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落地生根之前,树的根就已植入大地了。村庄还没有形成之前,树就在村庄里。因为有树,人才得以生存,得以诗意地栖居。有多少时光因树而温馨,有多少美景因树而生动,树给予人的恩惠难以历数。因而,人们爱树、植树、护树,喜欢与树為邻,与树为伴,与树为友。
村庄的周围全是树林,每一家的房前屋后都有树,其实我们就在林间生活。行走在乡村里,不同品种、各种姿态的树木,高低参差,粗细不一,装点着乡村风景。树是乡村的名片,是乡村的表情,是乡村一年四季随季节不断变化的婀娜身影。树像不语的朋友,给人以亲近感;像撑开的巨伞,给人以安全感;更像慈祥的母亲,给人以温存感。
我的家乡比较常见的有柳树、楝树、杨树、榆树、槐树、椿树、梧桐树、枣树等,不常见的还有杏树、梨树、苹果树、松树、核桃树、石榴树等。
树是一年四季轮回的见证者。春天,使劲地绿,叶子舒展开来且变得日益肥厚宽大,使沉重的黄土有了生动的气息。夏天,让自己变得枝繁叶茂起来,将毒辣辣的阳光挡在外面,树荫是人们最好的休憩场地。秋天,抵不过季节的变换,浑身变得面黄肌瘦,尽管如此,依然是秋日里最有诗意的风景。冬天的时候,仿佛被风脱光了衣服,散落一地,它不顾自己的萧落,大方地将自己身上的衣物奉献给人们去发挥余热。
村子南边有一个池塘,再南面就是连成一片的林子。林中鸟雀成群,歌咏不绝,真像迷宫一样。童年的伙伴在一起嬉戏打闹,不知多少光阴是迷失在那里的。
在老家楝树随处可见。它们并不是村民种植的,很有可能是鸟儿衔来或风儿刮来的种子,谁也没有注意,突然有一天,路边就冒出了一株楝树苗,小楝树直直的站着,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虽然没人给它施肥浇水,但它不仅活了下来,而且枝繁叶茂,长势良好。
四月里,光秃秃的枝杈上开出细细的紫花,全村都会有苦涩的香气。楝树的花朵虽然很小,但开得满树都是,花瓣白中透紫,花蕊宛如小喇叭,蓬蓬勃勃,仿佛一簇簇淡蓝色的火焰,散发出淡淡芳香,绿叶似乎成了衬托。
秋天,楝树结出指头大小的果实。一簇簇的聚在一起,先青后黄,外面是层薄皮,里面有果核,据说也是药材。结出一串串绿莹莹的小果子,正好充当小孩子们玩弹弓的“子弹”。儿时贪嘴常常情不自禁地尝一口,可惜非常苦涩,那时就想,楝果能吃该有多好呀!
入冬以后,叶子落了,就剩下一簇簇楝果顶在树枝上,有时小麻雀飞过来啄几下,磨一下它们的嫩喙就飞走了,贪嘴的它们知道楝果又苦又涩不能吃。等到北风来了,全部被刮落到地面,被勤劳的农人捡了起来,作为过冬的烧柴,这也许是唯一的用处吧。
楝树因为材质轻软,不能做大梁或立柱,派不上大用场,但它耐腐蚀,易加工,取材方便,所以大多用来制作桌椅板凳、工具手柄等。尽管如此,楝树作为树木家族中的成员,依然不可或缺,正像在一部影视剧中,既需要主角也需要配角,楝树就是配角,理应有它的一席之地。
榆树上长满榆钱的时候,季节已到了清明。金龟子也特别喜欢榆树,它们常在树干上凿出伤口来,好几只聚在一起,像吃酒席一样,兴奋而又贪婪地喝着由伤口渗出的树汁。榆钱不但好看,而且好吃。
香椿树虽很难成才,但农人们喜欢栽种,因为其寓意较好。人们常用“椿萱并茂”这个成语来比喻父母都健在,表达了对双亲健康长寿的美好祝愿。原意是指椿树和萱草都茂盛。因古时称父为“椿庭”、母为“萱堂”。
香椿树也是一种有食用价值的树,故有“树上青菜”的美誉。香椿树从小到大一直默默为农人奉献着美味佳肴。春分时节,香椿树枝顶端会冒出一个个泛着光泽的嫩芽,积攒一冬能量的香椿抢先燃起火苗,羽状的红色叶片在风中飒飒摇曳,一般以三五枝嫩芽为一株。香椿的亮相有些独特,仿佛出嫁的农家姑娘,先是把暗褐色的芽头包起来,微紫中透着绿、浅绿里泛着红,盈盈娇媚、含情窥望;而后便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一把扯下矫情的盖头,再也没有了遮掩的忸怩和矜持,索性在枝头上与同伴竞相绽放。
香椿芽长到半拃许,就可以作为时令鲜菜采摘了。低矮的小树,抬手便得,但椿芽少;高大的椿树,芽儿竞相绽放,满头浅碧轻红,采摘它们就需要费些工夫了。此时,往往在竹竿较细的一端用绳子捆绑上一个铁钩,轻轻一勾,只听“咔嚓”一声,椿芽便应声掉落。头茬香椿最为珍贵,毕竟积蓄了一个冬天的阳光和雨露萌发而出,怎么吃都香嫩可口、回味无穷。香椿头茬和二茬是美食,但过了谷雨,即使再嫩也很少有人吃了,因为已经失去了香椿的味道。
香椿发的嫩芽可做成各种菜肴。它不仅营养丰富且药用价值较高,具有补虚壮阳固精、补肾养发生发、消炎止血止痛、行气理血健胃等作用。在我看来,香椿最适合跟鸡蛋搭配着吃,故有“香椿炒鸡蛋,肉鱼都不换”之说。切记,吃香椿的时候一定要焯,否则很容易引起亚硝酸盐中毒。新鲜的香椿芽放入沸水后,紫红色瞬间变成嫩绿色,旋即捞出,沥水后切碎,放入适量食盐,磕入几个鸡蛋一起搅拌,而后倒入微热的油锅中,只听得“嗞啦”一声,蛋液在锅中迅速摊开、凝固,待两面煎至金黄成形即可出锅装盘,有青有黄,有滋有味,看上去令人垂涎,一家人享用这道绝佳的时令美味,满口飘香、食欲大增。香椿拌豆腐也是颇受欢迎的一道菜,吃起来也是唇齿生津。难怪清代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写道“菜能芬人齿颊者,香椿头是也”。
香椿芽之于我来说承载的不仅是味蕾的记忆,更是灵魂深处的涤荡和牵引,是青丝变成华发都无法忘却的记忆。
桑树枝繁叶茂,叶小果多,秉性柔软、温婉。桑叶长得很茂盛,绿油油、水灵灵,挨挨挤挤。印象中桑树不像其他树木一样先开花后结果,那么张扬那么轰轰烈烈,或许它只记得长叶忘了开花,或者它的花儿就是它的果。所以在我看来,桑树跟某些人一样总是喜欢低调,默默无闻地付出着,压根不想引起别人注意。
刚长出来的小桑葚,又名桑果,小小的绿果羞涩地躲在密叶间,像藏在闺中的少女。很快,小桑葚由浅绿变白变大,初熟的桑葚,微酸中透着甜。待麦子快熟时,桑葚也就熟透了,熟透的桑葚,甜甜软软,轻轻一抿,汁水就会流满口腔,那种香甜的感觉,霎时浸满全身,惬意极了。
桑葚成熟期也只有十几天时间,尤其在生长后期成熟更快,经过一夜月光的浸染,原本前一天还带着青色,转天就会变得紫红。经风吹拂后,熟透的桑葚便纷纷坠落,因此采摘桑葚要当时。桑树不高,节多、枝杈多,手攀脚踩很容易就上去了,这样的活大多是孩子们来完成,自告奋勇爬到树上,先顺手摘几粒放进嘴里,那个甜呀,直到舌尖上心坎里。
白桑葚树很罕見,村子里似乎只有一两棵。它的果实甜得像槐花蜜一样,其主人自然也把它看得很金贵,但也无法阻挡顽皮好奇的孩子们偷偷采摘。每次采摘回来,我都用小手托着几粒送给奶奶,尝尝白桑葚的味道,她在嗔怪我的同时,脸上还是乐开了花,看着奶奶没牙齿的瘪嘴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我也乐不可支。
桑葚树可谓浑身是宝,除了果实还有桑叶也是蚕宝宝的美食。提到蚕宝宝我不免啰嗦几句:想想看,古人造字真的很神奇,将“蚕”字分开就成了两个字“天”“虫”,所谓天虫就是上天恩赐给人类的精灵,古人把桑蚕看得神奇而又伟大,因为小小的蚕吐出的不仅是丝,更是一条辉煌的丝绸之路。那句“春蚕到死丝方尽”把蚕的精髓要义和本质真的说绝了。桑蚕的生命极其短暂,它用短短的一生,把丝吐尽,留给人间,堪称完美。
2
家乡是柳的国度。院落是柳,路边是柳,河沟旁是柳,荒郊野外是柳,到处都有柳的身影。或三五成行,或成块成片,和村庄、壕沟、池塘、庄稼、阡陌……以及其他众多树木,构成了一幅幅浓妆淡抹、秀丽醉人的乡村风景画。
我在柳树下长大,记事时知道的树,是柳树,至今迷恋的树,是柳树。柳虽普通,却大有“木秀于林”的独特风格。柳的妩媚与柔情,恰是母亲那淳朴与慈祥的神情。
柳树也称杨柳,是我国的原生树种,至今已有2000 多年的栽培历史。据宋代传奇小说《开河记》记载,隋炀帝在登基后下令开凿通济渠,翰林学士虞世基建议在渠堤上栽种垂柳。隋炀帝感到建议很好,就诏令在通济渠两岸栽种垂柳,并亲自种植,御书垂柳姓杨,享受与自己同姓殊荣,从此柳树尊称为杨柳。
柳树分为垂柳和旱柳。故乡种植的柳树多为旱柳。我从小就喜欢柳树,它是名副其实的报春使者。虽有“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诗句,其实,最先报春的还是柳树,故有“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之说。当寒冷还在懒洋洋盘桓不去的时候,它已露出了倔强的性格,柔美的枝条呈现出如梦般的鹅黄,在反复变化的天气里发育成一团团碧绿,如同告别青涩含羞、出落得风情万种的美丽少女,让人心旌荡漾。此时,草儿还未破土,花儿还未开放,柳树却泛着青绿,令人心跳。每棵柳树都是那么优美,亭亭玉立,每根柳枝仿佛都被梳理过,在微微春风里飘逸地舞动,故有“杨柳依依”之说。这四个字是《诗经》里的佳句。“依依”二字,恰巧是16 画,袅袅兮青青,仿佛妙龄少女的情深意切。尤其是在春雨缠绵、微风轻拂的日子,它如烟似雾、若隐若现,显得更加婀娜多姿、妩媚迷人。尽管如此,柳树又不失质朴无华,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不需肥田沃土。树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伸向四面八方,紧紧拥抱大地,为主干提供丰富的营养,甘愿以造福大地为己任,这或许正是杨柳的生命真谛。
盛夏,柳树碧绿的叶子和新抽出的枝条已经布满树冠,给人一种深沉稳重的感觉。人们除了在树下乘凉,有时候还可以坐在树下看着蚂蚁忙忙碌碌的样子,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
秋天,柳树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满树披金,美丽的身姿在秋阳里斑斓夺目,黄绿相间的叶片为村子增添了丰富的色彩,故有“岸柳垂金线”的诗句。深秋,很多树的叶子都落光了,柳树才刚刚换上金装,婆娑翩翩,柳梢垂金,为秋天演奏出金色交响曲。
冬季的柳树即使叶子被寒流捋光了,也不惧寒风,枝条仍保持着棕黄色,衣服用没有叶片的柳条织成,那可是另一种风度美。在寒冬腊月里,婀娜中透着刚毅,守住本色,使严寒的冬季充盈生机,棕黄悠长的枝条在寒风中摇曳生姿,和阳光一起温暖着冬季。
柳树的枝干有韧性,易弯折而不断,小孩子们将柳枝折下来,用手捏着淡绿色的嫩皮,抽出洁白而光滑的枝干,捏扁一头就可以当口哨吹。没有玩具的日子,还可以摘一片树叶,对折,放进嘴里,吸一吸,也能发出一些声音来。柳叶是单叶互生,叶片狭长宽窄相宜,形如少女细长的眉毛,正如“芙蓉如面柳如眉”。我认为,在众多的树叶中,柳叶似乎吸出的声音最婉转、最清亮、最柔媚。
柳枝还能扎成一个小圈,放在头上当帽子戴,枝条在额头上会觉得特别清凉,还可以作为掩护的道具, 在影视剧中经常看到这样的场面。
茸毛状的柳籽又称柳绵,柳绵驾着淡淡的轻风到处飘荡,酷似雪花漫天飞舞。柳绵是淡雅的,乳白中含有翠青,像清醇的玉液中闪烁的幽光。柳绵要在春季里释放一年的豪情,随性而为,没有顾忌。风起的时候,柳绵先是绕着母树旋转,像是依依不舍的惜别;然后如鸿雁一样羽毛凌起,蓄足了气力飘向高空;偶遇劲风,还会御风远行,尽显桀骜本色。柳绵四海为家、随遇而安的秉性,才是其最主要的精神特质。
高飞的柳绵,欲与飞鸟竞风流;低游的柳绵,想和游鱼逐春波。柳绵的志向在蓝天,归宿却在春泥。
天有天道,地有地规,自然界自有其传承续存的法则。柳绵的寿命不长,曾经轰轰烈烈、肆无忌惮的柳绵,等到风息气静的时候,等到生命终了的时候,停下疲惫的脚步,或流落一弯水面,或傍依河堤苇丛,或散布野外沟渠,或……静谧水面浮起的层层棉花,宛若水上云朵,自在地漂来荡去;河堤上的斑斑白花,犹如初春残雪,别有一番景致和情趣……
柳树具有很强的生命力。适应于各种土壤和艰苦环境,遇到泥土就扎根,有水就生长,干旱时就苦熬着等待天雨,绝不会轻生。它的根系特别发达,能在地下给自己造一个庞大的供水系统,远远地延伸开去,捕捉哪怕一丝丝的水气。
柳树这个树种很奇特。论性格,它是偏于柔弱一面的,枝条柔韧,婀娜多姿,多生水边,所以柳树常被人视为多情的象征。唐人有折柳相送的习俗,取其情如柳丝,依依不舍。贺知章把柳比作窈窕的美人:“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它木质软,常用来做案板,刀剁而不裂;树枝柔软,立于行道旁,风吹而不折。历代文人骚客,咏柳之作,不绝于史。诸如,李白的“风吹柳花满店香”;张九龄的“一枝何足贵”;韦应物的“杨柳散和风”;韩翃的“寒食东风御柳斜”等,或言志,或抒情,无不给人以美的享受。至于王之焕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更把远戍边关将士闻笛思乡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成为千古绝唱。“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大转折,也是以柳寄情,从而烘托出一幅意境无限的风景画。还有“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贺知章、杜甫、白居易、高鼎,这些大文豪,都留下了描写柳树的千古绝唱。毛泽东同志也曾以“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的诗句,寄托对革命伴侣和先烈杨开慧的无尽哀思。
在老家,柳和人还有一种特别的情结。人们把柳作为家庭成员,和故去的人骨肉相连,柳的根,柳的干,柳的枝叶里似乎流淌着亲人的血脉。老人一旦过世,儿孙们第一件事就是在族人带领下直奔大柳树,儿孙们跪在柳树下敬告老人去世的消息,用大树身为老人做棺材,还要选取手腕般粗细的枝条,然后截成若干四五十公分长的柳棍,再把白纸裁成二指宽的条,螺旋式粘贴在柳棍上,老家人称之为“哀棍”,儿子儿媳人手一把。在举行葬礼期间,儿子儿媳披麻戴孝双手捧着哀棍,迎宾送客,祭奠亲人。棺木入土后,哀棍就插在坟前,永远的留在那里陪伴着入土为安的老人。清明时节,子孙们都要为故人的坟添上新土并祭祀。此时的柳开始吐出无限白絮,随着春风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仿佛寄托着对故人的哀思。
人们之所以热爱柳树、栽种柳树、使用柳树、讴歌柳树,最主要的是从中感悟出了生活的真谛。一是柳树柔弱的外表下蕴含着的是坚强。柳树的平凡里写满了不平凡,如同人生的哲理。二是柳树懂得感恩。每一种植物都有一种姿态,别的植物大多都向上生长,而柳树却是垂向下,用绿意装点人间,条条不忘根本,时时俯首脚下的土地,以一种低垂的姿态,温文尔雅,又生机勃勃,借着风力,向脚下的土地虔诚致意。这姿态不仅展现了一种美,更引人遐思。
美哉大柳,在人如女,至坚至柔;伟哉大柳,在地如水,上善若水。
【作者简介】巍然,原名袁巍然。70后,与文字结缘于军旅,笔耕不辍近卅载,多篇作品获奖。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徐州市杂文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出版代表作品集《巍然的老家》《直面现实》以及《袁庄原味》三部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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