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但凡遇见,下笔有暖。
古 镇
那天小雨初霁,天地一片青白。赤水河东流,我站在河这端打量丙安古镇。崖壁有凹槽,吊脚楼在其间错落,宛若掩映在绿树丛和芭蕉林中的野姑娘,石阶是姑娘光着踝的脚丫子。山风过,“咯吱”一笑,那些脆生生的脚丫便齐齐伸进了清冽冽的河水里。
一个素朴的女人,背着背篓,提着棒槌,来到河边,将背篓歇下。衣服,搁在石板上。女人拿起一件外衣,用棒槌轻巧捶打。棒槌起落,背篓静默,让我端端想起一段关于烟雨江南“古桥、河埠、洗衣妇”的清雅历史来。
沿四百米青石板街,摆放无数背篓。背篓的主人,或蹲或站或坐,阿公微眯双目,悠悠抽着烟袋;上年纪的阿婆,三两个凑一起,比对背篓里的好东西。说是做买卖,其实是更接近一种颇具古风的生活交换方式。他们用背篓里的香菇、木耳、竹荪等山珍,李子、杨梅、核桃等山果,手工纳的鞋垫、染的布匹等物品换取微不足道的钱粮。
一个客人在一个阿婆的背篓前站定,要买两斤笋干。阿婆伸出手比划,三十块钱一斤。许是因为怕自己上了年岁口齿表达不清,又或许是担心自己报出的价格不合理,阿婆很有些羞赧。客人没有还价,客人还一个劲夸赞笋干的好。阿婆松了一口气,不拘束了。她欢天喜地借来旁人的秤,将背篓里笋干一股脑儿全倒进袋子里。我觉得眼睛里暖暖的。有久远家园的味道。
一个小娃娃坐在背篓里睡着了。我估计这个好看的娃娃正做着好看的梦哩。梦里,他的阿妈哼着如水的歌谣,从吊脚楼的屋檐边,摘下好大一枚月亮,放在了他的嘴边。
目光被沿石阶渐进而来的一排大背篓所吸引。大背篓,竹制的身躯,左臂右臂,粗糙扎实,每个里面盛着的都是重约一百多斤的细细河沙。河沙是沉重的。河沙把阿爹们的背,压得弯弯的。然而,重压之下,背着大背篓的阿爹,表情却是欢快的。他们不紧不慢,一步一个脚印,沿着石阶向上坚实地走着。
加盐的汗水拉长了阿爹们的身影,也煮沸了背篓里的嘹亮歌声。也许人生沉重的背后从来蕴藏着生活丰硕的收获。我仔细看大背篓的骨骼,一路栉风沐雨,已然浸淫成了阿爹黝黑的肤色,如泥土般深沉。
生活原本平等,每个人其实都有一副人生的背篓要背。负重前行的过程,如何减轻生活的沉重,如何让自己在感到生活重量的时候也感知生活的丰沛和欢喜,起决定作用的应该不是智慧,而是不蒙尘的心吧。
乡 河
日西沉,金色薄媚。一湖清水流经岩头陂村,像是跑累的孩子,在砌着石块的齐整河道里,恬静睡着,恰到好处地显出乡土味来。
竹柏苍然,端一溜小竹椅子,我们坐在河岸,候晚饭。饭店是无言的,连牌子也不曾挂。水电站的同仁们从饭店里,熟门熟路地翻找出茶叶、瓜子、杯子、开水壶,快手快脚地张罗我们,且进一杯茶,把世道人心杀杀青,滤掉浮世的白。他们说,水电站是自己的家,乡人就是亲人。多少年过去,就这样,一起担待着,一起努力着。努力把短短的日子过得长长的,把薄薄的日子过得厚厚的,把冷冷的日子过得暖暖的。
店主的小孩在摆放碗筷。没城里讲究,只一双竹筷配只粗瓷碗,水桶里拎拎放好就算。配菜的是婆婆和媳妇,她们将房前屋外种的茄子辣椒等齊齐收了,麻利拿到河边洗洗后,各自面前摆一个小竹篮,一边打理,一边用方言说笑。男人是掌柜也是掌勺厨师,大柴灶里烧着火,大铁锅中爆着油,他快手快脚切下的条状腊肉,跟他脸上的线条有得一拼。
黄昏的村子,热气腾腾。只穿一条小裤衩的土娃娃们,在水底胡乱摸着想要的田螺;乡道上,老农牵着牛,向家的方向悠然走着;转角处,两个老妇人遇见,一人担着桶,一人持着帚,兴兴奋奋,不知道在聊些什么。从神态看,她们很投机;一条狗不知从哪儿,钻出,嘴上叼根骨头,冒着鼻气,吭哧哧地跑。
夜晚,沿河边漫步。头顶,星空邈远,月光皎洁。江面似乎起了风,一股湿漉漉的清新让灵魂很快有了着落。属夜钓最有禅意。那些夜钓者,散坐在绿影沉沉的黑幕里。看看山,看看水,看看远处闪烁的灯火和天上隐约的星云。他们静寂垂下的,是鱼钩,是漂浮,是不设防的心灵,是白日俗世里尚未来得及摆脱的忧虑与疲惫。他们不言不语,静坐天明。堪比悟道的雅士,无牵无挂,一心一意地在鱼儿划水的声音里修为。究竟钓走几尾鱼呢?没有人会去惊扰问询,他们自己也从来不关心。待远近炊烟在晨曦里升起,垂钓者脸带微笑,归去。
青山绿水看不尽,一曲一回一层天。自然对生命的滋养从来都是公平的,但究竟可胎孕出什么样的性情,却是有层次的。在乡村的河边呆一会,感觉自己离天很近,离地很近,离人很近。
徐 坊
乌云在天上翻腾,一团一团的墨迹急速聚拢,很快泅散。天地灰蒙蒙,一片混沌。雨,就着乌云泼墨般的架势,滂沱而下。
我们在徐坊村的两座人工湖前驻足。
人工湖,其实是村民自己动手开挖的两口池塘,落在村文化中心的正前方。不大,连着约十三亩,护栏围着,里头种了好些株睡莲。睡莲是青袖袅娜的凌波仙子,沐雨,风致清雅。雨打湖面,大珠小珠起舞欢腾,剔透得很。蜻蜓飞累了,歇脚在一茎细长的水草之上,一动不动。水草托着的一颗水珠被另一颗更大的水珠击中,跳起,跌落,一道银光闪过,空气湿润。
十三年前的徐坊,肝癌、胃癌、肠炎、腹泻等恶疾高发,村民都说是村子风水不好,在闹鬼。对鬼神之事无能为力的他们,只好在门口高挂镜子、刀、剪等物驱邪避凶或去庙里烧香拜佛。刚刚被推选为徐坊村新农村建设理事长的老徐不一样,他说世上无鬼,真要有“鬼”,也一定是水在“闹鬼”。治好了水,就治服了“鬼”。
打一口九十多米深的地下河水井。聘请设计院专家对村庄进行远景规划,结合新农村建设,统一布置排水沟渠管网建设。组织村民投工投劳挖建池塘。池塘建好,种莲,又养些鱼,俨然已是两座美丽的小西湖。鱼、莲吐故纳新,水再次净化。有村民在旁边热情补充,不只美,不只净水,它还是两台天然的大空调,可降温。
曲折婉转的道德文化长廊将两口池塘巧妙串在一起。山水,乡愁,文明仿佛在做一场虔诚的交接仪式。出长廊,是一条铺得精致的鹅卵石林荫小道。小道一手将文化广场轻挽,一脚伸进了生态森林公园的大门。空山新雨后,云生山水间。漫步森林公园,千木竞秀,碧水淙淙。在风格独特的红木桥上看风景,那些直冲云霄的参天树,郁郁葱葱的奇花草,自在鸣唱的虫鸟儿,甚至是那憨头憨脑的小蚯蚓,都叫人流连。
一个女人在村中持帚而扫,衣着朴素,却也干净。她叫周喜莲,热心公益,劳作之余义务清扫村庄多年。后来,身体抱病,干不了田间重活,收入锐减,生活有了困难。老徐感念她数年如一日地无私奉献,村里组建社区时,帮她争取到了一个公益性岗位,专职扫地。这让周喜莲每个月有了1000多元的固定收入。她比以前扫得更勤更用心了。村里规定每天早上扫一趟。这大中午,许是瞧见哪里有了不经意的一点脏,她又唰唰唰地舞起扫帚,像要捍卫,又像是在构建着什么。
水珍贵,山林珍贵,土地珍贵,精神珍贵。一棵“大爱”之树在徐坊枝繁叶茂生动起来。这是文明的碩果。时光向前,大树总能将果实,或是树阴分享给更多的人。
小 店
在一家早餐店吃早餐,我瞧见一副生动画面。
画面中,有静物般的桌子。桌子上的小绿植多像是写给春天的一首诗。褐色的陶瓷小罐挨着墙头依次排。一个年轻女人端坐桌前,双手托腮,对她男人嫣然浅笑。男人快门一按,笑容定格成永恒。
他给我看手机里她的照片,全是笑意盈盈的各种特写。他说,人生初见,她最打动和吸引他的就是那张笑脸,无限宁静,无比甜美,纯真又性感。然而,几个月前,怀着孕的女人突起怪病,莫名其妙全身使不上力,全身肌肉也开始萎缩,双腿支撑不了身体,双手连碗都端不结实,接二连三打碎。凶狠的病魔,不仅毁了珠结三月的孩子,夺了女人的健康,还刺伤了一个家庭的幸福未来。变故猝不及防,生活一地狼藉。他们变卖全部家当去北京,希望可以联手打败病魔,战胜命运,跑赢时间。
我以为那些笑容足以睥睨所有苦难,助他们赢得最后的胜利,然而,没有。她的肌体能量在药物的作用下,确实慢慢恢复正常,能下地走了,能简单动了,但医生说药有巨大的副作用,一方面恢复她的肌能,另一方面却迅速损坏她的其它脏器,实在是以透支生命的形式来维持活动的能量。原来,死神不仅没有离开,反而愈加靠近。她,时日不多矣。
幸福、健康、安宁,人人都想得到,疼痛、疾病、不幸却也是人所不能避免。当死神被上帝诡异的手残酷引来,医生宣判死亡之吻即将到来,人要怎么办?除了坦然面对,人类别无选择。
晨曦中,我所见到的“笑脸”,从来都是他们抢占先机的一着,他们在未雨绸缪:既然死亡无可避免,那么好好珍惜,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天。一起吃早餐,一起了心愿,每天拍下爱的瞬间。定格她最美的笑脸,不惧不怕不留遗憾。如此,将来即使在她的一个不小心的转身之后,他所托无人,他还有温暖的回忆。回忆,能填补心灵的创伤,是慰藉一生的良药。
水声溢过砧板,像夏天的阳光在清洗树叶。再去那家早餐店,我在心里轻轻一问,别来无恙,现世安好?
死亡是人类的宿命。总有一些事物,要远去,要更替,总有一些人要先离开。或许没有人真的畏惧死亡,我们只是不甘于死亡。不甘,是心中的遗憾太多,有太多的事情来不及做,有太多的爱来不及说,有太多的可能性在未来无法实现。来日不方长,凡事要趁早,珍惜眼前人。
是的,太多的人和事,只是一个瞬间,便已白云苍狗。
园 子
清晨一场骤雨,洗礼大地。我领着孩子去看夏季的菜园子。
雨水湿润的土壤,格外芬芳松软。初阳在星星点点的土粒子上闪着光。流云从每一片菜叶间轻巧滑过。一片片叶子,绿得像翡翠一样。豆角杆上,一只蜘蛛在织网。丝瓜棚中,一只蜜蜂采花忙。蜗牛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宛若大地一枚胸饰。饱饮露水的野草,弹了弹身子,活泼泼将头抬起。喏,这畦娇羞可爱的小白菜,那畦玲珑青翠的空心菜。状如华盖的是芋荷叶,挺拔俊秀的是玉米苗……各种植物,葳蕤繁盛,让人觉得蓬勃。
孩子深深吸气,拍手欢呼,这是对土地、花草、树木、甚至农事最好的亲近。一个充满力量、充满希望的日子就这样打开,菜园里的时光有了些积极意义。
起初,我不止一次反对婆婆在县城种菜。婆婆劳作乡间,大半辈子过去,家事田事,粗活细活她是一样没少地操劳着。在我看来,她就是一株坚韧的野草,顽强得令人心疼。我们将婆婆接进城,话头上是请她照看孩子,实际内心更希望她能彻底斩断农事,过一过城里的闲适日子。
可婆婆不喜欢城市生活,说城市的家只有阳台,没有土地,没有天空。她不止一次向我提及门卫老戴,羡慕并嫉妒老戴夫妇能在宿舍院子里开垦荒地,伺弄偌大一个菜园子。
农民,是扎根泥土的植物,离了土地离了自然,是无根无基的。譬如我的婆婆。她越来越无精打彩,越来越失魂落魄,常常无端就骂起自己来,说自己百无一用,过得是“坐吃等死”的生活。她也常常莫名其妙对老戴夫妇有怨言,说他们不凭良心做人,领着门卫的薪水,却一天到晚在自家菜园子里头绣花种草。我觉得站在阳台羡慕嫉妒老戴夫妇的婆婆,既合理又悲壮。
“妈,你看看,能不能在附近也找块空地?”婆婆听了眉开眼笑。婆婆是能干的,生猛的,很快就在家的前后,整理出了三处大小菜园。一番劳作,除却日常餐桌所需,还能用作人情,再往后,居然能扎成捆或论斤而卖了。婆婆日渐饱满,连浮荡在空气里的她的笑声都水汽充盈。
婆婆举着锄头在泥土里劳作的时候,有《击壤歌》的古朴诗意逸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身旁,每一株草木都招摇着婆婆的爱意,一如母亲对孩子的深情。我惊叹于辣椒花的白、茄儿花的紫、黄瓜花的黄,一丛丛绿中,这些菜蔬花儿竟然如此缤纷好看。刚刚才看到黄瓜开花,过一会再看,藤上就挂了几根细小的带刺的弯月亮了。生长总在悄无声息间展开,有植物的清香从婆婆身边一曳而过。
老聃(老子)的最大理想是变成一段木头或者一棵草。这是要保持人身上真正的植物性么?在土地的怀抱里,像植物一样生长,融生死枯荣为一体,在自然中找到存在的价值。
菜园子,轮回往复着繁盛与寂静,多像我们人的生命呵。这一刻,婆婆看着菜,我看着婆婆,我们都在很深远地想着什么。
【作者简介】罗张琴,笔名七八子,1979年生,江西吉水人。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西省作协会员,中国水利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文艺报》《散文百家》《阳光》《岁月》《红豆》《中华文学》等报刊。获第三届、第五届白鹭洲文学奖及若干征文奖。出版有散文集《窗边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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