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封地,大雪封河。
每当进入初冬,万物趋于安静的时候,河湟大地的筋骨就赤裸裸地显露出来了。山峦,河川,沟壑,庄廓……一览无余,平淡而萧瑟。空旷的原野上,凛冽的寒风中,人们包头缩颈,葺屋烧炕,抵御着无孔不入的寒气。在无边的萧瑟和空旷里,头脑变得清明,就生出“孤舟蓑笠翁”的情怀,有了许多思索和遐想,关于生命、关于爱情、关于历史、关于自然……思来想去,都离不开这一切的载体——脚下的大地。
自从进入初冬,不论是湟北还是湟南,农家的院墙挂着犁耙锄锨,房梁上卧着叉扬、木锨等打碾工具。储藏室里,整整齐齐地码着高及屋顶的粮食袋子——小麦、青稞、油菜、大豆。
一年的生计终于做完了,卧碌碡的卧碌碡,卧镰的卧镰……庄稼人脸上浮着一层浅浅的轻松。农具挂起来时,湟水东西两岸的地便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在阔亮的河川山野,牛、马、驴、羊三五成群,悠闲地啃食枯草。“早久何当雨,秋深渐入冬。黄花独带露,红叶已随风。边思吹寒角,村歌相晚春。篱门日高卧,衰懒愧无功。”树林里,树叶枯黄。一阵风刮过,干黄的树叶便打着旋刷刷刷地往下掉。入冬了,落叶、草屑连同所有的轻飘飘的东西都被一阵风刮得原地打转。
傍晚,落叶落满了院子和巷道,还有田间地头。远处,火焰似的丹霞山峰或青黛色的山丘恰似劈面而立的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屏,在晨曦或晚霞中,与怀抱中的川地和人烟一齐被温暖的红光照亮,诠释着“寂壁乡山”的内涵。那种江山一揽中的阒寂辽阔之美,是那么的摄人心魄。
在阳光下,一只藏在缝隙里的瓢虫,享受了一早上的温暖阳光后,开始慢慢爬行。杂草丛生的塄坎上,一种形似蚜虫而又比蚜虫大一倍的不知名的虫儿,也云聚在向阳的地方,有的聚在一起亲热,有的爬几步就亮亮自己纤细的腿儿,晒晒太阳,与其他昆虫一道,共同享受这一年里最后的温暖。
一大早,在树林间,一些勤谨的妇女,拿着用狗牙棘扎成的扫帚,用力地扫着地上的落叶,以备冬日煨炕之需。随着一声声的刷刷声响,一丛麻雀从巨大的树冠轰地飞起,在低空中划过一个富有弹性的弧线后,又“南鸟恋旧枝”般悄然落下,整个河川复归静寂。
在地头或林间,只见大人或小孩提着水桶,桶里和着稀泥。他们拿着刷子,正集中精力给自家的树木穿上防牲口啃食的外衣……
秋庄稼入仓,洋芋入窖。那些留在地里的秸秆堆在地头,火燃起来了,乌鸦在灰烬和袅袅烟雾中上下翻飞、聒噪。天气一下子干爽了许多,天空高远了许多,湛蓝的天空就像刚洗过似的。乌鸦的啼叫,牛马的嘶鸣,间或山野间一阵阵绸缎般的“花儿”破空而来,拨动了人们敏感的神经。孩子们或放着风筝,或追赶着鸟雀,或在空旷的地头高兴地烧窑。
偶尔,不知谁家的骡马打着响鼻,摇着头跟随着自己的族类——马或毛驴。河边、地头,青草在入冬之前已经衰败,脚踩在草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毛驴、骡马、黄牛干嚼着,不时歪着头望望主人或扫树叶的妇女。它们,即使性子再烈,此时却显得那么温顺。任由小屁孩在它们身上骑上骑下。它们的肚子里装满了村庄里所有成长的故事。在它们的心中,村庄里装满了好人和疯子,而他们的故事,却恒久地发生着……
2
是呀,人本事再大,也离不开脚下的立足之地。我们每天都在大地上过活,可又有几人能读懂大地呢?与其相比,一切都是暂时的,无论是多么坚固的建筑,多么顽强的生命,多么伟大的人物,有形的,无形的,统统会成为过去,只有大地缄默如古井,永远地存在着,超然地陪伴着万物的繁衍生息。大地既能滋养万物,又能毁灭万物。大地用强有力牙齿消磨着依附其上的任何躯体,致使所有的生命都成为过客,最后只剩下大地自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谁又能说这不是终极的公平和仁慈呢?
在河湟谷地的老先人看来,冬天的到来,就是大地在展现自己本源的肌体、本质的肤色。大地是深沉的,同时,也有着自身的微妙平衡。且不说日月经天、江河纬地,且不说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且不说云腾致雨、露结为霜,仅仅听听这些民谚,就能从中读出大地上那不差毫厘的规律:“打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惊蛰乌鸦叫,春风地皮干。”“清明前后,种瓜得豆。”“小暑不算热,大暑三伏天。”“小满十八天,青麦也成面”……二十四节气在大地上轮回上演着,循环往复,亘古不变,这就是大地的节奏、大地的魅力。
“要想吃香的,离不了脏的。”“一堆粪,一堆粮;一个粪蛋蛋,一碗米饭饭。”“做买卖比本钱,种庄稼比上粪。”“做田无粪,瞎子无棍”……河湟大地上的老农们,虽然大字不识一筐,但他们也懂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道理。而且在他们的心中,“入土为安”的道理根植于他们的内心深处,虽然他们讲不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诸如此类的大道理,虽然他们不会说出“入土为安”是人们追求的一种天人合一物我一体的永恒。但对大地的敬畏之心永远不会变的。青苗时分,他们要请神护苗;五月十三,还要自发地组织一场大型庙会;冬天到了,喜气洋洋地耍社火,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当大地露出自己本来的肌肤时,村民们开始准备过冬的食材了。在村口,贩卖煤炭的场院里热闹异常,村民们开着手扶拖拉机,驾着马车来买煤。立冬了,雪就要来了。
立冬天气冷了,腌酸菜的时节到了,紧接着杀猪杀羊有肉吃的时节到了,年也不远了。酸菜,古称菹,“菹菜者,酸菜也。”《周礼》中就有其大名。《诗经》也有“中田有庐,疆场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的描述。北魏的《齐民要术》,更是详细介绍了我们的祖先用白菜(古称菘)等原料腌渍酸菜的多种方法。菜的原料是白菜、芝麻叶、萝卜缨、大白菜、雪里蕻等,洗净在水中煮熟,然后趁热放进缸中,用石块压实注入酸浆引子,使其发酵。
在院子里,妇女们专心致志地剥着卷心白菜或大头菜的外皮。已经剥干净的卷心白菜,白嫩嫩地摆在场院的砖墙上,在院墙旁,整齐地摆着一堆红艳艳犹如净肚郎娃娃般的的胡萝卜……
在庄廓阳洼处,三五个妇女,或坐或蹲,纳鞋的纳鞋、绣花的绣花,晒太阳的晒太阳。一旁,七八个男人,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一时间,一股劣质香烟或土烟(河湟地区美其名曰“黄烟”)弥漫着整个巷道。
不论是雨涝还是干旱,不管是丰收还是歉收。入冬了就要歇息了。因为冬天是一个说闲话的日子。冬天的闲话把河湟谷地的历史及村里的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揪出来晒好几轮。
在赞天荒的人群里,一只蜘蛛,一只细细长腿末端已近发白的蜘蛛,在地上爬行。一个花白胡须的老汉俯下身子让蜘蛛爬上手指,蜘蛛借着手指的温暖着实歇息了一整天。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便果断地翻身落地……于是,老汉费劲地在几片枯叶中找寻。目送着蜘蛛走向心中的那一点温暖和自由……
在场院里,几只土狗聚在一起,打闹着,追逐着。一只公狗试探着抬起前爪,搭在一只母狗的背上。周边围着几只骚情的土狗,它们也跃跃欲试,仿佛是情场老手一般。而那只母狗在狗伴们的起哄下,咧着嘴享受着它们的挑逗。
在公路上,一个披着棉衣的中年人,在人群密集的巷道里,与村民们谋划着春节演社火事儿。“尕六儿演降妖人最合适!”“唉!忠民去世太早了。他演的灯官是十里八乡最出名的。”“听说,黑虎保说今后打死也不演‘鬼了,那今年的鬼谁演呢?”“我最爱看王诚奎演的‘袁文晋降妖了”……
冬日的太阳仿佛一下子打开了人们的话匣子。而且也把积累了一夏天、一秋天的渴望及恼吵抚平整了。一场春节演社火的谋划就这样在一个阳洼里形成了。
快乐来得太直接了。所有曬阳洼的人们来不及回神,巷道里只剩下空荡荡的阳光了。只有土狗和几只游荡的猪仔在秋风里悠闲……
【作者简介】王祥奎,青海省作家协会、西部散文协会、青海省散文报告协会、青海省电视电影协会会员,数百篇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政协》《青海日报》《青海湖》《西部散文选刊》《雪莲》《诗词月刊》等报刊,出版散文集《河湟行吟》、报告文学《春风吹得桃花红》等五部。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