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是蜚声世界文坛的美国现代著名小说家,他的风格和文体独具一格,在欧美风靡一时。海明威的一生表现出对小说创作严肃认真而执着的探求,而他的艺术个性,就是他的“冰山”风格,即删去作品中一切可有可无的东西,达到最大限度的简洁和含蓄。《老人与海》是欧内斯特·海明威晚年的重要代表作之一。《老人与海》揭示的是人与自然对抗的主题,从中表现了作者对于人类生存、命运和环境的冲突的关注,在这个寓言式的故事中,潜藏着海明威对自然、人类、社会诸种关系的深沉忧患和哲学思考。
《老人与海》中,“人与自然”观点的重要源泉之一就是海明威自身的生命经历。这与海明威人生经历的三个重要阶段是分不开的。1899年海明威出生在芝加哥的一个医生家庭。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美国政府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受侵犯,撕下了战争初期的和平面具,用“神圣”、“光荣”、“牺牲”、“拯救世界民主”等口号,鼓动美国青年参加战争。当时海明威参加了美国红十字会的医疗队并在一次抢救伤员中负了重伤。但战后,美国人发现最优秀的青年死在战场上,没有人把他们的死看得很重,而且没有人尊重那些受重伤的战士,这深深地触动了海明威,他感到了莫名的悲哀。第一次世界大战给海明威带来了肉体上和心灵上双重的巨大痛苦,他陷入了对世界的迷惘之中。
第二次世界大战尤其是西班牙内战的爆发,海明威的创作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尽管难以摆脱忧郁和迷惘的成分,但他成了一个勇敢的反法西斯战士。他不再片面地反战,而是积极拥护反法西斯战争。但海明威作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个时期也只能站在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和和平主义立场上,他不了解帝国主义战争的性质及根源,以至于还没能摆脱对现实世界的悲观态度。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海明威定居古巴,他矛盾的人生观发展到第三阶段。一方面,他继续发扬个人英雄主义的精神,提倡为生活而斗争到底的“奋斗哲学”。另一方面却又不可避免地再次陷入悲观主义之中,把人生看成是一场残酷的搏斗,而主宰人生的则是一场谁也无法抗拒的命运。可以看出,海明威成长的时代,是一个战争与暴力横行的世道。这种时代特点,使海明威的思想呈现出复杂和矛盾的状态。他认为每个人的生活都是既空虚又毫无意义的,人生在世总是孤军奋战,注定要失败。但是,人类在这种重压之下应该保持优雅的风度。并指出“临危不惧的勇气”的“根源”,是“出于个人躯体或者蔑视死亡”,还有“另一种可能来自积极的动机,例如自尊心、爱国心、形形色色的激情”,尽管个人在暴力世界里孤独的抗争,都不可避免地面对失败和死亡。失望情绪和抗争观念在他心里交织,也因此深深地影响了他的“人与自然”观。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环境之间的隔膜,人的孤独感与对命运的无奈,是烙着“二战”伤痕的现代人的基本特征。这既是当代人类社会的写实,也是海明威无可奈何的慨叹,这其中包含着海明威对人类生存处境的沉悟与体验。
另一方面,《老人与海》是海明威“人与自然”观念的重要载体。在《老人与海》中,桑提亚哥孤独、背运的生活处境,他是个鳏夫,妻子离他而去,只给他留下一张“彩色照相”,并且因为他看见了就觉得凄凉,而不再悬挂。他没儿没女,离群索居, 不仅“孤独”,而且“背运”, 连续84天空手而归,第85天,他孤身一人远赴深海,终于钓到一条强壮的马林鱼。归途中他遭遇巨鲨,与之展开全力搏斗,最终只携带一具马林鱼的骨架靠岸。如此简单的情节,向人类奉献了一部具有充分的哲理意义和含蓄的寓言性质的小说,直接地体现了海明威的自然观的各个侧面。
海明威认为“人的精神不可征服”。在《老人与海》中,主人公桑提亚哥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他对生活,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与希望。文中桑提亚哥已经84天没有捕到鱼了,每天早晨他划着小船向有大鱼出没的墨西哥湾驶去,每天晚上他总是两手空空地回来。即使在这种恶劣的境地下,在吃着孩子曼诺林用自己挣钱买的或乞讨或偷窃的食物的时候,老人依然非常乐观,他们照常谈论在运气好的日子里一起捕获的大鱼,没有悲伤,没有沮丧。桑提亚哥对人生中“生死般的人生竞争”同样很乐观。虽然为了生存,他必须置马林鱼于死地,但他把马林鱼看成是“亲兄弟”,欢迎他,敬佩他,崇尚他,最后爱上了他。虽然为了保护自己的猎物又不得不和美丽而强大的敌人巨鲨进行搏斗,但老人也赞美巨鲨,说他是“美丽”的,并对他的强壮与聪明给予赞美和敬佩。在钓到马林鱼的第二天早上,那条鱼蹦出了水面。桑提亚哥瞧见鱼的跃起,知道自己钓到了一条未见过的最大的马林鱼。在炽热的下午,桑提亚哥节省地喝起水壶里的水。他的手已经划破,背也疼痛得很厉害,但他依然乐观。他回想起过去人们如何称他为“优胜者”和他如何与西恩富戈斯地方的力气最大的黑人码头脚夫比手劲。他想起了狮子、垒球比赛和老狄马吉奥。在他看来,人和鱼“说到究竟,这一个总要杀死那一个”。他把鱼和人的格斗假设成人生的战斗,在同鲨鱼群的搏斗中,享受着战斗的喜悦。他捕鱼不单是为了“养活自己”,而且是“为了光荣”。“鱼一方面养活我,一方面要弄死我”,故此他必须战胜鱼。老人最后筋疲力尽,他携带一具鱼的骨架挣扎着回到自己的家便倒下沉睡起来,在梦中他梦见了狮子。
这种在强大的自然造物面前,没有丝毫的退却、无所顾忌、无所畏惧的乐观精神是海明威一贯提倡的。人类离不开自然,面对强大而最终不可征服的自然,人类应该怎么办?海明威认为人类应该保持优胜者的风度,无所畏惧,不失尊严。
《老人与海》是一个动人的故事,但它又是一个寓言,它带有宗教意义的一种隐喻。《老人与海》的主人公的名字桑提亚哥在西班牙语中指宗教倡导者和殉难者、渔夫圣詹姆斯。小说中的一个男孩把老人称为“最好的渔夫”,也可以使人联想起在《圣经》中被多次称为“渔夫”的耶稣。从作品的内容看,可以说桑提亚哥所生活的环境和耶稣教义所宣扬的要求人类忍受苦难的生活环境是基本一致的。作者在这里借受难者耶稣的形象来隐喻人类的一切挣扎和行动都是孤立无援、注定失败的。人类应当而且只能接受命运的最终安排,即使经过顽强的抗争,也必然要忍受现实生活的苦难。人类唯一能把握的,就是面对失败毫不退缩的伤感的英雄精神。
海明威在文中花了很大的篇幅来描写桑氏与鲨鱼的斗争。在桑氏发现钓到的是一条巨大的马林鱼的一个小时以后,他瞧见了第一条鲨鱼。老人用尽余力把鱼叉往鲨鱼身上扎去。尖吻鲭鲨打着滚沉下去了,带走了鱼叉。不久,他望着海面,又看到两条犁头鲨游近来了。他用绑在桨的一头的刀子击中了其中的一条,并看着这条食腐动物滑到深海里去了。他杀死了正在撕食马林鱼的另一条鲨鱼。当第三条鲨鱼出现时,他把刀子向鲨鱼戳去。鲨鱼打了一个滚,结果把刀给折断了,尽管斗争是惨烈的,但海明威觉得那是一种悲壮的美,是值得讴歌的英勇的行动。
要展现老人的精神与命运进而展现人类的精神与命运,离不开人的对立面:自然。将老人与海、自然与人扭结在一起展现,正是海明威写作方法的高明之处。桑氏的刚毅顽强是借助于鲨鱼的强大来烘托的,这个年老体衰的渔夫正是通过战胜大自然中的强者才发出夺目的光辉。如果桑氏面对的是温顺的海洋和温顺的对手,就无从体现他的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只有在明显处于下风的环境下,只有在孤独的境遇里,对这种精神的讴歌才深深动人心弦。
同时,海明威也用他的世界观对人类进行了人道主义的审视、评价与批判。老人热爱海,而且爱自然界的一切事物,小说细腻地表现了他跟蓝天、星星、鱼、鸟、海豚、海龟甚至带虹彩的气泡之间的心灵感应与和谐之美。但是,他也是一个渔夫,一个血淋淋的杀手,在跟马林鱼搏斗的过程中,他一方面由衷地赞美大鱼:“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件东西比你更大,更好看,更沉着,更崇高。”另一方面,桑提亚哥却又毫不迟疑地举着刀子杀了过去。他打、砍、刺,几乎所有的手段都用上了,文中用了大段细腻、逼真的描写,刻画了这个令人不忍目睹的场面,紧接着又有一段浸透着作家深沉情感的描写:这时海水被它心里流出的血染成了殷红的颜色,先是在一英里多深的蓝色海水里黑黝黝地像一座浅滩,然后又像云彩似地扩散了开去。而桑提亚哥也因了这残忍的杀戮而引起沉重的心理压力,他想起了他把一条马林鱼钓起的时候,公鱼总是让母鱼先吃东西,而那条上了钩的母鱼疯狂地、惊慌失措地、没命地挣扎起来,不久就弄得筋疲力尽。那条公鱼则一直跟着她,从钓丝旁边穿过去,在水面上跟她一同打转儿。老头儿杀死母鱼后,公鱼一纵身跳到船旁的高空里,看一看母鱼在哪儿,这才落下来钻到深水里去。老头儿也不禁想,这是我生平看到的顶伤心的事儿了。但是事实上,这“顶伤心的事儿”,却是他亲手造成的。我们终于明白,海明威是在引导读者从人性自身去反省其生存、命运悲剧的根源。人类破坏了环境,环境就以漠然回报人类的失败,加倍酿成人类的悲剧。就像人类制造了战争,战争给人类带来灾难一样。
桑提亚哥面对恶劣的环境没有屈服,面对强敌抗战没有退缩,但结局依然是失败——他的马林鱼只剩下一具骨架,他的依靠马林鱼发一笔小财的梦想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他依然一无所有。海明威给这个个人奋斗主义者设计的结局,全面地表现了他本人自然观的又一个侧面——“人的命运是不可更改的”。桑氏的结局只有失败,这是老人的命运,也是全人类的命运。以此为结论,桑氏的一次次抗争都是没有意义的。尽管评论者一再把这种“失败”冠上“光荣”等光环,但桑提亚哥的确又经历了一次“背运”。他战胜了孤独、饥渴、乏力、伤痛、寒冷、抽筋等艰辛,但毕竟不能算凯旋的勇士。应该说,这一“惨胜”的结局是桑提亚哥和读者都不希望看到的,他又不得不直面这一事实:“他知道他终于给打败了,而且一点补救的办法也没有……”
海明威暗喻人类的生存、命运进入二十世纪更显窘迫和艰难。自然灾害、战争等灾难使现代人丧失了对命运的把握和生存的安全感,因而越发感到孤独与苍凉。为了生存就要拼命奋斗,但却注定要失败。这种失败一方面由于环境的不可抗拒,一方面由于人性恶本身。桑提亚哥的艰难、奋斗、失败,正是人类悲剧的投影,这不能不引起已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人们深深的思索。
参考文献:
[1]海明威著,海观译.老人与海[M]. 北京: 商务印书馆出版,1960.
[2][美]库尔特·辛格.海明威传[M].周国珍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
[3]董衡巽.海明威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东湖分校外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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