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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里的一片叶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雪莲 热度: 13398
王国华

  

  一片叶子醒来得应该比人早。而公园里的叶子醒得可能比外面的叶子更早一些。是它们醒来等晨练的人呢,还是晨练的人们吵醒了它们。叶子不说,没人知道。

  所有的叶子醒来后,林荫路就弥漫着一股清香。如同擦身而过的少女,人走远了,香气还停留十几秒。现在,是数不胜数的少女站满了路边和远处的山坡。

  每个城市有每个城市的气味,深圳的气味就是植物的气味。结合了夏日的潮气,秋天的爽气,深冬的寒气,还有略微的人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城市。一下飞机,闻到这股味道,心思马上柔软了:啊,深圳,我回来了。

  公园则是植物气息的集大成者。无数的植物呼出的废气,是我们的氧气。氧气可以醉人。

  林荫路上的每个人,都有一点醉意。

  前几年,有位地方官员曾提出,在深圳,要做到无论晴天下雨,不打伞走遍全城。这个目标,在宝安公园其实已经基本实现了。

  漫山遍野的深绿浅绿黄绿。一阵风吹过,应该是树叶哗啦啦作响。但错了,只是一点小凉快而已。树叶肩并肩挨着,密得转不过身。

  三个层级的感受:

  树。

  好多树。

  都是树。

  就像一个人面对着海,只能说,啊,好大的海。

  如果你能叫出它们的名字,就完全不一样了:黄金香柳、黄槿、台湾相思树、阴香、铁刀木、马占相思、桃花心木、南洋楹、糖胶树、大叶紫薇、腊肠树、小叶榄仁、尖叶杜英……

  那些密密麻麻的树,原来都是自己的朋友。

  陌生有陌生的好处,很长时间里,我刻意不去看树干上挂着的蓝色标牌,抱着新鲜感一天天见到它们,不厌其烦。只知其形,大同小异的形,不得其名,便以为它们是孪生兄弟。我用手机拍下它们的照片,发到微信上,让朋友们猜。自己并无答案。有个笔名叫王小二的女孩子,在图书馆工作,竟然一一说出来。后来,这个女孩子消失了,据说闭关学习呢。可能过几年再冒出来。深圳颇有些这样的人,说再见,一下子就不见了,那些常来常往者,也不怎么关心他或她的去向,甚至提都不提。忽然又一天,他或者她回归了,就像从没消失过一样,大家一如既往地和他或者她来往。

  人情冷漠吗?也许。在故乡小城,多少人盯着你。关心是关心,更是束缚。在这里,多么自由自在。

  有一种木本植物,几乎没有叶子,都是光秃秃的枝干,长得七扭八歪,忽而指向天空,忽而圈成一个圆,忽而冲出树林,拦住行人去路,随意得简直让人想打它。这种状貌,随意出了心性,便是艺术。刻意为之,还长不成这个样子。

  路边最多的是滴水观音。滴水者,翠绿欲滴,尚可理解;观音者,不知为何。一张叶子,比荷叶还宽大,却少了一只趴在上面的青蛙。据说滴水观音有毒,家中若栽种,还需看护好小孩儿。

  大叶子的,还有芭蕉。在北方时听音乐“雨打芭蕉”,四个字好有诗意,仿佛看到叶子和雨水在滴滴答答地谈话。其实芭蕉也是有果实的,比香蕉小,超市里有卖,感觉比香蕉劲道一些。

  无论草本还是木本,都开花。

  比如,三月是木棉花的季节。大朵的深红的花高挂枝头。用手机怎么都拍不出它的鲜艳,也许离得太远了。走着走着,一朵木棉啪地一声落在你的脚下或者你的肩上,吓你一跳。

  我写过一首名为《木棉》的诗:

  通红的,硕大的,鲜艳的

  我在北方时没见过

  也不知如何把它介绍给故人

  那是挂在遒劲枝干上的

  热烈的耳朵

  它上面的

  高高的,白胖的云彩

  故人是见过的

  轻轻飘过

  什么也不听

  也不说,也不答

  五月则是凤凰花。同样是红,凤凰花更绵密,更耀眼。一片一片的红云,绚烂了晚霞。二十多年前的毕业季,听郑智化的《凤凰花》,凄惶涌上心头。自此,心中的凤凰花总带有淡淡的忧伤。直到见到真正的凤凰花,只剩下欢欣。

  冬天是紫荊花。在路边搭成紫色的花棚。远望,每一瓣都一样;细看,每一瓣都摇手说不是。

  还有粉红的簕杜鹃。又名三角梅,是深圳的市花。常绿性攀援灌木,被园丁种在花盆里,就是小树;捆在树干上,就是花冠。

  每个季节,每个月,每一天,都是花朵的狂欢日。这个月,这种植物开花了;等它消失,另一种又开了。仿佛村子里春节放烟花,此起彼伏,绵延了一年四季。总有一款适合你。

  它们好像也不太看重季节,反正就是睡醒了吃,吃饱了睡一样,没心没肺,开了就落,落了就开。

  那些花和叶,即使在同一棵树上,同一株草上,也显得突兀。小朵的花,像是谁随手扔了一把,洒在绿叶间;大朵的,则像摔在叶子上的一摊,插在叶子上的一捧。花和叶,各自都努力地向上。硬凑到一起,又都要把个性舒展出来。

  你几乎看不到凋零。落在地上的花,还那么理直气壮,跟在树上一样,活灵活现地平视你。直到一场雨把它冲走,或者清洁工将它扫走。

  人到中年,从东北到岭南,心里多少有点凄惶。

  动身南迁之前,特意买了深圳地图,还在网上反复搜索单位附近的建筑。

  单位,生硬又老气的两个字。夹杂在一个个楼盘、公园、商场中间,就有了体温。邻近的公园真多啊。宝安公园、流塘公园、西乡公园,布心社区公园、灵芝公园、新安公园、平峦山公园、铁仔山公园……这挺好,锻炼身体方便了。

  前四个最近,彼此相聚一两公里。完全可以给外地人讲,我们在公园中生活。

  公园大多袖珍。布心社区公园,其实就是一片稍微大点的绿化带。植物高低错落,放了几个雕塑小品,摆上几张石凳子,留出市民活动的空间,就叫做公园了,有点螺狮壳里做道场的感觉。

  西乡公园在西乡街道办事处正门对面的大广场上,广场旁边有几块绿地。曾有过疑问,西乡公园包括广场吗?还是广场就叫做公园?

  流塘公园则是个小山包,上面种满了树,因位于流塘村而得名。上去转过一圈,最多半个小时就能走完。好像疏于管理,厕所很脏,似乎很长时间没打扫了。就凭这一條,我也不想去了。偶尔从公园旁边的前进路边走过,可以听到几个苍老的男声在那里唱“为了谁”,他们声嘶力竭地唱着,伴奏声嘶力竭地拔高。

  土地太宝贵。宝安,这个一度厂房林立的工业大区,能见缝插针地挤出一百多个公园,已经很不简单。

  相形之下,宝安公园体量巨大,配套完备,位于老城区,堪为公园中的老大哥。

  东侧紧邻着广深高速公路,透过树林的缝隙,可见一辆辆汽车飞驰而过。树叶们伸出一只只手,把噪音婉拒在外面。

  西门是正门,紧邻着公园路。龙华区也有一条公园路。深圳的重复地名很多,建设路、创业路、同福路。据说“教育路”有九条之多。后来说是要改,也不知道改了没有。发展之初的各自为政,野蛮生长,培育了深圳。如今要统筹起来,也好,也不好。

  公园门口的大王椰高高地绿着,叶子稀少而粗壮,把天空撑得更高更远。有的叶子干枯了,要赶紧铲下来。自然脱落的话,有可能把人砸伤。

  入门后是两片好大的草坪,接着天,连着地,夹着绿压压的树林。小孩子在那里吹泡泡,互相追逐嬉闹。成年人在放风筝。风筝会在天上打架,纠缠在一起。这种场景,我会想起《论语》中一个著名的描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很多地方的公园,草坪只能观赏。浪费那么大一片土地,让人们看草,实在想不通。在那些发达国家,草坪就是用来践踏的。选择耐活一点的品种就好了。人们和大自然还是要近一些,再近一些。

  二十多年前就定居宝安的张伟明先生说,当初选择住这里,就是因为离宝安公园近,每天可以随时爬山。

  嗯,宝安公园本质上是一座山。围绕着山,是腰带一样的一条环山道,每天都熙熙攘攘的。人们可以不必转圈地流淌,碰到一个出口就流出去一批。一条条的小路,沿着台阶走向高处、远处。它们有着好听的名字:梅园路、桃源路、竹海路……通向永安门、春蕾舞鹞景区、知趣园、兰香幽谷景区、荔景广场等。一个个的小型健身广场,有人在那里坐着聊天,有人发呆,有人做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围着一棵树绕圈子。

  如果像观音菩萨一样站在高空往下打量,宝安公园环山主道之外,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微循环系统。还有两个湖,像两只眼睛,一个长在南门,叫钟灵湖,附近有五彩飞翠景区、赏翠亭等。西门附近,有一个聚宝湖。

  其他的诸如听瀑轩、玉泉、听涛亭、观海亭、揽胜台等,一下子把公园点燃了。绝大多数游客根本不知道这些名字,也不关注。他们年复一年地在进来,出去,光阴在宝安公园里悄悄流逝。

  从山脚下走到顶峰,出一身透汗。被山风一吹,干了。黏糊糊的感觉瞬间变清爽。

  峰顶是一个小世界。有洗手间,还有一个超市,卖雪糕、点心和各种饮料,平时好像不开放,只有周末人多的时候才营业。似乎也不为挣钱,只为方便口渴的人买瓶水。有一次,居然看到一队老人在打太极拳。这么高的地方,他们怎么爬上来的?

  站在观景台上,可以俯视附近所有的小区:上合新村、布心村、庄边村、宝安新村、天骄世家、富盈门、丽景城、上华村……

  这是宝安老城区。二零一零年之前,这里是关外,属于深圳管辖,但还不算是深圳。最早的时候,有铁丝网挡着,边防部队守卫着,进关要拿通行证,宝安人把入关叫做“去深圳”。深圳特区只包括罗湖、福田、盐田、南山四个区。而深圳特区最早就是深圳镇——宝安县下辖的一个镇,罗湖和福田都是自然村。深圳的原始积累是外来加工业,很多工厂在关外,也就是宝安。借改革的红利,人口不断流入,海水一样稀释了原住民,淹没了原来的稻田、荒地、河沟、山坡、坟地。一个个成熟的生活社区,天老地荒地矗立着,其实总共不过才二十多年时间。闯荡者尚属于第一代。等二代、三代成长起来,阶层固化,那时的深圳会是个什么样子?

  商业小区、农民房、机关单位、学校、超市,似乎分辨不出谁是谁,却毫无违和感。我到宝安很长时间后才注意到隐于其间的工业园。看上去,都是一座座紧挨着的楼,恰如闯荡深圳的人,匆匆忙忙地混杂在一起,没什么身份的区别。近看,门口戒备森严,保安要检查每一个出入者。

  我刚到深圳第一年,妻子带着女儿来看我。她在长春给女儿买了一支儿童牙膏。我一看生产地址,深圳市宝安区西乡街道固戍社区,离我的住处不过几公里。

  只有下班时,人潮涌出大门,穿着统一颜色、统一模式的工装的女工们,像水一样流散到附近的快餐馆、农民房、廉价市场,你才知道那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工厂。我总感觉到人潮的她们面目模糊,像机器一样。有一次在夜市见到两个女孩儿坐在台阶上喝鲜榨甘蔗汁,她们逼人的青春气息从灰突突的工装下喷薄而出。她们的笑是生动的,也许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无助。这个世界上,谁是可怜人,谁有资格可怜别人?

  厂区门口一般都有一块小黑板,贴满了各种真真假假的招工广告,对学历、性别甚至年龄都没什么要求,四十五岁或者五十岁以下都可以。在这种城市里,只要不懒,混个温饱是没问题的。

  早几年,从观景台上极目眺望,房屋还是低矮的。现在楼群越来越高,越来越像一个大都市了。那个名为中洲中央公园的小区,二零一五年最高价曾飙到三十多万元一平米。后被管理部门约谈,降到二十多万。据说其实那个小区均价是七八万左右,其中一套之所以卖这么高,是为了提高均价,让居民产生财富增值感。跟外人讲起来,我们小区的房子三十万一平,感觉自己的身价也被提高了,与有荣焉。其对面的上合新村,也是高楼大厦,外表上看,差不到哪里去,价格却减了一半。这是村委集资楼,原则上只卖给本地村民,也就是传说中的小产权。深圳颇多这样的“小区”。上世纪九十年代,农民集资盖楼房还被当成“洗脚上楼”的典范。现在随着农民这个词汇的消失,忽然变得不尴不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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