在里头,表情沉重,原地站着不动。那个女的却朝我走来,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我一愣,这是谁啊?女的又重复了一句,我总算听清了:“刘俊雅,又长高了啊。”说着,她摸摸我的头,一双眼笑得亮闪闪。我就知道她是谁了。
黄小鱼的妈妈刘小文做完手术,回来了。她的手术是从脸部动刀的,透过口罩边缝,我还是隐约看得到那张变形的面孔。但是还好,医生说,她控制得好,再活几年没问题。一个那么漂亮的人变成这样,大家都有点接受不了,不知怎么安慰她。还是我妈能干,她说:“没关系,要那么好看干吗?好歹你还漂亮过那么多年,比起我们这些从没漂亮过的,你也值啊。再说啦,你又不要去找男朋友。一个家庭主妇,心灵美就行啦,能照顾你儿子就行啦。”这话说得轻巧,我妈的眼里却透着恐惧,紧紧拉住我的手,不让我靠近这个癌症病人。
刘阿姨给我们小区的几个同学家里各送了一桶芝麻油,说是她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正遇上端午节,她还特地为我家与李成浩家包了些粽子。走到小区门口,李成浩的妈妈对我妈说:“要不,你拿回去吃吧。”我妈慌忙摆手:“别!别!”李成浩妈妈微微一笑,说她家从不吃粽子的,就把粽子丢进了垃圾桶。李成浩探头去看,被他妈妈凶了一句,翻翻眼珠走了。我们走进楼道,遇上一个清洁工,我妈就把粽子顺手给了人家。我妈平时最节俭的,擦鼻涕都只舍得用半张纸。我爸扔掉一个空瓶子,她都要骂他败家。我就不解了:“你咋这么大方?”我妈叹口气:一个癌症病人做出来的东西,怎么敢吃?我想起刘阿姨那张脸,不由得后脖子发凉。我妈说得有道理呀。
晚上我妈无心吃饭,站在阳台上,叹口气开始抽烟,跟个流氓似的。我说:“熏死你!”我妈朝我笑笑,显得大人大量。她叹口气:“痛苦!”
她又痛苦上了!我正要撇嘴,又听到我妈说:“太可怜了,是吧!”原来她是为刘阿姨难过,我妈说刘小文这辈子真是个悲剧。别人得癌症,死就死吧,可她连相貌都保不住。我爸说,她要是治好了,也还不错啊。我妈摇头:“能治好吗?治好也是生不如死!”
见妈心情不好,我就赶紧抢先洗澡。哪知脱袜子时,感觉不对劲。我一看,傻眼了:袜子里滚出一个硬币!原来我错怪黄小鱼了。
我哭丧个脸走出浴室。我妈正打电话:不行啊,没时间哪。见我在一边傻站,我妈把电话一挂,凶巴巴地说:“干吗呀你?”我问她:“你跟谁打电话?”我妈苦笑一声:“还不是黄小鱼妈妈?反复说感谢,要请我们吃饭!她真是的,自己成这副样子了,还吃得有什么意思?”我吞吞吐吐地说:“我们还是去吧。”我妈不解地看着我。我就把那一块钱的事说了。我妈一听,就骂起来:“你咋这么疯癫哪?人家本来够可怜了,你还要冤枉人家!1000块钱你都可以捐,还在乎这一块钱?”我小声辩解:“不是才捐了500吗?”我妈更火了:“后来他去午托班,不是我掏的钱?”说着又骂起来,连我爸都扯上了:早知道你爸这么蠢,就不跟他了,如今生出这么个糊涂虫来,把老子的心都操碎!真是苦海无边哪!你们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我等她骂完了,又说:“明天还是去他家吧!我向他道歉行不行?”我妈沉默一阵,把烟头灭了,咬牙说行,看看就走。
但是我妈把李成浩的妈妈也叫上了。李成浩妈妈得知这事,也觉得对不起人,说她儿子嘴巴多,也得好好骂一顿。她也正琢磨,刘小文遭这么大的罪,作为熟人,不去看看说不过去吧。几个人一起去,胆子也大些,买点东西去看看,谈笑几句就走人,也算是一点心意。
于是第二天我跟着她们俩一起去黄小鱼家。去之前,怕刘阿姨不在家,妈打了个电话给她。
黄小鱼家住在我家附近的农民房子里。一间房,既是厨房又是卧室。里面的桌子、床铺东倒西歪,都是捡来的。但是冰箱、彩电也还样样都有。他妈说是别人给的。他妈本来人缘不错,现在成这样子,广州人还是讲良心的,却犯忌讳,打电话问好的、给钱给物的挺多,就是不到家里来。
见有人上门探望,他妈非常感激,早摆好了一桌子饭菜,还拿个苹果擦擦,硬塞给我,说:“吃呀,吃呀,癌症不传染的!”可是我哪里敢吃?我妈她们坚决不肯吃饭,端着茶,也是一口没喝,只顾着说客气话。天气挺热的,她妈戴着口罩,满头是汗。我妈沉默一阵,就说,小文,取了它吧,反正大家都这么熟,不必见外。刘阿姨犹豫一下,实在熬不过,就真把口罩取了。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牙床去掉一大块,嘴唇翻着,脸也塌了,皮肉绞在一起,鼻孔只剩一边。我倒抽一口凉气,不知怎么办。我妈与李成浩的妈妈也惊呆了。我妈勉强笑笑,大声对我说,你快去找黄小鱼玩啊。
我说:“哦。”就转身逃出来。
我跑到楼梯,正遇上黄小鱼背着手,一级一级往上跳,嘴里气喘吁吁地念着:一年级的小偷,二年级的贼,三年级的美女没人追……我叫住他,黄小鱼立即绷住脸:“你来干啥?”
我就跟他说了对不起。
他沉默了,手仍然背着,蹲在地上不动弹,跟只青蛙似的。突然,他咧嘴一笑,问道:“你听说过激光原子弹吗?”我说没有。他哭笑不得地摇头:“连这都不知道啊?”又问,你的理想是什么。我想了想,说要当画家。他“嗨”一声,说:“画家有什么好当的,直接拿照相机照下来就是了。我将来要当一个解放军。台湾的陈水扁你知不知道?”我说知道,台独分子嘛,我爸最讨厌他了。黄小鱼激动得蹿上蹿下:“等我当了解放军,就一枪崩了他,什么东西!”
我不信,提醒他说,一枪哪里崩得了那么远,隔着台湾海峡呢。他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大小姐,你蠢呀。我用的是远程激光枪!那时科技发达呀,不要说台湾,就是美国,都可以射到。”
我对激光枪不感兴趣。黄小鱼就说,那我们打扑克好不好?于是我们就坐在楼梯上玩钓鱼。几盘下来,都是他赢。黄小鱼一乐,笑得眼睛眯成缝。正玩得高兴时,他却悄悄告诉我:“外星人来了。”
原来是他妈妈站在我后面,那恐怖的脸仍然露着,也看不出是个啥表情。她说:“呵呵,呵呵。”我才知道她在笑,“唉呀,俊雅,我家小鱼玩牌哪里玩得过你呀?他智力差呢,这次才考30多分。”黄小鱼涨红了脸,把牌撒了一地,扭头就跑。我妈与李成浩妈妈也听得直皱眉头,说:“回家吧,回家吧。”我们就回家。黄小鱼他妈却没完没了地陪着我们走,不住说:“再来玩呀,再来玩呀。”
等她一转身,李成浩妈妈就叹道:“脑子不灵光,红颜薄命。”我妈说:“为什么你不说她坚强?”李成浩妈妈冷笑一声:“以前她健康时常常抱怨命苦,一会要寻死,一会要离婚。现在成这样了,却拼命要活。这是什么坚强?”我妈就流泪了:“这叫好死不如赖活吧。下次啥时候再来看她?见一面少一面呢。”李成浩妈妈说:“是呀,她这样子,能熬到明年夏天就烧高香了。”我妈说,我这人重感情,容易焦虑。不敢与这样的人走得太近。哪天她要是去了,我怕会天天做噩梦。李成浩妈妈也说,是呀,看到她,我会觉得世界太灰暗了,人生怎么这么痛苦?再说,我们也帮不到她呀,老天都不照应她,我们这些小人物,又能怎的?于是两人一齐叹道:大人都没什么,反正谁都免不了一死。主要是她儿子可怜哪,十岁,啥也不懂。她们叹息一阵,就开始教训我:“你们要对黄小鱼好呀,谁也不能欺负他!听到了没?”我回答:“听到了。”
她们红着眼圈对天发誓,如果刘小文不在了,大家一定帮着照看黄小鱼。我相信她们的真诚,因为从那以后,遇到黄小鱼,她们会抢着替他提书包,看到他在大太阳底下走,她们会追上去替他打伞。要是看到黄小鱼被人欺负,她们哪怕是隔条马路,也一定会跑过去,把那些坏学生臭骂一顿。
大家都说,晚期癌症,死定了。我妈甚至写过一首诗,说是悼念一个年轻美丽的生命。诗里有一句:无论千里万里,我都要找到你。这首诗还给发表了,得了300块钱稿费。我忍不住说:真能吹呀,刘小文还活着,离你才一里路,你怎么不去看她?我妈嘿嘿笑着:是呀,良心道德经不起考验。但是俊雅,谁都想跟阳光健康的人在一起,是吧?她太能说了,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但是让大家吃惊的是,刘阿姨天天脚步生风,一路小跑地接送黄小鱼。哪里像个要死的样子?我不信。黄小鱼也不信。他说他妈吃面,一餐吃两大碗。他妈每天吃半碗大蒜头,一说话,满嘴大蒜味。他妈还找来很多癞蛤蟆的皮,烤干了,用来熬水喝,说能把癌细胞全部杀死。黄小鱼说起这些,大家都围过来,听得兴致勃勃的。他就讲得越发来劲:那皮乌焦麻黑,一串串挂在墙上,眼珠子瞪着,把人都吓死。我说,你妈平时在家戴口罩不戴?他愣了一下,小声说:戴的。
同学们都问我,黄小鱼说他妈长得像个外星人,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子呀。我叫他们自己去看。他们考虑很久,到底不敢。
我们小区的几个家长,都越来越不跟黄小鱼妈妈联系。他妈独个儿来来去去。有时在路上遇到她,我也只远远打招呼。她冲我一笑,眼睛仍是亮晶晶的。我看着她的背影,苗条修长,屁股一扭一扭。这样的人,怎么会死?人家都等得不耐烦了,她还活得有滋有味。
虽然我妈她们与刘阿姨保持距离,但是刘阿姨单方面的友谊来势凶猛,叫人招架不住。有时送点豆芽菜,是她自己发的,是最营养的绿色抗癌食品;还送过我一双破了个洞的鞋子,说是黄小鱼嫌太花不肯穿,还蛮新,就拿来给我,千万别嫌弃呀。我妈怎么不嫌弃?可是她拼命塞到手里,也只得接了。等她一转身我妈就把鞋子扔在垃圾桶里。她还经常给我妈发短信,反复说些感激的话,并祝我妈身体健康,她时时刻刻要为我妈祈福。
有次,她在我们小区门口候着,说要与我妈聊聊。我妈只好停住脚步,说:你干吗不找李成浩妈妈聊啊?她说,唉呀,人家没空啊。我妈苦笑:“我其实也没空呢。”说着,她拉着我就走。黄小鱼妈妈并不恼,一双眼睛瞪着,仍是天真得很。
后来一个星期天,她又来按门铃,热烈邀我妈逛某个新开的大商场,说有购物车子接送呢。我妈说孩子要写作业,不能去。过了好久,我们下楼,却看到她带着黄小鱼蹲在那里,说,哟,我随便溜达溜达,怎么就等到你们啦。我妈只好带着我,跟她走。她硬把一张购物卡塞给我妈,说里面没钱,但可以拿去充值。我妈慌忙拒绝了她的好意。
大家站在路边等车。她不住说话,她说太感谢我妈了。捐款的事都已经过去半年,这个谢字已让我妈听得耳朵生茧。当初的感动,早变成了不耐烦。但她总说个没完,恨不得把冷开水重新烧得热起来。夸我漂亮,也夸我妈漂亮。我妈说老了,要减肥了。她说不用不用,刚刚好。我说我妈体重130斤,都脂肪肝了,你还在说刚刚好?她哼哼唧唧地看着天空,不答,过一会又说我妈幸福,老公赚不少的钱吧。夸完我家,又说起她自己,倒不说家里穷,只说黄小鱼不听话,跟她顶嘴,咒她快死呢。
黄小鱼在一边龇牙咧嘴,朝我招手。我跟他走到一边说:“你妈活着,不就是为你吗?”黄小鱼说:谁要她为我了?一天到晚盯着我,我做错一道题,她就恨不得把我打死。这样的妈不要还好呢。说着,把袖子卷起来给我看,手臂上好几杠伤痕,都是他妈打的。他妈得病之前从不打孩子的,现在想尽全力督促他把学习搞上去。他妈说活一天就得负责一天。我说,她打你,你怕不怕?黄小鱼说不怕,就怕她打完之后搂住他哭。那个样子实在太恐怖了。
我俩说着说着停住了,忽然听到我妈大叫大喊。我妈怒气冲冲,说她忍无可忍: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究什么爱不爱?把自己活好吧,别给你老公增加负担。你手术、化疗还不得你老公掏钱?他才多少钱一个月,怎么受得了?要紧时刻,还是得靠老公呀,我们都是外人,帮不了你一生一世的。
刘阿姨倒不生气,眨眨眼,软弱又顽强。她说,哪里呀,我最感谢的还是你。我都把你的事迹反映到你们管理处了,那个主任说,真伟大呀,他们会考虑宣传的。
我妈一听,就黑了脸,简直要哀求她:“算了,你别这样。我一点举手之劳,都过了这么久了,就不要再提了。怎么车子还不来啊。”这时旁边有人插嘴:这个商场根本就没有接送车嘛。
刘阿姨眼神空洞发虚,再也没了那种天真惊讶,她嘿嘿一笑,瞄着我妈,显得很是心中有底:我们就等公交车好了。原来是她在哄骗我们,就为着多站会儿,好说说话。口罩遮住她的脸,让人没法看到她的表情。就是把口罩取了,又能怎样?她已经没有脸了,只有寂寞。
我妈面色铁青,却也不好发作,勉强笑道:我还有事呢,拉紧我的手,转身就走。我们一路小跑,把他们晾在那里。
我们就在附近的商场买东西。我们正在货架前看着,我妈的电话响了,是她打来的。她问我妈在干吗。我妈顺便答道:买点馒头。她就大叫:唉呀,你不用买啦,这个商场的馒头便宜,才4毛钱一个。等着吧,我帮你带点来。我妈慌忙说不用啦,不用啦。但是晚上她又出现在我家,气喘吁吁地提着一大袋馒头。我妈能拒绝吗?说了谢谢,又掏钱给她。她倒不久留,旋风一样离开了。我爸回家,见桌子上的馒头堆得小山似的,大吃一惊。我妈没好气地说:“吃吧,每个便宜一毛钱呢。”我爸说:“你神经病啊。”我妈猛地站起,迅速打开门,正好看到楼上的老奶奶,就把馒头送给了她。
我妈回到屋里,像一只气急败坏的蝙蝠,满屋子乱撞。她说她最讨厌别人干涉自己的生活,何况是个癌症佬。明明是刘小文自己受不了孤独,才找人搭讪的。大家互相打打招呼也好,可是何必靠这么近?一会送馒头,一会送豆芽菜的。净拿些不值钱的东西套近乎呢,想用最小的代价收获最深的友谊呢。去他妈的友谊!这年头谁顾得了谁?她是看我好糊弄吧。要不,干吗不去找李成浩他妈?我妈越想越烦,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叮嘱我:下次有人按门铃,你去接,如果是她,就说我不在家,记住了没有?我说记住了。
没过几天,我在路上碰到刘阿姨,她突然朝我跑来,塞给我一个袋子就跑了。我拿回家,打开一看,是她为我买的一条裙子。但是里面还有一本书,叫《看病不用求医》。看来,她很关心我全家的健康问题。
这是她最近给我买的第二套衣服。我要我妈也给黄小鱼买点什么。因为黄小鱼就要过生日了。但是我妈不答应。她说就怕人情做来做去没个完。
还有一次,放学碰上下雨,我没带伞,我妈没有及时赶到。我站在校门口东张西望,却有一把伞遮到我头上,一只手搭住了我肩膀。是刘阿姨。她说她是来接我的。搂过我的肩膀就走。我只好跟着她,忍不住偷偷从侧面的口罩缝隙打量,看得到她奇形怪状的脸。她朝我笑笑。我也朝她笑笑。我觉得自己脑子糊涂了,动作也不听使唤,就像被一个外星人绑架了似的,驾着云往太空里走。
身后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响起,是我妈追上来了。她勉强打个招呼,拉着我就走。我回头朝刘阿姨摆手,她也举起手来,却忘了打伞,雨点很快打湿了她的衣服。她是那么寂寞,可是我除了害怕,无能为力。我妈不住叮嘱我:以后就是下雪发地震,也不能跟着她走,知道吗?
我赶紧提醒,广州不可能下雪,也不可能发地震。我妈说,好啦,好啦,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
我妈不许我穿那条新裙子,却忍不住翻看那本《看病不用求医》。看过之后,她开始害头疼,还老是便秘,一会说胃疼,一会说心口疼。她仔细研究那本书,结果怀疑自己得了脑癌、胃癌、淋巴癌。她不住跑医院,花了很多钱,胃镜、肠镜、CT都照遍了,啥事没有。但她半信半疑,又说口腔里长了个包块,忘了跟医生交代,说不定是口腔癌呢。她越来越啰嗦,有时甚至说得眼泪汪汪。我跟我爸首先都挺关心她的,后来就都不搭理她了。她开始失眠,要靠吃安定才睡得着。好几次她半夜爬起来,对我爸说她睡不着,她很痛苦,真的。我爸实在受不了,大吼:“躺下!”我也说:“睡不着你不会数绵羊吗?”我妈就睁着眼睛数啊数,一直数到天明。
一年以后,我已经上五年级了。在一个深夜里,我妈接到一个电话。是刘阿姨打的。她体内的癌细胞又转移了,胸部、脖子、口腔,到处都是。医生说,就算动手术,也最多只能活半年。这样的话,就有人劝她放弃算了,把这钱留给老公孩子吧,何必扔在水里。我妈唔几声: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帮不了你,真的不好意思。刘阿姨声音悠远顽强,简直可以穿越时空,也震麻了我妈的耳膜,并且叫她寒毛直竖。刘阿姨说,她反正是不会放弃的,她绝不相信自己会死。她问我妈信不信。我妈说信,并对她的坚强表示佩服。但我妈很快就为自己的态度后悔了。因为刘阿姨邀她一起去爬山,说大家好好聊聊,跟姐妹似的,还一再说些感激的话。我妈打完电话,气得笑起来:这个晚上我别想睡了!我妈又说她痛苦。我爸说,你比她不是幸运多了吗?我妈冷笑起来:我干吗要跟一个癌症佬比命运?什么感谢呀,什么友谊比海深啊。就算她没得病,我们也不见得能做一生一世的朋友。我与她真不是一路人嘛。刘小文孤独,我可以同情。但她偏要这么死缠烂打地玩矫情,我都喘不过气来了。我觉得她在对我进行道德捆绑。我不想高尚,你知道吗?不想高尚!
我听得目瞪口呆。我想我妈真不容易。
于是第二天我找到黄小鱼,要约他到操场上谈谈。这个学期黄小鱼没有与我同桌。他独个儿坐在最后排,经常仰着脖子,捂住耳朵大声读书。他对学习显得如饥似渴,所以成绩直线上升。几次考试竟能考个八九十分。虽然还不算优秀,但他的进步简直让我们吃惊。宋老师的眼睛是雪亮的,让他当了副班长。此时,黄小鱼读的是第七课《尊严》。课文说的是石油大王哈默年轻时逃难,不肯白白地接受别人的施舍,一定要通过劳动来换取食物。黄小鱼读得这么专注,我傻站一会儿,就回到自己座位上了。
放学时,宋老师进来布置作业,要我们写篇作文,题目叫《赞美》,两天以后交。她启发我们,可以赞美祖国,赞美春天,或者赞美父母,赞美人间大爱。说到最后,宋老师还幽默地补上一句:当然,赞美我也可以。
走出校门,黄小鱼跟过来问,刘俊雅,你准备赞美什么?我说赞美春天算了。他说,他要赞美人间大爱。他妈妈经常教育他,要懂得感恩,大家都是好人,要感谢社会对他们一家的关爱。他妈老早就要他好好歌颂,到时去投稿发表呢。我说,拜托,这事过去这么久了,还没歌颂够吗?
黄小鱼说没办法,他妈这人固执得很。自从得病毁容以来,他妈性格也变了,一不高兴就满眼凶光,走起路来横冲直撞。他爸看见就怕了,也不敢打了。他妈活到这份上,谁也不敢惹她不高兴,真叫个天下无敌了。但是他知道妈妈不容易,妈妈也想阳光来着,也想积极来着,到处找人攀谈;还联系过癌症协会,但人家说她精神挺好的,没必要陪着玩。他妈想主动一点,别人不温暖她,她就去温暖别人。她也不图什么,就图个解闷。这样的妈,并没有做错什么呀。
是的,黄小鱼妈妈不过是表示友谊,不过是表示感谢,确实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妈又做错了什么?我与黄小鱼想了好久,还是不明白。黄小鱼拍着脑袋,承认自己脑子不行。他说,你等一会,我去解个手。说完,就笑嘻嘻地转到花坛后边去了。一阵沙沙作响,他小便完了,跟猴子似的蹦出来,伸出两根手指,怪叫道:“耶!”我说:“你想明白啦?”他说,没有,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握着个红艳艳的塑料钱包。我赶紧夺过来一看,里面啥也没有。我就随手一扔,黄小鱼却宝贝似的捡起来,说新着呢,他妈老早就说过想买个钱包了。
我回家之后,看到我妈捧着个头发呆。我问她怎么啦。她说,没事,没事。说罢,哈哈一笑,哼着歌去做饭。但我猜一定有事。过了一会,李成浩妈妈过来了,她们神秘地掩上书房门,嘀嘀咕咕说开了。我蹑着脚尖,把耳朵贴在门缝边偷听,听到我妈说:“我今天接了她五个电话。”
“她”是指刘阿姨。她与我们小区几个家长刚相熟那会,大家的友谊才开始,热烈得很。刘阿姨参与的是一段美好时光。自她因病退出后,时间一长,家庭主妇之间的友谊就经不起考验。这剩下的几个开始家长里短,离心离德,甚至还拉帮结派。我妈与李成浩妈妈成了同党,一个能说会道,一个足智多谋,对付另外几个简直是小菜一碟。刘阿姨哪派也不属,还算是大家共同的朋友,但更多时却被大家提防着,成了个恐怖分子。
我妈与李成浩妈妈关系越来越密切,刘阿姨成了她们最保险的话题。我妈说:“没办法,见面谈吧。家境本来就困难,为这个病都花十多万了,要换我干脆死了算了。是人都难免一死嘛。何必连累家人?可是她口口声声说,她不相信自己会死。她抓住我的手,那眼神呀,简直在拿我当救命稻草。我怎能再泼她冷水?我的个天,我真是怕了她了。现在我还觉得这手酸痛呢,拿肥皂水洗了好多遍,简直觉得皮肤一寸一寸地在死。”
李成浩妈妈就说,我是不敢与她交往的。这样的人,不能计较,也不能得罪,闹不好还会落个以怨报德。她的友谊不算什么,就怕她有仇恨之心。她也确实很惨,我有时琢磨一下她的心态,觉得一片黑。
我妈一听,就紧张了:“她会恨我?”
李成浩妈妈扑哧一笑:“你等着瞧吧。老实人肚子里长满牙齿。最好当心一点。”
我妈的声音大起来,显得很激动:我俊雅的压岁钱都给她了,叫我如何想得通?我这1000块钱还给自己买麻烦了?这样的人,当初就那么死了,大家还都会有怜悯之心。可她偏偏活个没完没了,这怎么叫人受得了?
李成浩妈妈:得了吧,你当真捐了这么多?
我妈沉默一会,说了两个字:“痛苦!”
我妈说痛苦时,正忙着化妆。门猛地被打开,她唇红齿白地站在我面前,简直妖气逼人。我来不及逃开,被她逮住,在屁股上猛抽一掌:“我家里还出了个特务?作业做完了没有?书背了没有?拿来给我看!”
我心虚地逃回自己的房间。李成浩妈妈走后,我妈仍继续她的教训:“这次考试又这样?看你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都跟黄小鱼有得一比了。我小时候哪是你这个样子?”说着四处找家伙要揍死我。
我也豁出去了,大吼:“你以为你是谁啊?连个工作都没有!”
我妈猛地站住,不吭声了,只闭闭眼,按按胸口,利索地做了个痛苦的表情,就去摆碗筷了。过一会,门铃响起,拿起对讲机一听,是我爸,他好像与人在聊天:“是吗?OK,OK。”
我爸很快上来了,我打开防盗门,却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个人。这人闪出来,戴着口罩,不就是刘阿姨?她自己不好按门铃,就尾随着我爸上来了。她对我爸说,是我妈约她过来的。我爸没办法,只好带着她进了屋。
我妈的脸抽搐了几下,勉强打了个招呼:“是你呀?”
刘阿姨讪笑着,说她过几天就要回老家动手术,不知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所以过来看看,送点东西给我,就当做个纪念。我妈与我爸迅速对视一眼,都拉长了脸。我爸说:“我家孩子不缺这个!”我妈也说:“是呀,快点拿回去,你还花这个钱!”但是又能怎样?刘阿姨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袋子放在沙发上,转身飞奔出门。
我妈气急败坏地扑上去,就像扑向一个炸药包。她眼神恐惧地把袋子打开,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那个红色的塑料钱包。钱包打开,里面有500元钱,还夹着张纸条。刘小文阿姨说,她感谢我一家对她母子的关照,就替我买了个钱包。
我妈怪叫一声,把袋子收好,对我说:“俊雅,明天你把它还给黄小鱼!”
我哭丧着脸说:“她以后再送东西过来呢?”
我妈长叹一口气:“看来,要被她逼得非搬家不可了?”
第二天,我去上学。李成浩追上来,神神秘秘地问:“昨晚我妈跟你妈聊什么了?”我冷冷地说:“啥也没聊。”李成浩不信,把手一摊,开始围着我转圈,一瘸一瘸的,学着范伟的语气说:“忽悠吧,你就忽悠吧。”他学得惟妙惟肖,但我只管走我的。他拦住我,说:“你手里提了什么,给我看看。”
就在这时,正遇上黄小鱼从旁边溜过。他不想理我们,还由得了他?我没好气地把钱包掏出,喝道:“给你!”黄小鱼一下站住,瞪着小眼睛看我。钱包掉在他脚下。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弯腰去捡。
就在这时,李成浩迅速地把钱包抓在手里。他得意地笑着,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哇噻,老黄,刘俊雅送了个绣香包给你!干吗不直接抛绣球呀。”说罢哈哈大笑。
我们班几个男生窜过来,围着黄小鱼又跳又叫:“抛绣球!抛绣球!”
黄小鱼涨红了脸,转身就逃。这几个男生更乐了。李成浩发令:“追!”他们夹着书包,在公园里绕来绕去,像一群快活的野猫。李成浩是公认的飞毛腿,很快追上了黄小鱼,一把拽住他的红领巾:“抓住啦!抓住啦!”
黄小鱼猛地耸起肩膀,把李成浩一摔。李成浩收不住脚,摔了个狗吃屎。黄小鱼忙说:“对不起,老李。”他转身翻书包,要找纸巾给李成浩擦脸。但是李成浩突然跳起来,朝他屁股上猛踹一脚。黄小鱼“啊呀”一声,撞在一棵树上,随即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我们围拢过去,看到他的嘴巴正在渗血。他恶狠狠地吐了一口,一颗牙应声落地。大家都傻眼了,都说糟啦,老黄破相啦。李成浩本来乐呵呵的,见此情景,便慌了手脚,连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黄小鱼咧着嘴哭了几声,很快忍住了。他含着满嘴血沫子与各位商量:“千万别告诉我妈呀,就说是我自己撞的。”在我们惊疑的目光里,他一骨碌爬起,显得若无其事。我递给他一瓶水,他仰脖子咕隆咕隆涮了口,就张罗着把他的牙埋在树底下。他伸出脚尖,把泥巴拢拢,转眼之间就码了个漂亮的小坟堆。
我们兴奋地围着,看着,都说真有他的。李成浩还找了个木块,插在坟堆上,用圆珠笔写上某年某月某日某牙。他解释说,这是为黄小鱼的牙齿立碑。等他将来出名了,这粒牙齿就不是普通的牙齿。可怜的老黄,到时靠着这颗牙,都能替他妈看病呢。我们都哈哈大笑,黄小鱼也跟着笑,把鼻涕泡都喷出来了。
我们冲进校门时,被值日生逮住,宣布:“你们迟到啦。”两个值日生一男一女,是六年级的模范生,学校的明星人物。男生戴着牙箍,咧嘴笑着,自以为酷毙。女生很严肃,因为她脸上长满了青春痘。见到我们几个,他们两眼放光,说好哇,辛辛苦苦站了一早上,总算有点收获。我们赶紧央求:我们情况特殊呀,通融一下行不?男生不吭声,倒是女生厉害,绷着她长满青春痘的脸,尖声尖气:“快点报上名来!我们容易吗?”
李成浩说:“你们也别叫苦。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两个值日生的脸一下红了。我们登记完,正要离开时,黄小鱼突然笑嘻嘻地掉头叫道:“多吃包子少吃菜,省下钱来谈恋爱!”这句话使我们笑得东偏西倒。值日生气得直嚷嚷。黄小鱼的油腔滑调立即得到了惩罚:单他一个人就被扣了三分。班干部是绝不允许被扣两分以上的,看样子他的副班长当不下去了。
上课时,宋老师叹了口气:“黄小鱼呀,黄小鱼,你经不起考验呀,千不该万不该,这个节骨眼上扣分,害我们班评先进呢。”说着就真把黄小鱼的副班长给撤了。可怜的黄小鱼受此打击,趴在课桌上无精打采,成了一条缺氧的鱼。等我经过他旁边时,他却把我叫住了:“刘俊雅,千万别告诉我妈呀。”我说行。
放学时,黄小鱼又把他的嘱托重复了一遍:“千万别告诉我妈呀。”我说放心吧,心里却怪难受。我想起我妈常说的两个字,痛苦。男生都认定我是多嘴婆,爱管闲事。看来要改变大家对我的印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走了一段路,黄小鱼又跟上来:“刘俊雅,刘俊雅!”我简直要崩溃了,只得举手发誓:“我一定不说,行了吧。”
但是黄小鱼却朝我伸出一只手,手里握着那个红钱包:“这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要问这个?他妈妈做的事难道他会不知道?我冷笑一声,拒绝回答。黄小鱼不依不饶地跟过来:“你说呀,装个什么清高?”我一听,恼火了,劈手夺过钱包,砸在他脸上:“到底是谁装呢?捡来的破东西拿来送人,还说是特意买的,缺德不缺德呀!恶心!”
黄小鱼张口结舌,新缺掉的牙齿空洞洞的,旁边的牙龈通红通红。走到埋葬他牙齿的树底下,他便站住,抱着那棵树使劲摇晃,嘴里一连串地叫喊:“臭婆娘,去死吧!臭婆娘!”
我怒气冲冲地问:“你骂谁?”他说反正不是骂你。我说拉倒吧,不敢承认了吧。说罢,昂着头就走。我听到他在后面说,我骂我自己的妈,行了吧。
我不信他会骂自己的亲妈。我掉转头,只见绿树成荫,却不见了黄小鱼。我倒回去寻找,也没有结果。后来我又在公园的出口等着,那是黄小鱼回家的必经之路。我等了好久,也不见他。黄小鱼像一条鱼,不知游荡到哪里去了。
我忐忑不安地回家,决心一字不吐。如今我越来越对我妈产生警惕。我妈这人,说起来是个作家呢,却是一只老牌咕咕鸟,有空就在小区里瞎转悠,逮着个保安清洁工也会聊个没完。这些人最爱传播小道消息,把小区里各位男女的隐私尽收眼底。所以,每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围坐在餐桌边时,我妈的话题就非常广泛,经过她的文学加工,我们小区成了个无奇不有的江湖。那些曲折离奇又可笑的八卦故事,常把我跟我爸听得一惊一乍。我爸其实也很感兴趣,却说要不得,要不得,闲谈莫论人非。但我妈狡辩说,这是深入生活,搜集素材。于是他们就心安理得起来,每天都说得兴致勃勃。我要跟我妈说了什么,她还不会到处传播?我傻呀。
我绷着脸吃饭,听到他们说起李成浩家,爸养二奶,妈玩网恋,两人正闹离婚;又说起刘小文。都这个样子了,还去动手术,这得花多少钱呀。就算花钱吧,能有几分希望?也只是买个遭罪罢了。就算能活下来吧,又有什么意思?
我妈一边说,一边夹了块肉含在嘴里,嚼了好一阵子,才恋恋不舍地吐在桌上。她为了减肥,发誓不再吃肉,每次都这样考验自己,折磨别人。那块被遗弃的肉已是面目全非,上面沾满我妈痛苦的唾液。我瞄了一眼,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见我皱着眉,我妈摇摇我的手臂:“俊雅,有没有把钱包还给人家?”我低着头“嗯”了一声。我妈又问:你是怎么说的?我说,啥也没说。我妈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伸手探探我的额头:“你怎么啦?不舒服?”
就在这时,电话响起来。我妈一个激灵,猛地站起,却又慢慢坐下:“俊雅,你去接吧。如果是刘小文,你就说我不在家。”
我爸说:“你直接告诉人家不要来打扰不就行了,多大一点事呢,搞这么复杂!”
我妈马上反击:“都像你头脑简单?”我爸也不示弱,把碗一顿,冷笑道:“这么些年,也幸亏我头脑简单,你们才没有饿死!”他们还要争执下去,我大喝一声:“别吵啦!我接电话!”
我拿起话筒,却是宋老师找我。她问:“刘俊雅,你放学时看到黄小鱼没有?他现在还没回家呀!他的家长正急得哭呢。你跟李成浩快点到小区门口来集合,大家一起寻找。”我正要回答,话筒却被我妈掩住了。我妈朝我使个眼色:“就说我出去了呀!”她心虚地四处张望,似乎刘小文的魂魄无处不在。我气得把电话一挂,就开始换鞋子。
我妈问道:“你去哪里?”
我不得不把黄小鱼的事说了。我妈一听,也开始着急,却还是拉住我不放:“就凭你,能找到他?你说吧,估计他能去哪里?”说罢,她自己已经做好了出门的准备,把我爸的筷子夺下:“还吃什么吃,一起去找呀!”
我们一家三口,直奔下楼。到了小区门口,宋老师与学校的一个保安站在那里等,旁边蹲着个男人,是黄小鱼的爸爸。李成浩过了好一阵才来,解释说他妈拦住他,要他先把作业写完。宋老师忍不住批评:“你妈也真是的,也不看看形势!”李成浩作为班长,也很惭愧。但是他说他想不出黄小鱼会去哪里,真的。
住在附近的被点名前来集合的同学陆续到齐了,全套人马竟有十多人。同学们边找边分析原因,都说黄小鱼鬼精鬼精的,肯定不会被拐卖;绑架嘛,更不可能,谁不知道他家穷啊;一定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了。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他的出走?会不会是被撤了职觉得受了委屈?会不会是受了同学的欺负?
宋老师不发表意见,只一个劲催促:“快找吧,快找吧,讲那么多废话!”
李成浩仗着受宠,油嘴滑舌地说:“宋老师,你心虚了吧。”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哪知平时最和蔼的宋老师竟勃然大怒:“我舍下没满周岁的孩子,来寻找别人的孩子,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我有什么好心虚的!”大家一愣,就不敢再乱说话了。
我妈也帮着训李成浩:“你这孩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她转头朝黄小鱼的爸爸说:“这真要搞丢了,怎能让老师担责任?肯帮着找就不错啦!是吧。”黄小鱼的爸爸急得满头是汗,却只一个劲点头:“那是,那是。绝不敢怪老师。”我妈问他,刘小文呢。他说:“在屋里嚎呢,怨我呢,说不要活了呢。”
我爸冷不防笑嘻嘻地问:“黄师傅,你没打她吧?”黄小鱼爸爸回答:“她这个样子,还打得有甚意思?”
一个绝境中拼命活着的人是可怕的。因为不敢惹黄小鱼妈妈不高兴,宋老师饭都顾不得吃,发动这么多人展开地毯式搜寻。我们在学校周围找了个遍,却一无所获。后来在我的提议下,大家来到公园,一遍一遍地叫唤:“黄小鱼!黄小鱼!”但是无人回答。那棵被黄小鱼摇晃过的树默默地站在那里,把黑暗投在脚下,罩住那个小坟堆。我与李成浩迅速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眼里的泪水。小坟堆里还埋藏着黄小鱼的牙齿!李成浩在树下站了一会,突然跳起来,带着哭腔大叫:“老黄!老黄!”黄小鱼的爸爸惊讶地“呃”了一声,却遭到几个男生的阻拦:“不是叫你!”大人们竟嘿嘿轻笑起来。
黄小鱼到底没有出现。
找了两个多小时,宋老师只得宣布今天到此为止,明天再说吧。各位辛苦了。有的同学便提出,我们的作文还没写呢。宋老师疲倦地打了个哈欠:“算了吧,再等一天。”那几个同学得寸进尺:还赞美什么呀?黄小鱼都搞丢了。
但是宋老师不理会他们的胡言乱语。大家互相摆摆手,准备各回各家。就在这时,一个苗条的身影从黑暗中奔出来,戴着口罩,是刘阿姨。她浑身颤抖,谁也不看:“这孩子,刚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来着,说没脸见人。他是躲起来了,一定是躲起来了!”她拉着她老公,开始满公园乱转:“小鱼!你回来啊!你不回来,我还活着干什么呀?小鱼啊,我的儿子!”她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最后干脆嚎啕大哭。我妈看不下去了,赶紧安慰她:“既然是躲起来,肯定没有搞丢。这孩子,想通了肯定要回来的。”但是刘阿姨一把摔开她,发出母狼一样的嚎叫:“你他妈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是如此凶狠。风吹得树叶刷刷作响,几只小鸟惊飞起来,还有一只野猫在昏暗中喵喵叫着。在场的人都往后退了一步。我妈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爸这时显出了他的男子汉气概,叫我们先回家。他要留下来陪着再找找。
回家路上,我们母女俩并肩走着,越靠越拢。
我问我妈:“她那么吼你,你不生气呀?”我妈说她无所谓。紧接着,她叹了口气,说其实孩子学习不好不要紧,只要听话;孩子不听话也不要紧,只要不搞丢。俊雅,俊雅,我的乖女儿,以后我再不打你了,再不骂你了。我听得感动极了,伸开双臂搂住她的脖子,大声保证:“放心吧,我会永远跟你们在一起!”我妈嘿嘿直笑,一激动,就开始趁热打铁地启发我:“老师布置的作文,你打算怎么写?”她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知道她,指望我赞美母爱呢。
我赞美什么呢?我想起了黄小鱼,心里一团乱麻。黄小鱼说要赞美人间大爱。可是他怎能一边赞美,一边逃跑?
黄小鱼,擦干眼泪回来吧。我虽然不太懂什么叫人间大爱,但我愿意陪着你高声赞美。
【责任编辑 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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