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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街

时间:2023/11/9 作者: 雪莲 热度: 13450
这个春天比往年来得都要早, 除夕晚上的零点时分就立春了。几天来的冷雨一直在山村的上空纷飞徘徊,自由奔跑的寒风挟裹着雨点拍打得漏风的木窗低声地呜咽抽泣。母亲摸黑到门前的老井里挑回了第一担春水,说挑来的是新年的好运与希望。

  过完年后,我要读书的愿望便开始与日俱增,而此时,母亲身上已是身无分文。眼看马上就要开学了,奶奶、外公和舅舅给我们五兄弟过年的压岁钱都安排给了二哥、三哥和四哥做学费,只有我和大哥的学费仍然没有着落。

  这一年我已经七岁了,整个大屋场上与我年龄相仿的小伙伴们去年就上了学,只有我交不起学费才没有上成。为了这件事,母亲紧锁的眉头一天也没有舒展过。我几乎每天都吵着要去读书,为此,母亲常常躲在一边暗暗抹眼泪。

  时间在一天天的过去,母亲焦急得难以成眠,有时候半夜醒来,还看到她坐在煤油灯下独自发呆,唉声叹气的。我是父亲去世一星期后出生的。这七年来,我们五兄弟一年年渐长,沉重的负担已把母亲瘦弱的身体压得几近崩溃,正值中年的她,发丝也在逐日染白。

  母亲搜遍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最后把目光落在放置于墙角的二布袋米糠上,她决定把这二袋米糠挑到离家二十多里路远的洪山头镇上去卖,给我们兄弟换回学费。

  以前母亲卖米糠回来时,她总会为我们五兄弟带上几个馍馍回来,哪怕只能分上小半个,我也不会几大口把它吃完,往往是撕成一小片一小片地吃。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馍馍这种南方少有的美味食物,我几乎要花上一整下午的时间来慢慢享用,回想起来至今还满口生香。

  听母亲说,洪山头是一个滨临长江的新兴小镇,镇上每天人来人往,镇子边的长江上日夜航行的大轮船没有间断过,非常热闹。一想到有好吃的,而且還有大轮船看,便吵着要母亲带我去。可她怎么也不肯答应,说是时间太紧,上午还得赶回来出集体工。见母亲不让去,我就一直跟在母亲的身后哼着闹着,甚至哭着对她说,你不是答应过吗?等过完年后就带我去洪山头看大轮船的。也许母亲实在是被吵得受不了了,也许是要兑现之前对我的承诺,她最后终于答应肯带我去了。我顿时高兴得在堂屋里蹦跳起来,并大声地喊着要上街去看大轮船啰!我有学费读书啰!

  晚上,母亲把大哥叫到身边说明天清早要带我一起去洪山头镇卖米糠,要大哥去生产队代替母亲到羊叉湾挑山塘的堤坝,大约只要半上午就会回来。

  大哥都十五岁了,身材还很瘦小,站在同龄人跟前只及他们的肩高,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脸相。

  你个子小,不要跟大人们挑一样多的土,会压伤身体的。母亲不停地叮嘱大哥,大哥也满口答应。

  这一夜,我兴奋得居然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直到半夜才入睡。天还没亮,母亲就起了床。迷迷糊糊中,她在床边轻轻地唤着我的乳名,说天都快亮了要我快起来,早点上大街去看长江里的大轮船。可我实在是太困了,眼皮里灌了铅块般的沉重,难以睁开。见我睡得很沉,母亲便开始准备挑米糠用的扁担和麻绳。这时,哥哥们也都起床了。我接着又迷糊了一会儿,直等到母亲把一天的猪食煮热后,她才过来将我叫醒起床。然后,母亲很麻利地用细麻绳将装有米糠的布袋口扎紧,用扁担试挑了几下,觉得牢实了才放心。

  米糠是母亲过年前挑着谷子到村头皂角树下的碾米坊碾米留下的,她宁愿到山沟田边去扯猪草,也舍不得拿这些米糠用来喂自己家里的猪。家里所有的米糠她都卖了换钱,用来贴补家用。

  这时,站在一边的大哥看了看这一担米糠,又看了看母亲只有1.55米高瘦小的身材,他很担心地说,娘,这担米糠少说也有100多斤,路又这么远。还没等大哥说完,母亲打断他的话说,没事的!我都算好了,现在的米糠可以卖到一角钱一斤,这100多斤刚好可卖10多元钱。弟弟一学期要二元五角钱的学费,你一学期六元钱的学费,还剩下一元多钱我们到街上吃碗面,再跟你们带上几个馍馍回来,剩下的钱买上一点盐,家里正好没盐了。看来母亲都已经计划得妥妥当当的了。

  过了一会儿,大哥又忍不住对母亲说,要不我也帮你挑一点去卖吧。母亲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不行,要大哥安心到生产队里挑堤,并说生产队出工也不能耽误,否则会扣工分的,家里还得靠挣工分到队上分粮食。大哥是知道母亲脾气的,决定了的事火车都拉不回,他便站在一边不再作声。

  动身前,母亲递给我一个绿色的军用水壶要我背上,里面装满了我和母亲要饮用的开水。听母亲多次跟我们兄弟们讲,这个水壶是父亲生前在抗美援朝时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母亲一直把它保留着。

  天还没有亮,寂静的屋场上偶尔传来几声狗的叫声,一弯眉月和点点晨星散发出微弱的光芒,薄薄的晨雾将整个山村轻笼成了一幅朦胧的画。

  打开门,早春的寒气扑面而来。我和母亲就这样头戴星月脚踏晨露,高一脚低一脚地行走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四周静悄悄的,没有碰到一个人,只有无边的黑暗伴着我和母亲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

  从我们家到洪山头镇这段路上要经过三八水库、范家岭、黄马潜、利民矶四个陡坡,开始爬前面两个高坡时,母亲还勉强爬得上去。可能是因为浑身发热了,母亲开始边走边将棉衣的布扣子解开。我紧跟在母亲的身后,晨风将她的外衣撩起老高,浑身的汗味染香了一路的空气。

  等到上黄马潜的那个高坡时,我看见母亲的腰几乎弯成了一条弓,步履开始变得蹒跚起来,发抖的双腿几次都在后退。她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并张大嘴巴不停地喘着粗气,声音大得如同扯炉般呼呼生响。

  这时,我小声的对母亲说,我到前面拉你上坡吧。母亲没有回答我,她那巨大的喘气声覆盖住了我细小的声音。这时,我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说完,只见母亲连忙伸出了左手,我拉着她向坡上弓着腰缓慢地移动,每前进一步,都如同蜗牛爬行一般。好不容易爬上了坡顶,只听见母亲说了一句“我们才走了一半路程”的话,她便快速地放下了肩上挑着的米糠,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然后,她将身上的棉衣脱下来要我拿着。微光中,只见母亲被汗水浸透的内衣已粘贴在了背上。当我触摸到母亲棉衣的反背面时,我的小手瞬间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温暖与潮湿。

  我们这次歇趟的时间比前两次要长了许多,半晌过去了,母亲也没有说要动身的意思。我们就这样沉默着,谁也懒得说上一句话。

  娘!让我也帮你背上一些米糠吧!我最终打破沉闷,忍不住对母亲说。

  你怎么背?刚说完,母亲就反问我。我说可以把米糠放到你棉衣外套的袖管里让我背呀!也许是这担米糠太沉了,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只见她连忙起身,借着星月的光亮,在路边扯了一些茅草,再搓成细绳,将棉衣外套的袖口扎紧。我用双手扯好袖口,母亲再把布袋口打开,用手将米糠一捧一捧地装进棉衣外套的袖管里,再让我搭在肩上,两个袖管刚好搭在前胸后背上。准备好一切,我和母亲趁着夜色,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悄悄潜行。

  天亮时,我们爬上了利民矶最后一个高坡。这时,长江岸边的狮子山已清晰地裸露在我们的眼前。当朝阳迈着沉重的步履,费尽所有的力气好不容易爬上獅子山的山顶时,却被一阵冷风送来的乌云遮住了它刚露出的笑脸和光芒。

  这时,母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对我说,快要到了。

  可是,后来的这段路程,母亲不仅停歇的次数频繁,而且时间也比之前要更长。

  当我门来到洪山头镇时,发现街市果然热闹,商铺一家紧挨着一家,青砖黑瓦的平房排列成二排,整整齐齐的,街道中间铺满了大小不一的麻石板。镇上做南杂百货生意的、修钟表的、卖竹器的、耍杂技的、摆象棋的、卖草药的、算命看八字的、赶马车的、办事过路的、卖小菜和卖土特产品的……小摊小贩的吆喝声、马的长嘶声、嘈杂的人声,还有江堤外大轮船的汽笛声,把整个小镇喧嚣的闹腾不已。从小生长在小山村的我,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街,也没有见过这么多人的场景。于是,我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驻足观看,竟忘记了赶路,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惊喜,瞬间便覆盖了我幼小的心田。

  母亲有些急了,她不停地催促我快走,并告诉我说每天早上有一批江北的人过来收购米糠,去晚了他们就坐船走了。于是,我们便匆匆忙忙地穿过街道,爬上江堤往长江边上的码头上赶。江堤下有一大块空地,是自然形成的一个临时交易米糠的露天市场。

  这时,那些江北的人收完米糠后正准备登船过江。母亲见状,慌忙上前,焦急的对那些收米糠人大声喊道,你们快来看看我的米糠啰,又好又新鲜,哪位好心人把我的米糠也一起带走吧!母亲连喊了几遍。

  听到母亲的喊声,只见一位年轻小伙子走了过来,说要先看看米糠怎么样。母亲忙着将口袋的绳子解开,顿时露出了黄灿灿的米糠。小伙子说了声果然是好米糠后便开始过秤,并讲好了价格是一角钱一斤。这时,我和母亲都如释重负,总觉得这一切都还算顺利,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

  谁知,汽笛声突然在江边急促地响起,过江的轮船在催促旅客们赶快上船。只听见小伙子的同伴在大声催捉他赶快上船!听到喊声,小伙子怕今天过不了江,他像触了电似地慌忙抓起秤杆,不顾一切向停船的方向飞奔而去。因为跑得太急,还不小心摔了一跤。跑远了,他还在对母亲喊道,说要赶船了,下次再来收我们的米糠。

  只见那个小伙子刚爬上去,船就开走了。他的喊声随江风吹过来,如同早春的寒气一样浸骨入髓。我和母亲面面相觑,直到轮船消失在苍茫的江面上才回过神来,这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惊喜被瞬间一声声汽笛刺耳的长鸣击得粉碎。这时,米糠市场上的人都已散去,整个江边就只剩下我和母亲孤怜怜地望着远去的轮船和没出手的两袋米糠发呆。

  过了半天,我才问母亲,说这个人怎么看了我们的米糠又不买了!母亲缓缓地对我说不要怪他,他是诚心要买我们的米糠,是过江的轮船一天就只有这一趟,他要是赶不上,今天就回不去了。

  都怪我不好,是我不该懒床!我埋怨自己说。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不能怪你,是娘没用,在路上停歇的时间太久了!

  呜呜的北风在江面上使劲地刮着,偶尔也有过往的轮船发出一二声长鸣,几只白鹤在江边的湿地上展翅低旋,它们发出的阵阵哀叫声,穿透我嫩小的心脏生生作痛。

  我和母亲就这样站在江边吹着冷风,静静的等待本地人来收购我们的米糠。这时,我汗湿的背心开始发凉,不禁打了个寒噤。时间在慢慢地过去,都快中午了,整个市场连个人影也没有。正在焦急的等待中,突然从江堤上走下来四、五个挑米糠的中年妇女,一看都是附近不远的人。她们一来,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顿时,这个冷清了半天的米糠市场便又热乎了起来。

  果然不久,又来了几个本地手提扁担的汉子,扁担上用麻绳绑着布袋,一看就是收米糠的人。他们一来,就像乡下粮站的验收员,检查所有人的米糠,观成色,摸粗细。

  这几个收米糠的人来之前可能统一好了价格,都是一口价:8分钱一斤。他们张大嗓门,嘴里吆喝着同样一句话,要卖的上紧啊,卖完了好回家吃中饭啦!

  这时,那几个中年妇女七嘴八舌地嚷开了,她们要提扁担的汉子还加点价。经过讨价还价,最后还是以8分钱一斤的价格卖掉了。可母亲认为差距太大,与理想中的数字还相差2元多,就没有出手。

  等这拨人走后,整个米糠市场又空荡荡的了。

  我小声问母亲刚才8分一斤怎么不卖掉?母亲说,这8分一斤卖掉只卖得8元多钱,与10多元钱还相差2元多钱,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啊,你们学费还差那么多怎么办?再等等看吧!我一听也觉得有道理,便站在一旁不再作声。

  这时,中午已过,大半天都没有来人,我开始感觉到肚子饿得咕咕叫了。想起我和母亲从清早出来到现在还没吃上一点点东西,于是,便蹲在地上不说一句话。

  也许是母亲也饿了,她关切地问我道,肚子很饿了吧!想吃点什么呢?说完,她便开始掏口袋,可摸索了半天,硬是没有找到一分钱。母亲不好意思地说,再等会儿吧,等米糠卖掉了我就带你去馆子里好好地吃上一顿好吧。听说要下馆子,我很高兴地笑了,觉得肚子也不饿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来来去去的经过了几拨收米糠的人,几乎同上午一样,母亲都舍不得低价出售。等到半下午时分,又过来了一批卖米糠和收米糠的人。这时,一位长得一脸善相的中年人走了过来,他看了看我们的米糠,还没有开口,母亲便急不可奈的对中年人说,你看我的米糠比别人的都要好,能否收到一角钱一斤啊?中年人用同一种口气笑了笑说,是好米糠,我们本地人都只收8分钱一斤,差一点的价格收得还要低一些,像你的这种上色米糠只有江北面的人收得起一角钱一斤。

  可我两个孩子刚好还差十多元钱的学费呢,小兄弟你看……母亲有些急了,一口一个小兄弟地叫着,让人倍感亲切。

  只见中年人沉吟片刻,很爽快地答应道,行!看在小孩要读书的份上,我只当捐了学费,收9分钱一斤吧!母亲虽然面露难色,但还是很乐意地接受了这个价格。中年人说完,他便拿起秤杆开始过秤。正在这时,一个壮年汉子急冲冲的朝我们走了过来。只见这人的身体长得很壮实,大腹便便的,一脸的横肉,一双三角眼流露出的凶光咄咄逼人。只要你看上他的目光一眼,就会让人感到不寒而栗。这人还未到跟前,声音却如惊雷传来:不行!整个市场只能收8分钱一斤,不能打乱了市场价格,这里我说了算!眼看快到手的钱就这样泡了汤,母亲心急如焚,连忙对那个壮汉说,这位好心的小兄弟收购我的米糠关你什么事呢,你就不要添乱了好吧!什么?我添乱!我今天就还真把这个乱添到底,不准市场上的任何人买你的米糠了!你信不信?那壮汉开始耍横了,并将那个收米糠的中年人强行赶跑了。这时,母亲又气又急,但她还是忍住性子,声音很轻地对那壮汉一口一个大兄弟地说好话。那壮汉不仅充耳不闻,而且嘴里还在用脏话骂人。但母亲还是忍着性子说,我们家的米糠在整个市场是最好的,你不买就算了,怎么还不准别人买?你这不是在欺负人吗!这时,壮汉语气很凶很霸道地说,我欺负你了又怎么样?我不收你的米糠整个市场还真没人敢收你的!不信试试看!母亲忍到了极限,她的犟劲也上来了,语气也很坚硬地说,我就是挑回去也不卖给你!没想到母亲的这句话激怒了壮汉,只见他恶狠狠地说,哎呀!嘴巴还蛮硬啊!你只怕是冒打得!说完就挥起拳头要打母亲。见势不妙,我连忙一头朝那人的大肚子上撞过去,他刚好站在一个矮坡的边沿上,我这使尽力气一撞,将他撞了个四脚朝天。那人好不容易才翻动肥胖的身躯,从地上缓缓地爬起来。然后,他恼羞成怒,转过身来就要打我,被母亲拼命护住。这时,旁边的人也连忙将壮汉拉住,都纷纷上前指责他说你像个男子汉么?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算什么本事啊!看到所有的人都来围攻他,壮汉见势不妙,便满脸羞愧地转身溜走了。

  等到市场上最后一批交易完后,那些卖米糠和收米糠的人便陆陆续续离开了。曲终人散,整个市场再次冷清起来。这时,风又起大了,我冷得有些发抖。母亲见状,连忙将我搂在怀里。突然,一滴滚烫的泪水坠落在我冻僵的小脸上,此刻,小小年纪的我读懂了外表坚强的母亲也有一颗柔软的内心。

  我静静的扑在母亲的怀里享受着她体内传递过来的体温。良久,母亲用手指着前方年前砍苇工在长江湿地收割芦苇时用芦苇搭成的临时住所对我说,你赶快到前面的柴山棚子里去避避风,那里要暖和一些。可我不想去,母亲很心疼的说,傻儿子,你怎么不去呢?这里的风大,太冷了,万一冻感冒了怎么办!我回答母亲道,娘,我要跟你在一起!想起刚才那个恶人欺负了母亲,我恨不得自己快些长大,好好的保护她。

  一阵紧过一阵的冷北风吹来,推动大片的乌云遮住了夕阳的光芒,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只见母亲麻木地站在江邊,任凭江风撩起她那枯黄的头发,脸色阴沉地看着辽阔的江面发呆,眼睛里噙满了晶莹的泪光,在暗淡的天色下如晨星闪动。母亲努力的控制着不让泪珠从眼眶里滚动出来,她不言也不语。这时,只有长江里奔腾咆哮的浪涛声连同呼啸刺耳的风声,在这个初春的寒意中一起呜咽向前,肆无忌惮地横扫着江面上的一切。眼看天快黑了,晚风携带着蒙蒙细雨从江北边扑面而来。一瞬间,长江湿地上干枯了一冬的苇叶便柔软了起来。母亲看了看天色,显得万般的无奈。愣了半天,只听见她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幽幽的对我说,我们先到街上去躲躲雨吧!说完,母亲拖着疲惫的脚步,挑起米糠爬上江堤,向洪山头街上慢慢地走去,我紧跟在母亲的身后。

  这时,已是暮色四起,长江江面上的轮船和街上的灯光都亮了起来。走在路灯铺满光亮的街上,夜晚的小镇景色是秀丽迷人的。所有的店铺酒肆已被雨雾遮掩得模糊不清,我心中向往已久的繁华街景,却被一场淋漓的春雨淹没得不留一丝丝痕迹。从来没有上过街和从来没有见过轮船的我,心中不再有任何惊喜与快乐。原来,灯火璀璨的轮船与洪山头街上美丽的夜景,这些所有的繁华都与我无关。

  我们来到供销社家属院的一处屋檐下,母亲刚放下挑着的米糠,一场豆大的雨点便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我和母亲心中所有的希望。岸边的大堤和一帘的雨幕,挡住了我远眺的视线,江上来来往往的轮船,无法映入我的瞳孔。只有尖叫的汽笛声,将空中的雨滴刺得粉碎。

  一整天没有吃饭了,只觉得又饥又寒,想起天都黑了已经回不成家了,我竟然忍不住大哭了起来,并不停地对母亲喊道,娘,我饿!娘,我饿!母亲也一时竟不知所措起来,但她的表面却显得那么的平静而坚强,她不停地安慰着我说,她这就到院子里去讨点吃的来,顺便找户人家借宿。说完,她要我看好米糠,就冒着大雨向院子的深处走去。

  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位阿姨打着一把黄油布伞和母亲肩并着肩一起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她们有说有笑,看样子很亲热。她们刚走过来,只见那位阿姨很亲呢地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很惊讶地问母亲,这就是五儿吧?都长这么大了!

  母亲则在一旁指着那位阿姨说,快叫莲姑姑。我低着头小声地喊了一声莲姑姑好。说完,莲姑姑带着我们来到了她的家里,只见叔叔正在厨房里忙着炒菜,母亲连忙要我叫春叔。只见春叔很高兴地说,你们先坐一会儿,饭菜马上就好了。

  母亲和莲姑姑聊了一会儿,从谈话中得知她们是表姐妹。这时,春叔已经准备好了一桌饭菜,居然有肉、有鱼、还有几个小菜,香气扑鼻。我感觉春叔炒的菜放的油较多,不像我家里的菜可难得找到油珠儿。平时我家以吃坛子里的腌菜为主,搭配少量的时蔬,肉是吃不到的。这一桌菜,那可是我们一家人一年之中所有的企盼与奢望了。

  我端起饭碗便狼吞虎咽大吃起来,这天晚上,是我长那么大吃得最多的一顿饭,肚子都胀得鼓鼓的了。

  晚上,母亲和莲姑姑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在她们的谈话中沉沉睡去。这一夜,我睡得很踏实。

  天还没有放亮,我和母亲就起了床。趁着清晨朦胧的晨光,我们就早早地来到了江堤外的米糠市场,等待湖北那边的人过来收购。这时尚早,整个市场还冷冷清清的,不见一个人影。母亲刚把米糠放好,只见莲姑姑就从堤上跑了下来,她朝我手里塞上两个法饼和一个红纸包好的小红包,并说是给我的压岁钱。

  母亲说什么也不让我收,一边推辞一边说,千万不要,已经很麻烦你们了!你看还是正月大过年的,我到你家里去都是空手进门,没买一点礼物,连糖都没捏上一粒,是昨晚去你家走得急,没来得及……到后来,母亲说话竟有些语无伦次了。

  莲姑姑说,我们都是这么亲的亲人,千万别这么说呢,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说完,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只见莲姑姑掉头就走了。上了堤,她还在对母亲喊道,说今后来洪山头一定要到她家里吃饭。

  莲姑姑走后,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了红包,是一张2元的大钞。我当时兴奋地跳了起来,对母亲说,好大的钞票啊,都快够我一学期的学费了。母亲说的话非常坚定,得了人家的是要还的。把红包给我,等卖完米糠了我把它退回去!

  我连忙将红包递给了母亲。

  其实只有我心里最清楚,是母亲手里没有钱才没送礼品到莲姑姑家去的。母亲是一个很要强也很爱面子的人,以她的个性,是决不会空手去莲姑姑家里的。母亲也是知道莲姑姑家住在供销社的,她只是不会轻易去找她。今天,她是出于万般的无奈,完全是为了我,屈降了她高贵的尊严与刚强的个性。

  过了一会儿,湖北那边的轮船过来了,我们终于如愿以偿地以一角钱一斤的价格把米糠卖掉了,母亲手里拿着5张2元的大钞,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时,母亲带着我再次来到莲姑姑家,刚好大门是开着的,家里没有人。母亲连忙将红包放在堂屋的大方桌上,然后拉上我悄悄地走了。

  离开了洪山头,我并没有三步一回头,小镇的繁华却与我无关,那个叫艾家屋场的小山村才是我的家。我跟在母亲的身后就这么默默地走着,当我们走到半路上时,天空忽然飘起了细雨,寒风袭来,侵肤入骨,吹得我和母亲不停地打着冷颤。那个年代是很难看到汽车的,当我和母亲冒雨赶回家时,我们的全身已被雨淋得透湿。没想到回家后,母亲晚上竟然发起了高烧,一连几天卧床不起,村里的赤脚医生每天都要来我家里为母亲打针送药。

  这次卖米糠的钱全部用于母亲治病都还不够,后来舅舅还送了5元钱的医药费。

  在母亲生病的日子里,我们五兄弟一直轮流守护在她的床边,同时陪伴着她的还有窗外日夜不停的风雨声。

  开学的日子到了,我背上父亲生前从部队带回来的一个帆布军用挎包,里面装着哥哥们没有用完的旧本子和半截头的铅笔,和屋场上的小伙伴们一起来到了学校。

  因为交不起学费,我只能踮起脚尖趴在教室的窗戶外面旁听。

  站在昏暗的走道里,望着密密麻麻的细雨,天空显得愈发阴沉了。

  这场连绵不断的春雨,是老天爷流了又流的泪滴,也是母亲数也数不完的无奈。它不仅淋湿了我童年的梦想,也淋湿了母亲过完年以来一直忧心不已的那一缕春愁。

  这一年的雨季,因春愁而下得格外的缠绵。

  【作者简介】黎孝民,湖南人,散文诗歌散见于《雪莲》《西部散文选刊》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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