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吕峰,散文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第九届签约作家,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发表出版作品200余万字,见于《延河》《青春》《雪莲》《当代人》《山东文学》《大地文学》《延安文学》《散文百家》《中国铁路文艺》等,已出版散文集《屋头青瓦是谁家》《梦里天堂》《一器一物》《二十四食事》等,曾获孙犁散文奖、吴伯萧散文奖等。
1
村子在大运河畔,一栋栋坐北朝南的屋子,像一条条安静的鱼,错落有致地卧着。村里人在土里、在河里刨食,骨子里却有着坚韧的性格。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状况,他们的内心都有信仰和希望在跳动。这种信仰和希望像是与生俱来的胎记,给了他们安全感,让他们有了盼头和奔头。
戏是村里人的精神胎记,听一出戏,无异于吃惯了清汤寡水的一日三餐,突然吃上一顿满汉全席,且吃得直打饱嗝。风雨云雾,掩埋了村里人的前尘旧事,听戏成了一个宣泄情感的出口。乡村时光,常常被戏浸润得温暖而潮湿,情与义,爱与美,在万物蓬勃的河滩,在草木繁茂的大地上演。
戏有大小之分,大戏是梆子戏,唱词听得清,道白听得懂。大戏多是从外地请来的专业戏班子,最多的来自河南。这样的角,那样的角,再加上敲敲打打的,有几十号子人。戏台搭在龙王庙前的空地上,我不止一次地跑到戏台的后面,透过围挡的间隙,看换装的演员走马灯似的上台下台,有时还能看见脸上化着戏妆,穿着便服的演员从人群中穿行。唱戏的人,男的俊,女的俏,他们的世界和人生充满了外人无法探知的神秘气息。
台上的演员倾心演唱,台下的观众也念念有词,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微眯着眼,口中啧啧有声,仔细一听,全是戏里的台词,甚至是下一出戏的词,可见熟稔的程度。英雄好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都逃不出戏的命运,像《单刀会》里唱的,“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得灰飞烟灭!”其实,生活中哪里不是戏,哪个人不是戏里的人物,哪里没有爱恨情仇,哪有人不受时间的折磨?
开戏前,要敲三遍锣鼓,“哒……哒哒哒……咚……锵,锵锵锵锵锵……咚!”鼓点一阵紧过一阵,一阵高过一阵,如狂风骤雨,似萬马齐奔,听得正起劲时,又猛地一停,把人的心都提将过去!三通锣鼓预示着演出时间快到了,提醒观众赶紧进场。往往听到打头一通锣鼓时,忙碌的人会闻声放下手中的活计,往戏台赶,等到打三通锣鼓时,刚好赶到台前。
锣鼓声声,乐音阵阵,戏台的帷幕拉开了,一场大戏上演了。大人们有的正襟危坐,有的念念有词,有的摇头晃脑,看得如痴如醉。年轻的小伙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边假装看戏,一边朝女人堆里的姑娘瞟来瞟去,至于戏里的故事,戏里的台词,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了。阳光照耀着花花绿绿的戏台,也照耀着台下一张张心满意足的笑脸。
小孩子看戏,多是凑热闹,不过若是遇到了打戏,也会目不转睛,如行家似的拍手叫好。时间久了,倒也琢磨出些门道。戏班子来了,先去演员化妆的布棚侦察一下,看看他们化的什么妆,如有大红脸、大黑脸出现,说明有打戏,这种预测往往八九不离十。当打戏演到高潮时,大锣大鼓齐响,兵将满台穿梭,腾挪翻滚,在雷霆万钧里杀得不可开交,让小伙伴们一个个看得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有的还从板凳上跌落下来。
有名的打戏很多,有《十面埋伏》《三打祝家庄》《霸王别姬》等。有一次,唱的是《罗成带箭》,两个武生,一老一少,耍翎子、摇金冠,你一枪扑面,我一锏往返,端的是密风骤雨,又滴水不漏,看的人也胆战心惊,生怕一不留神,打到身上。突然,老武生一声怒喝,一枪挑落小武生头上的紫金冠。小武生似乎受了惊吓,呆立当场。外行看了,觉得生动有趣,实则是小武生的失误,下了台少不了一顿责罚。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行有行规,戏园也有戏园的规矩,有梨园的尺度。不说唱功,单说台前幕后,遍布着无数的金科玉律,否则就成了闹笑话,听戏的行家会喝倒彩,砸了场子,时间久了,名声就臭了。在戏园里,师傅大过天,有时候师傅的话就是圣旨,不能有丝毫的逾越与忤逆。
小戏是地方戏,名为柳琴戏,俗称拉魂腔。拉魂腔是大运河沿岸的传统戏,唱腔一曲三折,抑扬顿挫,咿咿呀呀,表演起来令人眼花缭乱,如行云流水,翩然而来。拉魂腔深得村里人喜爱,男女老少都能哼上几段,直唱得激情难抑,豪情满怀,有了它的滋润,庄户人家再清苦的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民谚有云,“拉魂腔进了庄,茶不思饭不想。”
那时的戏班子多是草台班子,也没有所谓的名角。可是基本功扎实,生旦净丑,一站一唱一打一躲,都见功底,看得人面红耳赤,戏散了,还在琢磨里面的故事。有的戏班子是临时搭建的,平时各忙各的,需要搭班子了,一声吆喝,人各就各位,穿着戏装,在台上,在戏里,唱一出《铡美案》,唱一出《桃园结义》,唱一出《霸王别姬》,唱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过足了戏瘾。
二伯是村子草台班子的台柱子,他从小痴迷于说书唱戏,没什么文化,就扫盲时认识了几个字,说、拉、弹、唱全凭悟性。哪里有说书唱戏的,一二十里地,二伯也全凭两腿跑去,跟着听了一村又一庄,回来“哼哼唧唧”地唱。为此,没少挨祖母的骂。后来,二伯跟草台班子的人混熟了,人家给了他一个破旧的二胡,他像捡了宝贝似的,从不离身,走到哪拉到哪,随和、快乐,沉浸在那份愉悦之中。
因为有了二胡,二伯自得其乐,有时,他高兴起来,像个孩子似的,对身边的人,不屑一顾地扭着头大声说:“懂吗?我这曲,饿了管饱,累了解乏,困了提神,闷了解愁。”后来,二伯渐渐地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十里八村的红白喜事都请他去,现场来上一段。再后来,二伯的说唱,不觉间成了乡亲们贫瘠生活中的调味品,若是没有了它,好像这日子就变得寡淡无味。
夏天的晚上,二伯趿拉着拖鞋拎着二胡来到村口,连说加唱地来一段《杨门女将》《薛仁贵征西》之类的,其间,有人点烟侍候。讲一段休息时,就有人不断地催促,“接着说,接着说!”很多时候,往往夜色已深,可是大家依然不依不饶,叫嚷着“再来一段!”散场回家时,村民们好像还沉浸在二伯讲述的故事里,兴趣十足地评论故事中的人物,担忧着他们的安危。这时,二伯的神情是满足,是自信,是张扬,他像是一位帝王,在这方天地中挥洒自如。听着他随意的弹唱,有一种说不出的宽余。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戏里戏外都在演绎着世态的酸甜苦辣。其实有些时候听戏看戏,不一定要听得懂,也不需要听得懂。一年年,一岁岁,村子在时光里老去,却因为一出出戏的滋润而越发有了质感,有了念想。
2
过大年,听大戏,看电影,是儿时快乐的事。那时,村子里会定期放映电影,谁家有红白喜事,或是有子女考上大学、当兵参军的,也会放上一两场电影,让全村的人一起高兴乐呵。天为顶,树为院,白幕布一拉,打麦场就成了最美妙、最令人神往的电影院。有电影看实在是兴奋的事,每一次放映,像过年一样兴奋、舒爽!
当放映组在村口露出一点影子,最先见到他们的孩子会雀跃着在村里奔走相告。要不了多久,村里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知道今晚有电影看了,这消息还会迅速地扩散到村外尽可能远的地方。兴奋极了的孩子不约而同地聚拢到打麦场,饶有兴趣地看放映员打桩、扯幕、摆放影机。喇叭里播放着高亢的流行歌曲,那些在地里劳作的人,心像长了翅膀,已经开始飞翔。
对孩子们来说,放映的白布充满了无限的神秘。或者说,那不是白布,而是一个秘不可测的通道,里面藏着活生生的人物以及与之有关的故事。那些故事和人物像夜空中的星星,数不胜数,它们会根据情节的需要从通道里走出来,呈现在你的眼前。我考上大学时,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可是父母亲还是连放了三天的露天电影,全村的老少爷们、婶婶大娘拍手叫好,又重温了露天电影的记忆。
炊烟袅袅升起,孩子们急忙忙地跑回家,胡乱扒上几口饭,然后搬起小凳子,一溜烟向放映场奔去。不一会儿,麦场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孩子在快乐地跑着、跳着、叫着、疯着。天擦黑,辛苦了一天的人搬着椅子,夹着凳子.说着笑话,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地汇合到打麦场。银幕前,一个挨一个地摆满了椅子、凳子,最前面的当然是早已占据有利地形的孩子们的小凳子。
麦场上闲窜狗也多,或坐或卧,有的还摇头晃脑,搞不懂它们是否也在聚会。村里人的狗多是土狗,土生土长,土头土脑,土里土气,也有所谓的狼狗,据说是狗和狼的杂交,体型远超土狗,其凶恶程度也远超土狗。村里人喜歡养狗,每家都有一两只。一个不养狗的人家是寂寥的,是寒碜的,像少了一道门。由于狗多,夜里一只狗引吭,即带起群狗齐吠,吵吵闹闹,持续很久,极具声势。有了那一只只狗的守卫,很少有小偷光临村子。村里的狗是休闲的,四处扎堆,到处闲逛。村里的狗看上去凶神恶煞,其实并不凶恶,或者说骨子里沿袭了村里人的憨厚,哪怕是吼叫,也是色厉内荏的,纯粹是吓唬人的把戏。
走在村子里,我对狗从来是不怕的。走亲访友,遇到狗吠也不怕,其实更多的时候,狗起到了提示的作用,狗叫预示着有人上门,主人赶紧从屋子里出来,对着狗低声呵斥,“瞎叫唤啥,自己人都不认识。”狗听得懂人语,难为情地呜呜叫几声,然后亲昵地摇尾乞怜。也有那种狗,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猛不丁地给你一口,真的是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会叫。村子离不开狗,狗随着村庄一起兴盛或衰败。村庄老了,狗也老了,它浑浊的眼睛里溢出村庄的影子。
晒场上,有许多闻讯远道骑车而来的人。他们将自行车架在打麦场外围,或干脆坐在自行车架上,有些年轻人索性爬上了树杈。孩子们在麦场四周乱窜,兴奋地高叫。相邻而坐的大人大声地互相问候,交换着家长里短,麦场上充满着欢乐喜庆的气氛。世界一下子热闹了,人与人之间也有了一种温暖而又隐秘的关联。大人,小孩,或坐在小板凳上、椅子上,或席地而坐,或爬到树顶,或零散各处,有着一种极为和谐的秩序。
放映场的外围,常有卖东西的小摊贩,有本村的,有从周边村子赶来的。清一色都是三轮车,上面大同小异地摆放着适合大人的香烟、瓜子等,最多的是吸引孩子们的小零食,如甘蔗、酸梅粉、无花果丝、跳跳糖、鱼皮花生等,以及气球、哨子、玻璃弹珠等玩具。大人不必多说了,小孩子缠着自家的大人买这买那,哪怕是一块糖、一个小哨子,都足以让孩子们乐上半天。
酸梅粉,火柴盒大小的袋子里装着白色的粉末。打开塑料袋,先找出小小的勺子,然后一勺一勺地往嘴里舀,一放进嘴里就化开了,酸酸甜甜的滋味霎时从舌尖萦绕开来,那种美好的感觉现在想来还直流口水。有的小伙伴心急,撕开包装袋,拿出小勺子后,一股脑儿就把酸梅粉倒进嘴里,像猪八戒吃人参果。然后,只能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小伙伴一勺一勺地吃,一边偷偷咽口水。
当一束强烈的光越过黑压压的头顶直射银幕,孩子们迅速停止了撒欢,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画面一开始有些歪歪扭扭,经过一番调试,电影即正式开始,麦场上也安静下来。来迟了,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干脆就在银幕的背面席地而坐.一样看得津津有味。伴着放映机轻微的沙沙声,电影中人物的对白透过空旷的村野飘向远方,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有时电影还没放完,累极了的孩子终究抵挡不住困倦,趴在大人肩头进入梦乡。当一个大大的“完”字出现在银幕上时,已夜半更深。人们搬着椅子,夹着凳子,喊醒孩子,借着淡淡的星光,沿着乡间弯曲的小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被喊醒的孩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拉着大人的手,上下眼皮不听使唤地合下来,然后又勉强睁开。在一阵短暂的躁动后,乡村又恢复了它原有的宁静。
结伴去邻近村子看电影也是常事。虽然步行,也不觉得累,尤其是去的时候,心情是激动的,也是忐忑的,忐忑是因为担心即将播放的电影是之前看过的。怀着一份未知的期待和憧憬,步子急促、有力。等回来时,已没有了之前的劲头。乡村的夜晚异常黑暗,除了手电筒映照的地方,其他地方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似乎隐藏着什么,可能在下一个瞬间蹦出来,好在有小伙伴陪伴,否则,真不敢一个人在夜幕中穿行。
露天电影在满足视觉盛宴的同时,让人看到了更广阔的的世界。它也是一个结交朋友的舞台,电影放映前,这一攒,那一撮,谈得热火朝天,年轻的男男女女在帷幕前拥挤、闲谈,一种暧昧而充满着青春气息的激情在戏台周围流动,不一会儿就熟识起来。对于身处恋爱中的年轻人来说,露天电影是他们谈情说爱的地方,看电影倒变成次要的了。在电影场的僻静处或稍远处,经常会看到成双成对的身影,遇到认识的人,常常会发出起哄的笑声。
后来,电视进入了千家万户。乡村的夜晚开始变得安静,那是一种空无一人的安静,只见灯光这里亮、那里亮,家家都关着门,看电视、看影碟,露天电影那种淳朴的文化传播风格也随之远去。然而,与之有关的记忆却长久地留在了心上。
3
庙会源于信仰,为求得祖先及神灵的保佑,先民们以供奉与祭祀的方式,来與神灵对话。祭祀之日,为渲染气氛.人们唱起了歌,跳起了舞,舞者与观者集聚一起,庙会便由此形成了。有山必有庙,有庙必有神,有神必有会。
村子内外的庙会很多,一年四季都有,如龙王庙会、闸口庙会、五毒庙会、泰山娘娘庙会等等。每每这个时候,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喜气都写在了脸上。庙会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摊子,农具、种子、铁器、衣服、锅碗瓢勺,举凡村里人生产生活所需要的东西,都陈列在那里,供人选购,看对眼了,直接购买回家。有的庙会在一个角落开辟了牲畜交易场所,牛猪羊、鸡鸭鹅等,全部在那里聚集,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赶庙会,大多要去拜一下庙里的神,上一炷香,磕几个头,以祈求诸神护佑。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近百个僧人坐满了龙王庙的院子。绿树下,一片黄灿灿、明晃晃的袈裟。阳光打在僧人们的脸上,庄严肃穆。后来,他们开始念经,清音梵唱,圣洁庄严,一切都静止了,所有的嘈杂声都消失了,似乎连过往的鸟儿也驻足聆听,真像是诸佛菩萨降临,然后又悄然离开。
庙会是江湖艺人喜欢聚集的地方,他们有着异乎常人的嗅觉,哪里哪天举行为期几天的庙会,他们无不知晓,这一场庙会完了,收拾一下东西,马不停蹄地赶赴另一场。他们游走在一场又一场庙会中,像一只四处流浪、穿梭在光阴中的鸟儿。赶会的间隙,他们也光临村子,那些忽高忽低的吆喝声,从清晨到傍晚,夏季最集中,惊醒许多人的梦。
“磨剪子来——戗菜刀”的师傅是经常光顾乡村的手艺人,他们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在远处也能听到那抑扬顿挫的吆喝声。在阵阵吆喝声中,东家的祖母、大娘,西邻的婶子、嫂子,南院的大爷、二叔等等,如同接到命令般,纷纷从家里聚集而来。年迈的祖母从针线篓里翻出几把半新不旧的剪刀,居家的主妇拿出钝得豁口的菜刀,大爷、叔叔们拿出劈柴的斧头、锄地的锄头等,大家把需要打磨的家什都搬了出来。
戗菜刀的工具也简单:一个长条凳子、一块厚厚的磨刀石、一个小水桶、一副砂轮、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砂纸、水刷等小工具。每次他们来,我会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只见师傅劈腿骑在木凳上,用手捏着菜刀或剪刀的柄,在砂轮上淋点水,磨起来,不时用手指在刀刃上轻试锋口。砂轮“呲呲”转动着,曾经锈迹斑斑的剪刀或菜刀,逐渐变得锃亮起来,像变魔术般,引得围观者发出“啧啧”的赞叹声。那些艺人走到哪里,都会吸引人们的目光。
逛庙会,小孩子喜欢那些卖零嘴和玩具的摊子。捏面人、爆米花、吹糖人、糖贴塑等,都是极受孩子们欢迎的。糖贴塑,将糖熬制成糖稀,趁热时用小勺在大理石板上浇、洒,勾勒成图案,再用按、点、划等手法,做成各式各样的图形,最后用竹签作柄,冷却后,铲下即可。熟练的艺人挥洒自如,转眼间勾勒成一幅图画。
吹糖人比糖贴塑更为奇特有趣,更为鲜活生动,艺人能用嘴吹出各式各样的人物或动物。师傅用细管挑起一点糖稀,对着吹气,糖稀立马充气鼓胀,转着捏着,一个可爱的糖人儿就完成了,立于旁边的孩子接在手中,得意洋洋地挤出人群。得到糖人儿后,多舍不得吃,要仔细欣赏,甚至相互交换着玩,看够了玩够了,才一点一点吃掉,最后舔着嘴巴回味,仿佛吃下去的不是糖,而是饕餮盛宴。
对孩子们来说,玩具最有吸引力,面对它们,眼睛都不够用了。最常见的是意态传神的泥玩意儿,像手拿金箍棒的孙悟空,威风凛凛的老虎,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梁山伯与祝英台》《西游记》等戏曲人物,都跟真人一样。那些泥玩意儿用夸张的手法突出表现引人注目的部位,如泥娃娃,面部的比例大,简约朴拙,憨态可鞠。泥玩具大都上彩,红绿黄黑白五种颜色,对比强烈,色泽鲜亮,夺人眼目。
庙会上出售的泥玩意儿,用的是精心挑选的胶泥,不能掺杂沙土杂质。挑选上好的泥料,碾压、过筛及加水调和、滚揉,使之更加柔韧,调制好胶泥,即可动手制作。技艺高超的泥玩匠可信手拈来,捏制出各式各样的造型。制好生坯后,放于阴凉处晾干,再放入土窑,覆以谷糠秫壳等物点燃烧制。几个小时后,取出,刷上颜色,即大功告成。看着他们,我想起了小时候,五叔婆给我讲的女娲抟土造人的神话。原来,作为女娲的后人,玩土是天生就有的本能。
花脸,一种纸浆轧制而成的面具,类似京剧里的脸谱,用彩绘在面具上画出各种各样的花脸,神仙人物,传说人物.历史人物,不一而足,威风十足。后边拴一根橡皮条儿,往头上一套,俨然变成了心仪的人物,也因此具有了法力或了不得的功夫,真可以飞檐走壁,或呼风唤雨,神奇得很。
有一年,舅舅带我去庙会买花脸。在一堆堆花花绿绿的花脸中,我发现了一个通面赤红、长相飘忽的花脸,凛然不可侵犯。当时想,如果戴到脸上,该多么威风。于是,一双眼睛像扎了钉子似的,再也挪不开。卖花脸的师傅笑着说:“小子真有眼光,这是关老爷!关老爷拿的是青龙偃月刀,再给你挑一把刀。”说完,他从一捆刀枪剑戟中,抽出一把大刀给我,大红漆杆,刀片银光闪闪,中间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活灵活现,似乎一阵风刮来,它就能活过来,翱翔于九天之上。
我没想到,一下子得了两件好玩的宝贝,那快乐劲甭提了。过年来了亲戚,我就戴上花脸,拿上大刀,“呼哧呼哧”舞上一通,憋足了嗓门叫:“关二爷来也!”亲戚们哄堂大笑,都说:“好个关老爷,有你守家,保管大鬼小鬼进不来。”我愈发神气,大刀呼呼抡两圈,再摆一个张牙舞爪的架势,真是不知愁为啥滋味,也好像成了时间的富翁,怎么挥霍也挥霍不完。
庙会上各色各样的艺人穿花般走过,卖狗皮膏药的、说书弹唱的、耍把戏的、相面的,个个口吐莲花,什么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什么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于是,庙会上上演着一幕幕这样那样的世俗风情,给波澜不惊的生活带来了快乐与惊喜,像漩涡似的把身心紧紧吸住。
老李头以前是鼓手,随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后来,戏班子解散了,孤家寡人的老李头落叶归根,栖身在了龙王庙,天天打打鼓、敲敲钟,填饱五脏庙即可。临到庙会时,老李头要擂鼓以示庆贺。他拿起放在架子上的鼓槌,高举过头顶,停滞片刻,猛地系在槌上的红绸当空划出两道火一样的弧线,“咚咚”的鼓声便响彻天宇。那鼓声似惊雷、如礼炮,像万马奔腾,穿透嘈杂的人群,在天地间滚涌着。舞动鼓槌的手臂,愈发得势,或高扬、或低回,鼓槌舞成了两朵盛开的花,让人眼花缭乱。
庙会生于民间,长于民间,散发着泥土的芬芳、泥土的味道,它像老李头撼天动地的鼓声,带来的是洪亮的喜悦,更是质朴的人对生活挚爱的告白。如今,它已根植在我的心里,成为一棵枝叶婆娑的大树。
4
“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节气是古人重要的时间节点,不同的时节,不同的天候,不同的农事规律,有不同的习俗含义。那些与节气有关的日子,背后是古人的智慧。再加上二月二、端午、中秋、婚嫁等活动,村子常常浸润在节日的狂欢中。
过年是所有狂欢的高潮。如果说年是一棵树,浓郁的人情味像一朵朵花缀满枝头,扫尘、贴春联、挂灯笼、放爆竹、蒸馒头、包饺子、吃团圆饭、守岁、祭祖、拜年,让人一想起,眼前就浮现出饱满、祥和、动感的画卷,一种暖意在寒冷的日子里涌动,一颗心也随着暖意升腾。
进入腊月,母亲会选个日子打扫房间。她头戴草帽,手里举着一把绑在竹竿上的笤帚,把屋顶、房梁、墙壁上的积尘、蛛网扫除干净。然后,全家齐动手,擦洗家具、整理杂物。虽累得腿僵腰直,可看到屋子里焕然一新、整洁明亮,每个人都被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氛所感染,心里充满了喜悦。
到了年二十五,厨房里烟火不断,母亲的围裙到深夜才取下来。村子里飘溢着馋人的香味,那种油炸的黄灿灿的色泽令人眼馋,孩子们手上、嘴上都油光光的,麻叶、馓子、炸果,大箩小筐堆得尖满,眼睛不知看什么才好,嘴巴也不知道吃什么才好。顺着空气中的馒头味儿准能找到主人,一双双手在满世界白白的蒸气里游走。
年越来越近了,能写一手毛笔字的父亲忙着给村里乡亲写春联,不管是谁,父亲一样的热情,一样对待。我也跟着凑热闹,帮着裁纸,帮着把写好的春联铺平、晾干墨迹。一位位乡亲拿着春联,像怀揣着珍宝,满意地走了。父亲接着写自家的,然后一门接一门地贴。父亲边贴边说,“春联要帖得正,做人也是如此,从小要站得直,走得正。”我当时对父亲的话似懂非懂,却记住了,一直记到现在。
贴好春联,到处红彤彤,喜气洋洋。在雪的映照下,一个火红的年彻底燃烧起来,暖遍每个人的心。黑暗降临,院子内外或整个村子都笼罩在神圣、肃穆的气氛里,父母把早已准备好的供品摆到供桌上,点蜡烛、上香、祈祷,烛光闪动,辉耀着桌子上的供品。然后开始吃年夜饭,一家人围成一圈,其乐融融。边吃边聊,熬到午夜时分,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个不息,绚丽的烟花开满夜空,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火药味。
初一以后的一串新春日子里,又是一番景象,繁忙了一年的人停歇忙碌的心,开始悠闲地享受,可是家家户户最怕闲,于是走家串户嗑瓜子。瓜子谁家都有,黑的是西瓜子,白的是南瓜子,尖头肚大、黑白相间的是葵花籽,口味也不少,五香的,奶油的,原味的,椒盐的。牙齿上下一阖,舌头一掂一勾,瓜子仁就顺势入口,瓜子壳的香味也不放过,一粒又一粒,越嗑越停不下来。
“三十的火,十五的灯。”除夕夜须把火烧得旺旺的,正月十五则是玩灯、观灯、放灯的日子,让室内室外彻夜通明。过罢大年初五,家家户户开始张罗起元宵节。祖母那双小脚能踩出一溜风声来,忙着蒸面灯、面龙、面石臼子,嗓门也格外地亮,进进出出时,满脸的褶子像山菊花般灿烂。
面灯用上等白面或杂面做成,蒸熟后,插上灯捻子,倒上豆油,点燃,让孩子端在手里,先放到眼前照一照,嘴里念叨着“照照眼,不瞎眼”,如此一年里就不会生眼疾了。小孩子如仙童托花般把灯端到街上去玩,边玩边比谁家蒸的好看。灯油耗尽后,面灯近火处已烤炙成焦黄色,玩灯的孩子也跑饿了,正好把面灯当点心吃下去。不过,女孩子是不可以吃的,否则,搽粉时会出现油眼圈子。于是,女孩子都不吃,是否吃了真的会油眼圈子也没人去试验。
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天还没亮,父亲就忙着圈折子,用簸箕从灶台里取出些草木灰,一手托住簸箕,一手用木棍敲打簸箕邊缘,草木灰徐徐落下,撒成一圈又一圈折子。父亲一边圈,一边念叨着“大折满,小折流。”圈折子是长期相沿、积久而成的一种民间传承,充满了想象,又写满了现实,是追求,也是梦想。在靠天吃饭的年代,天气的好坏直接影响着收成。圈折子是农人最淳朴的愿望与向往,以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无论什么节日,吸引孩子的无非是吃。二月二要炒糖豆,又称炒蝎豆。惊蛰过后,蝎子开始活动,人们把黄豆当成蝎子炒,“嘎嘣嘎嘣”嚼碎了,蝎子就不敢出来了。这一天,大人小孩,口袋里都装着自己家炒的豆子,黄豆、玉米、豌豆、蚕豆,每个人的嘴里都飘散出咀嚼豆子的香甜。母亲炒的糖豆不糊不嫩,亮晶晶、黄灿灿、脆生生、甜津津,“咯嘣”一声,那么脆,那么香,那么神气!
过罢二月二,冬闲结束,要开始忙碌了。农谚说:“数罢九个九,黄牛遍地走”“春耕要早,秋耕要迟”,农家要试犁。春耕之始,扶犁人先礼拜犁犋,接着唱喜歌:“犁破新春土,牛踩丰收亩;春种不误时,秋后不愁吃。”唱罢喜歌,鞭儿一甩,又一年的耕作开始了,村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孕育、等待。其实,现在的村子依然感恩天地的赐予,将来也会如此。
平日里,娶媳妇、嫁闺女是全村人的喜事,大家都跟着乐呵。婚姻是维系村庄兴盛的纽带,让村庄生生不息。因为婚丧嫁娶,村子才有了繁衍,才有了活力,才有了生气,才香火不断。孩子长大了,成人了,长辈们就开始张罗合适的人家,模样在其次,关键是人品,家和万事兴嘛!村子里的婶婶大娘,经常拿半大的孩子开玩笑,“看上哪家的姑娘了,婶子给你说媒去。”脸皮厚些的还好,脸皮薄的经常红着脸跑开,我曾不止一次被开这种玩笑。
女儿出嫁前,要请儿女双全的老人梳头。祖母育有三子两女,是当仁不让的人选。她一边梳,一边念叨:“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在祖母喜悦的神情下,是那么的不舍。梳完头,一个女子将开启生命的另一段旅程。村子里的婚姻朴素得让人敬重,从拜天地的那一刻起,两个熟悉或陌生的生命就被一根绳子系在了一起,荣辱与共。
相比嫁女儿,娶媳妇更热闹。等嫁妆进门,男方得赶紧铺新床。喜婆一边铺一边唱,“左边摆起油漆箱,右边摆起龙凤床;龙凤床上一对好鸳鸯;好鸳鸯,好鸳鸯,生出一对状元郎……”大家笑着,闹着,脸上的红晕浮上来,像七八月份里刚刚收获的红薯。喜婆抓起喜糖、花生往人群里抛,大家欢天喜地地争抢,抓住的不是一块块糖果,而是一串串的幸运。幸福的婚姻居多,当然也有不幸的婚姻,比黄连还苦,看不到任何希望。
在光阴的河岸,一个个欢庆的日子像一条条鱼,自顾自地游荡在岁月的河水中,游荡在记忆的河水中,牵扯着人与物、人与事、人与人的种种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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