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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倔家的小倔忽然就丢了。
晚上老倔和小倔一起遛弯儿,他们的遛弯儿目的很明确,想解决掉肠道里存留的便便。变成城市人儿有段时间的老倔,坐在马桶上还是拉不出粑粑来,每次都要在公共厕所里解决。作为宠物驴的小倔也和老倔一样的毛病,总感觉朝着马桶拉便便,马桶的池子像是一只清澈的大眼睛,瞪视着自己的私处,便便没拉出来,倒是羞怯得一颗心儿蹦儿蹦儿乱跳。每次遛弯儿,都是小倔先拉,然后才是老倔。老倔不能像小倔似的,可以把大地当成厕所,他是两条腿的人,要遵守人的规矩。
老倔在进公厕之前,先是观察“敌情”,见四周无人,才叮嘱小倔那句老生常谈的话,就在这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得啊。然后,闪身进厕所,寻找蹲位,保证在一分钟之内处理干净肠道里的污物。拎着裤子跑出来,见小倔安全地等在公厕门口,内心的毛躁这才平复下来。老倔知道,自己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陌生人想走近小倔是有些难度的,小倔的蹄子不但会发挥作用,而且他还有一副好嗓子,遇到危险会恩啊嗯啊地报警。这一回,老倔绝对没有超过一分钟,等他踉跄着老腿奔出来,立即蒙圈了。门口的小倔不见了。没有听见挣扎的声音,亦没有听到小倔的呼救。噢,一定是小倔和和他捉迷藏。
小倔——
没有回应。
小倔——
还是没有回应。只有冷风调戏枯草的簌簌声响。
老倔开始惊惶地在马路上突奔,远远看见开着电动巡逻车巡逻的某交警。这个某交警老倔认识,刚刚在城里安营扎寨时,老倔带着小倔在马路边散步,被某交通逮住了,说城里不许养驴,大便拉得到处都是。小倔也真是给力,某交警刚说完,就翘起尾巴噗通噗通地拉了个热闹。拉完了还用眼睛瞟某交警,眼神语言翻译过来就是,我拉了,把我咋地吧。小倔可是低估了某交警,他有罚款的特权。但是某交警先不说罚款的这宗事,要没收小倔,老倔当然急了眼,千保证万保证下次不会了。而且,老倔还主动要求某交警,只要不带走小倔,让他怎么着都行,比如罚点款啥的。某交警拿出给违规停车贴条的家伙,说总不能在驴身上贴个条儿吧。老倔是个明白人,对某交警说他先把罚款交了,回头去交警队取罚单。某交警就顺水推舟,拿了老倔两百块钱,一再叮嘱老倔,记得去交警队找我啊。老倔当然没有去交警队,真去了,以后的小鞋儿就穿上了,说不定小倔会真的被他们牵走了。后来,手巧的老倔就给小倔做了一个布兜子,晚上出来时套在小倔的屁股后边,这样粑粑就不会掉在马路上了。
看到某交警的那一刻,老倔认定小倔的失踪和某交警有关联。于是,老倔朝着巡逻车冲过去。见一条褐色人影朝着自己扑过来,某交警吓了一跳,赶紧来了个急刹车。把头探出车窗,一声怒喝,想自杀,去跳河!
活菩萨,把小倔还给我好不好,您罚我几次我都乐意,保证不让您开收据。活菩萨,求您了,我没有小倔不行啊。
神经病,我啥时看见你小倔了,小倔是谁?
灰毛驴儿,我的灰毛驴儿。活菩萨,快还给我吧,我有钱,搬迁费我都留着呢,要多少给多少。相信我,真不要收据呢。
噢,我想起来,你是有个灰毛驴儿。老爷子你把我当成啥人了,上次罚款的票我一直带在身上,就想着能碰见你呢。
说着,某交警果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单据,甩给了老倔。发动车子之前,从车窗里扔出来一个鄙弃的眼神,砸向老倔。
浑然不觉的老倔,向着茫茫苍天呼救,小倔,你去哪儿了啊?
小倔不小,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二十八岁的小倔,是一头灰色的毛驴。二十五年前,老倔从邻村把三岁的小倔买回家,用来拉磨。那时小倔真年轻,通体灰色的毛发,两只标志性的大耳朵,一对漂亮的大眼睛略略带着伤感。那时候的老倔可不是一般的老倔,他磨的豆腐远近闻名,很多人家饭桌上没有“老倔”豆腐,简直就没法下饭。同样的豆子,同样的工艺,老倔做出来的豆腐劲道,口感绵软,不用放油盐烹制就能吃个饱。因此,老倔卖豆腐,从来不用像别人那样,上街一声一声地吆喝。要想吃上一顿老倔的豆腐,那得提前预定。对了,那时还不咋时兴买豆腐,而是用黄豆换豆腐。预定豆腐的人家头天晚上,把豆子送到老倔家里,自己过秤计数。正在推磨的老倔,抽空把数字合计一下,看豆子数和豆腐数差不多持平了,一天的预定就结束了。村里一个孕妇没排上个儿,非得想这口吃,央求老倔高抬贵手加加塞儿。但老倔是闻名的老倔,一切都得按规章制度来,把加塞儿的门堵了个严严实实,想都别想。孕妇再央求,说我加倍给你豆子还不行么。老倔说,多一粒都不要,别坏我名誉。孕妇就哭了,呜呜地靠在豆腐坊门框上哭。靠着哭累了,就坐在地上的马扎上哭。眼泪儿一串又一串。
老倔不吭气。一圈儿一圈儿地推着磨。磨完了一泡豆腐的豆子,一边在布包里过滤,一边又在桶里泡了些生豆子。看到老倔這个动作,孕妇疑惑地问,你每天不就是只磨一泡豆腐么,咋又泡豆子呢?孕妇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她看到了希望。果然,老倔耷拉着眼皮说,回吧,明早上少不了你的豆腐。
孕妇欣喜地回了,可是辛苦了老倔。磨豆腐的豆子都是提前泡好的,老倔等到后半夜,才开始磨第二泡豆腐的豆子。也就是仗着老倔还不是很老,有把子蛮力。一年一年地过去了,别说一个晚上磨两泡豆子的辉煌不再,就是正常磨一泡豆子,老倔都感觉吃力了。没有办法,一个大钱能掰成两瓣花的老倔,狠狠心把买驴子提上日程了。豆腐坊生意是老倔家收入的主要来源,爷儿几个的日子全都依赖着它。两个儿子一个念高三,一个念高一,学习成绩都挺好,考上大学有很大希望。读大学很风光,可是学费也很好看,老倔就是拼了命也得让儿子进大学,以安抚死去老婆子的在天之灵。
有了驴子这个得力助手,老倔就可以每天多磨出一泡豆腐来。然而,老倔万万没有想到,买回来的小倔真是倔,不但不给他干活,还不吃不喝,两只大眼睛哀伤地望向东方。那个方向是他出生和生活的地方。因为给小倔盖的棚子还没弄好,老倔把小倔暂时栓在豆腐坊门口的桩子上,小倔趁着老倔干活的功夫,用嘴把绳索的结儿咬开,蔫儿着脚步逃跑了。那个钟点村里的人,动物和植物们,还都在沉沉地睡着,根本没有察觉。老倔把煮好的浆水,一瓢一瓢从锅里舀到大盆里,然后点卤。卤水点好了,最后一道程序是把没有形状的豆腐,放在豆腐盘里压。豆腐盘呢?老倔想起来,豆腐盘昨天放在正房里了,推开豆腐坊的门儿去取。出了门儿,老倔一脑袋撞上了光秃秃的桩子。
驴子呢?妈呀,驴子呢?
可是把老倔惊到了。老倔家没有气派的院墙,围住院子的,还是秫秸夹的寨子。了不得,寨子被拱了一个大窟窿,驴子就是从大窟窿钻出去的。
快来人哪,来贼啦——老倔声嘶力竭的一声吼,村里的人,动物和植物都醒了。等人纷纷聚到老倔家,商量着报警的事情,这时候,卖老倔驴子的主家来了。主家在前走,身后跟着垂头丧气的小倔。这时天已经亮了,小倔眼里的深度沮丧,老倔看得清清楚楚。别忘了,老倔是个超级老倔,面对小倔的表现他非常不满意。他用鼻孔哼了一声,哼,走着瞧。
小倔以为老倔会打骂他,出乎小倔的意料,老倔没有戳小倔一根手指头。白天抽时间把小倔的棚子盖好了,搬来一个石头的食料槽子,每天给小倔吃最精细的草料。傍晚时分,还牵着小倔到外边吃鲜草,吃饱了到潮白河河边刷毛,把小倔刷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在这个期间,小倔又逃跑几次。小倔之所以那么轻松就能逃跑,是由于老倔根本就没有设防。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他要彻底感动小倔,让小倔从心里认可了他,服服帖帖地跟着他。老倔要效仿诸葛亮“七擒孟获”。重新回到老倔家,小倔的眼神有些复杂,几分抵触,几分警觉,还有几分惶恐。一方面坚定地逃走,一方面又怕老倔揍他。看来,小倔很明白,知道自己的行为触犯了老倔,让老倔不高兴了。很快,小倔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老倔依旧给他最精细的饲料,而且饲料在给他吃之前,都要在细筛里过一遍。还伸手去料里仔细地摸,恐有异物扎到他的嘴巴。依旧每天傍晚带他去吃鲜草,吃饱了到河边刷毛,刷毛的感觉可真舒服,老倔的动作不急不缓,力度也刚刚好。这些都是在原来的主家没有享受过的。
要不考虑一下给老倔拉磨?
小倔的思想慢慢起了变化。思想变化了,行为就跟着变化了,减少了逃跑的次数。到后来,觉得逃跑实在没有意思了,索性就不跑了。小倔想帮老倔拉磨,但小倔骨子里的倔强,又使得他不好太主动,那样他会觉得没面子。要不说小倔是头聪明的驴子呢,他就在眼神上下功夫。用消失了抵御和警觉的眼神,一下一下地去扑老倔的眼神,希望能引起老倔的主意,希望老倔能懂他的小心思。老倔早看出来了,但是老倔想抻抻小倔,就故意躲开小倔的眼神,让他扑个空。小倔就趁着老倔喂草料的空儿,仰起大长脸,冲着老倔打响鼻,用身子轻轻地蹭老倔。老倔再也撑不住了,哈哈大笑,倔驴子,服了吧?
从此,一个人过日子的老倔,家里就热闹了许多。小倔不会说话,但是小倔会听老倔说话。孩子们还没念中学,老婆子就死了。老倔伺候两个儿子吃喝,还学会了做针线,儿子身上穿的棉袄,冬天盖的被子,都是老倔一针一线缝制的。儿子们没住校时,中午和晚上还能和老倔有一些简单的交流。双双念了高中,家里空了,老倔的嘴巴大部分时间便闲置起来。家里多了小倔,老倔的嘴巴利用率就明显多了,这样那样的事情,老倔都喜欢和小倔唠叨唠叨。小倔跟着老倔讲述的情绪走,老倔高兴,他就打几个响鼻。老倔不高兴,他两颗大大的眼睛里,就铺满了哀伤的表情。这个时候,老倔就会说,嗨,咱说点高兴的,想听哪段呢。
有了小倔磨豆子,老倔每天都能做两泡豆腐。把换豆腐的豆子卖了,就是供两个儿子读书的钱。小倔拉磨的时候,不仅从来不惜力气,而且也不用像其他驴子那样,还得蒙着眼睛。小倔从来不用,和老倔一起干活,他从来不觉得枯燥。即使再枯燥,他也能忍耐着。老倔就格外地疼小倔,怕小倔自己独孤单,夜里磨完豆子就把小倔牵进屋子,让小倔和自己作伴。偶尔,老倔说梦话,小倔就把耳朵伸得长长的,使劲地听着。他想打几个响鼻来回应,可是怕吵醒老倔,就摆了摆大脑袋,忍住了。
小倔的吃喝拉撒,小倔的哪怕丁点儿情绪的变化,都在老倔掌控之中。忽然有一阵子,老倔发现小倔心事重重,吃饭也不像以往那般地投入了。听老倔说话,眼神也总是发飘,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这是咋了呢?老倔赶紧牵着小倔去了镇上的兽医站,检查了一番,各项指标正常得不得了。老倔这才稍稍放了心。傍晚,又带着小倔吃鲜草,草儿用淡淡的香气来魅惑小倔,小倔却佛了草儿的一番情义,匆匆朝着河边而去。小倔急迫的心情显而易见,老倔就留了意。刷毛的时候,小倔的目光飞越过宽阔的潮白河水,然后落在对岸的一个点位上,深情地凝望,再凝望。老倔揉了揉干燥的眼睛,努力辨识小倔深情凝望的那个点。噢,隐隐约约地看见一团霞光,目光一层一层地将霞光剥开,露出一头驴子来。那头驴子站在岸边守望着她的主人,她的主人正在河里捉鱼虫,而她接下来要做的是把鱼虫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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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小倔想谈恋爱了。也是,小倔正值青春年少,想谈恋爱也是正常的。老倔也曾经年輕过,他理解小倔的心情。想当初第一次看见老婆子,他的眼神也和小倔一样,一下子就不能自拔了呢。老倔心疼了,他想帮帮小倔。第二天卖完豆腐,老倔牵着小倔,沿着河边走了长长的一段路,才找到了一座桥。过了桥,再沿着河岸走了长长的一段路,才到了小倔恋爱对象的位置。来得太早了,拉鱼虫的人还没有来,打鱼虫的小船在河上漂着。船上的电机在转动,翻找淤泥里的鱼虫子。小倔就有了沉甸甸的失落,眼底的激动褪得干干净净。老倔更心疼了,就和小倔蹲在坡上的树底下等。等啊等啊,等到了中午拉鱼虫人没来。等啊等啊,等过了中午,拉鱼虫的人仍然没来。小倔歪头瞅了瞅老倔,煽动了两下长耳朵,以示感激。只要等待,就会有希望不是?老倔安慰小倔。一人一驴不吃不喝,一直等到了傍晚,终于等来了拉鱼虫的人。
小倔差点没哭了,老倔也差点没哭了。老倔和拉鱼虫的人说,咱做个亲家吧,生了孩子归你们,我们一个也不要。就这样,小倔有了自己的女驴。每个傍晚,老倔牵着小倔出来,沿着潮白河左岸行走,过了桥再沿着潮白河右岸行走,去和女驴约会。约会的时间有限,何时女驴主人把鱼虫装完了,比金子还珍贵的约会就结束了。小倔和女驴甜蜜的时候,老倔就捉了纸烟,蹲在树根儿底下,眼望着潾潾闪烁的河水,呼啦呼啦地抽。抽着抽着,老倔的嘴角上翘,眼睛眯得细细的。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有滋味的事情,独自沉醉的模样。一只捉鱼的白鹭扎向水面,惊了老倔的思绪。老倔扔了快烧到手指头的烟屁股,站起身子,冲小倔吆喝,回家喽。回到家的小倔,身上可有力气了,就拼命地给老倔干活,一圈又一圈地拉着磨。
小倔和老倔互相配合,把老倔的两个儿子送进了名牌大学。两个儿子毕业后一个留在了北京,一个留在了天津。儿子们说来北京吧,来天津吧。说完了用眼睛溜各自的老婆。老倔说,我去了北京去了天津,小倔咋办呢?儿子们说,卖了呗。老倔一听就生气了,大骂儿子陈世美。想想骂得不对,就改口说两个白眼狼,忘恩负义的东西。之后,依旧是老倔和小倔相依为命地过日子,依旧是老倔和小倔互相配合磨豆腐。改变了的,是老倔和小倔把每天的两泡豆腐,改成了一泡豆腐。老倔上了年纪,即使有小倔帮忙,也是力不从心了。儿子们总是寄钱过来,日子不像过去那样赶了,这也是减少劳动量的一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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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日子是昨天的复制,明天的日子是今天的复制。每天,老倔带着小倔出来,找最嫩的草儿给小倔吃。吃饱了肚子,小倔美滋滋地跟在老倔身后,去找自己的女驴。他和女驴经过了几年的磨合,由当初的激情澎湃,转而到了老夫老妻的相濡以沫。一路上,老倔对小倔说,小倔啊,你虽然是头驴子,但是你的性格最像我老倔,又固执又痴情。这一辈子啊,只认准一个女人,幸福但是也苦噢。小倔撼动大脑袋,点点头,表示他很同意老倔的观点。见小倔点头,老倔就给小倔讲自己的女人。他已经是第N次讲了,老婆子如何漂亮,对他如何地体贴。讲着讲着,老倔眼里泛起了泪花。老婆子临死求他一件事儿,让他再娶个女人,但是女人要对孩子们好。为了让老婆子瞑目,他违心地应下了。再也找不到老婆子那样好的女人了,再也找不到了。
小倔的泪水都快流出来了。老倔看见小倔难过的样子,心里很是懊悔,这不是影响小倔的心情么。就转换了高兴的话题,说着说着到了老地方。今天的老地方有点特别,打鱼虫的船儿在,拉鱼虫的人在,小倔的女驴却不见了。我家小倔的媳妇呢?拉鱼虫的人,边往一辆时风牌农用车上装鱼虫,边告诉老倔,卖给驴肉馆儿的人了。那人还逗小倔,驴子越来越少了,媳妇不好找喽,要不来个征婚启事哈。
也许小倔不知道媳妇死了,但他知道媳妇永远不会再来找个地方了。他是如此如此地怅惘,站在他们相知相恋的地方,久久地沉默着。无风,潮白河水凭空起波澜,哗哗地拍击着漂浮的小舟。捕鱼的水鸟腾空而起,惊恐地盘旋了又盘旋。
小倔啊,想哭就哭出来吧。
小倔却不哭。回家的路变得好漫长,一个半老男人,一头中年男驴,一声不响地走路。扑踏踏,扑踏踏。两只脚,四只蹄子,谱成一曲凌乱的曲子。
共同的遭际,让一个半老男人和一头中年驴子,更加地惺惺相惜。在相守的日子里,他慢慢老去,他也慢慢老去。他以为他们会这样相守到死,他也以为他们会这样相守到死。忽然有一天,情况就变了。修高速占用土地,他们的村子要拆迁了,还迁房在城区,村民要变成市民了。这是一个惊天的大消息,大得让村民无所适从,慌慌张张。预备了做一辈子的农民,突然要离开土地,贴上另外一个标签,实在是出乎意料。年轻人高兴,早就厌倦了土地。年老人忧愁,没了土地,就没了根基。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谁也不能阻挡搬迁的进度。工作组很快入村,量房做地上物的登记,村民们也不闲着,为了多争取利益,软磨硬泡,绞尽大脑的汁水。平素尚能和平相处的兄弟姐妹,为了多分一杯羹,哭天抢地,甚至大打出手。
土地没了,豆腐坊没了,农民的身份没了,在老倔看来都不算个啥,小倔才是他最重要的。他不能没了小倔,小倔是他日子的一部分。年近三十岁的小倔,阅尽人间沧桑事,他敏锐地意识到,村里要发生大的变革。而且这个变革,会关乎他的命运。他从老倔紧锁的眉头读出了些许内容。平日里,哪怕细碎到芝麻大的一点事情,老倔都会和他叨念,这一回老倔却是一语不发。老倔的两个儿子也赶回来了,他们指点着小倔,对老倔说着什么。他们把街上一些奇怪的人领进来,这些奇怪的人每天开车进村,用很便宜的价格收购村民家里的东西。他们围着老倔,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然后摇摇头,很吝啬地伸出几根手指头。老倔突然将手里没有抽完的纸烟摔在地上,大喝道,都给我滚,谁也别想打小倔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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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特别寒冷,老倔和小倔磨了最后一泡豆腐。老倔和小倔一起推磨,磨眼儿的豆子,鱼贯地进入到碾压区域,在石磨和石磨的磨合下,发出扑儿扑儿的破碎声。以往的破碎声是欢悦的,今晚却是压抑的。小倔哀伤地想,也许这是和老倔相守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推磨的老倔,没有理会小倔的情绪,全神贯注地推着磨。他不敢分散精力,一旦分散了,怕身上的气力再也凝聚不起来了。推完了磨过包,将淋干净豆腐渣的浆水,倒进大锅里。然后烧水将浆水煮熟,一气呵成地点卤,放豆腐盘里压制成型。煮浆水以后的程序,都是早晨才做的,看来这泡豆腐是老倔用来告别的啊。小倔作出了他认为清醒的判断。
老倔把豆腐分成份儿,一份儿装进一只塑料袋。装完了,老倔推着豆腐车出了门儿。小倔跟在后边,垂着一颗大大的头。每到一家门口,老倔就在门口放下一只装着豆腐的塑料袋。一家一家地走,一袋一袋地放。塑料袋放完了,天也蒙蒙亮了。接下来老倔要干嘛呢?无论老倔做什么,小倔都乖乖地跟在后边。他想,即便真的不能和老倔相守了,他也不怪老倔,老倔那样做,一定有情不得已的理由。
清晨的天最冷。一人一驴在冷里穿行。冷的静态被打扰了,追逐着一人一驴报复。冷 也是个倔种,追着一人一驴去了村西的墓地。它聽老倔说,老婆子,马上你也得离开了,该搬进公墓里去了。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就和你团圆去。现在我还得好好活着,把咱家的功臣小倔照顾好。冷听不懂老倔的话,小倔却听懂了。老倔提到了他,原来,他误解了老倔。离开了墓地,冷又跟着一人一驴,绕过潮白河大桥,去了一个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个地方,和沿岸别的地方没有区别,一样的枯木,一样的衰草。它怎么可能懂呢。小倔的鼻子在枯草上嗅来嗅去,将恋人残存的气息,深深地吸入到肺腑中。
老倔和小倔住在五楼。他们两个非常自觉,从来不坐电梯。电梯间狭小,和别人摩肩接踵的,怕是又给告到物业了。上下楼,老倔就给小倔穿上鞋子,防止蹄子和台阶触碰,发出得得得的声响,搅扰了别人。幸亏老倔手巧,否则小倔的鞋子还真不好买呢。在这座城市里,小倔是个异物,须处处小心。看着老倔和小倔出入楼梯,变成市民的村民说,老倔啊,一头驴子,还当宠物养着,把他关储藏室不就得了么?老倔并不理会,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就许你们把宠物狗宠物猫宠物耗子带上楼,就不许我把宠物驴带上楼,没有道理么。
小倔理解老倔,在行为上很是配合老倔。让穿鞋子就穿鞋子,不让嗯啊嗯啊地叫,就使劲地忍耐着,哪怕嗓子再痒痒。就是有一样,无论如何,小倔也学不会使用马桶。老倔把他领到卫生间,把马桶的盖子给他打开,可小倔还是拉不出来。其实,不光是小倔拉不出来,老倔也拉不出来。得嘞,吃过晚饭,一人一驴赶紧下楼,解决肚腹里装着的便便问题。
和老倔一起搬迁的乡亲,很快完成了从村民到市民的角色转换,学着城里人的样子,晚饭过后牵着宠物狗到街上溜,要不就是去跳广场舞,伴着小苹果的音乐,像模像样地扭腰甩胯。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那叫一个疯狂,甩胯的动作太大了,结果把自己给甩医院里去了。这件事还被微友给发到朋友圈里了,有图有文有真像,让人乐了好几天,直到新的段子浪头似的涌过来,才把老太太拍在沙滩上。不跳舞不遛狗的年轻男女,也要出来转,脖子上粗重的金链子,在路灯下闪闪发光。只有老倔和大家不一样。
老倔躲着热闹的人群,牵着小倔在僻静的马路上遛弯。溜着遛着,小倔肚腹里淤积的便便就活跃了,想找个通道出来透透气,前呼后拥地往外突奔,你踩我踏纷纷攘攘。刚到通道门口儿,就遇到了某交警。在某交警和老倔说话的当口,便便们再也不听小倔的指挥,擅自往外闯,扑通扑通地掉在马路上。于是乎,就发生了老倔被罚两百块钱的那宗事。后来,老倔才想出来在小倔屁股后边,兜上一个布兜的主意。总是等小倔拉完了,老倔再去拉。
没有豆腐磨了,大把大把的时间被闲置了。老倔怕小倔闷,想和小倔聊聊天,像过去似的,唠叨个没完没了,说不完的体己话。老倔不知道怎么了,话没说几句,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睡着的老倔,不再说梦话,而是顺着嘴角一直地淌哈喇子。淌了一串又一串,源源不断,好像老倔嘴巴里含着一眼井。寂寞的小倔独自在屋子里溜达。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清脆的蹄子声,让小倔想起了年轻时的许多往事。就是踩着这样的得得声,一回一回地逃回原始的主人家,一圈一圈绕着石磨走,一遍一遍地去看相恋的女驴。想着想着,小倔忧伤起来。小倔一忧伤,就想掉眼泪,可是眼窝太干燥了,一颗泪水也涌不出来。看来,自己是真的老了。屋子里充足的暖气一层一层地围裹着小倔,把小倔裹成一个老婴儿,还轻轻地蹭小倔的痒痒,想逗小倔笑一笑。小倔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一点一点地往忧伤的深处走,忧伤的深处才是他的家。
小倔吃饭了——
小倔吃的饭都是老倔买来精料搅拌的。玉米面儿,麸皮,老倔吭哧吭哧把它们背回来,出了一头又一头的汗水。为了表示对老倔的感谢,小倔强迫自己往肚里咽。然而胃口却存心和他过不去,把食物往外推。小倔不知道该怎么办,含着食物又陷入了忧伤中。
小倔咋了?
老倔抠了抠衰老的眼,好像他这一抠,就能把眼里的昏花给抠掉了。摸了摸小倔的腋窝,再摸了摸小倔的腋窝。除了从腋窝探听温度,老倔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好像不烧,那是咋了呢。老倔多害怕小倔出问题啊,老倔有钱,有补偿款,他不怕给小倔花钱。走啊,小倔,老倔带你去医院。给小倔穿上鞋子,老倔带着小倔去了宠物医院。
经过一番检查,宠物医生说小倔得了抑郁症。老倔哭了,医生啊,抑郁症是癌症吧。医生说,抑郁症不是癌症,但是很危险,弄不好要自杀的。老倔大哭,医生啊,我有钱呢,求您给他治好了吧。医生说,没问题,我有祖传的针灸手艺,扎两月就好呢。老倔哭声弱下来,好啊好啊。
每一天每一天,老倔领着小倔穿过长长的街道,走过四个红绿灯,到宠物医院去给小倔针灸。宠物医院里,有抱着宠物狗来医治的,有抱着宠物猫来医治的,有抱着宠物鸟来医治的。只有老倔医治的是宠物驴。宠物狗猫鸟的主人,嘲笑老倔,哈哈,这年头啥新鲜事都有。老倔不吭气,他的心思都在小倔身上,医生每扎下一根银针,老倔的心都疼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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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扎了还不到十天,小倔咋就丢了呢。
某交警没有弄走小倔,那小倔去了哪儿呢?天啦,老倔忽然想起宠物医生的话,难道小倔会自杀么?呸呸,老倔骂自己,小倔和他相依为命,咋会舍下他自杀呢。这不是诚心咒小倔么?老倔不解气,啪啪抽了自己两个巴掌。抽完了自己,老倔还是忍不住往那方面想,越想越恐怖,呼啸着往河边跑。冬天的河水都结了冰,只要河里没有窟窿,就不存在小倔跳河的可能。没有发现冰窟窿,也就是说小倔不可能以跳河的形式来完成他的自杀。跑不动了,老倔就拦了一辆出租车,哪里有河往哪开。一整座城市的河流都安静着,没有丝毫被侵入的痕迹。那小倔去哪儿了呢?忽然,一个名字翻墙而入,拨动了老倔存储的记忆。
对啊,小倔说不定去了潮白河。潮白河岸边有小倔最美好的岁月。这是一个让老倔充满希望的想法,连着夜儿,老倔赶到了潮白河。沿着他和小倔过去的路径,地毯式地搜索。老倔大幅度弯着腰身,脚下的哪怕一块土坷垃也不放过,就仿佛小倔不是一头醒目的驴子,而是一只小小的灰老鼠。后边的出租车亦步亦趋地跟着,负责将老倔脚下的路照得明明白白。没有,哪怕一点踪迹都没有。这个时候,老倔忽然想起了小倔的恋人,那头女驴的命运。她的主人说把她卖给驴肉馆了。小倔会不会也?这是一个让老倔绝望的猜测。
老倔很快成了这座城市的著名人物。脖子上挂了一串穿起来的人民币,见了驴肉馆就进。进去了就火烧火燎地找老板,话还没说,先把脖子上的钱儿串摘下来,说我知道是你把小倔逮来了,只要把小倔还给我,这个都是你的。
人谁敢要啊。不敢要,就说明不还小倔。老倔就決定耍赖,坐在地上一通嚎哭。这个老爷子,都来过好几次了,街上的驴肉馆儿轮着番儿地走。人说,我知道小倔在哪儿呢。
在哪儿?老倔一骨碌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儿。
看见了么,在那家驴肉馆儿呢,就那家。
果然,老倔出了这家驴肉馆的门,朝着人指的方向小跑而去。是的,他是小跑。此刻,他的两条老腿灵巧极了,挂着泪痕的脏兮兮面庞上,盛开着洁净芳香的希望之花。
【作者简介】霍君,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21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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