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在梦中遇见一种马,那马以蓬勃的姿态面对着我的不可一世,继而飞升到空中,对我的崇拜置之不理。而当时当景,我正氤氲在《山海经》的神兽里不可自拔,我知道有一种马叫乘黄,如果骑了就可以长生不老。而年轻幼稚的思想折射到现实中,便是渴望见到一匹马,一匹可以驮来理想与智慧、驮走荒诞与荒谬的马。
而当我某日散学回转家园时,竟然真的发现有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我家新修的马厩里,它对我的出现抱以极大的热情与渴望,那马仰着脖子咆哮。梦境一旦为真时,却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我发现它凶猛异常,以梦为马,它应该温顺调皮有涵养。我以仰望者的姿态看着它,似乎对它的突然出现有些不太情愿,为何世事没有按照我的既定逻辑进展!
我不知道这匹马的出现与温饱和糊口有关联,因为我只管上学,对家中是否能够交得起学费,是否小康毫无兴趣。我更不知道这匹河曲马的主要功能就是拉砖,其实就是出卖体力。我心中的马至少应该如大侠,算是一种遥远的图腾。马是为了打仗而生的,马在历史上兴盛了上千年,它们勇猛异常,多少英雄跨在马鞍桥上,多少故事魂牵梦萦,更有多少柔情蜜意在马背上产生,这样伟大的事物如何只是为了拉砖,只是为了解决我们的粮食问题!
所有的天真烂漫,一匹马终究无法懂得。因此,我晚饭时只是好奇地盯着马看,试图从它的身上找到些许可以弥补缺憾的理由和借口。
河曲马高大,在豫北地区是首选的劳力。大街小巷上,那时候不拼摩托车小轿车,更不拼手机与电脑,拼的是哪家拥有一头像山一样巍峨的大马。马成了是一种鞭策,一种力量,一种可以超越现实马上可以致富的手段与力量。
马厩布置得温馨又健康,有一种超越豪华的奢侈。我看到父亲钻到马厩里,兴奋地将草料倒进马槽里。马对父亲有一种陌生感,几度尝试用蹄子踢父亲,父亲是个驯马的大家,没有等它跃跃欲试便闪到了安全地带。
夜晚时分,马通常以鸣叫结束一天的战斗,它后腿跪在地上,头卧在尘埃里。马叫的声音有些恐怖,我认为有一种可以避邪的伟岸。我知道从此以后恐怕小偷再也不敢光临寒舍了,因为马的叫声比狗要高大上得多,好像来自远古,更像是从《山海经》里偷偷跑出的异兽。这样的磅礴气势,对小偷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梦魇。
一种新生事物的出现,通常会短时间内改变人类的某个生物钟。马对父亲的最大影响便是如获至宝,每天辛勤照料,生怕出现任何闪失。比如马打一个喷嚏,父亲就抓耳搔腮,再比如马如果癫狂起来,父亲除了跑过去向兽医询问外,便是守在马身边惺惺相惜。我从祖母的口中得知马是父亲的半条命的概念后,便开始对河曲马刮目相看,我觉得虽然不能与它称兄道弟,但至少应该替父亲看护好马。因此,等到某天黄昏,彼时父亲正坐在辕上,身后的蓝砖闪耀着吉祥的光辉。我在学校里草草做完作业,便闪进空空如也的马厩里,我将草料早早地扔进马槽里,同时对马尿马粪进行局部清理。时值夏季,马厩里腥骚难受,仿佛所有的肮脏概念如数来袭,捏着鼻子,想象着父亲辛勤的样子,良好的基因一定要认真遗传,而不是有所保留。
通常晚上九时许,萤火虫开始劳作,在漫天星光中,马带着欢乐冲进家园。马鞭轻轻地落在马的身上,小院里灯光大作,马闻到了空气中友好的气味,兴奋地冲着我嘶鸣。我拍着手掌,迎接马的到来。马不顾疲惫,冲进马厩里便是一阵狂饮,它一口气将一盆水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冲着我点头哈腰,我如法炮制,将另外一盆水悄然送至它身边。它最终还是适应了我的殷勤,我趁机将手放在它炽热如火的身上抚摸,我突然找到了一种大侠客的况味。时光仿佛回到了千年以前,我骑着这匹大马,手中握着一杆亮银枪,左右逢源,一马当先,所有的敌人已经败北,最终马放南山,器械归库,我功成身退,牵着我的马华丽转身。
马简直就是一座丰碑,它以忠诚老实绽放着属于自己的才华。马绝对不会喊累,更不会对自己的主人不屑一顾。马奔跑起来的姿势已经决定了它们的价值觀。
而终有一天,马也会倒下来。这种事情发生了三年以后,马已经成了家中的一员,我的老祖母,天天守在门口,看到了马,她便看到了父亲,她才可以安然入睡。马得病了,拉稀。开始时以为是普通的病症,无关紧要,可是马拉砖回来,突然间轰然倒地,像一座山被炸药炸开了,时逢大雨,马危在旦夕,我感觉到细菌在马的身体疯狂游动,伺机准备夺走它的性命,我又感觉到父亲身体里的细胞不停地膨胀着,他以最大的勇气与力量试图挽回却浑天无力。兽医一路小跑,举起胳膊粗的针管,顾不了消毒便将药水注进马的身体里。第二天一早,马奄奄一息,兽医让我们为马准备后事,父亲像丢了魂一样,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哭得像个泪人一样跑进县医院里,人家自然不肯跟着回家,父亲跪倒在地,不顾一切地哀求。那个年迈的老医生无奈地点头,举着青霉素瓶子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面,一路招摇过市,臀部快被挤成了花瓣。马终究抢救了过来,但却失去了往日的活力,目光呆滞,不再有旧时的风采。
马老了,就像人老了,马老了需要休息等待死亡,人老了要服老认老。
河曲马在三个月后永远地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父亲像经历了一场灾难,他对马用情过深,至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养过马。
2
雪无情地压下来时,敖鲁古雅像一只硕大的精灵,在雪的怀抱中静等春暖花开之日。
我与叔叔并肩巡查,无边无际的飞雪像絮像盐像席,雪很快埋没了所有的才华,眼中全是茫然。但在这样肃杀的清冷中,我竟然能够听得到动物们呼吸的声响:小鸟照样在空中飞舞,它们一定在为过冬的粮食忧愁;几只野兔不知疲倦地掠过眼眸,破坏了雪地的安宁。
我们准备回转宿地时,竟然听到一声马的哀鸣。
这一定是一匹蒙古马,且受了重伤。
蒙古马体形矮小,其貌不扬,头大颈短,体魄强健,胸宽鬃长,皮厚毛粗,能抵御西伯利亚暴雪。
马的叫声中隐藏着沉重的哀怨,它一定在辗转的途中受了伤,或者是受了猎人的无端攻击。一只健康的蒙古马叫声通常大得吓人,如雷如电如山洪暴发,而此时,马的叫声中似乎有无数只小虫子在吞噬,更像是一只黑洞,将有用的细胞如数没入洞中。
果然在雪地中发现了一只快要冻僵的蒙古马,这是一匹尚未长大的小马。它的前蹄被猎人布下的圈套罩住了,痛苦不堪。
虽然蒙古马能够抵抗严寒,但在这样一个无边无际的雪夜里,如果这匹马失去援助,它只能面临死亡。它的眼中充满了怜悯,似乎是对世事无常、命运多舛的猜测,更像是在抛却烦恼。不就是死亡吗,一了百了也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解脱。
温暖的烛火在小屋内闪烁,煤球的热量战胜了疯狂的寒冷,屋内所有玻璃窗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小马半卧在为它精心设置的马圈里,它的前左蹄受伤严重,蹄缘剥落,蹄冠破损,蹄壁残缺,蹄底全部腐烂,暂时无法正常行走。
对于这样一匹充满能量、蓄势待发却暂时养伤的马,我对它抱以极大的热忱与期望。它尚幼,只要精心呵护,不消三个月时间,它新的蹄子便会再生,它可以像风一样雷霆万钧地奔腾在辽阔的草原上。届时,马将是草原上绝对的风景。
为此,我每天执着地为马送水,寻找草料,并且将它的伤口认真敷药包裹。马以虔诚的态度面对我的执着,面对我的周到服务,它报以与众不同的嘶鸣以示对我的褒奖。
而在冬天的森林里寻找马的食物的确是一件难事,马喜欢吃草尖,尤其是对鲜嫩的草充满了兴致,而寒冷覆盖了所有的资源。我只好用一把铁锹费力地周旋,草躲在地底下冬眠,总有一些裸露的草根暴露了它们的行踪,从而被我逮住然后挖掘后送到马的面前。除此之外,我便是寻找枯草,在这样一个偌大的森林里,寻找枯草倒是十分便捷。为了马粮的可持续性,我不得不每天奔跑于冰天雪地里,我本来瘦弱,胃肠不好,固执的疯狂让我的身体雪上加霜,却在某一日忽然间醍醐灌顶,我知道,这是锻炼带来的财富。
我与小马有了感情,我认真地查询关于蒙古马的资料。知道它们是草原上的英雄,它们曾经受过成吉思汗的册封,它们一日千里,与伊犁马齐名,它们不会停止奔跑,不会憔悴,受伤后不会屈服。马从来不会停歇,它们是疾风的化身,它们的身影闪现在鄂尔多斯草原、呼伦贝尔草原、乌兰布统草原上,它们在昌都河、塔布河、艾不盖河畔短暂休憩,然后横跨欧亚大陆,来到西伯利亚高原上,它们是一首高亢、雄浑、壮阔、忧伤的牧歌。
小马在某个清晨站立起来,它可能无法长期适应温暖和舒适的生活,或者是它根本不愿意让一个黄口竖子整天照顾它的起居。马生来需要战斗,需要磨难才能彰显它的伟大,小马冲出了小屋。伤愈后的马在森林里奔跑,所有的雪被它压在脚底下碎裂,所有的树枝在它眼眸中成为短暂的风景,它不顾一切地冲入森林北边,北边是草原,那儿白雪皑皑,却是马儿的家园。
我不忍不舍不弃,疯狂地追逐着这匹健康的马,我迷了路,在草原的深处,我看到了北斗星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寒夜无际,风疯狂地撕碎了我的毛衣毛裤,脚趾头粘连在一起,我冷我疼我的心在流血,我倾注无数辛勤换来的不会是一场普通意义上的失落与哀愁。
叔叔找到我时,我的眼泪已经成冰成凌。
叔叔告诉我:马儿肯定会回来的。蒙古马拥有感恩之心,它只是伤愈后牛刀小试,回到自己生活的草原上短暂停留,也许明天或者后天,你打开房门,太阳初起,马儿会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
我抱着极大的热情做了一个关于马的美梦。但第二天早上,我却感觉头痛欲裂,我发烧咳嗽,疯狂地吃药喝水。我躺在小屋内休息了半个月时间后,才勉强恢复如初。
初春掠过敖鲁古雅时,雪开始融化,我打开房门,发现一匹马赫然伫立在我的面前,它的身后还有无数匹马,我听到了风声与马鸣竞相缠绕,喜悦溢于言表,我转身沐浴更衣,认真地检阅它们的盛容。
最终,我与叔叔牵着那匹草红色的蒙古马到草原深处,马的阵地在草原上,马踏飞燕的瞬间,一匹马注定要在天空和大地之间遨游。风流动的形态多像马,如果找不到风,就去看马,风就是通过马的状态量身定做的词汇,风出现马就出现,马的身体里流动着沸腾的血液与激情。
3
在天山脚下,我遇到一群“飞扬跋扈”的伊犁马。
体格高大,头部小巧,尾巴可爱,头颈高昂,伊犁马如箭一样从我的眼前掠过,等到我回过神来时,它们早已经一骑绝尘,消失在我的眼眸深处。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山脉,天山以其博大无私而闻名于世,在庞大的山脉面前,人类渺小如蚁类。
这儿以前有许多匹野生的天山马,但由于疯狂射猎,天山马已经绝迹了。如今,在这儿能够看到的马类几乎全是人工喂养的伊犁马。在近些年的天山马拉松赛上,偶尔会有天山马出现,它们通常是冲着冠军而来。
天山马体格偏小,但力道十足,爆发力强,可以超越风的速度。我在瞬间消逝的马群中,并没有发现天山马的踪迹。
《山海经》云:有文马,缟身朱鬣,目若黄金,名曰吉量,乘之寿千岁。这种叫“吉量”的马身体毛发是洁白色的,长着红色的鬣毛,大概有八尺高,一天能奔跑千里之远,甚至还能飞上天。天山马十分符合“吉量”的特征,它们喜欢长途跋涉,喜怒无常,白色的鬃毛像神像仙,有些像传说中的神兽。
在天山脚下,我们发现一个牧場,牧场里有悠闲的野驴,它们通常低着头颅兀自潇洒。竟然发现一匹伊犁马,这是一匹被驯服的马,多是用来供游客骑乘的。这马早已经失去了野性,听话地任凭主人摆布着自己,身体上面驮着一具马鞍,这马鞍呈金黄色,阳光照射下来,一种吉祥的色彩光彩夺目。游客们跃跃欲试,一个男子扳鞍认镫,但几次尝试后仍然没有上去。在古代官员的门庭前面,一般摆着上马石,伊犁马高大威猛,如果没有上马石的倚托很难上马成功。那男子在主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跨在马身上,他左手执马鞭,右手握着缰绳,主人在前方牵引指挥,真的是信马由缰。马场并不算太大,涉于安全考虑,马场已经清除了所有的障碍物,使得马跑起来可以游刃有余,毫无关碍。伊犁马跑动的姿态非常优美,像一首经年累月、旷日持久吟唱着的牧歌。而所有的游客必须以虔诚的心态来面对这种马,如果你暴跳如雷,马一定会还以颜色。主人告诉我们曾经有一个女子在马背上撒泼,被马扔进野草堆里。那女子当时喝多了酒,赶着马出了马场,马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山脉,似乎恢复了骨子里的野蛮,加上女子拼命扯缰绳,用马鞭对伊犁马进行殴打,伊犁马当然会还击,以牙还牙的结果使女子后悔了,想下马却无从下起。马的主人骑了另外一匹马飞奔追赶,在一个拐弯处,女子被甩入了草堆里,骨盆破裂。
我问道:附近有天山马吗?
以前有,但现在少多了。但你如果参加马拉松赛,可以看到人工养殖的天山马。天山马是马拉松的首选,它们一跑起来,所有的马种甘于败北。你看伊犁马已经很厉害了,但在小巧玲珑的天山马面前,它们只能算是小兄弟。天山马像箭一样,它可以攀登悬崖峭壁,也可以在平原上奔驰。我们曾经做过实验,让天山马与伊犁马一起赛跑,结果天山马很快便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可以这样说,一只病中的天山马照样能够风驰电掣。
天空,灰色的钢,充满了冷漠,充满了对草原长久审美的疲惫。但是,天山马搏动的心脏,就像鹰在飞翔,没有倦怠,一如历史上最伟大的心跳,变成文字和诗。冰河铁马的壮美,“马毛带雪汗气蒸”的悲怆。
在这远方温暖的山谷,气候湿润,到处盛开着艳丽的千叶蓍、神香草、椒蒿、野紫苏、金莲花、藜芦、老鹳草、风铃草、橙舌飞蓬……草丛里奔忙着啮断草尖和处理粪便的甲虫。还有一些鸟,一些高傲的生灵,与天山马们一起,在这里,繁衍生息。
在巩乃斯草原上,我看到一匹马冲过伊犁河谷,消失在天山北麓,朋友告诉我:这是一匹野生的天山马,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巩乃斯草原水草丰盛,植被优美,经常有成群结队的野马出现。
几乎整个下午,我都在追赶那匹像风一样的马。
我们开着车穿过新源县的那拉提,钻过了花花草草,如同进入世外桃源。我忽然想象自己也像庄周一样,变成了一条龙,一匹马,可以在梦境中、现实中自由穿梭。在这样的仙境中,烦恼抛却,世事简单,不再有猜忌与中伤。马挂銮铃声由远及近,我想象可以找到了那匹原汁原味的天山马,却不得不以失败告终。
喀拉峻草原呈立体状,简直就是一幅泼下的水墨画。草原上物种繁多,而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马匹身上。根据我的分析,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两匹伊犁马,它们一公一母,肯定是恋人。在它们身旁,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许多不知名的小花裹挟在草丛中,显得出类拔萃,而马匹站在草中间,让我一下子想到了塞外、射雕和引弓的概念。两匹马忘我地纠缠着,心无旁骛。我不敢近前打扰它们的清修,只是远远地望着它们,但终究无法逃得过两匹马的眼睛,它们不愿意人类掠入它们的领地,一旦受到侵犯,它们便怒发冲冠,扬长而去,留给我的只能是无尽的怅惘和留恋。
想起了瑞典作家阿斯本斯特吕姆关于马的一首诗:
雷霆滚滾,呼啸着压过赫尔辛兰,
把闪电时而投在这里,时而扔在那边,
路上杀死一匹灰色斑纹的马,
一匹不再有人骑坐,被遗忘的马。
没有人哀伤,除了那泉水,
它曾把温热的嘴浸入泉中,
搅拌过永远悬挂在
赫尔辛兰森林上空的星星。
【作者简介】 古保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莽原》《躬耕》《散文》《散文百家》《短篇小说》 《清明》等杂志。著有长篇小说《世外逃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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